梅蘭副教授,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中國當代寫作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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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花》:巫史傳統(tǒng)下的和解與暴力①
梅蘭副教授,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中國當代寫作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4
相對于賈平凹十多年來的長篇小說,《極花》是一部特殊的作品,這種特殊既體現(xiàn)在拐賣故事的特殊性,也表現(xiàn)為其由始至終的第一人稱講述方式。賈平凹挑選這樣一個拐賣婦女的故事并非偶然,正如他在后記中所說,《極花》是他所遭遇到的最為難忘難解的題材,這個故事令人驚訝的結局指向了一個深刻而詭異的問題:到底是什么讓一個被拐賣的城市打工妹在獲救之后還是選擇回到那個偏僻貧窮的山村呢?賈平凹著迷于這個痛苦而奇特的故事,并最終用《極花》給出了一個有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烙印的答案。簡單來說,雖然賈平凹一直努力在長篇小說中構建某種倫理道德理想及其救贖,但在此前的小說里這種救贖都以悲劇結尾,只有在《極花》中,他大膽嘗試了一個成功的救贖,即基于傳統(tǒng)倫理道德信仰的現(xiàn)實和解。賈平凹以一個被拐女的故事,不僅涉及當下城市文明對鄉(xiāng)村文明的壓倒性優(yōu)勢,而且深入民族文化的基因里尋找某種超越性的和解。這個和解的形象就是《極花》的主人公胡蝶,她的名字本身就寓意了某種極花式的成長、蛻變與新生;這個被拐賣的初中文化的胡蝶和她的講述自然構成了《極花》最重要的藝術形象和敘事方法。
不可否認,《極花》延續(xù)了《秦腔》《古爐》《帶燈》《老生》的中國經(jīng)驗和鄉(xiāng)村情懷,多年來賈平凹執(zhí)著于中國鄉(xiāng)村的書寫,在其中抒發(fā)愛戀、感傷、痛苦等情感,這集中體現(xiàn)在他對敘事者的挑選上。比如《秦腔》的癡戀白雪的低智兒引生;《古爐》的出身不好的少年狗尿苔;《帶燈》中的櫻鎮(zhèn)鎮(zhèn)政府的綜治辦主任帶燈;《老生》里彌留之際的老唱師。弱智、孩子、女人、老人是賈平凹十年來長篇小說的敘述人,他們都指向一種邊緣、感性視角,他們的講述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作者對鄉(xiāng)村的眷念、痛惜和回憶。但是無論上述哪種敘述視角,在整體性、抒情難度上都無法和《極花》由始至終的第一人稱視角相提并論?!稑O花》完全以胡蝶的個人講述展開小說的情節(jié),這種大膽的視角設置讓《極花》成為一個被拐女的個人獨白,她的個人遭遇和傷痛如何被整合進賈平凹的鄉(xiāng)村體驗和抒情,就成為小說最突出的難題。
《極花》實際上有兩個主人公,不是胡蝶和黑亮,而是胡蝶和老老爺,后者才是胡蝶蛻變成功的觸媒。老老爺不僅為胡蝶提供了一個可以追求的新身份,也提出了觀察事物的新角度和新方法。小說一開篇,從城市被拐賣來的出生于農(nóng)村的胡蝶,完全被抹去了之前的城/鄉(xiāng)身份,處于憤怒和迷惘之中。老老爺告訴胡蝶,“地下一個人,天上一顆星”[1]12,這成了胡蝶每晚仰望天空的目的,她下意識盼望找到屬于自己的那顆星,雖然每每落空,卻成了一種習慣;有了孩子以后,她果然找到了一大一小兩顆星,心里莫名安頓下來,找到了自己在高巴縣圪梁村的位置和身份。老老爺在言傳身教中,也啟發(fā)胡蝶另一種看問題的思路,比如“我在看倒后鏡,其實倒后鏡在看我”[1]98,葫蘆“你喜歡它,它更喜歡你”[1]99,“不是人挑選碗,是碗要挑選人哩”[1]100。胡蝶正因為這種思維的改變而坦然接受了被拐賣的命運。小說實際上在談論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不是人選擇環(huán)境,其實是環(huán)境在選擇人。把環(huán)境換成拐賣,胡蝶被拐賣這個違法犯罪事件就變成了一個文化事件,充滿了各種神秘的意味。
《極花》中的老老爺延續(xù)了《秦腔》《古爐》《帶燈》《老生》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巫史形象,甚至可以說,《極花》中的老老爺是賈平凹十年來長篇小說的巫史形象的集大成。
在李澤厚看來,中國成熟氏族文化時期的“巫君合一”、神人合一在中國文化中形成了理性化的巫史傳統(tǒng),氏族時期的巫術活動在周初分化,一部分從職業(yè)化的巫、卜、史等流落民間,一部分則經(jīng)周公被理性化為禮樂的大傳統(tǒng)。中國傳統(tǒng)儒道都來源于這種基于類比思維的巫術活動。比如儒家的禮就是對原始巫術祭祀活動的理性化和規(guī)范化,而儒家的仁則可以追溯到巫術禮儀中的神圣內(nèi)心狀態(tài)[2]3-38?!叭绻寮抑乇4婧屠硇曰氖窃仔g禮儀中的外在儀文方面和人性情感方面,《老子》道家則保存和理性化了原巫術禮儀中與認知相關的智慧方面?!盵2]34總之,巫史、君圣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承擔溝通天人、凝聚人心、闡釋意義、保持秩序、延續(xù)生存等功能。從這個角度看,賈平凹的長篇小說越來越強化著小說中的巫史角色,比如《秦腔》里德高望重的夏天智、《古爐》中為村人說病解災的善人、《帶燈》里不停給作家寫信以愛情為信仰的帶燈,《老生》的唱陰歌以撫慰引導亡靈的老唱師,這些人物在小說中都占據(jù)著至關重要的倫理道德及信仰位置。賈平凹在這些小說里通過雜糅道儒佛的信條,塑造了感化人心的超越世俗的倫理道德形象,是對中國傳統(tǒng)巫史文化的致敬與回歸。
