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璽璋
張恨水傳選章六
文解璽璋
張友鸞說,張恨水“終身從事新聞工作,寫小說原是他的副業(yè)。由于他努力寫作,慘淡經(jīng)營,他的小說為讀者所喜愛,自然而然地,他成為小說專門家了”。
誠如斯言。不過,張恨水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間,明顯早于他參與辦報的時間。當年,還就讀于蘇州墾殖學校時,他就曾作過兩個短篇小說,投給了《小說月報》。雖然得到了主編惲鐵樵先生的回信贊許,但小說始終沒有發(fā)表。直到他做了《皖江報》的副刊編輯,才有機會將自己的小說排成鉛字,在報紙上逐日連載。先是一個文言短篇《紫玉成煙》,發(fā)表后很得一些人的夸獎,他因此受到鼓舞,接下來,便作了一部長篇白話連載小說《南國相思譜》,尤為女性讀者所喜歡。這期間,上海的《民國日報》先后發(fā)表了他的《真假寶玉》和《小說迷魂游地府記》兩篇諷刺小說。這兩篇都是白話體,盡管藝術水平并不很高,卻已引起了上海文壇的注意。后來,姚民哀先生編輯《小說之霸王》,這兩篇作品都被收錄其中。
到北京之初,大約有五年之久,張恨水幾乎無暇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唯一一次是應蕪湖朋友之邀,撰寫了長篇白話章回小說《皖江潮》,自民國十一年(1922)二月二十二日起,至該年七月二十七日,在蕪湖《工商日報》副刊《工商余興》上連載。這篇小說約有八萬字,計十一回,取材于安徽自治運動,可惜未能寫完。此后,蕪湖的學生還將小說里的故事改編為話劇,在當?shù)毓?。這是張恨水的小說第一次被搬上舞臺,雖說影響有限,卻也給予他很大的鼓舞。
民國十三年(1924),成舍我創(chuàng)辦《世界晚報》,張恨水與龔德柏、余秋墨等應邀與之合作。張恨水最初的任務是編輯新聞,成舍我知道他曾經(jīng)寫過小說,便請他為《世界晚報》副刊《夜光》撰寫一部長篇連載小說。這一年的四月十六日,《世界晚報》創(chuàng)刊號出版,張恨水為其撰寫的長篇小說《春明外史》也開始與讀者見面。不久,《夜光》主編余秋墨離任,張恨水接替余秋墨擔任《夜光》主編,每月薪水30元,事事卻都由他一人包辦,除了編排、校對,初期外稿不多,常常在撰寫連載小說的同時,還要為副刊撰寫短文。但他干得“很起勁”,個中原因正如他后來所說,他與龔德柏加盟《世界晚報》,是因興趣而走到一起,故“決不以伙計自視,而是要共同作出一番事業(yè)的,所以副刊文字和小說,都盡了自己能力去寫”,并不計較薪水的多少。這種所謂的“君子之交”,也為他們后來的分手埋下了伏筆。
張恨水是很看重《春明外史》的。畢竟,這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盡管他不承認這是他的“代表作”,卻也自認為是他“一生的力作之一”。這部作品從《世界晚報》創(chuàng)刊之日開始連載,直到民國十八年(1929)一月二十四日結束,每天刊登五六百字,其間經(jīng)五十七個月,歷時近五年,未有一日肯松懈,終于成就了這部百萬字的巨著。自然,他“是費了一番心血的”,而且,他并不計較有沒有稿費。但就老板成舍我而言,似乎從未想過要為《春明外史》在報上的連載支付稿費。后來,報社出版了這部小說的合訂本,那時是吳范寰當經(jīng)理,銷行之后,張恨水才第一次得到本應屬于他的版稅。他要養(yǎng)家糊口,自然很需要錢,后來憶及此事,他還直言不諱地說:“我的全家,那時都到了北京,我的生活負擔很重,老實說,寫稿子完全為的是圖利?!比绻昂懿蝗菀啄弥遒M,我就有些敷衍了事”。然而,《春明外史》卻是個例外,他曾表示:“我對《春明外史》,要保持已往的水準,卻是不拆爛污?!痹诹硪粓龊纤舱f過,就其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春明外史》的寫作“算是賣力的了”。
張恨水對《春明外史》的偏愛由此可見一斑。其子張伍也曾驚訝于父親對《春明外史》的推重。他記得父親曾經(jīng)說過,《春明外史》“讀一遍不行,要一口氣讀三遍”,才有資格提問。他在《憶父親張恨水先生》一書中寫道:“我和內子談戀愛時,她第一次來我家,見到‘未來的公公’,當然就會提到《啼笑因緣》,父親卻對她說:‘你看過《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嗎?《啼笑因緣》并沒有什么好看的,如果有興趣,請你去看這兩部書?!潞笪覇杻茸拥母邢?,她回答:‘真沒想到,老伯和我想像中的張恨水,全對不上號!’不僅如此,父親還在他的自傳《寫作生涯回憶》中,用了三章來介紹《春明外史》,可見他自己是如何偏惜這部書了?!?/p>
雖然《春明外史》沒有給張恨水帶來太多的真金白銀,但他卻因此得到了北京各階層讀者的普遍認可,結交了許多朋友。此后,稿約紛至沓來,多是由這部書引起的。當時,對此書感興趣的讀者不在少數(shù),據(jù)賀逸文、夏方雅、左笑鴻所作《〈世界日報〉興衰史》的介紹,許多讀者拿到晚報,一定先看這篇小說的連載。每到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報館門口就排滿了焦急等待當日晚報發(fā)售的讀者?!洞好魍馐贰愤B載期間,無論風雨寒暑,天天都能看到這支隊伍,無意中竟造就了北京南城的一道風景。這種情形幾乎成為了所有與張恨水共過事的老朋友的共同記憶。萬枚子于民國十四年(1925)十月考入《世界日報》做編輯,他也清楚地記得:“有些讀者就是專為看《春明外史》才長期訂報或者每晚到報社門口搶買,以先睹為快?!?/p>
