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其洪
物理學是否真的進入禪境?
——評朱清時先生的“禪境論”
黃其洪
朱清時先生根據弦論、宇宙大爆炸理論和量子力學的最新成果,獨斷地宣稱“物理學已步入禪境”,在學界引起軒然大波。本文認為,“禪境論”的哲學實質是一種主觀唯心主義和客觀唯心主義的混雜,是一種不可知論,它會導向虛無主義和相對主義,會摧毀人們對真理的信念,一旦流行開來,將對學術、思想和倫理、道德產生重大的危害。而且,現代物理學的成果與佛學之間在內容上存在著重大的本質性差別,只因二者在形式上有某種類似性,就宣稱物理學步入禪境,在學理上是很不嚴謹的。
現代物理學;禪境;物本主義;人本主義
自從朱清時先生拋出“物理學步入禪境”的觀點以來,這種論調在物理學界、佛學界和科技哲學界都引起了軒然大波。認同者將這一觀點看作是一場革命;反對者認為它是離經叛道,有損科學的美名。那么究竟應該如何看待這一問題,物理學是否真的進入禪境?本文將深入討論這一問題,力爭達到正本清源、廓清迷霧的作用。
正如施太格繆勒(Wolgang Stegmuller)所言:“未來世代的人們有一天會問:二十世紀的失誤是什么呢?對這個問題他們會回答說:在二十世紀,一方面唯物主義哲學(它把物質說成是唯一真實的實在)不僅在世界上許多國家成為現行官方世界觀的組成部分,而且即使在西方哲學中,譬如在所謂身心討論的范圍內,也常常處于支配地位。但是另一方面,恰恰是這個物質概念始終是使這個世紀的科學感到最困難、最難解決和最難理解的概念”*[德]施太格繆勒:《當代哲學主流》,王炳文、燕宏遠、張金言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朱清時先生的“禪境論”就是從追問何為物質這一基礎問題開始的。他首先回顧了古希臘的原子論和牛頓經典物理學的物質概念,認為盡管近代物理學在理論的精確度、可預測性和可觀察度等方面相對于古希臘哲學的原子論來說都有很大的進步,但是,以牛頓為代表的近代物理學卻與古希臘原子論分享了對物質的理解,他們都將物質理解為“客觀實在的,不變的普遍的世界基本粒子”,它永遠存在,永不變化,質量維持恒定,世界由它而來又復歸于它,它是世界絕對的起點和終點。朱先生認為,“以牛頓力學為代表的經典物理學在十九世紀末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使得認為物質是絕對實體的唯物主義成了在二十世紀處于支配地位的哲學”。但是,在物理學上卻并不是如此,這種實體論的物質觀進入二十世紀之后不斷遭到物理學家的批評,逐漸走向土崩瓦解。
在朱先生看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首先形成了對實體論的物質觀的挑戰(zhàn),因為它揭示了“質量與速度有關,同一個物體,相對于不同的參照系,其質量就有不同的值”。質量與能量之間可以相互轉換,愛因斯坦甚至提出了一個轉換方程:能量等于質量乘以光速的平方*杜嚴勇、劉兵:《愛因斯坦與宗教》,《自然辯證法研究》2013年第1期。。后來的原子彈、氫彈等武器就是對愛因斯坦這種理論的應用,這充分證明了物質并不是始終守恒、永遠不變的實體。與此同時,20世紀30年代之后,物理學家對物質結構的認識也逐漸深入,由原子到質子和中子,再由質子和中子到夸克,而到了夸克一級的微粒子,是極不穩(wěn)定的,壽命極短,它只能在束縛態(tài)內穩(wěn)定存在,而不能單個存在。除了少數壽命特別長的穩(wěn)定粒子之外,絕大多數的夸克和其他基本粒子都是瞬息即逝的,生滅無常的*丁瑋:《四夸克態(tài)質量的一相對論夸克模型研究》,《西南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08年第3期。。這些發(fā)現一方面可以看作是對愛因斯坦理論的一種支持和論證,另一方面也有其獨特價值,那就是證明了兩點:一是世界不一定有基本的粒子,不一定有原來認為的那種實體;二是即使有類似于基本粒子的東西,這些粒子也是瞬息即逝,生滅無常的,因而,物質并不是永恒不變的絕對的實體*朱清時:《分子內部的混沌世界》,《科學》1986年第4期。。
