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雅君
門閥士族是魏晉南北朝時代思想與文化的最重要創(chuàng)造者。王夫之曾概言那個時代“九品之外無清流,世族之外無造士”*王夫之: 《讀通鑒論》中冊卷15《孝武帝》第四條,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441頁。。從魏晉降至南朝,門閥士族的實際政治權力在不斷喪失,然而另一方面,門閥制度卻被不斷強化。之所以會有如此矛盾的現(xiàn)象,乃與門閥士族掌控文化話語權有關。門閥士族通過掌控意識形態(tài),從而合理化其已經(jīng)擁有的既得利益,進而將之制度化。而制度化的過程又是正向鞏固其意識形態(tài)的過程。*李磊: 《魏晉玄學與門閥政治關系述論》,《歷史教學問題》2014年第3期。統(tǒng)治者對其思想文化的認同,是門閥士族掌控意識形態(tài)生產(chǎn)的前提條件,因此,門閥士族十分注重對最高統(tǒng)治者進行思想教化,尤其是重視對儲君的教育。
門閥士族實現(xiàn)對儲君的教化,主要途徑是壟斷東宮官僚的詮選,從而營造出符合其思想文化的環(huán)境,對儲君的思想進行潛移默化。據(jù)《太平御覽》卷245《職官部四十三》引《晉中興書》載:
溫嶠拜太子中庶子,嶠在東宮,特見嘉寵,僚屬莫與為比。嶠與阮放等共勸太子游談老莊,不教以經(jīng)史,太子甚愛之。
兩晉之際是門閥士族由儒入玄的關鍵時刻,溫嶠、阮放均為玄學名士,他們在東宮中“不教以經(jīng)史”,而以玄學影響太子,正是在培育君主對門閥士族意識形態(tài)的認同。正因東宮官僚詮選事關諭教太子,故而東宮諸官職為門閥士族所獨占,此即《梁書·文學上》所稱的“舊事,東宮官屬,通為清選”。然而,《通典》卷30《職官十二》、《唐六典》卷27《家令率更仆寺》又言東宮三卿之職,“自宋齊以來,清流者不為之”。這似乎與《梁書》“東宮官屬,通為清選”的記載相矛盾。本文試圖從理解這一矛盾記述入手,揭示門閥士族之所以能固守諭教太子之責的社會背景,并闡釋東宮作為意識形態(tài)生產(chǎn)的空間特性。
《宋書·百官志下》云:
自家令至仆,為太子三卿。三卿,秩千石。
太子三卿是指太子家令、太子率更令、太子仆。三個職官最早被合稱為“太子三卿”是在西晉時代,劉宋延續(xù)了這一稱呼。*《通典》卷30《職官十二》: “其(晉代)家令、率更令及仆,為太子三卿。太康八年,進品與中庶子、二率同?!北本?中華書局,1988年,第831頁。關于三卿在東宮權力結構中的位置,《宋書·百官志下》又云:
家令,一人。丞一人。晉世置。漢世太子食湯沐邑十縣,家令主之。又主刑獄飲食,職比廷尉、司農(nóng)、少府。漢東京主食官令。食官令,晉世自為官,不復屬家令。
率更令,一人。主宮殿門戶及賞罰事,職如光祿勛、衛(wèi)尉。
仆,一人。漢世太子五日一朝,非入朝日,遣仆及中允旦入請問起居,主車馬、親族,職如太仆、宗正。
《宋書》成書于蕭梁時代,依據(jù)劉宋官方資料編纂而成。其所述三卿職掌與《晉書·職官志》大略相同,并沒有根本性的變化。三卿合在一起相當于朝廷廷尉、司農(nóng)、少府、光祿勛、衛(wèi)尉、太仆、宗正。朝廷九卿中,除了掌禮樂郊廟祭祀的太常、掌外事的大鴻臚之外,其余負責宮廷事務、朝廷政務的七卿,東宮皆由三卿對掌其職。且劉宋太子家令、太子率更令、太子仆皆為“銅印墨綬,進賢兩梁冠,絳朝服”*《通典》卷30《職官十二》,第831、833頁。《唐六典》卷27《家令率更仆寺》,北京: 中華書局,1992年,第696、699、701頁。,品秩為第五品*《宋書》卷40《百官下》,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1262頁。,亦承襲兩晉?!短屏洹肪?7《家令率更仆寺卷》自注引晉武帝太康八年詔:
