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

北方平原上的一個(gè)村莊。

農(nóng)歷七月，中午時(shí)分，火球般的太陽噴射著毒辣辣的白光，把土地烤得焦黃，泥土路上有層厚厚的塵土，抓上一把讓人覺得可以當(dāng)炒面吃了。上了年紀(jì)的人心里頭想，要不是老天爺在暗中保佑，這房子、這樹、這麥地都得冒煙起火。

老黃牛臥在榆樹下，尾巴驅(qū)趕著牛虻，鼻子上有一層油汪汪的汗，身上散發(fā)出一股青草、牛屎、汗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大眼睛半睜半瞇著，呆呆望向遠(yuǎn)處。

村子里的人正在地里忙活著搶收麥子。他們頂著太陽，不怕熱，也不能怕曬，要不然金黃的小麥可就要爆芒掉到地里去了！

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忙碌的時(shí)日里，大嘴竟喝農(nóng)藥死了。

大嘴被稱為大嘴，并不是嘴大得出奇，是她在村子里愛吃嘴和愛吵架有了名聲。她有兩個(gè)兒子、一個(gè)閨女。大兒子大柱和閨女都成家了，小兒子小柱還在上高中，那一年正值高考。大柱和小柱的脾氣一個(gè)比一個(gè)大。大柱結(jié)婚后脾氣變得好了一點(diǎn)。小柱在學(xué)校和村子里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氣，他斜著一只眼，冷著一張臉，看什么都不順心，好像誰都欠了他的，不敢得罪他。

大嘴和兒媳婦劉芳不和睦，經(jīng)常因?yàn)橐恍╇u毛蒜皮的小事針尖對麥芒地吵。麥?zhǔn)涨?，大柱和劉芳與大嘴分家另過。分完別的東西，家里還剩下一只公雞和一只母雞。

大嘴的兒媳婦劉芳說，俺要母雞，母雞會下蛋！

大嘴說，誰不知道母雞比公雞中用？你可真會挑！你想要，就依你！

劉芳看著在院子里昂首闊步的公雞，覺得公雞個(gè)頭大，吃肉的話比較劃算，這不正合了大嘴婆婆的意？就多說了一句。她說，我會挑？公雞比母雞肉多，還能打鳴哩，別覺得俺們沾了您的光！

大嘴覺得媳婦不會說話，爭辯說，母雞會下蛋哩！公雞會打鳴是沒錯(cuò)，可公雞打鳴，你不是也能聽見嗎？

劉芳說，您要是不想讓俺聽見，把公雞抱到您被窩里養(yǎng)著去，這樣俺就聽不見了！

大嘴說，你看看，你看看，你這當(dāng)媳婦的說的是啥話？

當(dāng)時(shí)大柱在旁邊，瞪了媳婦一眼，劉芳不敢再多說了。

劉芳抱走了母雞。

劉芳在自家的院子里搭了個(gè)雞窩，卻不見雞下蛋。她想了想，覺得母雞是戀舊窩，跑到大嘴家里去下蛋了。她心里罵，這個(gè)老東西，老饞貓，這么些天雞一定是在老窩里下了蛋，也不給俺說一聲。

劉芳家與大嘴家隔了一道矮土墻，幾步就到了大嘴家。

大嘴正在做中午飯，做的是雞蛋面。

劉芳說，俺家的雞是不是在您家下蛋了？

大嘴說，沒有啊，他媳婦！

劉芳說，還說沒有哩，這面條里的雞蛋從哪里來的？

大嘴說，瞧瞧您說的是什么話啊，俺沒有母雞就吃不成雞蛋啦？這雞蛋是大柱子的姐姐從婆家給我捎來的，她知道母雞分給您了，就給我捎來二十個(gè)雞蛋。不信的話您去屋里看看，我是不是騙你！

劉芳到屋里看了，雞蛋簍子里果然有許多只雞蛋。有白皮的，有黃皮的，不像是一只雞下的。想了想，覺得自己沒憑沒據(jù)不好說話，就可著兩只手抓了八只雞蛋，臉上堆著笑說，娘啊，麥季里忙活，累人，我拿這幾個(gè)蛋給大柱補(bǔ)補(bǔ)身子去啊！

