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龍,上海大學 社會學院,上海 20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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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產權觀念與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
——對“村改居”過程中集體資產處置辦法的考察
金文龍,上海大學 社會學院,上海 200444
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中呈現(xiàn)出集體成員對集體財產起源以及在集體產權下成員權與財產權不同關系的理解。城郊集體資產的興起主要是因為土地的資本化,所以在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中滲透的對集體資產的不同理解很大程度上緣于人們對土地產權認知的差異。在農村集體解體、重構之際,應該準確把握這些滲透在集體資產背后的產權觀念與意識形態(tài),尊重當事者認同的公平原則,以保證“村改居”的順利實施。
村改居; 股份合作制; 土地產權; 集體資產; 成員權
隨著城市化的推進,我國很多城郊地區(qū)開始了“村改居”實踐。因為部分城郊農村集體資產規(guī)模巨大,因集體資產分配所引發(fā)的基層矛盾與沖突也越來越多,如何處置集體名義下的資產成了各方關注的焦點[1]。為了合理處置這部分資產,很多地區(qū)都選擇了股份合作制。股份合作制改革的核心是將集體資產按一定的標準折股量化到人[2][3],以明確在集體產權下個人與集體、成員權與財產權之間的關系。
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是我國農村新一輪的產權改革實踐,因此也受到了很多學者的關注。在改革過程中有兩個問題比較關鍵。第一是設置何種名義的個人股份[4][5][6]41-46[7]。學者注意到各地區(qū)在個人股權設置方面呈現(xiàn)出很大的差異:各地區(qū)不僅股份設置的類型不一致,而且各種類型股份占總資產中的比例也不一致,有的甚至同一個地區(qū)的不同村都不一致[5][8]。實踐中,農齡股、土地股以及人口股等是幾種比較普遍的股份。這些不同名義的股份代表著集體成員對集體資產起源的不同理解,它們可以歸納為集體主義邏輯下的“勞動創(chuàng)造”認知、資本主義邏輯下的“資本創(chuàng)造”認知以及村落共同體邏輯下的“天賦村籍”認知[9]。第二是如何處理集體產權中成員權與財產權之間的關系[10][11]。有研究指出,村隊成員權蘊涵了村落的生存?zhèn)惱怼⒓易尻P系和聚落共同體傳統(tǒng),也內在地延續(xù)了村落成員權的文化傳統(tǒng),以及人民公社時期的集體主義傳統(tǒng)[12][13]。在集體解體與重構之際,村民的財產權需要依附于村民在村落中的成員權,成員權是集體產權界定的首要原則[14],且成員權具有多重價值體系來源。盡管各地區(qū)集體資產分配的核心邏輯、成員權邊界都存在很大的差異[10][15],但是少有研究對這些差異進行解釋。
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中涉及的集體資產主要包括征地補償款以及改革開放以來村集體通過對土地的利用實現(xiàn)的積累,這些都跟集體土地有密切的聯(lián)系。關于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的研究表明,社區(qū)股份合作公司中的股民身份與土地權是一一對應關系[16],土地權決定了集體資產分享的邊界,因此村民的土地產權觀念是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界定集體資產分享邊界的基礎。
