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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秋召
“公”字旗幟下的悲歌
——評李應該的《公字寨》
張秋召
李應該“二十年磨一劍”創(chuàng)作出的長篇小說《公字寨》(一、二部)是新世紀文壇上反思極“左”思潮的現(xiàn)實主義力作,文本的深度、力度和溫度在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并不多見。本文從公私關系和階級出身等角度對文本及其背后豐富的歷史意蘊進行考察和讀解,并認為,從公字寨“突圍與蛻變”的艱難體現(xiàn)了作品呈現(xiàn)的深度。我們應當感佩作家的視野和勇氣,文學史應當給《公字寨》以應有的重視和觀注。
李應該;《公字寨》;公私;階級;反思
李應該先生是著名的劇作家、小說家、雕塑家、書畫家、收藏鑒賞家。劇作等身的他“二十年磨一劍”為我們捧出的長篇小說《公字寨》(一、二部)*《公字寨》第一部由中國戲劇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第二部由新華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作家在第一部書后的跋中稱,作品動筆于2003年底,兩部初稿完成于2004年秋;而早在1982年5月,作家已經(jīng)有了寫作的打算。是新世紀文壇上反思極“左”思潮的現(xiàn)實主義力作,文本的深度、力度和溫度在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并不多見。
《公字寨》帶給筆者的閱讀感受復雜難言,震撼、痛惜、憤怒等詞均無法概括,正如小說第一部的審批小組組長潘光武先生所說:“人性的異化,達到了荒謬絕倫、無以復加的地步,讀來忍俊不禁,欲哭無淚,欲笑無聲”,*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9年,第285頁。讓人讀出一種觸目驚心的悲哀。在寫法上,《公字寨》和已被讀者經(jīng)典化甚至神圣化的《平凡的世界》一樣,都是采用了樸實無華的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方法;在閱讀過程中,筆者有時還會想到楊顯惠的創(chuàng)作,他用最真實的、類似紀實文學的敘事方式和語言策略抵達歷史的相對真實,為身處21世紀的我們捧出了記錄并反思“右派”苦難的《夾邊溝記事》;李應該則從公私觀念和階級的角度對“文革”,對當代生產(chǎn)所有制結(jié)構,乃至對中國幾千年來的歷史文化做了深入的或者潛在的思考和透視。正如張厚剛所說,《公字寨》的成功,“除了李應該先生的思考、心血、才華以外,還得力于歷史的前行帶來的審視智慧”。*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第280頁。
《芙蓉鎮(zhèn)》至今仍被普遍譽為書寫“文革”乃至“十七年”的“反思”文學的首選。許子東指出,《芙蓉鎮(zhèn)》是將“文革”簡單倫理化,為大眾擺脫犯罪感的作品,小說整個過程基本上就是少數(shù)壞人迫害多數(shù)好人的過程,將歷史上“種種復雜到令人頭痛、令人害怕的問題,用倫理尺度分解得一清二楚黑白分明”,它提供了一條“簡捷有效的心理宣泄通道”,“在把濃縮匯聚所有人罪惡缺陷錯誤卑鄙的少數(shù)壞人狠狠釘在恥辱柱上時,大多數(shù)人在‘文革’中的基于各種原因的不愉快或內(nèi)疚也都全部或大部分被洗脫了”,最后,他說:“如果中華民族,中國的知識分子至今仍用《芙蓉鎮(zhèn)》式的方式來‘重讀文革’(然后在六十年輝煌歷史中無形‘切割’掉‘文革’),那中國真是不幸了?!?許子東:《重讀“文革”》,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272-274頁。而中國和中國當代文學是幸運的,因為我們還有《公字寨》這樣深沉、厚重、不落俗套的反思“文革”之作。作品在消解了傳統(tǒng)二元對立反思模式的同時,也拒絕歷史的虛無與詭辯,在“寫真實”的同時寫出了深度、力度和溫度。作品有著大的建構歷史的格局和強烈而明晰的進入歷史真實的視角——即公私關系,從這樣敏感而有力的視角對“文革”時期的農(nóng)村社會生活進行透視、思考和整合的例子并不多見,我們應當感佩作家的視野和勇氣,我們的當代文學史應當給《公字寨》以應有的重視和關注。