這篇小說吸引讀者眼球的秘密武器是什么呢?左笑鴻等認為,很重要的一點在于,他是“以當時的官場和社會上的怪現(xiàn)象為內容”的,且“筆法犀利,描寫生動”,故能“引人入勝”。其實,寫作之初,張恨水對于這部小說并沒有一個完整、詳盡的構想,他大約是想寫一部與《儒林外史》或《官場現(xiàn)形記》類似的小說,但在他看來,“這一類社會小說,犯了個共同的毛病,說完一事,又遞入一事,缺乏骨干的組織”。他說:“我寫《春明外史》的起初,我就先安排下一個主角,并安排下幾個陪客。這樣,說些社會現(xiàn)象,又歸到主角的故事,同時,也把主角的故事,發(fā)展到社會的現(xiàn)象上去。這樣的寫法,自然是比較吃力,不過這對讀者,還有一個主角故事去摸索,趣味是濃厚些的?!?/p>
這個主角就是楊杏園。他是一位皖籍客居京華的記者,其身份與張恨水大致相同。小說便是以他的生活為中心安排結構布局,其目的就是想解決張恨水所說的這類小說的“共同的毛病”。有人形象地稱之為“單線串群珠”,珠與珠之間既無內在聯(lián)系,只憑一根線串在一起,就顯得單薄隨意。有一本《闕名筆記》在談到《儒林外史》的毛病時就曾指出:“蓋作者初未決定寫至幾何人幾何事而止也,故其書處處可住,亦處處不可住。處處可住者,事因人起,人隨事滅故也;處處不可住者,滅之不盡,起之無端故也。此其弊在有枝而無干,何以明其然也?將謂其以人為干耶,則杜少卿一人,不能綰束全書人物;將謂其以事為干耶,則勢利二字,亦不足以賅括全書事情;則無惑乎篇自為篇,段自為段矣?!濒斞赶壬鷮τ凇度辶滞馐贰返慕Y構也不滿意,他說:“惟全書無主干,僅驅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雖云長篇,頗同短制?!睂Υ?,張恨水看得也很清楚,他希望楊杏園的故事能彌補這個缺陷。事實上,楊杏園的出現(xiàn)只是部分地彌補了“一根線”——在結構上的缺陷。在這方面,清末民初與李伯元齊名的吳趼人所作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或許更接近他的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冒名九死一生者,實為作者自述,其間記述了20年來他的所見所聞,內容極為廣泛和豐富,雖有過“精神團聚”之努力,仍不免“微嫌疏散”之弊端,這種情形只能說是“一根線”結構的“胎記”,不經(jīng)脫胎換骨,很難有所改變。張友鸞最先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說:“主角楊杏園,約略如《怪現(xiàn)狀》中的‘九死一生’,但描寫楊杏園先后和何梨云、李冬青的戀愛,有許多曲折的故事,不像‘九死一生’被寫得那么干巴巴的?!边@固是張恨水的特別之處。小說是需要有一些趣味的,從讀者閱讀的角度考慮,言情,往往正是讀者最有興味的地方。有人因此將張恨水的小說稱為言情小說,甚至把他歸到“鴛鴦蝴蝶派”一類,殊不知,張恨水雖然言情,但他的言情只是起到了調劑滋味的作用,猶如炒菜不得不加的鹽。他將言情與都市社會風情融為一體,不僅拓寬和深化了言情小說所反映的社會生活,同時,也增加了社會小說的趣味性。老友左笑鴻就看得很清楚,也說得很明白:“有人把《春明外史》當作‘鴛鴦蝴蝶’之流,其實這是誤會。我曾與恨水談過,所謂楊杏園、梨云、李冬青等,不過是把許多故事穿在一起的一根線,沒線就提不起這一串故事的珠子。所以,讀《春明外史》時,不能把注意力只放在楊杏園與梨云、李冬青等人的戀愛經(jīng)歷上。我對恨水說笑話:‘你拿戀愛故事繞人,這個法子很不錯?!匏笮??!?/p>
誠然,民國十年(1921)至十八年(1929)北京的社會萬象,才是《春明外史》所要表現(xiàn)的主要內容。民國以前且不論,直到民國十七年(1928),北京仍是中華民國的首都。國共合作,北伐成功,國民政府取代北洋政府,才將首都遷往南京,改北京為北平?!洞好魍馐贰匪?,既以北洋政府時期為主,故用“春明”一詞作為借代,因“春明”曾是唐代都城長安東面三座城門中的一門,后世便以此作為所有都城的別稱。其間,北洋政府大致經(jīng)歷了直系統(tǒng)治和奉系統(tǒng)治兩個時期,細分還有曹錕、吳佩孚、黎元洪、段祺瑞、馮玉祥、張作霖等派系的輪流執(zhí)政,真可謂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春明外史》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個亂世之中。在張恨水筆下,北京雖稱“首善之區(qū)”,然而早已鬧得“烏煙瘴氣,昏天黑地。軍閥官僚豪紳沆瀣一氣,賄選總統(tǒng),鬻官賣爵,貪污舞弊,酒肉征食,聲色犬馬。在‘歌舞升平’的簫鼓樂聲中,充斥著他們搶奪地盤、發(fā)動內戰(zhàn)的槍炮聲,也充滿了百姓痛苦的呻吟。餓殍的血,災民的淚,滴滴點點淌進了他們高舉的酒杯。而北洋政府對新聞實行嚴格的管制,看到哪家報紙對他們稍露不滿,就會下令停辦,記者本人也會遭來殺身之禍。父親有感于此,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就用了小說的形式進行揭露,大舉撻伐,可說是‘新聞外的新聞’”(張伍《憶父親張恨水先生》)。左笑鴻因此有“野史”之論,在為《春明外史》重印所作的序中,他特別指出,當年,也只有報紙“副刊有時倒可能替老百姓說幾句話,喊叫喊叫。尤其是小說,有人物,有故事,往往能從中推測出不少政局內幕來。有時上層人物干了些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社會上都傳遍了,可是從不見諸新聞。而小說卻能影影綽綽地把這些人和事都透露出來,使人一看,便心領神會。于是小說便成了‘野史’,所謂‘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讀著帶勁,細按起來更是其味無窮”。說到這里,左笑鴻表示:“并非所有報上的小說都是如此,不過恨水的《春明外史》確是這樣?!痹谒磥恚m然“小說情節(jié)是虛構的,可并非完全出于幻想,作為‘野史’的小說更不是毫無根據(jù)的胡謅”。
