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澤潤,王夢夢(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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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學教材關于詞和字的錯誤認知產生的理論分析
彭澤潤,王夢夢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摘要:詞是語言的基本單位,是語言體系中最小又自由的形式和內容結合的實體單位;字是文字的基本單位,是書面語形式的文字體系中最小又自由的視覺形式單位。在書面語中,英語的“詞”和漢語的“字”是最直觀的單位,容易被錯誤對接,這是導致詞和字的認知錯覺的根本原因。
關鍵詞:詞;字;語素;部件;英語;漢語
“詞”是語言系統(tǒng)中最小又自由的基本單位;“字”是文字系統(tǒng)中最小又自由的基本單位。文字是書面語的形式。這些基本的概念及其理論關系,仍然存在很多模糊甚至錯誤的認識。我們已經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當代語言學》發(fā)表論文,從認知語言學、漢語學術界的普通語言學和外語學術界的普通語言學3個領域選擇代表性教材,對字和詞及其相關問題的認識錯覺的具體現象做過批評性評論[1]。下面我們進一步從理論上分析產生這些認知錯覺的根源以及解決問題的科學途徑。文中*表示后面的公式不成立。
導致對詞和字的認知產生錯覺的根本原因,是認知直覺上缺乏科學對稱,就是在以下這個正確的對比關系中出現了錯位:
【英語的詞(認識明確)=漢語的詞(認識不明確)】—→
【英語的字(認識不明確)=漢語的字(認識明確)】
人們經常拿世界強勢語言英語跟自己的語言比較。我們知道英語書面語在歷史上也是沒有詞的界線的,書寫一個句子的全部字母連接在一起,類似現在用漢字書寫的漢語書面語。但是,后來英語采用詞式文本,在詞之間留下空格的習慣已經有將近2 000年了[2]。這樣,人們在不了解歷史的情況下,誤以為英語書面語天生是區(qū)分詞的,英語的詞是天然形成的。
相反,漢語自從有文字3 000多年以來,一直堅持著字式文本格式,也就是說一個句子不管有幾個詞,把記錄詞的全部字連接在一起按照均勻的距離排列。因此,人們本能地認為漢語的基本單位是字,漢語的字是天然形成的。這樣,人們就自然而然地把兩種語言在直覺上最容易認知的單位錯誤地連接到一起了:
*【英語的詞=漢語的字】
上面這個公式從理論上來說明明不正確,但是在事實上,人們幾乎都這么處理。為什么?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國的書面語一直停留在文言文中,就是長期以來模仿早期書面語,而不顧漢語口語本身的變化。早期漢語的1個詞主要是用1個音節(jié)表達,用1個字記錄,例如“學而時習之”。于是形成這樣的錯誤的認識格局:
*【詞=音節(jié)=字】
本來詞是語言中最小又自由的單位,音節(jié)是語音(語言聽覺形式)中最小又自由的單位,字是文字(語言視覺形式)中最小又自由的單位,從屬不同的系統(tǒng),共性都是最小又自由的單位??墒怯捎谠谖难晕闹羞@3個單位基本重合,人們也就懶得去區(qū)分,把它們都叫做字,例如:“寫毛筆字”(這里的字是真正的“字”),“字正腔圓”(這里的字是“音節(jié)”),“康熙字典”(這里的字是“詞”)。
但是,到了現代漢語中,詞、音節(jié)、字并非一一對應了,“學而時習之”變成了“學習而且經常復習它”。如果把語素的概念也考慮進來,比較“學而時習之——學習而且經常復習它”,會出現詞、語素、音節(jié)、字在對應上的不一致關系:
【5個詞=5個語素=5個音節(jié)=5個字】—→【5個詞≠9個語素=9個音節(jié)=9個字】
很明顯詞和記錄它的字在數量上已經嚴重不吻合。因此,我們不能再把詞叫做字,更加不能在分析語言的時候,混淆詞和字兩個不同的概念。