在中國當代鄉(xiāng)土小說中,有一個顯見的文學現(xiàn)象是,小說經(jīng)常以村莊命名或者作為解題之眼?!败饺劓?zhèn)”“小鮑莊”“高密東北鄉(xiāng)”“馬橋”等已經(jīng)隨著所屬小說的經(jīng)典化,而成為文學史上的地標式村落,一種象喻符號。在筆者看來,公字寨同樣是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象征符號甚至體系,而且它的字面本身便蘊含著豐沛的想象空間,“公字寨名字的由來頗讓人感到辛辣,在全國的地名命名中即使不是唯一的也算是具有獨特的警世意義了,它是一種寓意,是一個象征,集中了那一個時代的心態(tài)和向往,是解開一個時代秘密的符碼”。*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第281頁?!肮终焙汀败饺劓?zhèn)”乃至“夾邊溝”甚至由毛澤東親自更名而來的“沙家浜”等地名意象一樣,都反映出一種空間敘事傳統(tǒng),具有鏡頭拉近的美學效果。
公字寨人的名字也很有特點,這里面包含著中國小說中的國人主體性之貧弱,即使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尤其是鄉(xiāng)土小說)的濫觴之作《狂人日記》《孔乙己》《阿Q正傳》(包括后來的《駱駝祥子》等城市題材小說)等對主人公的命名也是含混不清的,不像西方的《堂吉訶德》《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樣給予主人公確切而響亮的命名。公字寨人也大多沒有名字,“根原”這一名字相對明晰,但他的“趙姓”卻處于曖昧和失語狀態(tài)。公字寨人的名字背后,“隱藏著整個民族的文化密碼,一個是與‘吃’有關,另一個與農(nóng)具有關”。*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第281頁。作為“人”的主體性沒有得到建立,是公字寨人乃至中國人的悲哀,啟蒙的缺位和時代的碾壓使得“個人”被遮蔽在“集體”的陰云之下,由“信”轉(zhuǎn)“思”*“信”與“思”的關系思考見于沈從文于1948年12月7日致“寫文章的青年”吉六的書信中的相關描述:“人近中年,情緒凝固,又或因情緒內(nèi)向,缺乏適應能力,用筆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統(tǒng)統(tǒng)由一個‘思’字出發(fā),此時卻必須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轉(zhuǎn),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這是我們一代若干人必然結(jié)果?!鄙驈奈模骸渡驈奈娜?第18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519頁。成為中國國民性歷史上難以跨越的“歷史三峽”(唐德剛語),正如梁漱溟所說,中國文化最大偏失,是“個人”永不被發(fā)現(xiàn)。
在細讀文本過程中,筆者還經(jīng)常會想到朱曉平的《好男好女》(即后來重新出版的《桑樹坪紀事》(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它和《公字寨》都對“文革”中在一個封閉村落中發(fā)生的血淚故事進行了真實講述和深刻反思,我認為《公字寨》的深度和成就絲毫不亞于已被經(jīng)典化并搬上熒幕和話劇舞臺的朱曉平的創(chuàng)作,而且二者還有強烈的互文性:朱曉平將在特殊時代下演繹出殘酷人性的桑樹坪人稱為“好男好女”,本身便是對人性美的禮贊同時也是強烈的反諷,朱曉平說:“這一個‘好’字深化了我的思索,加深了我對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的進一步認識和了解。在我所留戀的那塊土地上,有大樹有刺藜,有清溪也有混濁的河……”*朱曉平:《好男好女》,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252-253頁作者后記。公字寨人同樣有類似的特點,李應該同樣給予了他們復雜、深沉的感情。
公字寨狹小、閉塞,幾乎是一片“化外之地”,這不僅造成公字寨人經(jīng)濟上的落后——他們睡“地屋子”,穿“刷筒子襖”,不穿內(nèi)衣,等等——還帶給他們文化觀念上的落后、褊狹、不開化:孟瞎子用“荒蠻”來形容公字寨人,他喜歡這種荒蠻,也對這種有時和野蠻沒有區(qū)別的荒蠻無比憎恨,他認為他們“除了能夠感覺饑寒痛癢之外,好像什么也感覺不到”;*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第101頁。他們對文化人卜立言尊敬有加,卻又因文化素質(zhì)的低下而不辨是非,導致發(fā)生了“泥腿子考倒臭老九”等荒誕笑話,無疑帶有鮮明的“反智”傾向;他們善良淳樸,正直不阿的老簸箕在寨中是權力的化身,又是類于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中“鄉(xiāng)紳”的存在,大桂桂悉心照料癱巴花令人感動,敦厚而愚昧的大鍋們的命運也讓人同情;他們對真善美有著渴望與追求,根原的笛聲被喜愛,就體現(xiàn)了寨里人真善的天性以及對外界文明的渴望;但他們又天生愚頑、跟風、無主見,他們把吹吹與吹吹爹搶木筲當作消遣的工具,而吹吹打老婆大碾臺是在互相表演,扒在墻頭上的“看客”,把這當成凡俗生活的消遣,兩種人互為“他者”,形成了典型的“看與被看”的荒唐與悖謬關系模型。