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佳
(江西省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南昌 330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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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研究·
名實之辨:宋代法典編纂與政務運行*
劉佳佳
(江西省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南昌330077)
摘要:唐宋時期法典編纂從律令格式到敕令格式的轉(zhuǎn)變,學界的探討,多就法典體系內(nèi)部的法律形式,及其變遷問題,忽略了法典編纂產(chǎn)生的背景。因此,將法典編纂同王朝政治體制與政務運行機制聯(lián)系起來,嘗試把握法典體系與政治體制、政務運行機制的關系,有助于探究唐宋變革背景下的宋代法典編纂變遷問題。
關鍵詞:宋代法典編纂;政治體制;政務運行
中國古代法典自秦漢以來便形成了以律典為核心,以令、科、格、式等形式為補充的法律編纂體系。西晉泰始六年(268年),令典開始作為體系化的法典而與律典并立。至唐時,律令法典已經(jīng)作為國家的基本法,或者常法,而格、式則分別為修正、補充律令法典之不足而特別編纂的副法典,尤其是式本身,大致以尚書諸曹寺等為篇目,更被學人視為律令法典的實施細則。經(jīng)安史之亂,至五代宋初,“宋法制,因唐《律》《令》《格》《式》,而隨時損益則有《編敕》”。[1]在兩宋時期的法典編纂中,編敕徹底取代了格,成為朝廷補充、修改、甚至新創(chuàng)律、令的主要方式。而從神宗元豐七年(1084年)開始,終宋之世,綜合性法典的編敕采用了敕、令、格、式的統(tǒng)編模式,敕在國家統(tǒng)治中占有日益重要的地位,完成了法典編纂從律令格式到敕令格式的轉(zhuǎn)變。
在中國法律史學界,唐宋時期法典編纂從律令格式到敕令格式的轉(zhuǎn)變、律令法編纂體系中(律)敕令格式四種法律形式的性質(zhì)及相互關系長期爭論不休。[2]學人進行文獻考訂、史實描述,進而展開“定性”研究,將近代西方法學建構(gòu)的法律概念體系比附,甚至是套用在這樣的研究中。學界長期爭論中華法系法典編纂“諸法合體,民刑有分”與“諸法合體,民刑不分”問題,在涉及到宋代法典的性質(zhì)概括中也多有體現(xiàn):“宋刑統(tǒng)是‘諸法合體’的法典……宋代‘多種法律形式合編’法典體例是中華法系臻于成熟的表現(xiàn)及標志之一”[3]“慶元條法事類是宋代立法的又一嘗試,這種混合編纂的法典最能體現(xiàn)古代立法‘諸法合體’的精神”。[4]目前,這樣的研究很難進一步推進我們對唐宋時期法典編纂體系和法律形式的認識。
近年來,有學者開始另辟蹊徑,試圖從政治史角度解釋中國古代法律體系(制度)變遷。例如,關于宋代敕律關系的爭論,早先即有相關學者認識到法律形式變化背后的宋代皇帝權(quán)力強化問題——“(宋朝)編敕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乃是封建皇權(quán)加強后在法制上的表現(xiàn)。”[5]此外,在同唐宋變革這一論題的關系上,高明士先生在《從律令制的演變看唐宋間的變革》一文中指出:“晉至唐的這一段期間,令典發(fā)展成為與律對等地位,看似為儒家法制化政治的時代。但因隋唐中央集權(quán)整體建制完成,使西晉以來對于建立儒家式的令典為之一變;再經(jīng)唐宋變革,令典又退居不重要地位(中略)中國史上在晉唐之間為何會出現(xiàn)法制化傾向,而宋以后則走向獨裁化?這是一個大問題,歷來似少作分析?!薄皩W界要辯論傳統(tǒng)法律是否‘諸法合體、民刑不分’或者‘諸法并存’,似無多大意義,但對皇權(quán)變化則有意義,此即必須掌握具有懲罰性質(zhì)的敕、格、律,于是宋以后令典不發(fā)達,而皇權(quán)則更加獨裁化”。[6]戴建國作為中國大陸宋史學界法制史的主要研究者之一,宋《天圣令》殘卷的發(fā)現(xiàn)人,在《唐<開元二十五年令· 田令>研究》中針對國內(nèi)研究現(xiàn)狀提出:“唐代基本法律形式有律、令、格、式四種,其中究竟誰是法的最基本的主體?