《春明外史》書影
既然是“野史”,那么最要緊的品質就是實錄,既不能穿鑿附會,更不能向壁虛構。野史也是史,是歷史的民間敘事,這就限制了作者的筆墨不能不尊重歷史事實,如果憑空捏造,就沒有價值了。因此,作者在選擇寫什么的時候,總是從自己最熟悉的、剛剛發(fā)生的社會現(xiàn)象或人物、事件落筆。一部小說能夠激發(fā)讀者探索其中隱秘的興致,與作者善于把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種素材化用于小說之中是大有關系的。據(jù)說,當時的讀者常常一邊讀小說,一邊猜測書中某某人是否影射生活中的某某人,書中的某件事究竟影射生活中的哪件事,于是成為街談巷議的熱點。張友鸞在《章回小說大家張恨水》中就曾寫道:“《春明外史》寫的是二十年代的北京,筆鋒觸及各個階層,書中人物,都有所指,今天的‘老北京’們,是不難為它作索隱的。在《世界晚報》連載的時候,讀者把它看作是新聞版外的‘新聞’,吸引力是非常之大,很多人花一個‘大子兒’買張晚報,就為的要知道這版外新聞如何發(fā)展,如何結局的。當時很多報紙都登有連載小說,像《益世報》一天刊載五六篇,卻從來沒有一篇像《春明外史》那么叫座。作者詛詈那個時代,摘發(fā)抨擊某一些人和某一些現(xiàn)象,乃是出于當時作為一個新聞記者的正義感和責任感。某些地方,刻劃形容,的確也似乎太過,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與‘丑詆私敵’之作的不同的。幾十年后,讀這部小說,還覺得當時情景,歷歷如在目前?!?/p>
這種索隱游戲在當時不僅滿足了讀者多方面的好奇心,也為人世間的種種不平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給讀者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有人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魏極峰與曹錕、魯大昌與張宗昌、姚慕唐與張敬堯、章學孟與張紹曾、韓幼樓與張學良、烏天云與褚玉璞、秦彥禮與李彥青、閔克玉與王克敏、蘇清叔與吳景廉、周西坡與樊樊山、黎殿選與劉春霖、曹祖武與楊度、余蘭痕與徐枕亞、金士章與章士釗、時文彥與徐志摩、何達與胡適、小翠芬與小翠花等,都包含著某種相對應的關系。也許可以稱之為身形和影子的關系。而如影隨形,神貌猶在,使讀者聯(lián)想到生活中實有其人,有一種逼真的感覺。張恨水后來也說,有人曾當面問他,某某人是否影射某某人。但他是這樣回答的:“其實小說這東西,究竟不是歷史,它不必以斧敲釘,以釘入木,那樣實實在在?!洞好魍馐贰返娜宋铮豢芍M言的,是當時社會上一群人影。但只是一群人影,決不是原班人馬?!?/p>
很顯然,張恨水并不希望人們以穿鑿附會、對號入座的方式讀他的小說,那樣的話,也許倒小看了這部作品。這部小說的敘事,深入于20世紀20年代北京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稱它為“社會小說”或“都市鄉(xiāng)土小說”,也是非常恰當?shù)摹W髡叩墓P觸相當細致,視野亦十分開闊,描繪北京特有的社會情狀,給人以事無巨細、包羅萬象的感覺。僅以人物而論,書中提到姓名的,便多至500余個,涉及北京的各個社會階層和群體,上至總統(tǒng)、總理、總長、總督、大帥、將軍,下至戲子、妓女、商販、跑堂、教師、學生、記者、作家、官僚、政客、議員、僧侶,以及落魄的文人、投機的商人、清朝的遺老遺少,以及有錢人家的姨太太、少奶奶,乃至拉車的、要飯的,集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再以場景論,舉凡議會、豪門、劇場、妓院、公寓、會館、廟宇、墳地、學校、客廳、名勝、公園、通衢、胡同、舞場、茶室、大雜院、小住戶、貧民窟、俱樂部,乃至高級飯店、酒館飯鋪,合于清濁雅俗,無所不包,幾乎就是一幅民國社會的“清明上河圖”。據(jù)陳思廣考察,20年代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截止到民國十八年(1929),新小說家共有作品43部,其規(guī)模及表現(xiàn)都市生活的廣度和深度,都不及《春明外史》;而舊小說家的作品在數(shù)量和類型上或多一些,但是,能超越《春明外史》的,似乎也不多見。
