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貝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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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選》陶詩文反觀蕭統(tǒng)重“風教”的文學趣味

尚貝貝

摘要：陶淵明的詩文以平淡自然為主，盡管他的詩文享譽后世，卻湮沒于當時。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明確提出了“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綜緝辭采”“錯比文華”的選文標準，要求作品有華美的文采，由此看來陶淵明的詩文似乎與《文選》選文趨向相左，但《文選》卻收錄了陶淵明九篇作品，難道陶詩入選僅是因為像有些學者所說的“破例”嗎？細細分析入選的陶詩陶文可知，這些詩文“辭采精拔”合乎《文選》選文標準；還可以窺見蕭統(tǒng)不只重“辭藻”，還重“風教”的文學趣味，這對我們研究《文選》的選目等問題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關(guān)鍵詞：《文選》；陶詩陶文；蕭統(tǒng)；風教

尚貝貝/鄭州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河南鄭州450001)。

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撰的《文選》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賦詩文總集，它收錄了從先秦至梁代130位作家的700余首作品。蕭統(tǒng)將“文”分為三十九種文體?！段倪x》中收錄的作品是蕭統(tǒng)按照“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的選文標準，“略其蕪穢，集其英華”而成，所以入選的詩文是經(jīng)得起推敲、具有經(jīng)典性的。它們不僅體現(xiàn)了蕭統(tǒng)的選文眼光，也從側(cè)面反映了蕭統(tǒng)的文學主張和文學趣味。正如魯迅先生所言：“凡是對于文術(shù)，自有主張的作家，他所賴以發(fā)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張的手段，倒并不在作文心，文則，詩品，詩話，而在出選本。選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見。博覽群籍，采其合于自己意見的為一集，一法也，如《文選》是。”眾所周知，陶淵明的詩文以平淡自然為主，這與齊梁時代崇尚麗靡的文風格格不入，所以陶淵明及其詩文在他生活的時代和去世后的百年間并不被重視，而講求“翰藻”的《文選》卻收錄了他的九篇詩文作品。不僅如此，蕭統(tǒng)還為陶淵明編集、作序和作傳。但是蕭統(tǒng)本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卻又與陶詩陶文大相徑庭，這一現(xiàn)象引起了研究陶淵明和治“選學”者的熱議。陶淵明詩文究竟是否符合《文選》的選文標準，蕭統(tǒng)收錄陶淵明詩文是否僅因為推崇他隱士的風范和人格，《文選》收錄陶淵明的詩文反映出蕭統(tǒng)怎樣的文學趣味？這些都是研究陶淵明以及《文選》時需要澄清的問題。其實《文選》中收錄的陶淵明詩文是比較有文采的，并不違背《文選》的選文標準，而且還能從側(cè)面反映出陶淵明注重“風教”的文學趣味和文學主張。

一、《文選》收錄的陶詩陶文“辭采精拔”具有“文”的特色

陶淵明生活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文人創(chuàng)作多圍繞“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的主題，文壇充斥著“麗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的文風，因而陶淵明抒寫個人隱逸情懷及田園生活的詩作，在南朝文壇上略顯另類。時人對其評價不高，“世嘆其質(zhì)直”，認為他的詩文是沒有文采可言的“田家語”，這般評價陶詩顯然是有失偏頗的。

宋齊時代“元嘉三大家”之一的鮑照是較早發(fā)現(xiàn)陶詩價值的文人，他還曾模仿陶詩創(chuàng)作了《學陶彭澤體》。齊梁時代的才子江淹也模仿陶詩作有《擬陶征君田居》，他們模仿陶詩顯然出于對陶詩風格的接受和喜愛。其后，鐘嶸進一步肯定了陶詩的文學性和藝術(shù)價值。其《詩品》雖僅將陶詩列為中品，但他評價陶詩“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風華清靡”。這充分肯定了陶詩的文采，并指出了佳句為證：“歡言酌春酒”（《讀山海經(jīng)》其一）及“日暮天無云”（《擬古》其一），此外，“陶公詠貧之制”即《詠貧士》詩被鐘嶸列入“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陶淵明也被稱為“才子”。