新中國成立后我國農村土地制度幾經變遷。在一系列的社會改造運動之后,不同地區(qū)的農民對土地產權的觀念存在很大的差異[17][18]。我國華南地區(qū)遠離政治中心,新中國成立后受到的沖擊較小,宗族仍然是社會結構的中心。華北地區(qū)由于歷年來宗族勢力不強且族產較少,所以農民的土地觀念受到國家的影響較大,他們接受了土地國有的觀念[19][20]。此外,由于經濟發(fā)達地區(qū)國家干預較多,所以這些地區(qū)的農民更加認同土地國有的觀念,但是一些地區(qū)由于國家干預較少,在客觀上強化了農民土地私有的觀念[21]。從這些研究中可以看到,當前農民的土地產權的觀念有以下幾種:土地集體(國家)所有、土地私人所有以及土地“祖業(yè)觀”[19][22][23]。在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中,這三種不同的土地產權認知是否會引出不同的結果?嘗試回答這個問題也是本研究所需要努力的方向之一。
在下文中,作者首先通過案例來展現(xiàn)不同個案村在集體資產分配過程中所呈現(xiàn)的對集體資產起源的不同認知、解決集體產權下的成員權與財產權之間矛盾關系的不同方式,隨后作者將嘗試歸納說明集體資產認知與村民對土地產權認知之間的關系并對個案村進行分析,最后是對全文的總結。
本文的經驗材料來源于作者對上海金山楊村、寧波南門村、深圳郊村以及其他部分地區(qū)的田野調查。本研究所分析的上海金山地區(qū),地方政府對村集體的控制一直比較嚴格,土地集體所有的認知相對也比較濃厚;寧波南門村地處江南,工商業(yè)氣息濃厚,這里更加偏向于認同土地私人所有;深圳郊村位于我國華南地區(qū),宗族組織發(fā)達,因此土地“祖業(yè)觀”觀念比較盛行。對這三個案例的對比,有利于我們看到土地產權觀念與集體資產分配之間的關系。最后,因為每個案例本身都有其復雜性,因此在分析過程中,作者特別突出了每個個案相對于其他個案不同的特點而不妄圖展示每個個案的全貌。最終的集體資產分配格局一定會受到地方權力結構、村落權威以及個體的理性計算等諸多其他因素的影響,但是最終為村民所接受的分配方案還是需要契合村民業(yè)已形成的集體資產的觀念[9],因此全文重點突出了產權觀念這一因素對集體資產分配的影響。
1.金山楊村案例——勞動貢獻
上海市金山區(qū)從2011年開始嘗試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改制過程主要包括,清產核資、農齡統(tǒng)計以及設置股權等。統(tǒng)計農齡時,金山區(qū)楊村將1956年1月1日至2010年12月31日(2010年12月31日全部農轉非)這段時間內年滿16周歲、在本村集體勞動過的人員全部納入統(tǒng)計范圍。在本集體勞動多少年就統(tǒng)計為多少年的農齡。
楊村在操作過程中遇到了幾類特殊人群的農齡計算:(1)嫁入本村的人員,按照戶口遷入的月份開始計算;(2)因為被征地或者土地換社保等納入小城鎮(zhèn)保險的人員,從納入保險體系時間停止計算;(3)機關企事業(yè)單位的人員,因為由公共財政負擔社會養(yǎng)老保險,從納入之月開始停止計算;(4)參軍、服兵役的人員,從提干或者轉為職業(yè)士兵時停止計算;(5)知青按照戶口入村當月到戶口遷出當月計算。
可以看到,楊村在改制時確定了以勞動貢獻為界定集體資產、確定集體成員邊界的惟一標準。其中,有幾個問題比較值得關注:首先,村內那些在統(tǒng)計年齡的時間段內未滿16周歲的村民不能享受到集體資產的分配;其次,曾經在楊村下放滿了3年的知青也相應地統(tǒng)計了他們的農齡;最后,楊村沒有否決外嫁女的股權。
這些人(外嫁女、知青等離村人員)過去也生活在這里,上面文件規(guī)定是可以分的,而且分到手的錢也不多,滿打滿算一家人也就兩三千塊,所以大家都不反對這么分。(YCYJY訪談)
依據(jù)勞動貢獻為標準的改制是一種以財產權為基礎、重新確定集體邊界的過程。個體是否屬于村里人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個體是否參加過集體勞動而形成了獨立的財產權。部分人員可能在傳統(tǒng)上被看成是村里人,但是由于沒有對集體資產有過勞動貢獻,所以也無法享受到集體資產的分配。
盡管對什么樣的勞動是對集體資產的貢獻尚存在爭議[9],但是這種爭議并非挑戰(zhàn)集體主義邏輯下“勞動創(chuàng)造”的合法性。農齡股的應用具有深厚的社會文化基礎,它的平均主義色彩與基于土地及其他資產集體所有的平均主義思想相契合[24],因此這種方式也能夠被村民所認可。
2.寧波南門村案例——土地貢獻、勞動貢獻與村籍