前輩學者楊廷福先生認為,四者以律為主。這種觀點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人的看法。然而這種觀點忽視了唐令作為法主體的客觀事實。(中略)唐令是關于國家體制和基本制度的法規(guī),因而也是唐代整個法律體系的主干。以往我們重視律而輕視令,固然受現(xiàn)存資料匱乏的影響,但也反映出認識上的偏頗和研究的不夠”[7]基于對以上研究趨勢的回應,筆者嘗試將學界法律形式及法典性質(zhì)的定性分析,與法律功能研究結(jié)合起來,對宋代法律價值與功能進行總體分析;在此基礎上,揭示宋代政務運行中法典編纂的作用,以期推進對該問題的研究。
一、諸儒之論:以宋代法律的價值與功能為中心的論述
宋代是唐律令格式法典體系建立以后的又一個頂峰。無論是法典編纂的數(shù)量,還是編纂機構(gòu)的固定化,以及編纂事務的專業(yè)化水平,相比于唐、宋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伴隨著宋代法典的頻繁編纂和法典在官僚統(tǒng)治機構(gòu)中重要性的凸顯,關于“法”的不同用語在宋人言論中頗有泛濫的趨勢。除律、刑統(tǒng)、敕、令、格、式、編敕、新書、格令、格敕、敕令、敕式以外,還有格目、格條、條令、條貫、條制、條例、則例、典章、典憲、成憲、憲法、禮法、法令、政令、刑書、法書、法度、法制等不同語匯。在不同的場合,立場各異的人物對“法”有不同的表述方式,內(nèi)涵有廣義和狹義之分,色彩有褒貶之別。學人為之爭論不休的法律形式及其性質(zhì)問題,即為行政法規(guī),抑或是刑法規(guī)則的問題,并不是他們談論的焦點。無論是唐律令格式,還是宋敕令格式,當事人并未對不同法律形式的內(nèi)涵進行過多的著墨,大多是一筆而過。相反,宋代士大夫群體對法律的價值、功能、利弊有著不少討論。在宋代的類書以及現(xiàn)存史料中的進編敕表、議法論法奏章中,能夠很明顯地發(fā)現(xiàn)這一點。
就宋代法律總體而言,士人言論中的“法律價值與功能”主要包括并非截然可分的四個方面(量刑、立禁、立制、法式):首先是實現(xiàn)罪行法定主義,作為“量刑之法”,量刑之“法式”,使得“邢政”事務處理標準化、客觀化。錢易《請除非法之刑》:“乃修其法式,以節(jié)其用。貴刑踰法,法有所據(jù)?!盵8]其次是作為“立禁之法”,實現(xiàn)以“刑罰”的手段規(guī)范和約束民眾行為。蘇洵《申法》:“夫法者天子之法也,決明禁之而人明犯之,是不有天子之法也”。[9]再次是實現(xiàn)以成文法典形式確認王朝各項制度實態(tài),作為“設范立制”之法,它包括上下尊卑等級之禮儀制式以及防弊之施設等。李清臣《法原》:“上不奪下職,下不侵上事。為廷尉者,不以才有余而道禮樂;為太常者,不以官優(yōu)寡事而言刑法。”[10]最后是實現(xiàn)王朝政務的層級分授和監(jiān)督,作為廣義上的“法”,即偏重于“法式”這個語詞所揭示的層面,它包括刑政在內(nèi)的“政事處理權(quán)”有關,是政務處理過程中實施細則、標準的具體化和固定化。宋王朝在包括刑政在內(nèi)的“政事處理權(quán)”上有強烈的集權(quán)傾向,即通過立法,限制官吏權(quán)力的濫用,使得官吏在處理政務時嚴格依法辦事,若遇“無法式”事即向上級申報。葉適《應詔條奏六事》:“何謂今日之紀綱法度未善?!粍t盡收權(quán)變,一總事機,視天下之大,如一家之細,孰有如本朝之密者歟?!盵11]
隋唐五代至宋元豐改制,中國古代王朝中樞體制經(jīng)歷了兩次大的變動:從三省制的確立到“中書門下體制”的轉(zhuǎn)變,再到“三省制”的重新復歸。在這樣的變動中,王朝統(tǒng)治場中皇帝日漸走向統(tǒng)治的前臺*參見吳宗國主編:《中國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劉后濱:《唐代中書門下體制研究--公文形態(tài)·政務運行與制度變遷》,濟南:齊魯書社,2004年;羅祎楠:《論元豐三省政務運作分層機制的形成》,北京:清華大學碩士論文,未刊稿,2005年。,立法權(quán)屬于以皇帝為首的士大夫官僚統(tǒng)治階層。從立法角度而言,皇帝是唯一的立法者。家國體制中的王室,其歷朝君王,尤其王朝創(chuàng)業(yè)之君對法律體系的整體立法基調(diào)有著直接的影響。