張恨水固非北京人氏,但他客居北京多年,一直在報界任職,“看了也聽了不少社會情況,新聞的幕后還有新聞,達官貴人的政治活動、經(jīng)濟伎倆、艷聞趣事也是很多的”,正是這種經(jīng)歷,“引起他寫《春明外史》的打算”。他筆下的北京風物,以及混跡于北京的各色人等,之所以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與他多年來的記者生涯是大有關系的。北京不同于上海,如果說上海是商業(yè)都會、華洋雜處、冒險家的樂園的話,北京則是“政治文化中心”?!洞好魍馐贰分杏袀€北洋政府的總裁閔克玉,他說過一句話,倒是給北京這個“政治文化中心”作了絕妙的注解:“北京這個地方,不像天津上海是商埠碼頭,僅是政治的中心點,市面還要靠官場來維持。”因此,寫北京,無論如何是離不開一個“官”字的,而文人無論新舊,也只能是“官”的附庸。故張恨水與當時政界、軍界、文化界、教育界及演藝界的諸多人士都有過近距離的接觸,熟悉他們的言談舉止、生活習慣,甚至對他們的所思所想,也有相當真切的體察和了解。
在北京行醫(yī)多年的日籍醫(yī)生矢原謙吉是張恨水非常要好的朋友,二人過從甚密,“每周恒有二三度盤桓小飲,每屆周末或周始,管亦施施然前來參加”。這里的“管”即管翼賢,日軍占據(jù)北京時,他淪為漢奸報人,日本戰(zhàn)敗后被國民政府處以死刑。但當時他是北京《小實報》的社長,影響極大,北京城內幾乎無人不知有管翼賢其人,其抗日言論亦為人所矚目。張恨水、管翼賢,以及《大公報》的張季鸞,是矢原謙吉交往最多的報界人士。矢原謙吉比較張恨水與張季鸞之異同最有意思,以前,我們只知《新民報》時期有“三張”——張恨水、張友鸞、張慧劍,卻不知早于“三張”十年,已有“二張”——張恨水和張季鸞。矢原謙吉認為,“二張”相同之處,是“恃才使氣,玩世不恭”;而不同之處是,張友鸞有政治主張,而張恨水則“毫無政治色彩與政治偏向,固所稔之軍人與政客特多,余之能識大批西北軍、晉軍、東北軍將領者,半由于診病而來,半由于張與管翼賢所介紹”。他在行醫(yī)之余,廣交中國政要名流、學人軍閥,漢語水平固不弱,但他仍然感嘆:“二張相與出游時,輒為余自卑感最盛之會?!币颉岸垺痹谝黄穑盎蜃h論,或笑謔,或關白,渠等多引詩詞以為之,或引四六文一句,而粗通漢語如余者,遂瞠目不解所聞矣”。他的《謙廬隨筆》有數(shù)十處寫到與張恨水、張季鸞、管翼賢宴飲游樂的情景,他們在這種場合常以政界、軍界的內幕及官場、文壇的八卦為佐酒解頤之物,其中猶多現(xiàn)場獨家觀察的細節(jié)。這樣的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自然成為張恨水小說寫作素材的重要來源之一。試舉一例:
《謙廬隨筆》中有一篇《王克敏斷袖分桃》,其中寫道:“蓋王于曹錕時代,屢圖東山再起,遂不惜結納曹之寵臣李彥青處長,甚至于其私宅后園,中夜設宴,命其寵姬侍酒,而王輒故回避。李本一鄙駑之人,遂于曹前為王活動焉?!蓖蹩嗣舻倪@段“穢聞”,在《春明外史》中被張恨水演繹為第十一回“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聽歌憐翠秀隔座分香”。在這里,閔克玉相當于王克敏的影子替身,他為了攀上魏極峰即曹錕這個高枝,得到財政總長這個位子,竟讓自己的“愛妾”在私宅內室陪宴,以討好魏的出納處處長秦彥李,即李彥青。由此可以斷定,《春明外史》與《謙廬隨筆》之間,確有某種隱秘的關系。當然,張恨水獲知王克敏這段“穢聞”,未必是在矢原謙吉所記宴請黔軍名幕胡鼎銘、人稱胡八爺?shù)娘埦稚?,但此局張恨水確也在座。王克敏出示他與馳譽劇壇的某“博士”的合影小照請座中人瞻仰,被胡八爺謔為“龜兔同籠”,其他人聞之大窘,只有張恨水舉杯為之叫好說:“胡八爺此語,當浮一大白!”
很顯然,作為記者,楊杏園比《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中的“九死一生”有更多的便利之處。為了不斷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九死一生”到處請人講故事,甚至千方百計打聽人家的“隱私”,故顯得有些矯情;楊杏園則不同,他是記者,追根究底是他的職責所在,他在社會各界的廣泛聯(lián)系,也為他提供了出入官場、商場,以及各種交際場所的機會和理由,使他可以深入了解社會政治生活中的各種新聞內幕。他的活動常常牽動社會的諸多層面,他的所見所聞又是豐富多彩的,講起來就顯得比較自然,而少有隔膜之感。
然而,這也帶來一個問題,有人會問:楊杏園是否就是張恨水本人?《春明外史》是張恨水的夫子自道嗎?多年后,張恨水在回憶錄中寫到,當時確有許多朋友問過他:“你真認識過梨云這么一個清倌人嗎,你真對她那么癡情嗎?真有李冬青那么個人嗎?”他自然不肯承認,且辯解道:“楊杏園這人,人家都說是我自寫,可是書中的楊杏園死了,到現(xiàn)時我還健在。”他甚至還在報上發(fā)表“鄭重聲明”,言之鑿鑿地宣稱《楊杏園無其人》。然而,這并不能打消讀者的好奇心。他自己也很清楚,畢竟,張恨水與楊杏園有太多的相似之處,他是安徽潛山人,居京,以新聞為業(yè),喜歡詩詞歌賦;楊杏園也是“皖中的一個世家子弟,喜歡寫詩填詞,發(fā)泄?jié)M腹牢騷”。所以他又說,楊杏園“依然帶著我少年時代的才子佳人習氣,少有革命精神(有也很薄弱)”。其子張伍也不希望讀者在這個問題上“鉆牛角尖”,他說:“一個作者,把自己喜愛的興趣、特點,安到他喜愛的書中人物身上,這是很自然的事,但這和生活中的作者決不能混為一談?!笨墒?,他又提到“頗有意思”的一點,來說明“父親很喜愛楊杏園”。他說:“父親原名‘心遠’,‘杏園’與‘心遠’不是諧音嗎?”