南門村位于我國歷史上工商業(yè)就比較發(fā)達的浙江寧波地區(qū)。從1997年開始,該村每年將集體年收入的一大部分在村民中進行分配,已經形成比較完善的分配體系。其分配體系大致可以劃分為兩大類人群:社員與村民。擁有社員身份的人出生在南門村,一直從事農業(yè)工作,沒有被招過工。男社員分配金額是5 000元/人/月,女社員分配金額是男社員的一半,為2 500元/人/月。男社員與女社員之間的區(qū)別主要是因為在集體化時期,婦女勞動一天所賺的工分是男性的一半*女性社員勞動一天所賺的工分是男性的一半,源于“婦女能頂半邊天”的說法。南門村村民將這句話理解成婦女只能頂半邊天,所以女性勞動一天的工分是男性的一半。。擁有村民身份的成員,他們同樣出生于南門村,當初享受了征地招工政策,進入征地企業(yè)就業(yè)。但是這部分人員在后來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改制以及國有企業(yè)改革中被清退、下崗。他們享受1 000元/人/月的村民待遇且不分男女。目前在南門村中,社員數(shù)量是100人左右,其中女社員50多人,略多于男性社員。享受村民待遇的人員數(shù)量為300人左右。
南門村現(xiàn)有集體資產分配方案的形成并不是一步完成的。在最初的分配中,并不包括目前享受村民待遇的征地招工人員,而僅僅是依據(jù)“按勞分配”的原則對男性社員與女性社員進行分配(因為無論是男社員還是女社員,他們所投入的土地是均等的,所以土地要素在此時并沒有突顯)。后來征地招工人員下崗,村集體才逐步將這部分人員也納入到集體資產分配中。后文我們可以看到將這部分征地招工人員納入到分配體系中也遭到過社員們的反對,但是因為社員考慮這部分人員也是村里人,現(xiàn)在又下崗,部分人員生活有困難,才將這部分人員也納入到分配體系中。盡管將他們納入到分配體系中,但社員們認為征地招工人員還是需要與投入過土地的社員有所區(qū)別,所以給予他們約低于女社員一半的集體資產分配額度。
南門村集體資產分配的特點是依據(jù)不同的分配邏輯進行分層。首先,村籍決定了個體是否能參與到南門村的分配體系中;其次,根據(jù)在集體資產增值中是否有土地投入將南門村內部成員劃分為社員與村民;最后,依據(jù)勞動貢獻界定了男性社員與女性社員之間的區(qū)別。
與楊村一樣,南門村同樣也承認勞動貢獻,但是差異在于南門村“勞動創(chuàng)造”的分配邏輯僅僅區(qū)分了男性社員與女性社員的分配差異,“土地貢獻”則區(qū)分了南門村最主要的兩部分人群——社員與村民——的差別。從享受集體資產分配額度看,盡管社員的數(shù)量不占多數(shù),但是享受分配額度最多,因此可以將社員看成是分配的最核心層。
從財產權與成員權的角度上看,南門村解決它們矛盾關系的方式是以成員權與財產權并重的方式。利用成員權確定集體邊界,同時利用財產權確定集體內部的差異。
但是我們比較人性化,還是給他們享受的……當時老百姓(社員)反映很強烈的,土地帶走的,你沒有貢獻,村里還要給你分一個飯碗吃飯,說實話是不應該分的……當時(社員)會有點想法,后來(我們)就做工作?,F(xiàn)在也都還好。那時他們下崗了,土地帶走了,分給他們,農民(社員)就不理解,你工作了、土地帶走了,應該是沒有享受的,當時我們也是承擔政府的包袱。(NMS訪談)
可以看到,當時將征地招工人員納入分配體系也遭到過老百姓的反對。他們反對的理由是“土地帶走了”,所以不能享受分配。但是這批人失業(yè)了,所以村集體承擔了政府的包袱,也是在承擔村落共同體的義務,村集體“需要給他們飯吃”。這與很多學者在農村調研所看到的情況一樣,“人人有權依靠土地生存”[25],因此當年征地招工人員失業(yè)、生活遇到困難的時候,需要共同體來保障他們生存的底線:生存權利“因其他各方無法否定,故也得到其他各方的認同”[26]。
3.深圳郊村案例——天賦村籍
深圳郊村在1991年進行股份合作制改革,成立郊村股份公司。該村的人口股包含表1所示的七個等級。
郊村分配方案的特點是它所呈現(xiàn)出的村籍原則。郊村人口股的七個等級里,大致分為兩類:原居民與后來移民。處于最核心的是改制時的現(xiàn)職干部以及原籍村民及其子女,然后依據(jù)遷入該村不同的時點進行身份上的排序。最令人詫異的是雖然由國家分配的水利移民、下放工人、知青及其子女被列入第三等級,但是他們的孫輩被列入第四等級,與1965年前插隊的村民及其1992年7月1日前出生的子女和家屬享受同樣的分配權利。但是對于原籍村民及其子女并沒有采取這種分類方法。
表1 郊村人口股等級表
資料來源:根據(jù)作者在郊村調研時所收集資料整理