大嘴把劉芳攔在門里說，這可不中，這雞蛋是俺閨女送給俺的，您家不是有雞嗎？這蛋你不能拿走！

劉芳的臉上就掛不住了，她說，誰知道這蛋是不是俺家的雞下的哩？

大嘴說，不管咋樣，分了家，這雞蛋你就不能再拿走了。

劉芳說，給您兒子補(bǔ)身子，您不讓拿，有您這樣當(dāng)娘的？您不心疼您兒，我還心疼哩！

大嘴說，俺兒想吃雞蛋會來俺家吃，這雞蛋您拿走俺可不答應(yīng)！

兩個(gè)人說了半天，劉芳手里拿著雞蛋，不愿意跟婆婆爭了。她尋個(gè)空兒，擠出了屋門，小跑著出了院子。

大嘴在后面追著罵開了，你給我回來，你個(gè)小饞×，自己饞了，還說要給俺兒子補(bǔ)身子，給我回來！

劉芳聽得真切，在街上站住腳，回過頭來也罵，您個(gè)老饞×，不讓我拿，我偏拿，俺拿的是自家的雞下的蛋！

有從地里回家吃午飯的人，遠(yuǎn)遠(yuǎn)圍著，笑著，議論著，看熱鬧。既然有觀眾，婆媳倆又罵上了，她們就想分個(gè)是非高低，因此罵了足足有半個(gè)鐘頭工夫。罵的話也是越來越難聽。

大柱在地里割麥子，肚子餓了，回來準(zhǔn)備吃午飯，看到媳婦和娘在當(dāng)街罵架，心里頭的火“騰”一聲就上來了。大柱氣沖沖走過來要打媳婦，劉芳看見大柱走過來，怕他真打自己，心里一緊張，把雞蛋打碎在了地上。

大柱走過來，見她怕，也就沒有再打她，只是大聲嚷著，讓她回家去。

劉芳知道大柱有脾氣。雖說她娘家有三個(gè)哥哥，一個(gè)殺豬，一個(gè)剝羊，一個(gè)愣頭青，都不是吃素的，為大柱打她的事，曾經(jīng)帶著棍子和砍刀，怒氣沖沖跑到家里來，聲稱要好好教訓(xùn)一下大柱。大柱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勢頭，嚇得跑了。倒是小柱拿著一把鐵鍬沖出來，紅著眼睛，掄著鐵鍬嚷著說，我看你們他媽的誰敢？誰敢我砍死誰！結(jié)果，雙方都受傷了，在醫(yī)院里住了一陣子，花了不少錢。

劉芳不想再把事鬧大，最后還是聽了大柱的話，回家去了。

大嘴罵過兒媳婦，見兒子又給她出了氣，當(dāng)時(shí)有種得勝的感覺?？苫氐郊依铮齾s越思越想越難過。大嘴想，我這是咋的啦？媳婦要拿幾只雞蛋，就讓她拿去唄，又不是吃到別人家嘴里。

大嘴正后悔著呢，大柱過來了，臉黑得像塊鐵，生硬。

大柱說，我當(dāng)是多大的事，你們吵，就不怕街上的人笑話？你看她回到家，我還沒打算收拾她，她就尋死覓活的要喝農(nóng)藥，要不是我搶過來把藥瓶子給打碎了，她是個(gè)沒心眼的，真敢喝。你說這大忙天的，現(xiàn)在她回娘家了，這可怎么辦哩？上次她和你吵，我就揍腫了她的臉，她娘家的三個(gè)哥來咱家鬧事，小柱砍了人家，差點(diǎn)沒坐牢，娘，您咋沒長記性哩？

大嘴坐在一把矮板凳上，不吭氣。她有偏頭疼的毛病，這個(gè)時(shí)候就覺得像有十幾根針在扎著一般。

大柱說完話，也沒心情留來下吃飯，就走了。

大嘴被兒子說了一頓，頭咯吱咯吱地疼，渾身燥熱，汗水呼啦啦從身上流下來。她喝了一瓢冷水，心里還是鼓鼓囊囊地難受。走出屋子，大嘴抬頭看了一眼白太陽，想到打麥場里的大柱他爹正等著她送飯去，忍著不舒服又回到屋子里去端盛好了的面條。沒成想，腳底下一滑摔倒了，一盆子雞蛋面倒在了地上。