盡管老簸箕為了防止私心萌芽和“資本主義”反攻,將寨里人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但公字寨人在勞動外的生活是空虛無聊的,他們需要尋找或者自我創(chuàng)造刺激元素,他們緊跟老簸箕的腳步,打著“公”的旗號,開批斗大會、訴苦會、賽詩會,跳忠字舞,一次次與根原對抗,只有百十口人的公字寨里有二三十人被列入了黑名單……用后來孟瞎子的話說,他們“物質(zhì)生活極度貧困,精神上卻極度亢奮,自以為是世界上最先進、最幸福的一群,自己都難以生存下去,還時時刻刻要拯救世界”。*李應該:《公字寨》(第二部),北京:新華出版社,2015年,第281頁。李新宇用“飯碗”和“頭腦”兩方面來形象地說明人類在專制和“極權主義”之下的異化*參見李新宇在《李應該和他的〈公字寨〉》中的相關描述:“對于專制統(tǒng)治而言,對于試圖建立整齊劃一世界的設計而言,這(指前文“每一個個體都可能有自己的思考、選擇和創(chuàng)造”——筆者注)卻是一種嚴重的威脅!所以,要造就一個整齊劃一的大一統(tǒng)社會,就必然要進行兩方面的工作: 一、消除個人獨立的條件; 二、消除自由思想的能力!這兩方面的工作,最終又集中表現(xiàn)為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工程: 一是對付人的飯碗;二是對付人的頭腦!”李新宇:《李應該和他的〈公字寨〉》,《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第2期。,公字寨人的“飯碗”之貧乏,“頭腦”之簡單,恰好對應著他們的貧窮與愚昧,解釋了公字寨人的瘋狂以及后來歷史進化論在公字寨失效的緣由。在他們吃苦耐勞、淳樸堅韌的生存狀態(tài)背后,隱露出由政治運動扭曲和召喚出的深層文化心理結(jié)構中的原始農(nóng)民習性。
第一部的后序指出,“《公字寨》全篇沒有一個壞人,找不到誰是施害者,每一個人都在按照自己的生活邏輯,艱難地行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就是這么一群好人,他們其中的每一位又都是受害者”。*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第280頁。這一論斷堪稱精辟,而這正是《公字寨》對《芙蓉鎮(zhèn)》等作品的超越之處:對二元對立模式的消解?!白髡卟粚憪喝耍瑓s不是為肇事者開脫,更不是把一切罪惡歸于那個不能承擔任何責任的空洞的‘時代’或‘歷史’。他不把人們尋罪的目光引向基層,是因為他有這樣的考慮:歷史的罪行不是那些普通人能夠負責的,像老簸箕、大桂桂、卜立言那樣的人物,盡管給別人制造著苦難,但自己也是苦難的承受者!……這種思路透露著一種大悲憫,原諒了歷史舞臺上瘋狂舞蹈的蕓蕓眾生,卻并未放棄對悲劇原因的追問?!?李新宇:《李應該和他的〈公字寨〉》,《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第2期。李應該在書后的跋中提道:“鄉(xiāng)親們是多么善良多么勤勞多么可愛,他們所受的苦難太多了,他們的勤勞善良不該再受到不公的蔑視與嘲笑,我只想老老實實描寫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生命狀態(tài),他們就是這樣在通紅通紅的紅太陽的灼燒之下活下來的……只希望我替親人們把淚流盡,再也不要愚昧荒唐癲狂不像人了”。*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第286頁。用“好人壞人”對又可愛又可恨的公字寨人做價值判斷的確是過于皮相的,但公字寨人身上也的確有著惡的成分和因子,將視野放到全書、擴大到整個舜城鎮(zhèn)里,會發(fā)現(xiàn)作者對“惡”的描寫為數(shù)不少:第一部里孫義寧玩弄大小米子,愚昧而兇狠的陳楞子折磨、摧殘囤子致死;而第二部里的大虎可以看作是惡的典范,而忘恩負義、道貌岸然的良維伯以及王文革等人在一定程度上也不輸于王秋赦?!凹词谷诵詯号c人性善一樣普遍存在于人的內(nèi)心深處,人性惡的膨脹也必然有其誘發(fā)力量!”*李新宇:《李應該和他的〈公字寨〉》,《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第2期。在筆者看來,公字寨人惡的因子在一定程度上內(nèi)蘊于他們的集體哲學。