《極花》中的老老爺正是村子里的一位巫師,他承擔著維護村子的倫理道德及宗教信仰職責,時刻照看村人維持禮法秩序。老老爺是民辦教師回鄉(xiāng),在村子里班輩最高、知識最多,原來村里每年立春由他開犁,耍獅由他點睛。他十幾年來捉蝎子為村人泡酒治病,發(fā)現(xiàn)極花并起了名,給村人帶來近十年的經(jīng)濟利益。他按照仁、智、德、義、信、孝、理等給村人起名,村人找他解釋天象,解決糾紛及生老病死各種難題,他則主持公道維持倫理秩序。老老爺每年還用毛筆撰寫筆畫異常繁多的古漢字送給村人,寓意各種吉祥幸福。每年二月二,老老爺把用五彩的細線編成的彩花繩兒,一一栓在全村人的手上,寓意平安興旺。對于胡蝶來說,老老爺幾乎是她整個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的啟蒙老師,他手繪出星圖,告知胡蝶等待屬于她的那顆星出現(xiàn),因為每個人都有一顆屬于自己的星;胡蝶被強暴后神情恍惚呆滯,老老爺建議黑亮爹叫來麻子嬸給胡蝶招魂,彌合她精神和心理的傷痛;老老爺最先發(fā)現(xiàn)胡蝶懷了孕,及時阻止了胡蝶的偷偷墮胎,并組織村人到胡蝶、黑亮的窯里進行“送娃”儀式,以此感化胡蝶;胡蝶從老老爺在和村人的談話中,理解了生死、地域與歸屬,仁與恕,看問題可以有相反的角度,接受其實都在習慣之后……胡蝶因此反省自己的角度和態(tài)度,慢慢接受在村子里的命運,主動承擔家務,接受被拐賣的命運,生下孩子后,更融入黑亮一家,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圪梁村人。
就一個拐賣故事來說,《極花》的15萬字不是短了,而是太長,這個故事如果讓蘇童來寫,極可能寫成一個有著反諷色彩的短篇或中篇小說,很精彩,也不會產(chǎn)生這么多對小說本身的責難。但是正如賈平凹在小說后記中坦言的,他想借這個故事來思考和展現(xiàn)農(nóng)村在城市剝奪下的殘破凋敝,真正觸及一個民族的群體性人格理想的建構。換句話說,賈平凹的《極花》是一個中國視野下的中國故事,它的視角是以農(nóng)村的邊緣性來批評城市中心的現(xiàn)代文明,是以中國農(nóng)村的困惑、沒落來審視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得與失。當下的中國鄉(xiāng)村才是賈平凹最想關心的對象,胡蝶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只是賈平凹投向當下中國鄉(xiāng)村的一雙眼睛;正如小說所展示的,胡蝶在被拐賣到西北農(nóng)村之后,她的整個脫胎換骨般的轉變,特別是忍耐、寬恕、感動、接受和轉變,才是小說的重心所在。
胡蝶被拐后的蛻變和升華,就是賈平凹希望在小說中勾畫的中國群體性人格理想的面貌,由憤怒、痛苦到隱忍、寬恕,再到感動和愛;在賈平凹看來,這不僅僅是一個被拐賣的婦女接受命運變成一個地道農(nóng)民的過程,而完全應該是一個中國人成長的真實過程。在小說中,這個過程可以濃縮成這樣幾句話:“在哪還不都在星下啊”[1]13,“待在哪兒還不都是中國”[1]29,“睡在哪里都睡在夜里”[1]75。任何讀者都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句子漏掉了一個人的選擇權利,甚至是完全抹掉了差異性,從地域到婚姻,個人的權利被一些抽象籠統(tǒng)的概念覆蓋了,比如說星空、中國、夜里,等等。當然,它們都是標準的審美描述,詩意朦朧而神秘超脫,這些美麗的句子簡直讓人忘掉了近在咫尺的拐賣、監(jiān)禁和強暴。
當《極花》的讀者們,頭腦中牢牢烙下了小說的鄉(xiāng)村/城市的二元價值立場,體會到了城市對鄉(xiāng)村的無限剝奪和破壞,那個被拿來做理想人格實驗的城市打工妹胡蝶,差不多也就完成了她的使命,成了一張被作者榨取的干干凈凈的紙片了。實事求是來講,《極花》結尾處胡蝶感覺自己變成了隨風蹂躪的“紙”,是全書對暴力惟一有說服力的描述。胡蝶作為一個莫名其妙的祭品,就這樣被抬上群體人格理想的祭臺,成了一張任人剪貼的紙。
《極花》令人印象深刻地銘刻下賈平凹對巫史傳統(tǒng)的懷念與期盼,也令人沮喪地以一個被拐女的人格建構過程展現(xiàn)了一個中國當代作家驚人的幼稚、保守和愚昧,對個體權利的高度漠視以及對暴力的選擇性失明。
[1]賈平凹:《極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
[2]李澤厚:《由巫到禮 釋禮歸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
責任編輯 吳蘭麗
欄目特約編輯 王均江
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研究項目“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轉向研究”(2014AA00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