的確,無論如何,楊杏園不能等同于張恨水,但不可否認的是,楊杏園身上充滿了張恨水的氣質。范伯群先生的這一論斷,其要點就在于,張恨水與楊杏園都被視為“徘徊于歧路的知識分子的典型形象”。范伯群認為:“正因為張恨水有這般的氣質,他的筆下才有楊杏園這般的人物,張恨水也才能成為有創(chuàng)作個性的作家張恨水,他的作品才能為‘匹夫匹婦’的中國普通老百姓所接受并與他們休戚相關。張恨水在他的第一部成名作中出現(xiàn)楊杏園氣質,在他以后的作品一直沒有放棄而是不斷深化了這種氣質。他筆下的冷清秋,是一個女性楊杏園,他筆下的樊家樹是一位富有的楊杏園,這一形象在不斷深化和變通中,最終成為張恨水對中國文學史的獨特貢獻之一。”
張恨水因《春明外史》而聲譽鵲起,人們因其書而重其人,都想知道究竟誰是張恨水,以致他的同事張友彝(即張友漁)也一再遭到人們的詢問:你是不是張恨水?張友彝不得不撰文《張友彝不是張恨水》,向“讀者諸君”說明,張恨水另有其人。有人說,成舍我是最早發(fā)現(xiàn)“張恨水價值”的人,這話說的倒也不錯。然而,張恨水成全了成舍我,卻也是事實?!妒澜缤韴蟆芬患堬L行,銷量直線上升,能在激烈的報業(yè)競爭中打開局面,與《春明外史》贏得讀者喜愛有直接關系。因此,民國十四年(1925)二月十日,《世界晚報》創(chuàng)刊的第二年,成舍我又在石駙馬大街甲90號創(chuàng)辦了《世界日報》,副刊《明珠》仍由張恨水主編。一年后,民國十五年(1926)二月,張恨水撰寫的長篇小說《新斬鬼傳》在《明珠》連載。憶及此事時他說:“當時有一位姓張的朋友,他對于《斬鬼傳》極力推崇,勸我作一篇《新斬鬼傳》。我一時興來,就這樣作了。這篇小說,雖根據(jù)老《斬鬼傳》而作,但《斬鬼傳》的諷刺筆法,卻有些欠缺,我也是如此?!彼诖颂幪岬降哪俏弧靶諒埖呐笥选?,就是生前擔任全國人大常委的著名法學家張友漁(1898-1992)?!妒澜缛請蟆穭?chuàng)刊后,張恨水同時要編兩個副刊,還要寫作《春明外史》,忙得不可開交。于是,報社招聘了四個特約撰稿人做他的幫手,其中就有張友漁,另外三人為馬彥祥、胡冰春和朱虛白。
《巴山夜雨》書影
張恨水因張友漁的啟發(fā)而作《新斬鬼傳》,張友漁在文章中也曾提到過此事,他曾作《再來介紹斬鬼傳》一文,其中寫道:“記得去年我曾在‘明珠’里替《斬鬼傳》大登過一次廣告,雖然結果惹得恨水謅了一部《新斬鬼傳》,不算毫無影響,但名教授們始終沒有贊一辭?!碑斎?,這也并不說明什么,張恨水的小說原本也不是寫給名教授們看的。然而,這部小說只連載到第七回,就被作者的另一部作品《荊棘山河》所取代了,至于原因,并未言明。當天,張恨水在小說的末尾注明“上集完”,并加了預告:“滑稽小說《新捉鬼傳》(即新斬鬼傳),今日已告一結束,另由恨水君新撰長篇小說《荊棘山河》,逐日在本欄發(fā)表。是篇性質,大體取徑《水滸傳》《野叟曝言》上半部,及《綠野仙蹤》之間。行文敘事,力求整潔,或不僅茶余酒后之助而已。”
然而,《荊棘山河》似乎更加命途多舛,自民國十五年(1926)七月五日開始連載,至八月九日,僅35天,第一回尚未結束,就因奉系軍閥張宗昌的干涉而暫停,改為張恨水的新作《交際明星》。這篇作品并不長,自八月十日刊載至十月四日,共54節(jié),全篇即告結束。于是,自十月五日起,又將被迫暫停的《荊棘山河》拿出來繼續(xù)連載??墒呛镁安婚L,轉過年的二月一日,這部長篇連載小說再度因張宗昌的干涉而中途夭折,其間只連載至第五回,共145節(jié)。這天正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九,第二天便是除夕,報紙照例休刊,張恨水也就有時間對一年來的寫作一番思考。如果說《新斬鬼傳》還只是借鬼喻人,嘲諷當時社會的各種丑惡現(xiàn)象的話,那么,《荊棘山河》則涉嫌直接揭露了軍閥內戰(zhàn)強加給社會大眾的種種苦難。他既取法于“《水滸傳》《野叟曝言》上半部,及《綠野仙蹤》之間”,可知他的作品也是一部憤世憂時之作??上鼏柺乐?,恰逢南方國民革命軍北伐,形勢嚴峻,盤踞北京的奉系軍閥對新聞界改變了以往用金錢收買的辦法,轉而采用暴力鎮(zhèn)壓手段?!毒﹫蟆飞玳L邵飄萍先于民國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被殺。八月六日,張宗昌又以“通赤有證”的罪名槍斃了林白水。八月七日夜間,《世界日報》創(chuàng)辦人成舍我亦遭憲兵逮捕,后雖經(jīng)孫寶琦以國務總理的身份親至石老娘胡同的張宗昌私宅求情,張宗昌看在孫寶琦的面子,將成舍我釋放,但對于《世界日報》的內容,卻不能不有所限制。于是,張恨水的《荊棘山河》自然就撞在了槍口上。成舍我釋放當天,《荊棘山河》便宣告暫停,改為只談風月的《交際明星》,以避風頭。
然而,也許是太過性急的緣故,張恨水的“準風月談”只維持到十月初,大約50多天。隨著《交際明星》的結束,十月五日,《荊棘山河》便匆忙地再度登場。這一年的秋冬之際,正是北方政局最為動蕩不安的時候,先是吳佩孚丟了兩湖,繼而孫傳芳又丟了浙贛,不得不掉過頭來找老冤家張作霖幫忙,推張作霖為安國軍總司令,張宗昌、孫傳芳為副總司令,與北伐軍做最后一搏。民國十六年(1927)年初,張宗昌率直魯聯(lián)軍十余萬人南下,進駐南京、上海等地,協(xié)助孫傳芳抵御國民革命軍的進攻。但此時的直魯聯(lián)軍已不能阻擋北伐軍的迅猛攻勢,五月間,先后攻占南京、上海的北伐軍,又乘勝攻下了蚌埠、徐州,張宗昌率殘部退守濟南。就在此前的四月二十八日,張宗昌以“通俄賣國”為由殺害了共產(chǎn)黨的先驅李大釗等20位革命者。由此不難想像,在這種嚴酷氣氛中,一部天天罵軍閥、罵貪官、揭露官場腐敗與污濁的小說,當局豈能視而不見?它的被“腰斬”恐怕也是可以預見的結果。