公字寨人信奉集體哲學,這種集體的無意識行為幾乎成了不解之謎,書中的這種“集體”描寫很多,正如孟瞎子所說:“如果說一張兩張荒蠻的臉還能透出淳樸的美,那么,成千上萬張荒蠻的臉就猶如洪水猛獸般可怖了”。*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第101頁。發(fā)達后的喬大鼻子對根原說:“人是喜歡群居的家伙,是喜歡圍在一起撕咬的家伙,這就是社會?!?李應該:《公字寨》(第二部),第208頁。下了深圳機場后陷入迷失的根原,感到“一個被群體拋棄的人是多么孤獨多么悲哀”。*李應該:《公字寨》(第二部),第92頁。書中這樣形象地描寫柞樹的枝干來隱喻公字寨的集體政治:“斬斷的樹干頂端生成一個大疙瘩,就像攥緊的小拳頭。成千上百棵小柞樹把成百上千個拳頭齊刷刷舉在半空,就像批斗會場上高呼著口號的憤怒人群”。*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第221頁。
這種類似的“群己”體驗幾乎是人類的共同經(jīng)驗:人群是我們的恐怖之源。一個學生會發(fā)現(xiàn),同學和老師每個個體平時都是笑容可掬的熟人,但當他站在講臺上面對整體說話,就會緊張,感覺他們集合起來是多么可怕的洪水猛獸。從哲學層面看,人與人就在這種相互對應的注視中存在,我們在他人的目光下被“示眾”。王愛松指出,“‘傷痕文學’中最令人困惑的,可能是群眾的面貌和影像——其中呈現(xiàn)出了群眾的集體形象與個體形象、公開形象與私下形象的重疊和差異。集體的、公開的形象大多是模糊的、狂暴的、非理性的,個體的、私下的形象卻大多是形象的、本分的,甚至是溫情的……然而,這類形象的出現(xiàn)無法解釋大規(guī)模群眾運動所帶來的普遍的災難性后果”。在特定的時代和場合,群眾的眼睛并不是“雪亮的”,而是“盲目的”,“群眾”會成為“烏合之眾”(古斯塔夫·勒龐語),“人民”也會變成“暴民”。“群眾運動中的失去理性的個人暴力行為一旦同理想、信仰聯(lián)系起來,個人就會喪失對追求‘革命者’一類名譽的過激行為的基本反思能力,在越瘋狂、越革命的思維怪圈中體察不到任何罪惡感,反而會收獲一種莫名其妙的虛幻的崇高感”。*王愛松:《“傷痕文學”與生命政治》,《文藝爭鳴》2016年第3期。而公字寨人的恐怖也恰在這種政治心理學視閾下的集體哲學中:根原一次次地闖進二桂桂的家里卻被眾人打退,他去給卜立言祭奠,也被眾人趕走,直到第二部結(jié)尾二桂桂結(jié)婚時的高潮部分,這種集體恐怖敘事接連出現(xiàn),這才是真正的人性惡的體現(xiàn)。作為個體的善良人也在集體“紅海洋”的偽裝下,裸露出與生俱來的人性陰暗面,“文革”中的集體暴力可以用這種關涉政治學、心理學乃至人類學的集體人性理論來解讀。而集體有時也是脆弱的:二桂桂一聲怒斥就喝退了公字寨人與韓大胡子的爭執(zhí),根原的車陷進坑里出不來,也是二桂桂喊一嗓子就來了幫手。公字寨人就是這樣一個可愛又可恨,頑固又脆弱的矛盾集合體。群己關系是公私觀念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在當代中國,如果說,“立公滅私”是經(jīng)濟所有制層面乃至政治隱文本層面的歷史表征和意象,那么,群己關系則是“公”字在社會學意義上的體現(xiàn)。極度的窮困閉塞更強化了公字寨人的集體性,“集體”帶來力量,也消解理性,公字寨人是這種集體“公”字哲學的犧牲品。
自古以來,公私關系便是中國歷史文化的一大主題,可以說,我國有著幾千年“公大于私”的歷史,早在《尚書·周官》中便有“以公滅私,民其允懷”之說?!肮彼鶑娬{(diào)的是人的社會性,壓抑的是人的原欲與自然性,旨在將臣民打造成喪失批判意識的順民,以維護統(tǒng)治機器。“公”對“私”的壓抑,成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超穩(wěn)定結(jié)構”(金觀濤語)的一大根源,而春秋時期就已興起的“貴己”思潮,長期斷裂。進入當代中國社會,城里人迫不及待地擠入體制,成為“單向度的”(馬爾庫塞語)、“有機的”(葛蘭西語)“單位人”,在享受了安穩(wěn)的社會保障的同時,也喪失了批判意識與自主性,成為馴服的工具。而在廣大的中國農(nóng)村,集體公有制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長期統(tǒng)治一切,與政治運動相伴隨的“立公滅私”“狠斗私字一閃念”“斗私批修”等口號和社會思潮在中國大地全面鋪開,公私關系已從經(jīng)濟問題上升、滲透到政治層面,其消極影響已成為一代人的傷痛回憶,帶給整個中國的狂熱與陣痛是史上罕見的。從國家、社會與個人三者的關系角度來看,“立公滅私表現(xiàn)出國家機器和社會的對立,群體和個人的對立以及對道德的侵犯,這就使公民社會在中國的土壤中難以成長起來”。*劉暢:《中國公私觀念研究綜述》,劉澤華、張榮明主編:《公私觀念與中國社會》,盧允中、張岱云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73頁。