太子家令、率更令、仆,東宮之達官也,宜進品第五,與中庶子、二率同。
太康八年詔書中明確將太子三卿定義為“東宮之達官”。劉宋太子三卿無論是職如九卿、還是品秩第五,都與兩晉時無異,理應仍然是“東宮之達官”,為何《通典》卷30《職官十二》,《唐六典》卷27《家令率更仆寺》皆言東宮三卿“自宋齊以來,清流者不為之”?《宋書·百官志下》中的另一條記載似乎揭示些許端倪:
自漢至晉,家令在率更下;宋則居上。
《宋書》認為,宋與晉不同,太子三卿彼此間的排序發(fā)生了變化,兩晉時太子率更令在前,太子家令在后,劉宋正好顛倒過來。顛倒的原因,從《宋書·百官志下》的行文來看,是太子率更令職事削減的結果,其言曰:
(太子中庶子)漢東京掌庶子、舍人,晉世則不也。
隨著兩晉侍從官地位的上升,從太子率更令的統(tǒng)轄中獨立出來,率更令也就喪失了作為侍從統(tǒng)領的權責,逐漸轉向“主宮殿門戶及賞罰事”等安保、執(zhí)法工作,其在東宮職官體系中的地位也隨之大幅下降。*劉雅君: 《權力繼承的制度保障——漢晉東宮侍從官體系考述》,《史林》2015年第6期。若按與皇太子生活關系之遠近來衡量,太子率更令的重要性甚至不如負責太子飲食、谷貨的太子家令。劉宋將太子率更令排在家令之后,不過是對兩晉已經(jīng)發(fā)生的變化加以確認而已。而這一變化,太子率更令的地位直至唐代都沒有再超過太子家令??梢哉f,劉宋對太子三卿排序的顛倒是有劃時代意義的。
需要指出的是,這種排序的變化絕非因為太子家令重要性的上升所致,而是因為太子率更令重要性下降的速度超過了太子家令。即使是太子家令,其重要性也在降低。如上引《宋書·百官志下》所言,劉宋將負責太子飲食這最關涉太子人身安全的部門——太子食官令轉為太子中庶子管理,而不再隸屬太子家令。這是太子家令在東宮中實際地位下降的標志。
至于太子仆,無論晉、宋,均在太子三卿的最后?!短屏洹肪?7《家令率更仆寺》自注云: “(太子仆)宋、齊品秩、冠服同家令寺;從駕乘安車,次家令。”均以家令作比,而不以率更令作比,這也是因為此時太子三卿的首席換成太子家令的原因。
此外,太子三卿的屬官在劉宋有被裁撤的趨向。除了太子家令的原屬官太子食官令轉為太子中庶子管理外,設置于晉代的太子率更令主簿、太子仆主簿都被裁撤*《通典》卷30《職官十二》,第833、834頁?!短屏洹肪?7《家令率更仆寺》,第700、702頁。。由此,太子三卿在東宮中實際地位的下降,似乎可以作為解釋“自宋齊以來,清流者不為之”的原因。
另一方面,門閥士族通常都樂居與思想、文化相關之職,故其所樂任之官被稱為“清官”。太子三卿所從事的均是為太子個人生活提供服務的工作。如太子家令,“主內(nèi)茵褥床幾諸供中之物及官奴婢、月用錢、內(nèi)庫、鹽米、車牛、刑獄”*《通典》卷30《職官十二》,第831頁?!短屏洹肪?7《家令率更仆寺》,第696頁。,事務繁雜且與治道無關。這似乎可以成為“清流者不為之”另一個理由。
然而,如果從人事任免來看,“清流者不為之”的史實判斷似乎有再檢討的必要。
1.劉宋時期太子三卿任職者
劉宋任職太子三卿可考者為4人,其中太子家令1人,太子率更令2人,太子仆1人,下表為筆者整理的劉宋太子三卿任職人員情況表*本表依據(jù)《宋書》、《南史》各人本傳而制。:
表1 劉宋太子三卿任職人員情況表
續(xù) 表
傅隆,據(jù)《南史》本傳,“累遷尚書左丞。以族弟亮為仆射,緦服不得相臨,徙太子率更令”。按《宋書·傅亮傳》,傅亮為尚書仆射是在永初二年(421年),故而可知傅隆是在宋武帝永初二年時轉任太子率更令的。傅隆“曾祖晞,司徒屬,父祖并早卒”,在注重祖、父官職的東晉,傅隆因祖、父早卒且官位不顯,故直到“義熙初,年四十”,方為孟昶建威參軍,確實不能以膏腴視之。然而,傅隆出身北地傅氏,雖說北地傅氏在東晉時已不及在西晉時那般顯貴,但仍然屬于門第較高的家族,而且晉宋之際又正是他族弟傅亮當朝的時候,故而宋初太子率更令任職者傅隆實屬“清流”,絕非寒、庶。