由唐入宋,懲五代之弊,宋太祖、太宗創(chuàng)法立制,為“祖宗之法”奠定下“事為之防,曲為之制”——防弊的立法基調(diào)。它同宋代士大夫階層所討論的“法律價值與功能”相互闡發(fā),相伴相生,出發(fā)點和立場雖不完全一致,有著類似前臺后臺的角色區(qū)分,但始終都是立法的主導者。宋代在“皇帝—官僚”的統(tǒng)治階層之外,存在著“士大夫—胥吏”的階層區(qū)分,這構(gòu)成了宋代法律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在宋王朝“儒生與文吏合一”“士大夫與胥吏分流”的統(tǒng)治模式下,士大夫?qū)︸憷魮碛刑烊坏牡赖聝?yōu)越感,而胥吏盡管實際上長期出入于政務處理的第一線,掌握著法律的實用性知識,但本身并不參與“法律價與功能”的闡釋與討論。相反,作為負面角色,“胥吏”成為一個問題,一直是宋朝政治統(tǒng)治的一個痼疾,[12]影響到朝廷“執(zhí)法”層面“法治”成效的取得,并成為士大夫官僚詬病“法治”的一個因由:“任法而不任人”“任吏而不任官”。
二、“法者,為政之具”:宋代法典與政務運行
士人言論中的“法律價值與功能”包括的四個方面(量刑、立禁、立制、法式)需要回到具體的法律實務與政務運行中去觀察。關于“刑政”在中國古代王朝皇帝統(tǒng)治中的重要性毋庸多言。正所謂“刑者,輔治之法”“人主操之者,惟刑賞二柄”,可以說“刑”是王朝統(tǒng)治制度創(chuàng)立維持、政令發(fā)布實施的根本保證。故“刑政”之得失攸關王朝統(tǒng)治穩(wěn)定。因此,國家立政,比以刑書為先,“依法量刑”“論罰如式”“慎刑”“謹刑”是王朝推行其他政事的首要前提,甚至未及司法處分的行政處分,在強調(diào)“法治”的宋代也多有強調(diào),主張一律的“法定主義”。治平元年(1064年)時任三司使的蔡襄上英宗《國論要目十二事》[13]:
正刑:律有監(jiān)臨主司不合行罰,敕許執(zhí)衣、白直得施小杖。臣竊謂天下州縣官司,京師百司,唯執(zhí)衣、白直,令依敕科罰,其余公事各隨所屬長吏、長官行之?!荚副菹旅麟贩ü僮h之,理當如何,若律敕可行則行之,必重其罰,則不敢違也。
廣義法所揭示的“法式”,其“量刑之法式”受到格外關注,可謂“法式”的根基。正所謂“法者,百王不易之令典也。古今天下事,事皆有法,況刑辟獨無可法乎?”[10]“古今天下事,事皆有法”,宋代法典編纂數(shù)量巨大,同皇帝不斷走向政務處理前臺,同時又無法事事親力親為有關。治平四年(1067年)時,任御史中丞的司馬光上神宗《論人君之職不當詳察細務》[14]:
臣伏見國家舊制,百官細事,如三司鞭一胥吏,開封府補一廂鎮(zhèn)之類,往往皆奏聞,崇政殿所引公事,有軍人武藝、國馬芻秣之類,皆一一躬親閱視。此蓋國初艱難權(quán)時之制,施于今日,頗傷煩碎。陛下龍興撫運,圣政惟新。臣愚以為宜令中書、樞密院檢詳中外百司自來公事須申奏取旨,及后殿所引公事,其間不系大體,非人君所宜身親者,悉從簡省,委之有司。
在這樣的情形下,法律的頒布和法典編纂因應而起,在人主不當詳察細務的同時,通過法典編纂,實現(xiàn)政務的層級分授,并防范官員在法律規(guī)范之外以權(quán)謀私。利用法律,通過 “設范立制”和“設法立禁”方式推行政務,維護統(tǒng)治,而我們所言的“法式”是政務處理過程中實施操作(細節(jié))的具體化和固定化。立定“法式”,一方面有利于大小政務處理權(quán)力的層級分授,根據(jù)政務的類別和大小等級,通過政務處理權(quán)力的層級下放、分割(即政務的辦理、上報知情、監(jiān)察、以及重要政務的審批執(zhí)行*這里可以參考羅祎楠對政務運作機制中權(quán)力的定義和類型區(qū)分,載氏著《論元豐三省政務運作分層機制的形成》,北京:清華大學碩士論文,未刊稿,2005年,第4、84頁。但是筆者認為,政務決定權(quán)和辦理權(quán)往往根據(jù)政務類別和大小等級或一并下放,保留知情監(jiān)察權(quán);或僅僅下放部分辦理權(quán),掌握全部決定權(quán),或完整的控制政務處理權(quán)力(即完整的事權(quán)),全權(quán)掌控,這是需要區(qū)別對待的,不能認為“法式”在政務分層運作機制中的作用僅限于辦理權(quán)的下放。),提高行政效能,保障政務處理的一致性、公正性、可預見性;另一方面也有助于走向政務前臺的皇帝對國家政務的遠程遙控,實現(xiàn)中央至地方政務的分層監(jiān)督,遏制、防范官吏在政務處理過程中以權(quán)謀私等不正當行為。