大嘴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一團(tuán)蜜蜂炸了窩，蜜蜂飛走之后，心坎上又像是壓了塊胖大的石頭，突然就覺得日子沒法過下去了。呆呆地在地上坐了半天，想到兒媳婦要喝藥尋死，她就想，你會喝藥，俺就不會嗎？干脆俺喝藥死了算了！

在愁苦的鄉(xiāng)下，人的命如同草芥一樣，一個(gè)念頭差了，命就絕了。

大嘴在屋角找到藥瓶子，擰開瓶蓋，抱著一了百了的想法，咕嘟咕嘟把藥給喝下去了。大嘴心里想，這下好了，不用再活著受罪了。喝下去后，心里有些怕，有些后悔，可也有一種從此解脫了的暢快。她感覺不到頭在痛了，正有些高興，肚子卻開始像刀割斧砍一般裂痛起來，接著是心，黑了壞了一般痛。她從屋里痛得滾到屋外，屋外的太陽毒辣辣地照著她，她大聲叫著，可沒有誰來救她，她的瞳孔開始放大，嘴里哇哇亂叫的聲越來越小，后來徹底沒有了聲息。

村子里的人說，大嘴跟媳婦吵了架，氣得喝藥死了。

大嘴的二兒子小柱回到家里，聽村里的人說，他娘是給大哥的媳婦氣死的，二話沒說，從廚房里摸了把菜刀，就要去嫂子的娘家算賬去。

大柱聽說了，趕過來一把拉住小柱說，你干啥去？

小柱瞪著眼說，別攔我，你攔我就不是我親哥——我他媽告訴你，你要是再敢攔，老子就先把你剁了——都怪你娶了那狗日的媳婦，我要是不砍了她，我日他媽就不是咱娘養(yǎng)的！

大柱的臉一黑，大聲說，剁，你要剁就剁我，你剁！

小柱身體里的血，像燒著了的油，他真的就在大柱的肩膀上剁了一刀，不是真的仇恨，不是太用力，可鮮紅的血還是汩汩地淌下來。

大柱沒想到小柱真敢剁，用手指著他，氣得臉紅脖子粗地說不出話來。

小柱愣了一下，知道剁錯(cuò)人了，后悔，可心里卻還是恨他擋路，恨他沒有躲開，于是說，你他媽的讓開，不讓開信不信老子會砍死你？你他媽的讓開！

小柱說著，又威脅著舉起了菜刀。

大柱也摽上了勁兒，他大聲說，你，你他媽的剁，給我剁，老子也不想活了！

小柱把刀舉在半空中，落到一半，意識到他是大哥，剛才已經(jīng)剁了他一刀了，不能再剁了，于是手像是被拉住了一般，下不去了。

小柱說，等老子剁了那婊子養(yǎng)的回來，我再讓你剁我，我也不想活了！

小柱說完，繞開大柱跑起來。

大柱在后面追小柱，他用一只手捂著受傷的肩膀，雖說跑得趔趔趄趄的，可心里頭著急，邁的步子又大又快。他追上了小柱，抬腳把他給踢翻在地上。

小柱從地上爬起來，手里還握著菜刀，他憤怒地說，老子紅了眼六親不認(rèn)，你他媽的真想讓老子剁死你？

大柱說，你他媽的不是剁了嗎？干脆再他媽的來一刀吧，把我給剁死！

小柱說，好，你站好，看我敢不敢剁！我不剁你，就不是咱爹媽生養(yǎng)的！

大柱說，我他媽就不是和你一個(gè)爹媽生養(yǎng)的，我沒有你這個(gè)弟弟。你他媽的不是也想死嗎？你剁死了人，你他媽的還能活嗎？老子不讓你償命，他媽的別人能不讓你償命嗎？虧你還是個(gè)高中生，我看你他媽的把那些書給白念了！