何承天,東海郯人,“從祖?zhèn)?,晉右衛(wèi)將軍”,母為徐廣之姊??梢姾纬刑扉T第雖非一流高門,但亦為士族無疑。而且何承天出任太子率更令時已近晚年。在此之前,曾任尚書殿中郎兼左丞,“不為仆射殷景仁所平,出為衡陽內(nèi)史”,又“為州司所糾,被收系獄,值赦免”,才重新啟用為著作佐郎,并在此任上兼職太子率更令。以后又以本官領國子博士,“皇太子講《孝經(jīng)》,承天與中庶子顏延之同為執(zhí)經(jīng)”。*《宋書》卷64《何承天傳》,第1705頁。可見,宋文帝元嘉中期的太子率更令并非寒、庶,或無學之人。
荀伯子,出身著名的潁川潁陰荀氏。“祖羨,驃騎將軍。父猗,秘書郎”,妻弟為陳郡謝晦,又“常自矜陰藉之美,謂(王)弘曰: ‘天下膏粱,唯使君與下官耳。宣明之徒,不足數(shù)也?!憋@然,荀伯子為第一流高門士族,他甚至看不起陳郡謝氏。雖然他年少時“通率好為雜戲,遨游閭里,故以此失清涂”,但經(jīng)過徐廣的推選后進入仕途,宋初又受到時為執(zhí)政的謝晦薦達,車騎將軍王弘的稱譽,任職太子仆之前曾為尚書左丞、臨川內(nèi)史、散騎常侍,本邑大中正,所歷官職皆為清流。故而,亦不能將宋文帝時的太子仆任職者荀伯子視為非“清流”。
從上面的分析可見,太子三卿仍然由士族出任,那么《通典》所謂太子三卿“清流者不為之”的說法又作何解呢?
傅隆、何承天、荀伯子均為士族,但北地傅氏、潁川荀氏為魏晉時的舊高門,東海何氏更是次等士族。劉宋的太子三卿確實未見像太子中庶子、太子舍人、洗馬那樣由當朝高門如王、謝等族子弟扎堆任職的現(xiàn)象。從這個意義來說,“清流者不為之”是指劉宋一流高門不為之,而非指士族不為之。
2.南齊時期太子三卿任職者
南齊時期,任職太子三卿可考者為5人,其中太子家令3人,太子率更令1人,太子仆1人,下表為筆者整理的南齊太子三卿任職人員情況表*本表依據(jù)《南齊書》、《南史》各人本傳而制。:
表2 南齊太子三卿任職人員情況表
先看三卿之首太子家令的任職者。
沈約,吳興武康人?!白媪肿樱握魈攲④?。父璞,淮南太守。璞元嘉末被誅,約幼潛竄,會赦免。既而流寓孤貧,篤志好學,晝夜不倦?!鸺曳畛??!?《梁書》卷13《沈約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233頁。吳興沈氏在劉宋常以武干為長,沈約祖、父官位不低,但因父親被誅,故沈約僅以奉朝請起家,確為次等士族。
許勇惠,高陽新城人,魏鎮(zhèn)北將軍允八世孫,父珪,宋給事中,著作郎,桂陽太守。*《梁書》卷40《許懋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575頁。雖為士族,但門第不高。
孔逖,會稽余姚人,升明中為齊臺尚書儀曹郎,永明中為太子家令*《南齊書》卷34《虞玩之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2年,第611頁。。祖、父官職史無所載,當因其不顯。
再看太子率更令。
伏曼容,平昌安丘人?!霸嫣?,晉著作郎。父胤之,宋司空主簿。曼容早孤,與母兄客居南海?!?《梁書》卷48《儒林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662頁。伏曼容雖屬士族無疑,但門第絕非一流。
最后看太子仆。
周颙,汝南安城人。“晉左光祿大夫顗七世孫也。祖虎頭,員外常侍。父恂,歸鄉(xiāng)相?!?《南齊書》卷41《周颙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2年,第730頁。周顗即著名的周伯仁,為東晉初年赫赫名臣。但到宋齊之時,汝南周氏顯然已經(jīng)不能稱為一流高門,周颙之祖、父僅為員外常侍、歸鄉(xiāng)相。故而周颙可歸為舊高門。