既然如此,物質究竟是什么?在二十世紀60年代以來出現的幾種關于宇宙的物理學假說中,朱先生對弦論(string theory)比較偏愛,他的“禪境論”就是建立在“弦論”的基礎上的一種引申。他基本上沒有將弦論當成只是一種假說,而是把它當成了一種正確的科學理論?!跋艺摗闭J為自然界的基本單元,如電子、光子、中微子和夸克等等,實際上都是很小很小的一維弦的不同振動模式,每種振動模式都對應有特殊的共振頻率和波長,宇宙弦的不同頻率的振動對應于不同的質量和能量,所有的所謂基本粒子只是宇宙弦不同頻率的振動而已。因此,宇宙弦就如大海,各種微粒子就是大海中的水泡,它們不斷在產生,也不斷在消滅,但是,其形式和頻率確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既然如此,就不存在固定不變的質料,而只存在一些相對穩(wěn)定的形式,這些形式當然不能完全獨立于質料而存在,至少它的現實化需要質料,但是,形式作為一種可能性卻一直存在在宇宙間,質料的現實化也恰恰是因為它被賦予了某種形式,或者說它與某種形式結合了。這樣,形式(在宇宙弦這里表現為頻率和波長)反倒成以一種自在自為的存在,成為一種能動的力量,一種主宰的力量,質料反而是被動的,被決定的*沈?。骸秾ο艺摰恼軐W分析》,《自然辯證法通訊》2011年第8期。。二者統(tǒng)一于作為現實的弦。正如格林所言:“我們現實的物質世界,其實是宇宙弦演奏的一曲壯麗的交響樂!”*[美]B.格林:《宇宙的琴弦》,李冰譯,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5年,第32頁。這就意味著,關系實在代替了絕對的物質實體,每一存在物本身沒有自性,都是多種潛在的因緣集合的產物,因緣變了,物也就變了。“現象、實在和存有被限定在一組本質上不可分離的關系結構中”*羅嘉昌:《關系實在論:綱要和研究綱領》,載《場與有》(第1卷),上海:東方出版社,1994年,第78頁。。
朱先生由此開始引申,認為在弦論中組成物質世界的基本單位是宇宙弦的各種可能的振動態(tài),而不是宇宙弦本身,因而,經典物理學有關物質基本單元的理論被徹底推翻。這正像《金剛經》所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好像弦論和禪宗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從而他旗幟鮮明地提出:物理學步入禪境。這就是朱先生“禪境論”的基本觀點和基本理由。但是,朱先生的觀點是否成立?是否具有新意?以及這種觀點給物理學和人們的真理觀造成怎樣的影響?這是我們接下來要分析的重點。
要搞清楚朱先生“禪境論”的哲學實質,還要從追問宇宙弦的波長和頻率的來源說起,也就是說從追問導致宇宙萬物具體區(qū)分與變化的根據的來源說起。為了解釋清楚這個更為深層的問題,朱先生借用了宇宙大爆炸理論和量子力學的一些原理,并將宇宙大爆炸理論、量子力學與弦論結合起來。與對待弦論的態(tài)度一樣,朱先生對宇宙大爆炸理論和量子力學的一些原理也是持毫無懷疑的態(tài)度,好像這些假說真的就是對世界真相的揭示,是科學命題似的。至于這兩個理論是否是真理,我們在這里不討論,我們先假定朱先生的認定沒有問題,在同意他的認定的基礎上,我們才能更好地認清朱先生“禪境論”的哲學實質。