昭明太子蕭統(tǒng)更對陶淵明的詩文大加贊揚，“其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認為陶淵明的詩文卓爾不群，詞采精美拔俗，直抒胸臆且情感飽滿充沛，富于變化。蕭統(tǒng)毫不掩飾對陶淵明詩文的喜愛，在《陶淵明集序》中稱“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彼瞥缣諟Y明高潔的人格，把他當作自己心目中的圣賢人物，對他的詩文自然會“愛屋及烏”，但這并不是陶文入選《文選》的重要原因。蕭統(tǒng)認為文學的發(fā)展規(guī)律是由樸素到華麗的，“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其厲”。因此，他在選擇每一時期的作品時比較傾向有“華”特質(zhì)的作品。而入選《文選》的九篇陶詩文顯然在蕭統(tǒng)看來是比較有文采的，是蕭統(tǒng)從《陶淵明》集中“采摘孔翠”“集其清英”而來，具有“文”的特性。

陶淵明的《讀山海經(jīng)》《擬古》及《詠貧士》均是組詩，蕭統(tǒng)各選其一首，分別是《讀山海經(jīng)(孟夏草木長)》《擬古(日暮天無云)》和《詠貧士(萬族各有托)》，這三首詩也恰恰得到了南朝詩評論家鐘嶸的好評，可見在鐘嶸和蕭統(tǒng)的眼中他們是很有文采的。另外五詩一辭，《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挽歌(荒草何茫茫)》《雜詩(結(jié)廬在人境)》《雜詩(秋菊有佳色)》及《歸去來兮辭》“或述行旅，或為挽歌，或托物起興、詠物抒懷，均是標準的文人習作”，典雅而不野，其中的清辭秀句至今仍被人們交口稱贊，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悠然自得，“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的不慕榮華等。由此可見，陶淵明詩文入選《文選》不僅僅是蕭統(tǒng)推崇陶淵明人格的緣故，陶詩陶文“風華清靡”“辭采精拔”的特點是與《文選》“翰藻”的選文標準相合的。

二、從《文選》對陶文的取舍反觀蕭統(tǒng)重“風教”的文學趣味

與劉勰“征圣宗經(jīng)”的文學觀不同，蕭統(tǒng)認為文學的發(fā)展趨勢是日益華麗，文今勝于昔，這從他選文“詳近略遠”的特點可以看出。但這并不是說注重“翰藻”是《文選》唯一的選文標準，相反，蕭統(tǒng)選文十分重視“風教”，即作品的教化作用。蕭統(tǒng)的這一文學趣味在他對陶文的取舍上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

蕭統(tǒng)自幼就接受了儒家正統(tǒng)文學思想的熏陶，史稱他“三歲受《孝經(jīng)》《論語》，五歲遍讀五經(jīng)，悉能諷誦”（《梁書》本傳，《南史》本傳亦云然）。因此他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不僅在個人修養(yǎng)上謹守“仁”“孝”，而且在文學上要求詩文要講究“風雅之道”?！段倪x序》中有多處都透出他對儒家正統(tǒng)文學思想的接受和認同，首先表現(xiàn)在他認為詩應(yīng)言志，能諷誦:“詩者，蓋志之所之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蛾P(guān)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間濮上，亡國之音表；故風雅之道，粲然可觀?！边@段話化用的正是《詩大序》和《禮記》中的文字；其次，論及《文選》為何不選經(jīng)書時說“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以剪裁”，這句話寄寓著蕭統(tǒng)尊經(jīng)的深意。因此，他心目中理想的詩文既要有華美的文采，又要符合儒家正統(tǒng)思想即重“風教”，正如他在《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中所說的“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俘，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zhì)彬彬，有君子之致”。