綜上所述,南齊太子三卿任職者的門第甚至抵不上劉宋太子三卿的任職者。劉宋太子三卿還有北地傅氏、潁川荀氏這樣魏晉時顯赫的舊高門,南齊任職者除了汝南周氏外,連舊高門都談不上。
故而,“自宋、齊以來,清流者不為之”的太子三卿,從宋至齊,其任職者的門第的確處于下降之中,但是仍然是士族所出任的清官,寒人無法染指。
《隋書·百官志》云:
家令、率更令、仆各一人。家令,自宋、齊已來,清流者不為之。天監(jiān)六年,帝以三卿陵替,乃詔革選。家令視通直常侍,率更、仆視黃門三等,皆置丞。
“三卿陵替”,即“自宋、齊已來,清流者不為之”。梁武帝對“三卿陵替”的情況不滿,力圖加以改變。如前文所述,宋、齊太子三卿其實仍然由士族出任,只不過高門士族沒有擔任而已。宋、齊擔任者分為兩類,一類是在宋、齊時門第稍顯沒落的魏晉舊門閥,另一類是宋、齊新起的次門士族。所以《隋書·百官志》所謂“三卿陵替”當指擔任者的門第不高這一點而言。梁武帝用以改變“三卿陵替”的辦法不是將任職人選限定在特定的高門士族范圍內(nèi),即命令“清流者必須為之”。他沒有采用這種以人崇官的辦法,而是以提高三卿在官僚體系中地位的做法來解決“三卿陵替”的問題,這是以官位來崇官。
按《隋書·百官志》的上述記載,“家令視通直常侍,率更、仆視黃門”,這實質上是引通直散騎常侍為太子家令的同類,以黃門侍郎為太子率更令、太子仆的同類,即以某類清官作比,增強太子三卿作為清官的性質。這是指天監(jiān)六年(507年)的情況。
天監(jiān)七年(508年),梁武帝讓吏部尚書徐勉制定了文官十八班的官制,在這一體制中,太子家令、太子率更令、太子仆均為第十班,與給事黃門侍郎、員外散騎常侍同班,卻比通直散騎常侍的十一班要低一班。在東宮的官僚體系內(nèi),比原來同為第五品的太子中庶子(十一班)、太子左、右衛(wèi)率(十一班)低一班,又比原來同為第五品的太子庶子(九班)高一班。由此可見,在梁武帝的官制改革中,雖然關心“三卿陵替”的問題,但三卿并沒有取得比原來同品的東宮官僚更多的優(yōu)先權。而且從品位上看,太子中庶子、太子左、右二衛(wèi)率都相當于從第五品升至第四品,太子三卿只能是原地踏步,仍然相當于原來的第五品。
如果進一步考察太子三卿任職者的履歷,便可看出梁武帝“革選”的思路所在。下表為筆者整理的蕭梁太子三卿任職人員情況表*本表依據(jù)《梁書》、《南史》各人本傳而制。:
表3 蕭梁太子三卿任職人員情況表
表中絕大部分太子三卿的任職者都曾任職太子舍人、太子洗馬、太子中舍人、太子中庶子。比如:
殷鈞: 曾任太子舍人、太子家令、太子中庶子。*《梁書》卷27《殷鈞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407頁。
陸襄: 曾任太子洗馬、太子中舍人、太子家令、太子中庶子。*《梁書》卷27《陸襄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409頁。
劉孝綽: 曾任太子舍人、太子洗馬、太子仆。*《梁書》卷33《劉孝綽》,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478頁。
蕭愷: 曾任太子洗馬、太子中舍人、太子家令。*《梁書》卷35《蕭愷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513頁。
謝舉: 曾任太子舍人、太子家令、太子中庶子。*《梁書》卷37《謝舉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529頁。