在漢語字典中,對“公”字有多重解釋,有兩條分別是“正直無私,為大家利益”和“國家,社會,大眾”,“公”字作為經(jīng)濟生產(chǎn)所有制結(jié)構的組成部分或者從屬于倫理學的范疇時,與“私”相對,依據(jù)的是第一條釋義;而此處的“公”與哈貝馬斯所推崇的“公共領域”中的“公”迥然不同,后者顯然依據(jù)的是“公”的第二條解釋。本文不旨在對“公”字作深入的詞源學或知識考古學的考察,而從倫理、經(jīng)濟、社會學的視角進入,也會很容易發(fā)現(xiàn)“公”字的這兩種釋義在當代中國存在著諸多歧義、悖論、緊密纏繞的關系。劉暢指出,在中國社會中,“私人空間完全被擠壓,既無私人領域存活的空間,也無公共生活的立足之地,結(jié)果是私人生活與公共生活的兩無格局”,因此,“大公即大私,以公之名,行私之實,公的社會生活并沒有公眾參與的形式,公與私都被異化”。*劉暢:《中國公私觀念研究綜述》,劉澤華、張榮明:《公私觀念與中國社會》,盧允中、張岱云譯,第372頁。這就解釋了為何國人普遍被認為自私自利、缺乏公德,而另一方面我們又急需“私人生活”空間和“私人領域”的構建。這種纏繞不清的悖論恰好揭橥出重建歷史理性和啟蒙理性的重要性和難度,如何建立真正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公私關系,至今仍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重要課題。
R·道金斯從基因?qū)W的角度論證了“自私”行為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中存在的必然性和存在方式,“作為個體,我們的行為時常是自私的,但在我們以高姿態(tài)出現(xiàn)的時刻,我們贊譽那些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人,雖然對‘天下’這個詞所指的范圍如何理解,我們?nèi)阅砸皇恰瓘牧硪粋€意義來說,國家是我們利他性自我犧牲的主要受益者”。*R·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北京: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11頁。他還在遺傳基因之外,提出了另一種對“自私”產(chǎn)生影響的復制因素:覓母(meme),即以模仿的方式從一個頭腦到另一個頭腦進行基因復制,文化的傳播便可以借助覓母的復制得到實現(xiàn)。筆者認為,在公字寨人身上,有被現(xiàn)世政治“純化”后的陰影,也有著幾千年傳統(tǒng)中“集體無意識”的歷史積淀,歷史的“遺傳”基因和文化的“覓母”基因共同復制出公字寨的“公”字精神?!肮弊质钦麄€公字寨人的精神支撐,寄托著以老簸箕為首的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nóng)對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烏托邦想象。在公字寨,無人管理門市部初期可以正常運營,甚至可以多出“三兩鹽”,惠經(jīng)理在舜城鎮(zhèn)供銷社的效仿卻遭到慘敗。老簸箕和大桂桂是“公”字的代言人,大桂桂甚至天真地打算進入了共產(chǎn)主義社會才結(jié)婚,在她看來,共產(chǎn)主義只是在村子里放幾掛鞭炮,宣布一下就可以了;為了“公”的理想,她毫不猶豫地將已悔過的情人根原告發(fā),后來被憤怒的根原羞辱,她茫然而馴服地順從著,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曾將根原送進監(jiān)獄,或者在她看來,那種揭發(fā)只是對“公”的捍衛(wèi),算不得對情人的背叛。她已成為“革命的傻子”,進入舜城鎮(zhèn)后成為只會舉手投票的傀儡,更增添了其人生的悲劇性。
老簸箕是公字寨的靈魂人物,如果沒有他的頑固崇“公”,公字寨人也許能較早地走出“公”的陷阱,因為寨中肯定不乏大碾臺這樣有私心的人,他們被“純化”的程度遠不如老簸箕。老簸箕的“頑固”應歸因于他剛毅純粹的性格,另外也有他除了老茶壺之外,并沒有真正的家庭的緣故:來自家庭的責任和壓力容易讓人產(chǎn)生“私心”,因此,“偷”生產(chǎn)隊成為那個時代的一道風景,甚至生產(chǎn)隊隊長也和隊員們一起偷,因為他們都有著被“公”餓得苦不堪言的老婆孩子,因此,小崗村的“首義”并沒有遇到什么阻力便推廣到全國,人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要破“公”立“私”,追求個體和家庭的幸福。給公民以足夠的、在不損“公”前提下的個人發(fā)展空間,這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卻在政治壓倒一切的特殊時代里,成為實踐的禁區(qū),甚至連“私字一閃念”都要“狠斗”,這是一個時代的典型悲劇。在第二部的結(jié)尾,“堅決了”和“誓死了”的公字寨人已被寨外人“妖魔”化,他們看到周圍人都富了起來,而自身的“貧”已經(jīng)成為新的“原罪”,他們開始動搖,甚至連老簸箕這樣的人,也在根原的雇傭下,有了掙錢的意識和喜悅。筆者認為,結(jié)尾處的大桂桂之死,不只是為了劇情需要,而有著強烈的象征意義:一面可憐的“公”的旗幟已經(jīng)倒在污穢之中,而老簸箕“蜷曲在大鍋的背上,就像一只半死不活的小黑貓,一顆毫無分量的瘦頭也沒有力量抬起來了,小眼睛灰暗灰暗的,再也放不出叫人生畏的黑光來了”。*李應該:《公字寨》(第二部),第317頁。公字寨的“私”化已經(jīng)是呼之欲出了。