朱先生認為宇宙大爆炸理論揭示了宇宙弦的來源問題。這一理論告訴人們,我們今天的宇宙是從“無”中產生的,在大約137.2億年前,宇宙的空間幾乎為零,但是,溫度極高,高得讓人難以想象,這么高的溫度導致這個幾乎為零的空間迅速膨脹,在很短的時間內(大約是一萬億億億分之一秒),宇宙的半徑增大了100萬億億億倍,一下子神奇地達到了宇觀尺度。從那一大爆炸時刻開始,宇宙就一直在膨脹,只不過膨脹的速度沒有大爆炸時刻那么大,屬于常規(guī)增大。宇宙弦就是在常規(guī)增長時期支配宇宙萬物變化的基本形式。隨著宇宙的膨脹,溫度不斷降低,當溫度降低到一定的時候,原來活躍的所有的基本粒子和宇宙弦都將突然急速萎縮,向內縮成一小點,宇宙又重新回歸于無。一旦縮成一小點之后,溫度又急劇增加,當溫度增加到一定的時候,宇宙又會發(fā)生大爆炸時刻,從而宇宙就像一個水泡一樣,無中生有,又回歸于無,周而復始,以至無窮。正如諾貝爾獎獲得者溫伯格感嘆的那樣:“宇宙越是看來可以理解,就越顯得毫無意義……人生是場鬧劇”*[美]溫伯格:《宇宙的起源:最初三秒鐘》,張承泉、黃又林譯,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0年,第3頁。。
在常規(guī)增長時期,宇宙除了宇宙弦這一根本的形式要素之外,還會產生一些不穩(wěn)定的中間物品,這些中間物品就是夸克、電子、中微子等基本粒子。雖然從終極的角度看,這些基本粒子也是被產生之物,也不是永恒不變的,但是,在常規(guī)增長時期,它們卻是宇宙弦舞動的基本工具。尤為有趣的是,量子力學認為,這些基本粒子的存在很獨特,可能處在疊加態(tài),也就是說,同一個粒子可以同時處于兩個不同地點,既在A點存在,又在B點存在。那么這些粒子究竟在某一時刻在哪一點存在呢?量子力學認為這取決于人的意識觀看,一旦有意識活動參與其間,基本粒子就要么在A點,要么在B點*朱清時:《分子在高振動能態(tài)上的異常行為》,《中國科學院院刊》1993年第1期。。“楊氏雙縫實驗”和“薛定諤的貓”都證明了這一點。這就意味著,人的意識是基本粒子和常觀事物擺脫疊加態(tài),進入確定狀態(tài)的原因。朱先生把這一現象形象地描述為:“在沒有人的意識觀察之前,宇宙在百億年中都處于混沌狀態(tài),每個粒子都以波函數的形式存在,并無確定的狀態(tài)清晰的圖像。好比近視眼看到的周圍世界只是模糊不清的一片那樣。在人類有意識的觀察之時,萬物突然從不確定坍塌到確定狀態(tài),宇宙才突然呈現出清晰的圖像。就像戴上眼鏡,外界突然清晰呈現那樣”。*朱清時:《現代科學和佛學中的宇宙本體》,《中華書畫家》2014年第4期。既然在宇宙常規(guī)增長時期是意識決定了物質的清晰狀態(tài),那么在宇宙大爆炸之前,世界是否還存在某種東西呢?朱先生認為,在宇宙大爆炸之前,也存在著某種東西,只不過這種東西是超越物理學理論的,是在物理學之外的一種精神實體,這種精神實體類似于佛教中所說的“真如佛性”,諸法實相。這再一次驗證了物理學走入禪境的觀點。
當我們了解了朱先生的這些想法之后,我們就可以客觀地對他的“禪境論”的哲學本質進行分析了。在我們看來,朱先生的“禪境論”如果成立,將導致三個重要的哲學后果。
首先,唯物主義哲學將被徹底擊垮,取而代之的是唯心主義。在朱先生的觀點中,有兩種唯心主義同時存在。當他去追問大爆炸之前的世界本體的時候,他把這一世界本體界定為一種類似于佛教中的真如佛性的精神實體,這一精神實體既是在物質世界之外和之前,又是物質世界出現的源動力。同時也超越個體的意識,這一精神本體不管個體的意識是否意識到它,它都存在,它成為個體意識的結果是否為真理性認識的最后的判斷標準,因此,這是一種客觀唯心主義。但是,在朱先生的“禪境論”中,還有一種主觀唯心主義思想潛在于其間,這在當他追問基本粒子或者常觀事物究竟是在A處還是在B處的時候,他強調是人的意識導致了這些東西有了確定的狀態(tài),導致存在狀態(tài)從疊加態(tài)轉為確定態(tài),從混沌轉入清晰。這就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個體的主觀意識相對于存在的先在地位和決定作用,這是一種不折不扣的主觀唯心主義。所以,我們認為朱先生的“禪境論”在哲學本質上是一種客觀唯心主義和主觀唯心主義的混雜,是一種不能一以貫之的理論。如果這種理論流行開來,將導致人們思想的混亂,對一般的哲學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都會帶來根本性的沖擊,我們對此不得不警惕!