除了依據(jù)村籍分層的特點之外,郊村的分配制度中還規(guī)定每人擁有的股份不可以被繼承以及不得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等。類似的規(guī)定在廣東省其他地區(qū)的股份合作制改革方案中均有所引入。因為個體的財產權利依附于個體在集體中的身份,這種身份由村集體賦予,個體需要履行對集體一定的義務,因此,郊村的改制方案帶有很強的村規(guī)民約色彩。村規(guī)民約在相當漫長的一個歷史時期維持著中國農村社會中的基本秩序[27],其目標是“以村莊整體的存在為前提,協(xié)調個體與集體的關系”[28],它有“強調村民個體對村落共同體的責任義務的特征”[29],這些特征在郊村的分配體系中都有所體現(xiàn)。
在重新界定集體的邊界過程中,郊村以原有的村籍為基礎,將原有村內已有的不成文的、非正式的社會性合約明晰化[30]。這里首先認同的并非個體在集體中的財產權,而是個體在集體的成員權。以成員權為核心最典型的形式是財產權(包括勞動貢獻、原始投入)的確認都以個體是否為村集體成員為標準。村集體成員權標準的內核是傳統(tǒng)的村落共同體邏輯,所以最后對財產權的計算都以個體是否屬于村里人為標準。
通過對三個案例的描述,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三個村的村民對集體資產起源的認知、處理財產權與成員權之間的矛盾關系的方式有著很大的差異。具體而言,楊村更強調集體資產的勞動起源、南門村更加強調集體資產興起中土地要素的作用、深圳郊村則更強調村落共同體的村籍邏輯。
城郊集體經濟的興起主要原因是土地的資本化[31][32],因此對土地產權的認知可能會成為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的基礎。藍宇蘊認為,因為土地是集體資產來源的決定性因素,因此在股份合作制改革時,村集體將地權與股權高度關聯(lián)起來[16]?;谶@個觀點,我們可以根據(jù)不同的土地產權觀念對集體資產分配邏輯進行簡單的分類。
表2是筆者對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方案中的要素進行分類所形成的一個分類表。根據(jù)該表我們可以看到土地產權觀念與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方案之間的關系。
表2 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方案中的要素分類
陳端洪[33]認為存在于“集體”之上有兩種不同假設:“作為組織的集體”和“作為村民總和的集體”。土地集體所有的“集體”更接近于“作為組織的集體”。對村民而言,“集體”屬于外在于個體的管理組織。村民無法主張土地所有權[33],只能主張其勞動的剩余索取權,因此集體資產分配也更多偏向于按勞分配原則、以農齡股為主,它以財產權為核心來解決集體產權下個人成員權與財產權之間的矛盾關系。
根據(jù)“村民總和的集體”的假設,一個村的土地屬于全體村民共同所有,而共有在本質上最終屬于私有[33],村民可以主張其對土地的剩余索取權。土地共有雖然在本質上屬于私有,但是依據(jù)土地權屬是否可以被分割,可以具體區(qū)分為徹底的個人私有與團體共同所有。徹底的個人私有承認土地的權屬可以被分割,但是團體所有則不承認土地的權屬可以被分割,因此其最終依據(jù)是是否由團體成員確定個體在集體中的財產權。
在徹底私人所有的觀念之下,個體可以享有其對土地的剩余索取權,因此其分配原則更多是強調要素參與分配,股份設置以原始貢獻股或者土地股為主,它也是以財產權為核心來處理成員權與財產權之間的矛盾關系。但是在團體共同所有的認知之下,土地的剩余索取權以團體(宗族)的形式被占有,因此只有成為團體的成員才有可能享有集體資產的分配。村籍是其主要的分配原則。
依據(jù)這個分類,下文對不同的土地產權認知與集體資產分配邏輯之間的關系進行分別討論。
1.土地集體所有的認知與集體資產的勞動起源
在土地集體所有的認知中,土地并不屬于個人財產而是集體所有。經歷了集體主義的“規(guī)訓”[34],農民不但接受了國家的權威,而且也認同了國家的規(guī)劃和目標,并對國家的規(guī)劃和目標做出積極的反應[35]。在楊村,村民一方面認同土地為集體所有,另外一個方面認同集體為國家代理人的角色。當談到為什么要從1956年開始統(tǒng)計農齡時,村民的回答是:
上海市統(tǒng)一按照個人參加集體勞動(計算)。84年分責任田,雖然是責任田,土地是屬于國家承包給個人的,(個人)只有使用權。(JSJWLJ訪談)
而且楊村每一次征地之后,剩下的土地都會按人口重分,頻繁地調整耕地也減弱了農民對土地的私有產權觀念。據(jù)相關學者調查,頻繁的土地小調整行為會強化行政權力在農民認知中的地位,而弱化農民對于自身土地權益的認知[36]。