魏晉南北朝時期思想界呈現(xiàn)的是儒學、玄學和佛學三者合流的局面，受其影響陶淵明的思想也比較復雜，儒道兼而有之，而《文選》選錄的陶淵明九篇作品卻著重強調(diào)他的儒家思想，這與蕭統(tǒng)推重儒家文化，重視“風教”的文學趣味不無關(guān)系。這九篇作品無一不透出陶淵明淡泊名利、“安道苦節(jié)”的情懷，折射出他超凡脫俗、不為物役的高潔品格：《始作鎮(zhèn)軍參軍京曲阿》中“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钡陌藏殬返?；《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口》中“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及《歸去來兮辭》中“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的不慕榮華；《雜詩(秋菊有佳色)》《擬古(日暮天無云)》中的“寄酒為跡”；《詠貧士(萬族各有托)》中“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钡你∈嘏f道，嘆無知音；《讀山海經(jīng)(孟夏草木長)》中“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且還讀我書”的怡然和悠閑；《雜詩(結(jié)廬在人境)》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自得之趣。透過這幾首詩文我們看到了一個“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卷而懷之”“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的圣者形象。蕭統(tǒng)認為人們通過閱讀陶淵明的詩文，追想他高尚的圣人品格，有助于提高個人修養(yǎng)和節(jié)操，達到“風教”的作用，即“嘗謂有能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抑乃爵祿可辭。不必傍游泰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風教也”。

蕭統(tǒng)深愛陶淵明的詩文，他殷勤地為陶淵明編集作序和作傳，并在《陶淵明集序》中盛贊陶詩陶文，以為“文章不群”“莫與之京”，而且將他認為比較有文采的精品詩文收入《文選》。陶淵明詩文中有一篇文章十分值得我們注意，那就是《閑情賦》。蕭統(tǒng)在《陶淵明序》中批評它是陶文中的瑕疵，“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币詾槿绻麤]有這篇文章，那么陶文就會完美了。其實，這篇文章“無論是題材、內(nèi)容還是情采，它都可與宋玉的《高唐》《神女》《登徒子好色》，以及曹植的《洛神》諸賦相類比?！薄段倪x》卻獨不取《閑情賦》，探究原因蓋其“卒無諷諫”有傷風教，可見蕭統(tǒng)對“風教”的重視。正因為如此，從先秦至六朝一些文采華美的作品，如王羲之文采斐然的《蘭亭集序》，或因其流露的思想與蕭統(tǒng)“風教”觀不符而被排斥在外；對于蔡邕的作品，只取了他《郭林宗碑文》《陳仲弓碑文》兩篇碑文，而那些在今天看來更富文學價值的抒情小賦，如《述行賦》《青衣賦》等卻一無所取，或因其浮而不典之故。類似這樣的情況還有很多，如蕭統(tǒng)《文選》錄入了不少“建安七子”的作品，卻唯獨不選徐，這也離不開蕭統(tǒng)對儒家正統(tǒng)文化的推崇及對“風教”的重視。

蕭統(tǒng)十分推崇陶淵明“貞治不休，安道苦節(jié)”的圣賢之德，認同其“韜光晦跡、遁世隱居”的隱逸生活，欣賞其“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的率真文德，并將其認為精品的陶文收入《文選》之中。《文選》收錄的九篇陶文，在藝術(shù)上“風華清靡”“辭采精拔”，具有“文”的特色。更重要的是蕭統(tǒng)通過對陶文的剪裁和取舍，向人們展示出了“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卷而懷之”“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的具有圣者形象的陶淵明，為后世評定陶淵明及推崇陶文奠定了輿論基調(diào)。蕭統(tǒng)對陶文的取舍反映了他推崇儒家正統(tǒng)文化，崇尚雅正的文學觀以及重視“風教”的文學趣味，可以根據(jù)這一觀念來研究《文選》選目的一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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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一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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