劉孝威: 太子洗馬,累遷中舍人、庶子、率更令,并掌管記,遷中庶子。*《梁書》卷41《劉孝威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595頁。
劉孺: 太子舍人、太子洗馬、太子中舍人、太子家令、太子中庶子。*《梁書》卷41《劉孺?zhèn)鳌罚本?中華書局,1973年,第591頁。
太子三卿的人選范圍一般限定在曾出任太子舍人、太子洗馬、太子中舍人或太子庶子者。太子三卿在東宮官僚系統(tǒng)中的轉官,通常是轉至太子中庶子。
任職者在東宮官僚體系中的升遷次序,通常是: 由三班的太子舍人到六班的太子洗馬,到八班的太子中舍人,到九班的太子庶子,到十班的太子三卿,再到十一班的太子中庶子。由此可見,太子三卿已經(jīng)被納入了東宮本系統(tǒng)的官僚體系升遷序列之中。梁武帝解決“三卿陵替”的思路其實是將太子三卿置于東宮官升遷的必經(jīng)之路上,使東宮中的每位升職者必任此職,由此再也不會出現(xiàn)“清流者不為之”的情況。
如果考察蕭梁時代的太子三卿任職者,的確有出身高門士族者。陳郡謝氏、陳郡殷氏都是第一流的高門。尤其是謝舉,為謝弘微后裔。這一家族屢出人物,如謝莊、謝朏、謝瀹、謝覽,均既為當日名士領袖,又為朝望,為謝氏代表性的一支。謝舉為謝瀹之子,中書令謝覽之弟,其門第當屬清流中的清流?!读簳繁緜饔涊d: “(謝)舉祖莊,宋世再典選,至舉又三為此職,前代未有也。”謝莊、謝舉多次居非常重要的吏部尚書之職,可見其家門地位之高。出身這樣家族的人在梁朝時候出任太子家令,這正表明梁武帝改變“三卿陵替”、“清流者不為之”的局面其實是獲得了成功。
但是,也應該承認,即使經(jīng)過“革選”,蕭梁太子三卿的任職人選主要還是集中在次門士族上,如吳興沈氏、彭城劉氏、東海徐氏、平原明氏。其中彭城劉氏最多。這種情況一方面固然可以看作是對宋、齊任職的繼承,但另一方面更應該將之理解為次門士族憑借文化在門閥序列中上升所致,其性質與次門士族擠入門下、中書等傳統(tǒng)高門獨占之清官的性質相同。次門士族在文化及政治上的崛起,其實也改變了太子三卿在東宮中的職能,使其超越事務層級,躋身東宮的決策層。
《宋書·符瑞下》記載了太子家令劉征的一條事跡:
元嘉十五年二月,太子家令劉征園中林檎樹連理,征以聞。
東宮園中出現(xiàn)“木連理”的現(xiàn)象預示著“王者德澤純洽,八方合為一”,在當時的政治語境中,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時任太子家令的劉征不僅勤于職守,而且敏于觀察。此事表明,太子家令的活動已經(jīng)越出了東宮庶務,而成為政治文化的參與者。
與劉宋相比,有關南齊太子三卿在東宮文教活動的記載增加。太子三卿似乎成為門第不高者在東宮從事文教活動的官銜。
如沈約,“齊初為征虜記室,帶襄陽令,所奉之王,齊文惠太子也。太子入居東宮,為步兵校尉,管書記,直永壽省,校四部圖書。時東宮多士,約特被親遇,每直入見,影斜方出。當時王侯到宮,或不得進,約每以為言。太子曰: ‘吾生平懶起,是卿所悉,得卿談論,然后忘寢。卿欲我夙興,可恒早入?!w太子家令,后以本官兼著作郎,遷中書郎,本邑中正,司徒右長史,黃門侍郎?!?《梁書》卷13《沈約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233頁。沈約“校四部圖書”的工作類似太子洗馬之職,被文惠太子“特被親遇”則像太子中庶子,可以想見,沈約是以太子家令之職在行使上述兩種職事。
不僅如此,據(jù)《南齊書》卷52《文學傳》記載: “世祖使太子家令沈約撰《宋書》,擬立《袁粲傳》,以審世祖。世祖曰: ‘袁粲自是宋家忠臣?!s又多載孝武、明帝諸鄙瀆事,上遣左右謂約曰: ‘孝武事跡不容頓爾。我昔經(jīng)事宋明帝,卿可思諱惡之義?!谑嵌嗨〕??!鄙蚣s以太子家令兼任著作郎,撰寫《宋書》,其職事已經(jīng)超出東宮范圍,轉而與皇帝發(fā)生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