雖然集體產權被稱之為“模糊產權”[37],但這種名義上的所有權形式可以造成一定的現(xiàn)實后果。集體所有制屬于生產資料公有制體系中共有化程度較低的層次,其所體現(xiàn)的產權關系的基本特征是除勞動力以外的一切生產要素都歸集體所有,勞動者個人作為勞動集體的一員,一旦加入了集體,就失去個人的所有權[38],一旦脫離集體的勞動,個體則不再屬于這個集體。
作者:土地呢?現(xiàn)在村里的財產不是很多都是原來你們的地上來的嗎?
村民:這個不好算吧,(地)是國家的,我們就像舊社會的佃農……你說的也有理,但是這個還是不能算。原來村里有企業(yè),好多人也都在里面上班……后來征地也給了我們錢……(JSYJCXJ訪談)
因為土地是集體所有,所以土地不能看成是個體對集體的投入,惟一可以稱之為對集體資產貢獻的只能是勞動,個體與集體之間關系可以看成是工人與工廠之間的關系,集體僅僅是個體工作的場所,個人并不能對生產資料形成占有,只能以參與勞動的方式形成個人與集體之間的關系,正如村民在討論農齡時常說的一句話“工人有工齡,農民也該有農齡”。
同樣在土地集體所有的認知之下,形成的分配原則只能是按勞分配的原則,與此對應的股份設置只能是農齡股或者其他與之相類似的、體現(xiàn)按勞分配原則的股份。依據(jù)按勞分配原則形成的權利屬于個體財產權利。因此,它與集體之間的關系表現(xiàn)為:它可以被繼承,也不以成員身份的變動為轉移。同時,這種財產權利一旦得到確認,集體很難取消個體的這種財產權利,個體也無需對集體承擔義務。
2.土地私人所有的社會認知與要素參與分配
從人民公社解體、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實施至今,一直是強化農民對土地私人占有,農民對土地的認知也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特別是后期,隨著對農民土地長期承包權利的強化,一些地區(qū)的農戶對土地私有的認知更加明顯[18][39],很多地區(qū)都是以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實施作為統(tǒng)計土地與農齡的起點。如浙江省海鹽縣曲村改制時除設置人口股外,還單獨設置了“土地股”,它按照1982年分地時每個人所分得土地的面積進行計算。因為在2006年村改居,進行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時該村很多農民還有土地,新成立社區(qū)股份合作社需要承認這部分人的土地權利,因此曲村就單獨設置了土地股。雖然曲村并沒有明確表示土地是作為原始投入,但是它的背后卻是承認土地產權的私有屬性。在土地私人所有的社會認知中,土地與其他投入一樣,都可以看成是集體資產增值的要素。
在南門村同樣也認同土地是個人的投入,并且土地在集體資產增值中的貢獻也不斷被村內人所強調。
其實他們(村民)有一些資源帶去了,我們現(xiàn)在土地沒有了,現(xiàn)在的發(fā)展都在原來的土地上。按道理有些資源帶走、土地帶走,享受是沒有的。像北村(南門村隔壁的一個行政村)這樣的(人員)都沒有享受,還有農轉非轉掉的,土地帶去的,全部一律沒有享受。(NMCS訪談)
本來這個土地早就賣掉了,我們就是沒有享受。幸好書記好,他把這個土地都留下來了,(沒有)耽誤了自己的經濟,不然的話我們怎么能分到這個錢呢……就是照顧我們農轉非的,也拿到錢。(NMCF訪談)
南門村如此強調土地的貢獻也并非沒有理由。南門村在早期征地過程中采取的是將征地補償費全部補償給被征地人員的辦法,這樣一種全額發(fā)放的形式“斷絕”了這部分人與集體之間的關聯(lián),至少從土地上說是如此。到20世紀90年代初期,南門村在村老書記的帶領之下,對剩下的土地進行物業(yè)開發(fā),因此南門村從當?shù)赜忻呢毨Т逡卉S成為當?shù)氐氖赘淮?。回顧歷史,在我國人民公社時期,各村基本上都沒有多少剩余,南門村亦是如此。集體資產大規(guī)模的增值是在改革開放之后的那段時間,而且土地在集體資產大規(guī)模增值中的作用顯而易見。當土地轉變成貨幣形式的資本時,村民自然也會要求在集體資產改制時承認私人土地的貢獻。但是當年征地招工的人員已經利用自身的土地權利交換了在集體、國有企業(yè)中的就業(yè)權、福利權[30],因此他們并沒有在后期集體資產增值中投入土地,也不主張在后期集體資產增值中有過土地投入。在南門村集體資產分配體系中,我們才看到盡管社員占少數(shù)但是仍然享受著最高的分配額度。