考察中國歷史上的公私關系,一個顯見的事實是:公私關系制定者“主要不是圍繞財產(chǎn)所有制來爭論,而是從政治文化角度進行價值判斷”。*劉暢:《中國公私觀念研究綜述》,劉澤華、張榮明主編:《公私觀念與中國社會》,盧允中、張岱云譯,第371頁。在公字寨人那里,階級關系在很大程度上由公私關系衍生而來,只是他們對后者的理解太過膚淺,更多的歷史意蘊潛藏在習焉不察的文化傳統(tǒng)中和現(xiàn)世政治的規(guī)約之下,他們投注更多精力的是“公”字旗幟下的階級斗爭,而根原、囤子等主人公也是在公私對立中,淪為階級下的“他者”,又在階級出身的陰影下,一步步走向新的困境,可以說,囤子的婚姻悲劇和根原的戀愛挫折主要來自“文革”中普遍存在的“出身”問題,他們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非理性時代風潮下的犧牲品。
公字寨人是被“公”字“純化”、異化的,而以根原為代表的黑五類們是被“他者”化的、被排斥的對象,這種貌似簡單的二元對立模式雖然老套,但恰是解讀那個特殊時代下的階級關系的一把鑰匙。土改中要劃定階級成分時,公字寨人腦中還只有樸素的貧富觀念,筐頭子一家兩代人辛辛苦苦攢下的財富被貧下中農(nóng)哄搶一空,在今天這個用法律保護公民私有財產(chǎn)的時代來看,這是多么荒謬而不公平的行為。一家人本來只算(甚至達不到)中農(nóng),只因筐頭子慘淡經(jīng)營,在窮人扎堆的公字寨里鶴立雞群起來,便成為類似大地主的存在,還要被扣上壞分子的帽子。這種缺乏歷史理性和道德邏輯的荒謬,曾長期成為中國大地上的奇觀,讓我們居然在前現(xiàn)代的中國看到了卡夫卡、薩特式的荒誕。
隨著公私觀念的進一步極端化,公字寨人的階級意識得到進一步強化,“私”與“富”在他們眼中就是萬惡的資本主義,就是要痛打的過街老鼠?!昂荻匪阶忠婚W念”的結(jié)果是“私”退出歷史地表,“個人”“個體”不復存在,一個人只有站到階級的隊伍里,才能生存,精神才得以建立。血統(tǒng)、出身和“唯成分論”是套在根原們頭上的沉重枷鎖,給他們的事業(yè)、愛情、婚姻乃至日常生活(比如過年不許貼對子,不給豬肉只給豬血,甚至連放鞭炮都不讓看)都帶來嚴重影響,甚至造成宿命性、毀滅性的悲劇。
根原、囤子等人有著強烈的身份焦慮,得不到認同的結(jié)果是人性的異化:善良寬厚的筐頭子變得卑瑣,他打老婆,對家人兇狠;根原也貼大字報揭發(fā)父親;囤子的精神處在巨大的矛盾、痛苦之中,她為改變命運所做出的小小努力(比如大喊:打倒俺爹和俺弟弟)是無力的,而她以美的肉身來向階級“獻祭”以改變?nèi)鮿莸匚坏男袨?,帶來的是更大的人生悲劇與毀滅,她是階級出身論下最大的犧牲者。即使后來“文革”已結(jié)束多年,她的苦難也已經(jīng)積重難返,她的自戕觸目驚心,她的人物形象和人生遭遇里寄托著作家最強烈的悲憫和憤怒。
公字寨人的矛頭主要是向內(nèi)的,是對準根原這樣的反叛者的。他們對根原一家的排擠來自于階級,而對根原個人的態(tài)度還包括道德倫理的尺度。老簸箕、大桂桂等人對根原的才華是不無欣賞的,根原的屢教不改和入獄經(jīng)歷加重了他的“原罪”,深深的道德烙印使得他成為“社會渣滓”、全寨的公敵。外來的孟瞎子是從容的,有著隱忍、逆來順受的性格,使得他有點《芙蓉鎮(zhèn)》里秦書田的味道,而以老簸箕為首的公字寨人也并沒有為難循規(guī)蹈矩的他。五啞巴是更加逆來順受、被“規(guī)訓與懲罰”的典型,她的隱忍、麻木,離開階級號令就無法生存的生活情態(tài),是向唯“階級”是瞻的公字寨人的“冷暴力”的控訴。此外,作為公字寨人的梭猴子的“被改造好”和他的妻子的含恨去世則是全書令人心酸的一幕。由此可見,公字寨人以階級和道德的雙重視角對待“敵人”,一身正氣的老簸箕,老實敦厚又愚昧的大鍋,偏執(zhí)守舊的桂桂娘,都頑固堅守著簡單邏輯,排斥著階級秩序的破壞者和“背德者”。
從小說的敘述看,公字寨人對地主階級并沒有歷史仇恨,相反,他們中的一些人曾依靠鐵算盤子的幫扶才得以生存。他們對“富”,對黑五類的仇恨完全是出于一種純粹的、原始的階級預設,長期的閉塞、愚昧生活讓他們遠離文明,千百年的傳統(tǒng)歷史文化中“崇公滅私”文化的積淀和新時代樸素的共產(chǎn)主義烏托邦情結(jié),給他們營造了一個“想象的共同體”,正是因為村子的閉塞、人少、貧窮落后,才使得他們在很大程度上對“共同貧窮”有了認同,淳樸、勤勞的民風使得他們將“農(nóng)業(yè)學大寨”作為光榮旗幟,被階級話語規(guī)約和宰制后,他們對敵人、異己從沒有憐憫,他們的溫厚善良也被消解成一朵火紅火紅的“惡之花”,在公字寨貧瘠的“既生產(chǎn)五谷也生產(chǎn)五毒”的黃土地上怒放。與此同時,他們本身也是被“他者”化的對象,他們是張真元等外來人員的利用工具,他們跳忠字舞的搞笑樣子被鄰村人嘲笑,而故事的最后,他們在外部的注視下感到了心理劣勢和落差,公字寨的解體也將是題中應有之義。