再如,太子率更令伏曼容,“永明初,為太子率更令,侍皇太子講。衛(wèi)將軍王儉深相交好,令與河內(nèi)司馬憲、吳郡陸澄共撰《喪服義》,既成,又欲與之定禮樂。會儉薨,遷中書侍郎、大司馬諮議參軍,出為武昌太守”。*《梁書》卷48《儒林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663頁。伏曼容以太子率更令的身份侍講東宮,又受王儉之托參與撰寫、制定禮儀,其活動范圍也超出了東宮。
再如,太子仆周颙,“為文惠太子中軍錄事參軍,隨府轉征北。文惠在東宮,颙還正員郎,始興王前軍諮議。直侍殿省,復見賞遇?!D太子仆,兼著作,撰起居注。遷中書郎,兼著作如故。常游侍東宮。少從外氏車騎將軍臧質家得衛(wèi)恒散隸書法,學之甚工。文惠太子使颙書玄圃茅齋壁,國子祭酒何胤以倒薤書求就颙換之,颙笑而答曰: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南齊書》卷41《周颙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2年,第732頁。從“常游侍東宮”可見周颙與太子的關系非常親密。周颙以太子仆“兼著作,撰起居注”,這也是超出了太子仆本身在東宮的服務職事,轉而為朝廷“撰起居注”。
對上述情況作一番歸納,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南齊時代的太子三卿由門第不高的文化名士出任,故而這些名士在本職工作以外,又參預東宮文教活動,因而太子三卿與太子的關系,從沈約、伏曼容、周颙的相關情況來看,是非常親密的。此外,太子三卿還常兼任著作郎,如太子家令沈約、太子仆周颙,故而其文教活動范圍又超出了東宮,進入朝廷之中,因而又常與皇帝、宰輔發(fā)生關系。所以說,南齊太子三卿的任職者門第雖較劉宋有更進一步下降的趨勢,但因任職者的高素質,其具體職事反而擴大到東宮、朝廷的文教領域,與皇帝、太子的關系得以加強。
南齊太子三卿所增強的文教職能,為蕭梁所繼承。梁朝太子三卿任職者仍然具有高文化素質,成為東宮文教的主要力量之一,并由此得以與皇太子,乃至皇帝之間結成密切的聯(lián)系。
如明山賓為當時最著名的經(jīng)學家,“時初置《五經(jīng)》博士,山賓首膺其選,遷北中郎諮議參軍,侍皇太子讀,累遷中書侍郎、國子博士、太子率更令、中庶子,博士如故”*《梁書》卷27《明山賓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405頁。。明山賓為太子率更令時仍然兼官五經(jīng)博士,顯然,如此的人事安排,旨在使經(jīng)學家明山賓就近接觸皇太子,明山賓隨后由太子率更令轉任太子中庶子也可旁證這一點。可以想象,作為太子率更令的明山賓或許仍在延續(xù)他“侍皇太子讀”的職責。
再如文學家們,在太子三卿任上常常兼東宮管記。
首先看太子家令。殷鈞為“太子家令、掌東宮書記”*《梁書》卷27《殷鈞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407頁。;陸襄為“太子家令,復掌管記”*《梁書》卷27《陸襄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卷409頁。;徐摛為“家令,兼掌管記”*《梁書》卷30《徐摛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447頁。;蕭愷,為“太子家令,又掌管記”*《梁書》卷35《蕭愷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513頁。;謝舉,為“家令,掌東宮管記,深為昭明太子賞接”*《梁書》卷37《謝舉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529頁。。