3.土地“祖業(yè)觀”與村籍身份
在土地“祖業(yè)觀”的社會認知之下,土地屬于宗族成員共同所有。但與土地集體所有不同的是,土地所有者并非是外在于個體的某個機構,而是內在于成員的宗族。能否成為宗族的成員取決于能否追溯到共同的祖先,也只有成為宗族的成員才能夠在宗族之內擁有財產。“村社可以使用村民身份的定義權來排除一個人的財產資格,只要這種定義得到多數(shù)村民的支持”[40]。因此在土地“祖業(yè)觀”的條件下,個體能否參與到分配之中,并非來自于個體的投入而是個體的村籍身份。這種因身份而取得的權利并非一種財產性權利而是一種成員權,它是來自于集體賦予的身份權利。
這種身份權利也并不完全是平等的,而是依據(jù)與祖先關系的遠近進行分層。所以我們看到郊村在分配過程中,原籍村民的子女都安排在最核心層,但是移民及其后輩都形成了一定的分層結構。同樣外嫁女的子女因為屬于“外人”也同樣被安排在分配的外層。
郊村宗族社會結構的特點,也可以從他們確認村籍的標準中看到。在曹正漢看來,成員均等原則可以看成是“先到先得”原則的一個特例,他接著指出,“村莊在分配征地款時,如果能找到大家認可的區(qū)分時間先后的標準,那么,征地款的分配就將有所差別,而不是完全按照均等原則”[26]。在這里關鍵問題是“大家認可的區(qū)分時間先后的標準”背后代表著什么?在南門村、曲村是以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第一次分地為標準,而在深圳郊村則是以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移民到來的時間為標準,在此之前則可以被認為是原居民,之后則被看成是移民。為什么深圳郊村選擇了這個標準并且得到大家的認同?其中有兩點原因。第一,深圳市改革開放之后,城市化速度非??欤彝ソ洜I的時間非常短;第二,傳統(tǒng)的宗族治理結構在這里比較突出。因此在深圳郊村人口股的配置中,仍然保留著村莊意識中的村籍標準。原居民在集體資產分配中,享有比移民更多的集體資產分配。
當這種身份消失,成員權也因此而消失。以外嫁女為例,在傳統(tǒng)父系社會中,婦女一旦出嫁,她在娘家就無法占有土地。按照村落的標準,她們也沒有資格在娘家的村落中獲得合法的宅基地與合法的長期居住權利。因此我們看到許多地方改制時并不承認那些已經出嫁但是戶口仍然在原村的婦女的股權。同樣作為一種身份權利,它無法被追溯同樣也無法被繼承,這么做的理由是“死人不能占活人的財產”。作為共同體的成員,其對土地等財產權的取得依賴于共同體賦予的身份,因此其作為共同體成員需要履行共同體的一些義務[28]。
在“村改居”過程中,如何處置原有集體名義下的集體資產是各方關注的焦點,很多地區(qū)嘗試利用股份合作制改革的辦法處置這部分集體資產。在對集體資產重新分配、進行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的過程中,各地區(qū)的差異也十分明顯。從對金山楊村、寧波南門村以及深圳郊村的對比分析中,作者嘗試歸納出不同的土地產權觀念對集體資產分配邏輯的影響。
通過對三地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中不同分配邏輯,解決集體產權中成員權與財產權矛盾關系的不同方式,以及這些不同分配邏輯與土地產權認知之間關系的分析,筆者表明在集體經濟重構之際,這些不同分配邏輯與農民對集體土地產權的認知有很大的關系。因為集體經濟的興起最重要的原因是集體土地的資本化,對土地產權的認知構成了集體重構過程中的認知基礎。
無論是折曉葉對萬豐村的描述[41],還是藍宇蘊對珠江村的分析[16],我們都可以看到土地產權的認知的決定性作用。在前人這一思路的引導下,筆者嘗試分析了不同的土地產權認知所引出的不同結果,特別是土地集體(國家)所有以及土地私人所有認知的條件下不同的集體資產分配邏輯。具體而言,在土地集體所有的認知條件下,股份合作制改革將會更加偏好于按勞分配以及與之相對的農齡股;在土地私人所有的認知條件下,改革將會更加偏好于按要素分配以及與之相對應的土地股、原始貢獻股等;在土地“祖業(yè)觀”的認知條件下,改革會更加側重于村籍原則以及與之相對應的人口股。
同時本文的分析表明,在集體產權的界定中,那些村落共同體意識濃厚的地區(qū)更加盛行以成員權作為集體產權界定的首要原則,在其他兩類地區(qū)都對這一原則有偏離。在集體重構過程中,這兩類地區(qū)更偏好于以財產權為首要原則,而非成員權。