元豐改制后,其法典編纂逐漸擴大了對象,除了海行編敕海行法,“在京通用”“一路、一州、一縣”等局部、地區(qū)性的法典,常平法,免役法、元豐官制法(即《元豐官制敕令格式》)等專門法性質(zhì)的法典之外,還根據(jù)重新恢復建立的三省六部制官僚體系,大規(guī)模編纂了“諸曹、寺、監(jiān)、庫、務”“一司、一務”等部門行用的法典,形式上系統(tǒng)恢復了唐律令格式法典的編纂體系。這種法典編纂模式,使得王朝上自中央百司,下至州縣地方民政、刑政、軍政、財政、官政(官制、選舉、栓選、磨勘、內(nèi)外監(jiān)察)等“法式”普遍設立,造成了“動輒有法禁”局面出現(xiàn)。宋專制皇權(quán)(即走向處理國家政務前臺的皇帝)開始改變以前事無巨細“親歷親為”的人治模式,試圖采用“法治”,通過“法典編纂”形式意義上的立法,實現(xiàn)政務掌控。
關于元豐改制后,法式在政務運行中的作用問題,通過《神宗正史·職官志》[15](職官四之四、職官二之二、職官三之三)可以一目了然:
尚書省掌行天子之命令及受付中外之事。凡天下之務,六曹諸司所不能決,獄訟御史臺所不能直者,辨其是否而與奪之。應取裁者,隨所隸送中書省、樞密院。事有前比,則由六曹勘驗具鈔,令、仆、丞檢察無乖誤,書送門下省畫聞。朝廷有疑事則集官議定以奏覆??脊λu亦如之。*(元)脫脫《宋史》卷一六一《職官一·尚書省》:“事有成法,則六曹準式具鈔,令、仆射、丞檢察簽書,送門下省畫聞。(中略)凡更改申明、敕令格式、一司條法,則議定以奏覆,太常、考功謚議亦如之。”(見是書第3787頁)
門下省受天下成事,凡中書省、樞密院所被旨,尚書省所上有法式事,皆奏覆審駁之。*(元)脫脫《宋史》卷一六一《職官一·門下省》作:“門下省受天下之成事,審命令,駁正違失,受發(fā)通進奏狀,進請寶印。凡中書省畫黃、錄黃,樞密院錄白,畫旨則留為底,及尚書省六部所上有法式事,皆奏覆審駁之。給事中讀,侍郎省,侍中審,進入被旨畫聞,則授之?!?見是書第3776頁)
中書省掌承天子之詔旨及中外取旨之事……皆承制畫旨,授門下省,令宣之,侍郎奉之,舍人行之,書其所得旨為底。大事則奏稟,其底曰畫黃。小事則擬進,其底曰錄黃。凡事干興革增損而非法式所載者,論定而上之。諸司傳宣特旨,承報審覆,然后行下。*(元)脫脫《宋史》卷一六一《職官一·中書省》作:“中書省掌進擬庶務,宣奉命令,行臺諫章疏,羣臣奏請興創(chuàng)改革,及中外無法式事、應取旨事?!?見是書第3782-3783頁)
元豐五年二月一日詔[15](職官一之一九至二O)[16](卷三二三,元豐五年二月癸丑條,第7775頁):
吏部差注官團甲,由都省上門下省,有違法者退吏部,以事因貼奏。諸稱奏者:有法式上門下省,無法式上中書省。有別條者,依本法。
又《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四七[16](卷三四七,元豐七年七月甲寅條,第8331頁):
尚書省奏事依條目分,有法式者上門下,無法式者上中書,并取旨、特旨事,乃中書之職。
又《宋會要輯稿》職官五六之一《官制別錄》:
元豐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敕:諸官司倉庫事不可專行,及無法式須申請者,并由所屬寺監(jiān)。寺監(jiān)不可專行,并隨事申尚書省本部。本部又不可專行,即勘當上省。若直被朝旨,應覆奏者依本條。仍各申知。上條合入在京通用,今看詳不可專行。若無法式,事系干邊防及緊急理不可緩者,盡令申所屬待報,竊恐遲誤害事。今修立下項:諸事于邊防及應緊急理不可緩,申所屬本部不及,聽直申尚書省、樞密院,右入寺監(jiān)務庫務通用令。諸事非邊防及應緊急可緩者,申本部不及,輒直申尚書省樞密院者,杖一百。右入寺監(jiān)庫務通用令(敕?)。奉圣旨依,如違令,御史臺覺察彈奏。詔遵守(元?)豐詔書,如違犯,令尚書省糾劾。