這一時期,張恨水似乎特別偏愛社會批判、指摘時弊式的寫作,有時是酣暢淋漓的譴責,有時則是言辭犀利的諷刺?!洞好魍馐贰芳热》ㄓ凇度辶滞馐贰贰豆賵霈F(xiàn)形記》及《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象》,其中自然不會少了諷刺的筆墨。他的鋒芒所向,固然有軍閥、貪官,以及官二代、富二代等腐朽的惡勢力,卻也有一些滿嘴新名詞、新思想,看上去“解放過度”的時髦人物。第十三回寫學生為賑災籌款演文明戲(又叫愛美的戲?。[出許多笑話,票賣不出去,只好到街上拉觀眾免費看戲;戲也演得很糟糕,觀眾紛紛退場,尚未演完,隨隨便便就把大幕關閉了。結果,籌款分文未得,還留下幾百元的虧空,要籌委會的干事們彌補。這些人沒有現(xiàn)錢,只好當金戒指,當手表,當物華葛的袍子。不但災民沒有得到賑濟,反多了幾個“災民”出來。第十四回寫幾位新女性和婦女解放組織,討論嫁人問題,結論是把康有為、顧維鈞、梁士詒、梁啟超合并為一個人,才算是合格的丈夫。又謂女人不必顧全什么貞操,既然戀愛自由,社交公開,兩性之間有身體上的結合是極普通的事。其間也有爭風吃醋、爭權奪利,一位厲白女士為了得到差事而走門路,不惜認總長為老師,督辦為義父。第十五回寫新劇家都是拆白黨,專會軋姘頭,騙富婆錢財。第二十六回寫到愛美戲劇學校的校風,實在烏煙瘴氣,學生們談戲劇的不多,談戀愛的倒不少,男學生不僅作《求吻》詩給女同學,甚至夜里還跑到女學生的寢室去搞“身體結合”。第四十一回寫了幾個新詩人,專門寫些《失戀之夜》《丁香花下》的無聊新詩,并且為了“生下娘胎五件事,吃喝穿衣睡覺與戀愛,戀愛好比味之素,戀愛好比醬油醋,各件事里有了它,就有一點味了”這樣的詩句爭論不休,爭論中還稱呼胡適之為“胡十枝、胡九枝”。
張恨水晚年在磚塔胡同95號書房讀書和寫作
如此荒唐之事在《春明外史》中可以說是不勝枚舉、不一而足。至于《新斬鬼傳》中的文字,則不僅是諷刺的,甚至是譏諷的。張恨水對老《斬鬼傳》頗有好感,他說:“我以為這部書,雖不能像《儒林外史》那樣有含蓄,然而他諷刺的筆調,又犀利,又雋永,在中國舊小說界另創(chuàng)一格,這在學界所捧的《何典》之上?!薄逗蔚洹芬彩且徊恐S刺滑稽體章回小說,作者是清代乾隆、嘉慶年間的上海才子張南莊,魯迅、劉半農(nóng)都極力推崇。民國十五年(1926),劉半農(nóng)將此書點校再版,魯迅應邀寫了題記,同時又寫了《為半農(nóng)題記“何典”后,作》一文,都推此書為吳老丈(吳稚暉)的老師,無非是說此書敢罵、善罵,罵得風光搖曳,與眾不同。而張恨水與張友漁似乎更加偏愛《斬鬼傳》,張友漁所作談論《斬鬼傳》的文字凡數(shù)篇,發(fā)表于《世界日報》,張恨水亦以“致敬”之心情,作了一部《新斬鬼傳》。這部書在《世界日報》連載時截止于第七回,出版單行本時又增補了后七回,共計14回。全書所“斬”有名之鬼,總計有鴉片鬼、狠心鬼、空心鬼、不通鬼、玄學鬼、勢利鬼、刁鉆鬼、風流鬼、裝腔鬼、吝嗇鬼、冒失鬼、大話鬼、赤發(fā)鬼、自由花、下流鬼、短命鬼、潑辣鬼、糊涂鬼、要命鬼、矮鬼、沒臉鬼、虛花鬼、刻薄鬼、瞎眼鬼、餓鬼、頑固鬼,共26個。不過,這里的沒臉鬼尚未被“斬”,他把講“良心”的頑固鬼打入十八層地獄,與鐘馗隔河相對,“于是乎河那邊一切善鬼、惡鬼、兇鬼、壞鬼,都能茍延殘喘,未絕根株,正是:已遣良心歸地獄,猶留沒臉在人間”。
張恨水罵鬼罵得痛快,而罵鬼就是罵人,上至玉帝老兒大總統(tǒng),下至軍閥貪官眾丑類,乃至新舊文化人物的種種劣行,都被他排頭罵去,一個也不寬容。譬如那個玄學鬼,大名巫焦巴,鐘馗要打鬼窩風沙村,他布了一個“疑陣”抵御鐘馗,其實是把新式標點所含意義,分門別類,布置起來,欺鐘馗是個舊文人,不懂新式標點的奧妙。結果,竟被鐘馗看破,不過是從古代兵書上抄來的,拿新式標點作為點綴,只要按照老式破陣法破去,便勢如破竹了。就是這個玄學鬼,家童來報告他,太太跌倒在地上,要他趕快回去。他偏偏不著急回家,反而對家童講了一大篇墨子,說是太太跌倒,必非巫太太跌倒,太太非巫太太也。鬼窩中有一件法寶,迎風而舞,便臭氣熏天,熏得鐘馗伏鞍而逃,敗下陣來,直到放了一個響屁,把吸的臭氣放出去,才蘇醒過來。這法寶非尋常之物,乃不通鬼所作的戀愛詩新詩集。玄學鬼的“疑陣”和不通鬼的戀愛詩既擋不住鐘馗,空心鬼決定作一篇檄文,自認為筆鋒非常的犀利,鐘馗讀了他的檄文,自然退兵。真是可笑之至。再看這個風流鬼,賣了祖墳,要從大話鬼手里買一班模特兒養(yǎng)著,作為自己研究性交問題及寫作《性交導游錄》的材料,據(jù)說這樣就有了“科學”的、真實的依據(jù),卻也荒唐得可以。還有裝腔鬼賈道學,雖然掛著大學校長的牌子,自稱智識階級的領袖人物,常常搬出古圣人來教訓別人,自己卻跑去逛窯子,被人撞見,還強辯是為了要寫一篇勸世新篇,來調查樂戶情形的,甚至暗地里追求女學生,糾纏得難解難分。他的下場是被鐘馗扔在茅坑里浸一輩子。大話鬼的老婆是自由花,兒子是赤發(fā)鬼。有一天,他的老婆、兒子要鬧家庭革命,老婆爭女權,反抗夫權;兒子要自由,反抗父權。結果,大話鬼被逐出家門,剩下自由花和赤發(fā)鬼,又為大話鬼留下的資產(chǎn)爭得不可開交。這里所發(fā)生的種種情形應該就是張恨水所觀察、體驗的人間世相的一部分,恰如他在《新斬鬼傳自序》中所說:“這一部書開始在十五年,正是安福二次當國的時代,我住在北京,見了不少的人中之鬼,隨手拈來,便是絕好材料,寫得卻不費力?!庇纱耸欠褚部梢哉J為,他的寫作提供了20年代北京官場和文化界的另一種生態(tài),對于當下希望把北洋時期的中國稱作最美中國的人來說,也不妨留此存照以備考。