小柱說，老子不怕死，哥，你活著吧，你給咱爹養(yǎng)老送終，給咱娘辦葬事。我不想活了，我非得把她給剁了！

大柱說，你他媽的就是不怕死，你也得把咱們的娘給發(fā)送了，等發(fā)送了咱娘，你他媽的愛死不死——娘不是氣死的，她是不想活了，想不開，喝藥死了！

小柱說，老子不管，老子現(xiàn)在就是想剁人！

大柱覺得說不通，就抬頭看了一眼太陽說，我日他媽的，我告訴你，老子我現(xiàn)在都快他媽的給氣瘋了，小柱啊，我求你別逼我了，你看我這血，滴滴答答的，還在淌！

小柱也抬頭看了一眼太陽，說，你先回去吧，哥，我求你回去，你去包扎一下！

大柱說，你他媽的不想讓你哥我死的話，現(xiàn)在就他媽的跟我回去！

小柱說，我剁不死她這不能算完，老子現(xiàn)在就是想要剁人。你要是我親哥，你就別擋著我！

大柱氣得渾身亂顫，他說，我看你真他媽的是瘋了！

小柱又抬頭看了看射著白光的太陽，看了有幾秒，說，我真他媽的想不通，為啥為了幾個(gè)雞蛋就把咱娘給鬧死了，我真他媽的想不通?。?/p>

大柱皺了皺眉，臉色蒼白地說，你看，小柱，你看，我的血還在淌，你就不可憐可憐我？你就一點(diǎn)不關(guān)心我？聽我的，跟我回去，回家再說！

小柱也皺了皺眉說，哥，我知道你的血在淌，可我不能跟你回去！

大柱說，你就忍心看著我淌血嗎？

小柱焦躁地把刀遞給大柱說，老子他媽不管了，哥，你是我親哥，你剁了我吧，我求你了，我把刀給你，你剁了我這事就算完了！

大柱接過刀說，我看你瘋了，真是他媽的瘋了！誰他媽沒脾氣啊，你就知道你的脾氣大，你以為我不敢剁你？我現(xiàn)在不剁你，走，你跟我回家去，等把娘給發(fā)送完了再跟你算賬，你別想逃避！

小柱說，我不想回去了，哥，你把我剁了吧，我真的不想回去了。

大柱說，我快瘋了，這血流得我真快瘋了，你干嗎要逼我呢？你這個(gè)笨蛋，我日他媽的真想剁了你，你活著干啥啊你，你真該死了！

小柱從大柱的手里搶菜刀，大柱沒留意，被他搶過去了。小柱右手掄起刀來就在自己左臂上砍了一刀。血滴滴答答順著胳膊流到地上，他笑了，說，行了，咱倆公平了，我他媽的先跟你回去！

兄弟兩個(gè)胳膊上流著血，血染紅了衣服，從衣角滴落到焦黃發(fā)燙的地面上，滋滋地冒著白煙。大柱和小柱并排走在大街上，大柱歪著頭看了一眼小柱，覺得小柱真是他的兄弟，傻，但像自己。那時(shí)他曾經(jīng)希望過有敢問事兒的鄉(xiāng)親幫他勸勸小柱，可他知道沒人敢。他覺得可悲，可嘆，又覺得他們活該如此。那時(shí)他隱約覺得，他和小柱都不該那樣活人。活得讓人怕，讓自己怕，那算什么本事？

大柱用手捂著自己肩膀上的傷口，一邊走一邊說，你他媽的剁自己也那么狠，你看你，都他媽的成個(gè)血人了！

小柱也用手捂著胳膊上的傷口說，我他媽的命大，死不了！哥，這事還沒算完！

大柱說，日他媽的，不就是幾個(gè)蛋嗎？就你能，你還想怎么樣？

小柱皺著眉又看了看太陽，惡狠狠地說，我日他媽的，這天熱得我想把太陽這狗日的給剁下來！

大柱笑了一下說，你去剁啊，還真以為你有日天的能耐了？

小柱站住了腳，看著太陽，掄起胳膊把菜刀奮力向天上投去，過了好一陣子才“啪”的一聲落到路面上，揚(yáng)起了一朵灰黃的塵埃。

大嘴下葬后，這世界上就少了個(gè)人。少了個(gè)人，世界仍然滿滿當(dāng)當(dāng)，仍然有著各種各樣的人。

責(zé)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