結(jié)合以上關于法式在政務運行中作用的史料,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正是通過“法式”性質(zhì)法典的編纂及頒布行用,宋代皇帝作為王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立法者,擁有名義上(法理上)最高而完整的政務處理權(quán)(事權(quán)):辦理權(quán)和決定權(quán),獲得了對國家一切政務的全權(quán)掌控。其根據(jù)政務類別和大小等級,可專行與不可專行,將政務處理權(quán)或一并上下左右分授,保留并分配知情監(jiān)察權(quán);或僅僅分授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辦理權(quán),而掌握全部決定權(quán),比如立法權(quán),或完整的保留控制處理權(quán)力(即完整的事權(quán)),全權(quán)掌控,比如選擇儲君。因此皇帝之下不同行政級別處理特定政務時的權(quán)力大小,若圍繞著有法式,無法式,可專行,不可專行的區(qū)分、交叉組合以及法式的詳密程度,則表現(xiàn)為法外用權(quán)之“權(quán)變”*語出葉適:“然則盡收權(quán)變,一總事機,視天下之大,如一家之細,孰有如本朝之密者歟?!?《上光宗奏》,葉適《水心集》卷一《奏札》)范圍的大小——“入于法之內(nèi),則歸之法,岀于法之外,則歸之權(quán)”*原史料為:"罪入于法之內(nèi),則歸之法,罪岀于法之外,則歸之權(quán)",此處擴展而用,或許不誤。參見張耒《法制論》,《宋文選》卷二四。。事權(quán)下放的同時,皇帝仍保留知情監(jiān)察權(quán)以及考核,這同樣也是上下左右分授:“察官府之治,有正而治之者,有旁而治之者,有統(tǒng)而治之者。省曹寺監(jiān)以長治屬,正而治之者也,故其為法詳。御史非其長而以察為官,旁而治之者也,故其為法略。都省無所不總,統(tǒng)而治之者也,故其法當考其成。于是長吏察月,御史察季,都省察歲?!盵15](職官一之七四《中書門下省》)可見,上下左右(中央地方、各個部門內(nèi)部)不同的監(jiān)督權(quán),編纂并掌握的法典不同*有寺監(jiān)庫務通用、在京通用、一司一路一州一縣的分別編纂,“政府總之,有司守之”,顯然它有利于或上或旁的監(jiān)察、考核。當然這僅是這類法典編纂的功用之一。。從元豐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敕的制定及其修訂,我們或許可以說“法式”得以推行的背后,正是內(nèi)外上下“監(jiān)察”“考核”“賞罰施用”。另外,從法理上而言,皇帝固然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但是權(quán)力的使用,同樣受到自己制定的“法”之制約,正所謂法令之依法出令,謹慎改法,“人主尊法,懼法之不立也。故以身先之,懼天下之慢法而法壞也。故舉事而不敢忘法,賞罰以法,號令以法,取予以法,廢置以法,殺生以法,動靜以法?!盵10]這樣制約的實現(xiàn),可以體現(xiàn)在具體的法條規(guī)定上,即[17]:
諸事應立法,若敕、律、令、格、式文有未便應改,不具利害申尚書省或樞密院,而輒畫旨創(chuàng)立若沖革者,以違制論。即詔敕不經(jīng)三省,官司受而施行者,罪亦如之。
諸事應立法,及敕、律、令、格、式文有未便應改者,皆具利害申尚書省或樞密院。(事不可分者,并申省。下文應申而不可分者,準此。)即面得旨若一時處分應著為法,或應沖改條制,及傳宣、內(nèi)降若須索及官司親承處分,或奏請得旨者,并申中書省或樞密院待報。即被旨急速須合供應,待報不及非干他司者,聽隨處審奏,奉行訖申尚書省或樞密院。(事經(jīng)申明不須申審者,準此。)
由此,即見皇帝創(chuàng)法出令在“下達”層面及施行過程所受到的法律程序限制。它是通過對“親承處分者”進行法律處罰的形式實現(xiàn)。
三、結(jié)語
通過諸儒關于“法義”討論的分析,我們把握了宋代“法律價值與功能”的四個層面:量刑、立禁、立制、法式,其中通過對廣義的法之“法式”層面的法律實務與政務運行關系的論述,我們認識到“法式”在政務運行中的作用。如果說唐代初期,“正值所謂律令格式的成文法體系完成時期,強調(diào)法治是時代精神的話”[18],那么當我們看到宋代,尤其是北宋元豐時期以后海行編敕之外,諸司庫務、常平編敕、一路一州一縣等各種部門法、局部法、性質(zhì)法典的大范圍編纂,在形式上了恢復唐律令格式法典編纂模式,其“法治”精神更是深入到整個統(tǒng)治的機體里。但是在宋代“法治”精神背后,其“法義”背后透著皇權(quán)制度化以及對“官僚階層”進行“防弊”的基調(diào),故一方面是皇權(quán)擴張的制度化及實現(xiàn),另一方面是對官僚階層的控制。