根原騎著嶄新的摩托車去看姐姐,卻被已經(jīng)被“富”怕了的囤子冷漠地趕走。這是作品第二部中的一個典型情節(jié)?!拔母铩苯Y(jié)束和改革開放并沒有給根原和囤子等人的命運帶來根本改變,歷史惰性往往有著強大的反彈力,在公字寨這樣的“化外之地”則更加強烈到無法駕馭。從這個角度看,《公字寨》延續(xù)著劉心武的《傷痕》的路子(公字寨人甚至可以看作是謝慧敏和宋寶琦的結(jié)合體),更加深刻地揭示了“文革”中的極“左”思想路線對人的毒害。直到今天,距離“文革”結(jié)束已整整40周年,近來文學批評界又開始紀念“傷痕”文學40周年*詳見《文藝爭鳴》2016年第3期“傷痕文學”四十年研究專輯。,作為對“文革”災難的歷史控訴的衍生物,“傷痕”文學只是曇花一現(xiàn),很快讓位給了具有更廣的時間維度和更強的歷史理性的“反思”文學;然而,對極“左”政治的批判、對歷史苦難的反思,與對新時代的歌功頌德的二元對立書寫仍是其主調(diào),于昊雁指出,“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都在不同程度地回避‘文化大革命’的災難性實質(zhì),呈現(xiàn)出反思中情感對理性的消解與主體的逃逸”*李應該:《公字寨》(第一部),第283頁。,從“文革”中“突圍”,向“新時期”艱難“蛻變”*“突圍”與“蛻變”關鍵詞來自李新宇所著《突圍與蛻變——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的觀念形態(tài)》,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8年。李新宇指出,任何歷史變革都不會在一夜之間順利完成,其變革過程也必然要伴隨復雜的矛盾。一方面,傳統(tǒng)的力量總是強大的。舊時代的遺產(chǎn)不會心甘情愿地退出現(xiàn)實生活而進入歷史博物館,而是必然要頑強地占據(jù)歷史的舞臺;另一方面,國門剛剛打開,禁錮剛剛松動,在精神上長期處于封閉和饑餓狀態(tài)的人們往往饑不擇食,各種知識和價值資源都有足夠的力量對人們構成強大的誘惑(該書導言,第2頁)。的過程被無形中消解掉了,這種簡單的二元邏輯既限制了歷史反思的深度,也阻礙了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與“走向未來”的步伐。“傷痕”可以愈合甚至消退,而“反思”卻可以在更長的歷史時段中煥發(fā)精神力量,直到今天,廣義的“反思”文學也并沒有結(jié)束。從公字寨“突圍”,在舜城鎮(zhèn)“蛻變”,這是根原們的難題,也是文本的深度所在。
第一部結(jié)尾處,老簸箕剖腹露腸的驚悚一幕令人印象深刻,讀過一些“反思”小說或者新歷史小說的讀者習慣性地以為公字寨的歷史即將迎來新的一頁,而作者一反這種線性的社會進化論和思維定式,在第二部中更加深化了歷史在走,而歷史中的人卻止步不前甚至開倒車的主題。第二部對公字寨的著墨開始減少,但每次公字寨人出場,都讓人感到人性的殘忍和歷史的微妙。他們固守著烏托邦,也鉗制著根原、二桂桂等人的命運;他們被歷史無情拋棄,卻沒有甩開強大的歷史慣性,并對其產(chǎn)生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路徑依賴”。古華在《芙蓉鎮(zhèn)》的尾聲借秦書田的口這樣評說已經(jīng)發(fā)瘋了的王秋赦:“如今哪座大城小鎮(zhèn),沒有幾個瘋子在游蕩、叫喊?他們是一個可悲可嘆的時代的尾音?!?古華:《芙蓉鎮(zhèn)》,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196頁。公字寨人和王秋赦的戀舊有著一定的相似之處,只是王所懷念的是自己的利益,是“私”,而公字寨人則沉溺于“公”的烏托邦想象中,不能自拔。如果說第一部主要是對公字寨的鄉(xiāng)土敘事,第二部則融入了更多的鎮(zhèn)與村的兩種人性與價值觀的博弈,從舜城鎮(zhèn)的蓬勃發(fā)展凸顯公字寨人的因循守舊,也從前者的偽善燭照出后者的淳樸,從而拓展了主題深度。在筆者看來,在藝術性上,第一部尤佳;而在思想性上,第二部無疑更為深刻,是作品的真正精髓所在,為中國當代文學增添了新的質(zhì)素、新的精神命題。
進入舜城鎮(zhèn),根原面臨著歷史與現(xiàn)實的雙重壓力,愛情與事業(yè)的雙重辯證法。根原之所以難以走出公字寨,在于那段歷史跟隨著他,融進了他的血液和靈魂。開木器廠需要老簸箕批條、開證明,評萬元戶也需要村里推薦,大寫的“人”始終在“集體”和“歷史”的陰影之下,越想逃離就越接近自己的夢魘。根原來到大城市深圳,卻懷念起對其既愛又恨的公字寨,他躺在新蓋的大瓦屋里,對故鄉(xiāng)飽含深情,對鄉(xiāng)親滿腹困惑。根原的名字本身,便讓我們看到一種“根”性,一種土地意識,宣示著主人公也是作家對“既生產(chǎn)五谷也生產(chǎn)五毒”的黃土大地的眷戀與批判。從李應該為小說精心配制的形象夸張又傳神的泥雕,也可以看出作者濃厚的土地意識和地母情結(jié),這歷來是中國鄉(xiāng)土小說的一大母題。