不過,張恨水很快就覺察到自己的寫作出了問題。在為《新斬鬼傳》單行本作序時,他提到了《新斬鬼傳》在《世界日報》連載而突然中斷的原因,是由于“環(huán)境變化,我覺得可以適可而止,便未向下作”。而更深一層,是他的思想乃至寫作風格發(fā)生了變化——“加之我年來常看些佛書,不愿多造口孽,雖然還以小說為業(yè),這樣明明白白的譏諷文字,我也不愿作,所以就束之高閣了?!币蚨舾赡旰笥腥讼霝檫@篇小說出版單行本時,最初他是不樂意的,不想“落得人家說我一句會罵人”。但馬彥祥當時很想促成這件事,便勸他不要顧慮太多:“有些地方,還不失為幽默,可以讓人見你另一種筆法?!边@時,張恨水看到上海的小報把他早年的一篇諷刺小說《小說迷魂游地府記》翻出來再次發(fā)表,那是他“少不處事罵人的文字,而今雖要藏拙,竟是不可能”,只好答應了朋友們的請求。過了很多年,他在回顧自己的寫作經(jīng)歷時還在檢討《春明外史》的失誤:“有些地方,欠詩人敦厚之旨。換言之,有若干處,是不必要的諷刺?!?/p>
這里引起我們注意的,一是張恨水提到,他“年來??葱┓饡?;二是他認為,寫作不能不講“詩人敦厚之旨”。為此,他決不肯再作“明明白白的譏諷文字”,雖然“還不失為幽默”,卻總是“少不處事”的莽撞行為。這里所謂“詩人敦厚之旨”,也就是儒家所提倡的中正平和、溫柔敦厚的詩教,其核心正是“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美學原則。張恨水從小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他提到“詩人敦厚之旨”是很自然的。而此時他所說的“??葱┓饡保峙虏煌耆且鉀Q小說寫作的語言風格問題,而是看到了與世無爭的處世哲學對于內心修煉的重要意義,他的“不愿多造口孽”,其實已有慈悲為懷、包容萬物的“佛”的意味在里面。后來,《啼笑因緣》受到新文化人的“圍剿”,他并不逞一時之快,與人爭是非短長,而是以“草間秋蟲自鳴自止”的態(tài)度對待之,便透露出“年來??葱┓饡钡暮锰?。這一點也影響到他的《金粉世家》,他在小說中為主人公冷清秋設計的結局,先是閉門于小樓之上禮佛,最后在一場大火中抱了獨子出走,雖然沒有遁入空門,畢竟是跑到西山隱居起來了。
在張恨水所作的百余部小說中,有兩部號稱百萬言的長篇巨著,一部是《春明外史》,另一部就是《金粉世家》,都是他費盡心血的得意之作?!督鸱凼兰摇纷悦駠辏?927)二月十五日起在《世界日報》副刊《明珠》上連載,直到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五月二十二日結束,也曾歷時五年之久。這是一部規(guī)模宏大的小說。它以清寒人家出身的才女,善良、美麗的冷清秋與國務總理七公子金燕西由訂情、結婚到反目、出走的故事為主線,寫出了一座豪門的盛衰。全書112回,在金銓總理一家三代20多個人物的周圍,穿插、鋪陳、交織著百余個社會各階層的人物,他們的性格、身份以及出場的輕重緩急,都是作者精心設計的,整個小說的結構布局顯得張弛有致,疏朗明快,與《春明外史》意興所至、涉筆成趣的寫法完全不同。張恨水說:“我寫《金粉世家》,卻是把重點放在這個‘家’上,主角只是作個全文貫穿的人物而已。”所以,動筆前他苦心經(jīng)營,對小說的整體與局部、宏觀與微觀、情節(jié)與細節(jié)、開篇與結尾,都已了然于胸。他還特意做了一個人物表,將每個人物所要發(fā)生的故事,都極簡單地注明在表格里,寫作時,先查閱一下表格,以免錯誤。他說:“這是我寫小說以來,第一次這樣做的。起初,我也覺得有些麻煩。但寫了若干回之后,自己就感到頭緒紛如,不時的要去檢閱舊稿,就迫得我不能不那樣辦?!?/p>
張友鸞對《金粉世家》推崇備至,他認為,張恨水“認真寫小說,把寫小說當作著述事業(yè),實際是從《金粉世家》開始的”。直到此時,張恨水才真正“是以小說家的地位寫小說,精心布局,有個完整的計劃。比如寫金家諸子,各有愛好,彼此性格不同,錯綜復雜的故事梗概,都是預先想好了的”。他還極力稱贊這部小說:“如果不是章回小說,而是用的現(xiàn)代語言,它就是《家》;如果不是小說,而是寫成戲劇,它就是《雷雨》。”這固然是站在“新文藝”的角度所作的判斷,如果換一個角度,“以前代小說的評衡標準來估價”,則沒有《家》或《雷雨》,也能顯示其不可替代的藝術價值。一位民國評論家拿清末民初以來《紅樓夢》的摹擬續(xù)作與《金粉世家》相比較,指出:
我們的民國紅樓夢《金粉世家》成熟的程度其實遠在它的這些前輩以上?!督鸱凼兰摇酚幸粋€近于賈府的金總理大宅,一個摩登林黛玉冷清秋,一個時裝賈寶玉金燕西,其他賈母、賈政、賈璉、王熙鳳、迎春、探春、惜春諸人,可以說應有盡有。這些人物被穿上了時代的新裝,我們卻并不覺得有勉強之處,原因是他寫著世家子弟的庸俗、自私、放蕩、奢華,種種特點,和一個大家庭的樹倒猢猻散而趨于崩潰,無一不是當前現(xiàn)實的題材,當前真正的緊要問題。作者張恨水,在描寫人物個性的細膩及布局的精密上是做得綽綽有余的,作者所有作品中也惟有這部是用了心血的精心杰構。作者對于大家庭內幕的熟悉和社會人物的口語之各合其分,使這書處理得很自然而真實。既沒有謾罵小說的謾罵,也沒有鴛鴦蝴蝶的肉麻,故事的發(fā)展也了無偶然性和夸大之處,使我們明白“齊大非偶”和世家之沒落有它必然的地方。這種種都是以大家庭為題材的許多新文藝作家們所還未能做到的好處。
全家福(二排左一為張恨水)