唐宋時期,王朝中央集權(quán)統(tǒng)治下,從三省六部二十四司行政體制向中書門下使職行政體制轉(zhuǎn)換,再到三省六部制的重新復歸,可以說經(jīng)歷了一個大循環(huán),看是復歸的背后,其實質(zhì)已發(fā)生了重大改變,無論是中央集權(quán)的能力,還是皇權(quán)專制的權(quán)力擴張,都大大強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可以說,金字塔式的以皇帝為頂端的官僚集團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至此建立起來,決定了唐宋以后的中國古代王朝的統(tǒng)治體制。在這樣的政治體制轉(zhuǎn)型之下,作為為政之具的法典編纂體系、基調(diào)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有唐一代的律令格式法典體系,最終被宋元豐敕令格式法典體系所取代,作為皇權(quán)專制制度化的工具,它一方面保障政務運行效率,另一方面監(jiān)督控制官僚集團的施政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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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侯偉浩
*收稿日期:2015-09-25
DOI:10.13698/j.cnki.cn36-1037/c.2016.04.014
作者簡介:劉佳佳(1983-),男,福建泉州人,江西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宋代政治與法律。
中圖分類號:D92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4-8332(2016)04-0067-05
Difference between Titles and Functions: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Compilation of the Law and Administration in the Song Dynasty
LIU Jiajia
(InstituteofHistory,JiangxiAcademyofSociaSciences,Nanchang330077,China)
Abstract:The legal system of the Tang dynasty represents the peak of acient chinese law compilation and ideas. The form of the law and its development were requently discussed before, the background and situations of the law compilation are often neglected. Thus, the dissertation attempts to consentrate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compilation and the administration and its functioning. To be further, the thesis will reveal the whole process of the conversion of legal system in the dynastic transformation in the Song Dynasty.
Key words:the compilation of the law in the Sung dynasty; the political system; the administrative functio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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