既有的研究表明,我國集體產權的界定及其實施中的公平原則深深嵌入于鄉(xiāng)土社會村落情境之中[25][42],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中所滲透的公平原則也同樣具有情境性。在討論集體產權界定中的公平觀念時,不能脫離當?shù)氐膶嶋H而外在地建構一套公平標準,而應該深入到社區(qū)實際去考察集體資產股份合作制改革中的公平觀念以及這些公平觀念的起源。
產權制度是一個變遷的過程,它必須與社區(qū)整體發(fā)展環(huán)境相適應[43],因此股份合作制改革不應該停留于形式層面的一刀切,也不能把集體產權改革僅僅當成一個簡單的經濟問題來處理,而應該注重對轉居前農村社會心態(tài)的關注,使改革方案契合各方對集體以及對集體資產的觀念,以減少“村改居”、股份合作制改革過程中所引發(fā)的基層不穩(wěn)定與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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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蘭麗
The Concept of Land Property Rights and Collective Assets Joint-Stock System Reform——An Analysis of Collective Assets Joint-Stock System Reform in the Process “Village-To-Community”
JIN Wen-long
(SchoolofSociologyandPoliticalScience,Shanghai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Collective assets joint-stock system reform is the key to the “Village-to-Community” process which, however, has become a bottleneck and a plight. This reform has showed the comprehension of the origins of the collective-wealth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embership and the property rights under the collective property rights system. As the booming of the collective economy is based on the capitalization of the collective land, those different comprehensions of the collective-wealth is caused by different recognition to the collective land property rights. It is argued that successful conversions to a shareholding cooperative system must take into account variations in different localities and make reform policies accordingly.
collective joint-stock system reform; the property rights of the collective rights; membership; land property rights; cognition
金文龍,上海大學社會學院博士生,美國天普大學訪問學生,研究方向為經濟社會學、農村集體產權。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城市化進程中的集體產權與村落共同體研究”(11BSH049);上海大學社會學院優(yōu)秀學位論文培育計劃項目資助
2016-07-09
F321.32
A
1671-7023(2016)06-010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