不僅書寫方式的習慣,使我們很容易把英語最容易感知的書面上的詞和漢語最容易感知的字混淆起來,而且由于漢語采用語素文字,更加容易讓人覺得字就是詞。漢語書面語中的字從古代到現代都基本上記錄一個語素,無論這個語素在古代基本上跟詞重合,還是在現代很多已經是不成詞的語素了,不跟詞重合了。語素是最小的聲音和意義結合的單位,跟詞一樣有意義。何況即使在現代漢語中還有不少字單獨可以記錄一個詞,例如“人、山、水……”。因此,從跟意義的聯系上來看,人們就覺得漢語的語素就是詞,記錄語素的字當然就跟英語的詞在一個概念邏輯平臺上。如果我們根據這個思維來反推,比較“英語的‘A’——漢語的‘一’”就會發(fā)現:
【1個詞=1個語素=1個音節(jié)=1個字】
也就是說,英語中也有這4個單位完全重合的現象。不能因為它們在數量或者長度上完全重合,就隨便忽視它們的不同內涵,從而混淆使用這些概念。根據這樣的對比分析,我們怎么可以相信:英語的字母跟漢字的部件或者筆畫對應呢?這個錯誤結論產生的根源,主要還是前面提到的錯誤根源:
*【英語的詞=漢語的字】
從詞和字的結構來看,同樣存在直覺上的錯位甚至存在個別概念的缺位。因此,字的構造和詞的構造比較中的缺位和錯位,是認知錯覺的延伸和擴散。下面我們來看這種缺位和錯位關系:
【英語詞的構造(詞根和詞綴明確)=漢語詞的構造(詞根和詞綴不明確)】—→
【英語字的構造(不明白沒有結構問題)=漢語字的構造(明白有象形、指事、會意、形聲等原理)】[3]
在這里明顯有一個概念缺位的問題。英語等語言用的音素字數量很少,例如拉丁字母只有26個。由于字的總數少,區(qū)分這些字的形體結構也就很簡單,用簡單的筆畫直接構成字。它沒有必要用復雜的結構通過中間單位部件的方式產生不同的字形來區(qū)分。這是語言經濟原則決定的。因此,音素字(字母)本來就沒有多少結構原理要說。
但是,有人反過來,從漢字出發(fā),由于無法在英語等語言的文字中找到“部件”單位,所以把漢字分析中出現的“部件”概念強行嫁接到英語詞的結構中,跟構成詞的要素錯誤對應起來。因為這些認知行為本來建立在英語的詞等于漢語的字的基礎上。于是,兩個語素構成詞等于兩個部件構成字,出現下面的錯誤類比:
*【爐=火+戶】=【fireplace=fire+place】
這個公式看起來很對稱很科學。其實是錯誤的?!盃t”只是一個字,在現代漢語中這個字只是記錄一個不成詞的語素,只有說成“爐子”“火爐”才是詞。因此,“爐”作為語言單位只是一個語素,語素本來是最小的語言單位,沒有結構問題?!盃t=火+戶”只是對記錄這個語素的字做視覺形體的分析。
“fireplace=fire+place”看起來也是做視覺形體的分析,但是它在語素層面確實可以分解成兩個語素,是一個詞,是兩個詞根語素復合構成的合成詞。
如果一定要在詞的構造和字的構造之間尋找相似關系,那么也是可行的。但是不能混淆兩個系列的概念。例如可以做以下的類比分析。
第一,根據詞和字結構要素的多少類比:【單純詞,復合詞】—→【獨體字,合體字】
第二,根據詞和字的結構要素的主次類比:
【詞根合成,詞綴派生】—→【字根合成,字根派生】第三,根據詞和字的要素的結構關系類比:
【主謂合成(口紅,sunrise);述賓合成(司機,picpocket);定中合成(紅旗,handbook),狀中合成(飛快,downfall);派生合成(讀者,worker)】—→
【形旁加形旁合成(休);形旁加聲旁合成(清);聲旁加形旁合成(邱);派生合成(本)】
要科學認知詞和字的概念體系,只有把它們放在整個語言體系的科學位置上,才是解決認知錯覺的出路。從符號學的角度來看,口語是思維的編碼,書面語是口語的編碼。文字只是語音的轉換,是語言從聽覺形式轉換到視覺形式。因此,只有口語詞才是詞的根本實體,文字只是書面詞的直觀形式,是語言的外層形式。我們不能混淆它們有本質不同的結構層次。
詞、音節(jié)、字分別是語言、語音、文字不同體系中備用的基本單位,因為它們是各自系統(tǒng)中最小又具有線性自由的單位?!白杂伞笔恰白钚 钡那疤?。為什么基本單位的“自由”還必須是“線性”前提中的自由?因為線條性是語言的基本性質,是語言順應時間編碼和解碼的必然過程。從自由角度來看,如果說音節(jié)和字是語言在形式上的自由,那么詞也可以說是在內容上的自由。
語言是形式和內容結合的符號實體系統(tǒng),所以語言的基本單位詞在線性自由方面必須有意義內容。例如在現代漢語中,“學習”是詞,其中拆分出來的“習”,雖然更加小,但是不自由,因為它只有詞法上的語素意義,沒有句法結構中的單獨的動詞意義了,只有整體或者單獨使用的“學”才有句法意義。英語的“l(fā)earning(名詞:學習,學問)”是詞,其中拆分出來的“ing”,雖然更小,但是不自由,因為它只有詞法上的語素意義,沒有句法結構中的單獨的名詞意義,只有整體或者單獨使用的“l(fā)earn(動詞:學習)”才有句法意義。