對于有人將《金粉世家》稱之為“當時的《紅樓夢》”,張恨水以一貫的謙遜認為:“這自是估價太高?!钡妥x者而言,卻讀得如癡如醉。特別是那些略有文化的女性讀者,包括老太太們在內,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張恨水說:“我十幾年來,經(jīng)過東南、西南各省,知道人們常常提到這部書。在若干應酬場上,常有女士們把書中的故事見問?!睆堄邀[曾親眼見到類似的場面,他說:“我曾陪他出席過朋友的家宴,他的讀者——那些太太、老太太們,紛紛向他提出問題,議論這部小說人物處理的當否,并追問背景和那些人物后來真正的結局?!睆埡匏哪赣H也喜歡其中的故事,每天晚飯后,兒女們都把當天的連載念給她聽,數(shù)年如一日。據(jù)說,魯迅的母親也很喜歡張恨水的小說,魯迅在1934年5月16日寫給母親的信中就曾提到:“三日前曾買《金粉世家》一部十二本,又《美人恩》一部三本,皆張恨水所作,分二包,由世界書局寄上?!苯癫轸斞溉沼?,至少有五次記載了類似的情形。多年后,張恨水談到《金粉世家》的成功,認為是“書里的故事輕松,熱鬧,傷感,使社會上的小市民層看了之后,頗感到親近有味。尤其是婦女們,最愛看這類小說”。而且,“它始終在那生活穩(wěn)定的人家,為男女老少所傳看。有少年人看,也有老年人看”。因此,根據(jù)最初十幾年的統(tǒng)計,“《金粉世家》的銷路,卻遠在《春明外史》以上”。
這部小說之所以吸引讀者,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許多讀者對于高官巨室的私生活和宦海秘聞總有一些好奇,喜歡探究背后的秘密?!督鸱凼兰摇钒l(fā)表之初,就有讀者猜測,小說中的金家,到底是指當年北京豪門哪一家?有人猜是袁(世凱)家,有人猜是錢(能訓)家,有人猜是唐(紹儀)家,也有人猜是梁(士詒)家。張恨水說:“全有些像,卻又全不像。我曾干脆告訴人家,哪家也不是,哪家也是!”他以海市蜃樓為喻,說明“《金粉世家》的背景,是間接取的事實之影,而不是直接取的事實。作為新聞記者,什么樣的朋友都結交一些。袁世凱的第五個兒子和我比較熟,從他那里聽到過一些達官貴人家的故事。孫寶琦家和許世英家我也熟悉。有時我也記下一些見聞,也就成為寫小說的素材”。這說明,張恨水是個有心人,有觀察生活的習慣,對北京社會各個階層的生活,都有相當深入和具體的了解。不過,小說不是記錄生活,而是以事實為依據(jù)鋪敘幻想,所以說是空中樓閣,是海市蜃樓,和生活并不完全一樣,卻又是生活的投影或倒影。據(jù)張伍介紹,寫作之初,有一位新聞界的權威人士曾對很多人說:“恨水這篇小說一定寫不好,準砸!”他的理由是:“恨水和我們都是寒士出身,從來也沒過過富貴生活。恨水沒經(jīng)過這種生活,他怎么能寫得好?不僅僅是這個大家庭里人與人的關系寫不好,就是屋里的一切陳設,沒見過的也寫不出來。寫出來的總理家里,也像小報上那些小說描寫的現(xiàn)代闊人家的老套子:一明兩暗三間正房,堂屋正面掛著一幅山水中堂或福祿壽三星;前邊一張大條案,中間擺個座鐘,兩邊是一對大膽瓶;條案前是一張方桌,上擺茶盤,中有茶壺茶碗,甚至有大盤木瓜、佛手之類;方桌兩邊,各有一把紅漆的太師椅;兩面墻上掛著幾個寫了字的條幅……”他一面說,一面笑,“據(jù)說這就是闊人家里的情況,這些先生恐怕連沙發(fā)都沒見過,讓現(xiàn)代富貴人家看到,會笑掉牙的”。
這個人的擔憂看來是多余的,很顯然,他既不懂小說,也不懂張恨水。一向自謙的張恨水就曾不無自豪地寫道:“小說在報上發(fā)表的時候,許多富貴之家的人,尤其婦女,都拿去看看。而他們并沒有感覺到這說的是誰。老實說,這也就是寫小說的一種技巧。我不敢說有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手腕,而布局之初,實在經(jīng)過一番考慮的?!倍?,他并不否認,就這部小說的主旨來說,并“沒有對舊家庭采取革命的手腕。在冷清秋身上,雖可以找到一些奮斗精神之處,并不夠熱烈。這是在我當時為文的時候,我就考慮到的。但受著故事的限制,我沒法寫那種超現(xiàn)實的事。在《金粉世家》時代(假如有的話),那些男女,除了吃喝穿逛之外,你說他會具有現(xiàn)在青年的思想,那是不可想像的”。這正是張恨水為人為文的老實之處,“未能給書中人一條奮斗的出路”,他解釋其中的原因,是由于“寫著這一、二百人登場的大戲,精疲力盡,已窮于指揮,更顧不到意識上的加重了”。然而,多虧他“顧不到意識上的加重”,《金粉世家》還是《金粉世家》;如果冷清秋不是選擇烈火中棄家出走,隱居西山,而是認清豪門的反動本質,走上革命道路,那么,張恨水就不再是張恨水,《金粉世家》也就不再是《金粉世家》了。
而真正使他感到人生如“玄妙不可捉摸之一悲劇”的,卻是兩個女兒——大女慰兒、幼女康兒,在《金粉世家》將要完成時,先后死去。張恨水因此感受到一種彌漫于身體四周而無處不在的悲涼。他在《金粉世家》自序中寫道:“吾初作是書時,大女慰兒,方啞啞學語,繼而能行矣,能無不能語矣,能上學矣,上學且二年矣,而吾書乃畢。此不但書中人應有其悲歡離合,吾作書畢,且不禁喟然曰:樹猶如此也。然而吾書作尾聲之時,吾幼女康兒方夭亡,悲未能自已,不覺隨筆插入文中,自以為足紀念吾兒也。乃不及二十日,而長女慰兒,亦隨其妹于地下。吾作尾聲之時,自覺悲痛,不料作序文之時,又更悲痛也。今慰兒亦夭亡,十余日矣。料此書出版,兒墓草深當尺許也。當吾日日寫《金粉世家》,慰兒至案前索果餌錢時,常竊視曰:勿擾父,父方作《金粉世家》也。今吾作序,同此明窗,同此書案,掉首而顧,吾兒何在?嗟夫!人生事之不可捉摸,大抵如是也。”《金粉世家》以這種方式落幕,卻是張恨水沒有想到的。
(待續(xù))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