其次,太子率更令也兼掌東宮管記。如劉孝威,為“率更令,并掌管記。大同九年,白雀集東宮,孝威上頌,其辭甚美”。*《梁書》卷41《劉孝威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595頁。
再看太子仆,也兼掌東宮管記。劉孝綽為“太子仆,復掌東宮管記,時昭明太子好士愛文,孝綽與陳郡殷蕓、吳郡陸倕、瑯邪王筠、彭城到洽等,同見賓禮。太子起樂賢堂,乃使畫工先圖孝綽焉。太子文章繁富,群才咸欲撰錄,太子獨使孝綽集而序之”。*《梁書》卷33《劉孝綽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480頁。
雖然太子三卿掌東宮管記者中,以太子家令在人數(shù)上居多,但這并不意味著太子率更令、太子仆沒有兼掌東宮管記的資格。從上引劉孝威、劉孝綽的例子來看,他們?yōu)樘勇矢?、太子仆時兼掌東宮管記還有特殊的禮遇,其地位并不比任太子家令者差。
此外,還有太子家令在掌管東宮事務外,兼任皇帝身邊的近臣。如劉孺,“轉中書郎,兼中書通事舍人,頃之遷太子家令,余如故”*《梁書》卷41《劉孺?zhèn)鳌?,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591頁。。劉孺是以中書通事舍人的顯赫身份兼任太子家令的。
所以,從門第的角度來看,宋、齊、梁太子三卿任職者的門第下降,皆由次門士族出任。但是因為這一時期次門士族在政治上處于上升通道,更得到南朝皇帝的信任,獲得更多的政治權力,因而,太子三卿反而超越出原本的東宮事務層面,新增了文教職能,并借此與皇帝、皇太子結成親密的關系。
《隋書·百官志》、《通典》卷30《職官十二》,《唐六典》卷27《家令率更仆寺》皆言東宮三卿之職,“自宋齊以來,清流者不為之”??疾靹⑺翁尤?,其職掌、品秩均與兩晉無異,然而三卿排序卻發(fā)生變化,太子家令取代太子率更令成為三卿之首。這種排序的變化是因為太子率更令地位下降的速度要超過了太子家令??傮w而言,劉宋太子三卿在東宮中實際地位下降,這是“自宋、齊以來,清流者不為之”的重要緣由。
所謂“清流者不為之”,主要是指高門士族不出任。宋、齊太子三卿任職者的門第雖在不斷下降中,但仍保持在士族范圍之內(nèi),宋、齊太子三卿并非寒人所任之官。
為了改變“三卿陵替”的局面,首先,梁武帝通過提高三卿在官僚體系中地位的做法來解決“三卿陵替”的問題——“家令視通直常侍,率更、仆視黃門三等”。在十八班官制中,太子三卿均為第十班,與給事黃門侍郎、員外散騎常侍同班。其次,梁武帝將太子三卿納入東宮官僚體系升遷序列之中。太子三卿多選自曾在東宮任職過太子舍人、太子洗馬、太子中舍人或太子庶子者,而太子三卿在東宮官僚系統(tǒng)中的轉官,通常是轉至太子中庶子。因此,出仕東宮的高門子弟不得不打破“清流者不為之”的舊例,在其升遷途徑中出任太子三卿。但蕭梁太子三卿的主要任職者還是次門士族。
正因齊、梁太子三卿主要由次門士族出任,而次門士族在這一時期正處于政治、文化等方面的上升期,較之高門士族,更易獲得政治權力。因而南齊、蕭梁時代的太子三卿憑借其在文教方面的高素質,常在所執(zhí)掌的事務性工作之外,擔任“掌管記”等文書類工作,與皇太子結成親密的關系。其文教活動甚至超出東宮,擴大至朝廷之中,因而又常獲皇帝、宰輔的信用。
與兩晉相比,南朝太子三卿雖然在門第上有所降低,但在文教化、清顯化上則又更進一步,成為門閥士族教化皇權的又一重要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