詞如果繼續(xù)拆分是語素,而不是文字層面的字或者字母?,F在基礎教育中流行的語文術語“字”經常是代替“語素”或者是跟“語素”混合在一起的概念,例如錯誤地認為是“字”構成詞,出現“用下面字組詞”的題目,其實字只是記錄詞的。
音節(jié)是單純的聽覺形式,分析的時候不需要考慮是否有意義內容。因此,音節(jié)的拆分也只是從聽覺形式進行,這樣得到的最小單位叫做音素。中間可能出現音素組這樣的中層語音單位,例如漢語的復韻母,英語的復輔音、復元音。
字是單純的視覺形式,分析的時候不需要考慮是否有口語的意義內容,也不需要考慮是否有口語的語音形式。因此,字的拆分也只是從視覺形式上進行,這樣得到的最小單位叫做形素(筆畫)。中間可能出現形素組(部件)這樣的中層文字單位,例如漢字的形旁、聲旁,朝鮮語文字中對應音素的形體。音素文字由于字的數量非常少,不需要做部件合成和拆分的分析。這正如中國區(qū)域大人口多,所以行政區(qū)劃形成“國家—省(市,自治區(qū))—市(地區(qū))—縣(市,區(qū))—鄉(xiāng)(鎮(zhèn),街道)—村—組”這樣7級,然而日本只需要形成“國家—縣(都,道,府)—市(町,村,郡,支廳)”這樣3級。由于行政層次少,所以日本的一級分支(縣級)行政單位比中國一級分支(省級)單位還多。
同時字在記錄口語單位的過程中,可以對詞這個基本單位通過空格的方式做特別處理,實行詞式書寫。早期的文字,無論是不是音素文字都是沒有這樣處理的,都是字(字母)按照語音展現的時間順序連續(xù)排列,實行字式書寫。但是,由于一些特殊原因,也有一些音素文字采用音節(jié)式書寫,例如苗語和越南語的文字等。
另外,從形式和內容結合的單位來看,詞向前進入動態(tài)中,可以單獨或者合作構成句子這個動態(tài)交際中的最小單位。詞向后從原料上分解,還可以分解出具有構成詞義理據的最小單位,就是語素。例如“行走”這個詞可以分解出與詞義有關的兩個語素,不過“行”這個古代漢語的詞,只有在南方方言例如粵語中還可以單獨做詞用,北京話等北方話說“走”,但是不能單獨說跟“走”意義相同的“行”,所以只能把“行走”捆綁使用。類似的北京話的單純詞和南方方言或者古代漢語的單純詞捆綁形成的復合詞還有“使用”“尋找”“夜晚”“看見”“道路”“臉面”“中午”等。
《語言理論》教材的語言系統(tǒng)結構圖表明確而直觀地展示了詞和字的相同和不同的地位及特點①,對于幫助人們正確理解語言中各級單位之間的關系和厘清詞與字的認知有重要的作用。
注釋:
①參見彭澤潤、李葆嘉主編《語言理論》,中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參考文獻:
[1]彭澤潤,邱盼盼,曹家鵬.詞和字的可比性及對相關問題的認知錯覺——認知語言學要遵循認知邏輯[J].北京:當代語言學,2014 (1):62-71.
[2]彭澤潤.詞和詞式書寫研究——中國語言規(guī)劃新前景[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
[3]彭澤潤,蔣文華.形聲字不是意音文字——部件和字的相關理論問題[J].湖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6):122-125.
(責任編輯:劉英玲)
作者簡介:彭澤潤,男,湖南衡山人,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中國語文現代化學會副會長,研究方向為語言理論。
基金項目: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語言發(fā)展規(guī)劃研究”(15CGA008)。
收稿日期:2015-10-19
中圖分類號:H0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014(2016)01-012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