其次,可知論將從根基上被瓦解,不可知論將流行開來并影響人們對真理的信念?!岸U境論”在兩個層面上都是不可知論:一是有關宇宙大爆炸之前的狀況是什么,“禪境論”雖然獨斷地指出是“真如佛性”,但是他無法指出“真如佛性”的內容,無法給它一種理論化的形態(tài),因為一旦理論化,就和他自己對這種原初之物的界定相矛盾,他強調對于宇宙大爆炸之前是否存在東西以及這個東西是什么這些問題是超越一切科學理論的,是無法理論化的,所以,在這個層面上,他是一個不可知論者。二是對于具體的基本粒子和常觀事物在人的意識參與之前究竟是什么樣子,“禪境論”也是采取的是不可知的態(tài)度。一個基本粒子或者事物在同一時間既可能在A點,有可能在B點,既可能是生,也可能是死,只有人的意識開始觀察它之后,對象才從疊加態(tài)轉變?yōu)榇_定態(tài)。這就意味著,人所面對的世界是雙重的,一個是世界本身,對于這個世界我們毫無所知;一個只是現象界的世界,這個世界只是為我們所呈現的世界,它是多樣的、變化的、有限的,是人心造的世界。朱先生的這種觀點倒和康德有點類似,所不同的是,康德強調了一種先驗的普遍性,而朱先生連這種先驗的普遍性都未強調,徹底地將人的認識經驗化和主觀化。如果朱先生的觀點是正確的話,那將意味著一切知識和命題都只具有個體的意義,不存在普遍的知識,也就沒有真理與錯誤之分,這將徹底瓦解人們對真理的信念,對物理學的基礎也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
最后,虛無主義和相對主義將盛行,一切倫理和道德都將陷入無根基的狀態(tài)。如果世界真像朱先生所描述的那樣,只是一個突然間爆炸式的出現,又必將突然間爆炸式的毀滅,然后再周而復始的游戲。這種尼采式的“宇宙游戲”*[德]尼采:《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周國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年,第169頁。有什么意義可言?人類的出現只是一個偶然,那么人類的文化又有什么意義?如果整個人類的文化都沒有意義,那么個人的人生不就是無意義的鬧劇嗎?如果整個人生都是鬧劇,人為什么還要繼續(xù)存在?如果存在沒有任何理由,那么還需要倫理和道德干什么?既然沒有有意義的倫理和道德,那么一切所謂的倫理和道德都是可能的,也是有理由存在的,因而,虛無主義和相對主義才揭示了世界的真相,而形而上學和宗教都是尼采所揭示的“權力意志”的結果*[德]尼采:《權力意志》,張念東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543頁。。所以,朱先生的“禪境論”潛在地包含著對一切倫理和道德的消解,對穩(wěn)定秩序的消解,這是一種十分可怕的結果,只有像德里達、德勒茲、瓜達里、??逻@樣的否定性的后現代主義者才會歡迎這樣的結果*馮俊:《后現代主義哲學講演錄》,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13、16、21頁。,對于絕大多數普通民眾來說,這都將是一場災難。當然,朱先生本人提出“禪境論”的初衷肯定不是如此,但是,作為一個哲學學者,我們有義務提醒朱先生和民眾這種觀點的危險性。
我們在前面介紹了朱先生“禪境論”的基本觀點和基本理由,也揭示了這種觀點的哲學實質和危險性,那么,現代物理學是否真的進入禪境了呢?現代物理學與禪境之間的真實關系究竟是什么?我們將在這一部分展開這個話題。
毋庸置疑,宇宙大爆炸理論、量子力學和弦論等現代物理學揭示出來的世界圖景在形式上確實與佛教的禪境有相似之處。它們都確認了精神的本體地位,都是唯心主義,都是關系實在論,都消解了傳統(tǒng)的唯物主義和實體主義。在這種形式的意義上來看,說物理學進入禪境似乎有一定道理,但是,也僅僅是在形式的意義上是如此。一旦我們深入到內容層面,就會發(fā)現物理學與禪境之間存在著如下的幾大差別,以至于將現代物理學的成果說成是禪境是一種雙重的誤解,既誤解了物理學,又誤解了佛學。