筆者認為,無論在什么樣的社會或時代里,都不乏貌似順應歷史潮流實則倒行逆施的投機者。當舞臺從公字寨置換到舜城鎮(zhèn),根原的視野從一群樸實簡單、愚昧無知、一心向太陽的人身上轉(zhuǎn)移到復雜多態(tài)甚至群魔亂舞的新世界?!霸谏鐣沃黧w定位含混和公共領域及私人領域模糊不分的情況下,必然會成為個別擁有權勢者和特殊利益集團牟取私利和剝奪他人、制造不公正的工具?!?葛荃、張長虹:《“公私觀”三境界析論》,劉澤華、張榮明主編:《公私觀念與中國社會》,盧允中、張岱云譯,第350頁。第二部對“公與私”“集體與個人”關系的思考也隨著主人公走進舜城鎮(zhèn)而走向深入,公私關系逐步從政治的綁縛下解脫,闖入經(jīng)濟的漩流。正如第二部書后的內(nèi)容簡介所言“社會大變革不僅是社會的結(jié)構再造,也是人的靈魂再造”,是“文明與愚昧的沖突”,改革有時不亞于一次革命,所有制改革所帶來的陣痛在小說中初露端倪,而改革所伴生的問題則消解了部分成果。喬大鼻子向根原講了圣經(jīng)中三個仆人的故事,“凡是少的,就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凡是多的,還要給他,叫他多多益善”,*李應該:《公字寨》(第二部),第204頁。不由得使人想到《日出》里面“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社會哲學。良維伯與王文革們將改革當作比拼政績工程的戰(zhàn)場,嗜兇好斗的大虎虐殺卜立言,為了迎接孟瞎子的到來,他將舜城鎮(zhèn)的瘋子傻子叫花子處理掉稱之為“倒人渣”。此外,舜城鎮(zhèn)里還殘存著“公”字時代遺留下的破敗風景,階級斗爭時代的歷史陳跡還未完全退出歷史舞臺,階級斗爭話語還未從人們的口中和意識中抹去,而是和改革開放帶來的新話語同時洶涌著,甚至被反諷式地糅合、并用,加深了改革的難度:道貌岸然的良維伯與王文革還在用著毛澤東的“斗”的哲學明爭暗斗;囤子的思維模式還停留在階級斗爭年代,“公”的解體不能帶給女兒花虎鐵飯碗這件事,給她造成極大的甚至致命的打擊;趙安祥一方面在更保守的父親面前炫耀自己的與時俱進,另一方面卻又對評“萬元戶”唯恐避之不及;劉瞪眼的“國家太太”一開始還留戀丈夫“亦工亦農(nóng)合同工”的股長身份,當根原開出更高條件時,她卻說“誰給錢多咱就跟著誰干革命”。走出公字寨的艱難是雙向度的,一方面來自公字寨方面守舊的阻力,另一方面則是新的建構之困難?!巴粐迸c“蛻變”的雙重困境深刻昭示出一個轉(zhuǎn)折時代的癥候與張力,作家的思考無疑是深刻的,作品也堪稱“反思”與“改革”文學的集大成之作。
除了陳永貴那樣高舉大寨“公”字旗幟以致飛黃騰達的投機者,老簸箕們的頑固不化在那個轉(zhuǎn)折年代應該并不多見,但并不代表《公字寨》的情節(jié)架構和思想意蘊有失真之處,而這恰恰是文本的深度所在。對“公”的回憶直到今天仍是老一輩人津津樂道的話題,作為經(jīng)驗與教訓,那段全民亢奮、人性異化的記憶已經(jīng)成為中華民族反思、覺醒與前行的基石;而“私”的巨龍被“公”釋放出來——這段歷程是何其艱辛——公字寨人即將新生,舜城鎮(zhèn)人乃至整個中國走向新的欲望敘事。在舜城鎮(zhèn),根原擠在人群里看趙惠仁這個“眾目仰望的發(fā)光體”時,他對人群(或者說他自己的命運)有著這樣的感受:
人群就像山體滑坡,一點一點朝著發(fā)光體擠壓過去。根原卷進人群,軀體隨著人潮游動,左右搖擺不由自主,他突然有一種消失掉的感覺。他感覺身子消失了,意志消失了,自尊也消失了。對比著前呼后擁的發(fā)光體,自己好像跌進黑咕隆咚的萬丈深淵。他哀嘆自己的渺小*李應該:《公字寨》(第二部),第134頁。。
正像小說略顯倉促的開放性結(jié)尾預示的那樣,根原的愛情和事業(yè)走向何方,尤未可知,但這并不是歷史的虛無——二桂桂作為人性美的典范,她“大紅的新嫁衣”仍是一抹希望的亮色——而是從公字寨的黑水潭重獲新生之艱難與新生后的人性戰(zhàn)栗與掙扎所呈現(xiàn)出的“突圍與蛻變”的雙重困境帶給作家的困惑與不安,而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喬大鼻子的奮斗感言和根原的致富夢已經(jīng)被大幅放大和深化,良維伯與王文革們的新故事還在上演,“公”的旗幟(在某種層面上)已褪色,而“私”的限度仍橫亙在我們面前……而這一切正是《公字寨》帶給我們的時代啟示錄。
張秋召(1993-),男,南開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天津 3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