首先,現代物理學是一種物本主義,而佛學卻是一種人本主義。物理學思考的起點和中心是自然界,是那個人僅僅作為肉體存在而居于期間的自然,人類的意識的具體形式和內容不在它們的考察范圍,如果要涉及人的意識,也僅僅是在抽象的意義上來討論,人的意識只是作為一種抽象原則相對于自然起作用。而且物理學對自然的解釋并不是為了解釋人,僅僅是為了理解自然而已,我們可以把物理學的這種特點叫做物本主義。但是,在佛學中卻不是如此。佛學當然也要討論自然界的問題,也有宇宙論部分,但是佛學的宇宙論并不是中心,而只是一個鋪墊,佛學的主要用意還在于人世,在于塑造人生的態(tài)度,在于提升個人的精神境界。不僅如此,即使佛學在討論自然和宇宙的時候,它所關注的也是那個以人的意識和精神為中心的宇宙和自然,我們可以把這自然叫做“人化自然”,與此相對物理學關注的自然是自在自然。因此,無論是從關注的對象的構成,還是從關注對象的目的來看,佛學與物理學都有著根本的不同。如果說物理學是一種物本主義,那么,佛學就是一種人本主義。
其次,現代物理學所承諾的那個原初的精神本體是沒有確定內容的,它無法被理論化,而佛學承諾的真如佛性卻是有明確內容的,是可以被理論化的。正如朱先生自己所說的那樣,在宇宙大爆炸之前,世界并不是徹底的空無,還存在著某種東西,但是這種東西是什么,人類的理智是無法知曉的,更無法理論化,一旦被理論化,就不是那種原初的東西。但可惜的是,朱先生卻在沒有任何論證的前提下直接獨斷地宣稱,這個東西就是“真如佛性”,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朱先生自己違背了自己的原則,把自己看成是超越一切人類理智的先知,因為蕓蕓眾生都不能知道這個原初的東西是什么,而朱先生卻知道它是“真如佛性”。但是,如果我們真要追問“真如佛性”是什么,恐怕朱先生又不能回答了。因此,在我們看來,當朱先生獨斷地將宇宙大爆炸之前的那個原初的東西宣稱為“真如佛性”的時候,一方面他自相矛盾,以先知自詡,另一方面“真如佛性”對他來說也僅僅是一個名詞而已。與此不同的是,在佛學中,“真如佛性”是有明確的內涵和外延,是有確定的內容,佛學博大精深的思想體系就是以“真如佛性”為起點和終點的*歐陽競無:《竟無內外學》,南京:支那內學院蜀院出版,1942年,第1頁。。至于具體的內容是什么,在這里就不展開了,這超出了我們這篇文章的范圍,力圖用幾句話來概括“真如佛性”也許是對佛學的褻瀆。關于這一點,恐怕大多數了解佛學的人都不會反對。
最后,現代物理學所描述的自然是平面化的,基本上可以用一個或者幾個簡單的公式解釋所有的自然現象,但是,佛學中的境界卻是立體的、多樣的、有層次的。朱先生自己也提到愛因斯坦力圖找到一個公式來解釋宏觀、常觀和微觀的現象,而弦論本質上也是這樣的努力,現代物理學依然在追求簡單性和統(tǒng)一性,力圖取消自然的立體性、多樣性和復雜性。只有這種努力不能奏效的時候,才會想到求救于復雜性思維,但是在物理學中即使是主張復雜性思維的人,其根本目的還是追求統(tǒng)一性和簡單性,只不過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統(tǒng)一性和簡單性而已。與這種努力明顯不同的是,在佛學中,把人的精神境界界定為許多層次,最少的也有9層,不同層次的精神境界所處的狀態(tài)完全不同,形式結構也不同,不能用一個層次的要求去要求另一個層次,否則就是執(zhí)著和妄想。佛學首先承認了人的精神境界方面的這種差別,然后再去追求這些不同層次之間的關系。他們認為人的精神境界呈現為立體的和歷史的階梯狀,每一次從低層次向高層次境界的躍升,都需要時間和生命的涵養(yǎng),需要長時間的修煉,不可能一蹴而就*印順導師:《妙云選集》,臺北:福嚴精舍出版,1976年,第43-52頁。。稍微對佛學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佛學中境界的層次性、歷史性和體驗性。這些特性都是現代物理學不具有的。
當然,現代物理學與佛學之間可能還存在著其他的重大差別,由于篇幅所限,我們就討論到這里。以上的三點提示已經可以證明現代物理學與佛學之間在內容上存在著重大差別,僅因為它們形式上有某種相似性,就獨斷地宣稱“物理學進入禪境”至少在學理上是不嚴謹的。我們很敬佩朱先生為中國教育改革所付出的努力,也高度評價他在這方面的歷史貢獻,但是,朱先生的“禪境論”確實在學理上很不嚴謹,而且一旦此種觀念流行,會造成種種重大的危害,有鑒于此,我們只能拋開個人的敬佩而專注于學理的討論,期待朱先生的回應。
重慶市研究生教育改革項目“以經典讀書會和研究生論壇為中心的研究生培養(yǎng)模式研究”(yjg153091);國家留學基金項目(201406995067)。
黃其洪(1979-),男,哲學博士,西南大學西方馬克思主義政治學研究所副教授(重慶 4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