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金平
(江蘇第二師范學院 經(jīng)濟與法政學院, 江蘇 南京 43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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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guī)訓的身體、符號的身體、資本的身體
——當代女性身體的哲學話語的三個側面
董金平
(江蘇第二師范學院 經(jīng)濟與法政學院, 江蘇 南京430062)
人類的身體,尤其是當代女性的身體,早已不是那個純粹的自然性的存在物,在一定程度上,女性身體就是一種鐫刻在肉身之上不平等的性別關系的體現(xiàn)。對附著在女性身體之上社會關系的魔咒的祛魅,必須依賴于對之進行深入的哲學考察。這種哲學考察并非是單一層面的,而是同時蘊含在三個側面之中,即從??乱饬x上的規(guī)訓的身體,以及隨之而生產(chǎn)的肉身政治學;以鮑德里亞的符號價值而重新構建的具有消費性質的身體,最后,在經(jīng)典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意義上,女性身體已經(jīng)轉為一種與貨幣等量齊觀的資本,而在女性趨之若鶩追求身體塑形的身體拜物教背后,隱藏的其實就是馬克思所揭露過的資本拜物教。
女性;身體;規(guī)訓;符號;資本
正如瑪麗·道格拉斯的那句名言,“身體是社會結構和社會秩序的再現(xiàn),也是個人經(jīng)驗與外在世界的溝通渠道”*Mary Douglas, Natural Symbols: Explorations in Cosmology.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70. p.24.,和貨幣一樣,當身體尤其是女性身體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呈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純粹的自然之物,在一定程度上,它包含著一定的社會關系倒置為女性身體的呈現(xiàn),如果說,貨幣和資本展現(xiàn)的是資本主義社會中不平等的雇傭關系的話,那么身體,這個特殊的物,也蘊含了當代社會中性別關系,即男性與女性之間的社會關系是以女性身體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正因為如此,我們亟需對女性身體哲學,尤其其中所蘊含的顛倒的社會關系進行詳細的剖析。從總體來看,女性身體包括可見性的規(guī)訓、符號化的呈現(xiàn)以及資本化的運作三個不同的側面。
首先擺在我們面前的第一個問題是:我們的身體,尤其是女性的身體,是一種自然的產(chǎn)物嗎?肯定不是,從我們降生在這個世界上開始,身體就已經(jīng)不是一個自然的存在物,那種脫離具體歷史,脫離現(xiàn)實社會實踐的身體根本不存在,我們或許只有在人猿泰山和狼孩那里才能去設想一個更為自然的身體。恰恰相反,我們的身體是典型的社會性的產(chǎn)物,換句話說,它雖然具有物的外表,但在更深刻的層次上,它與資本主義世界中的商品,沒有根本性的區(qū)別,亦即我們身體是物象化(Versachelichung)的存在,在我們身體中,有意或無意地蘊含了某種社會關系的蹤跡,這種社會關系的蹤跡,從一開始就如同一個無形的縲紲規(guī)訓和束縛著我們對身體的選擇,即社會關系,尤其是性別之間不平等的社會關系,在我們成長和生活的每一個時刻中,都具象化為我們的身體性存在。
那么,社會關系究竟是如何塑造女性身體的呢?一種傳統(tǒng)的并廣受認同的女性主義研究視角是,今天女性身體的具體體現(xiàn),與以男性為中心構筑的微觀權力關系體系有關。在一些激進的女性主義哲學家,如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露西·依利加雷(Luce Irigaray)、埃倫娜·西蘇(Hélène Cixous)、蘇珊·鮑爾多(Susan Bordo)等人看來,女性身體本身是一種受害的產(chǎn)物,是一種建基在父權制基礎上的身體審美體制對女性身體的監(jiān)控和干預。如鮑爾多久指出:“社會化的身體出現(xiàn)于并再生產(chǎn)我們文化中標準化的女性實踐,這些實踐讓女性身體變得溫順,服從文化中的要求,同時以權力和控制的形式得到體驗?!?蘇珊·鮑爾多:《不能承受之重:女性主義、西方文化與身體》,綦亮、趙育春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頁。這種研究視角還將當代女性身體塑造技術(如美容手術)同古代的女性纏足作對比,其結論是,這種父權制的身體監(jiān)控技術,從古至今具有一種連續(xù)性,只不過從纏足的迫害最終過渡到對身體直接的裁剪。兩者只有形式上的區(qū)別,而無本質上的差異,女性身體在這兩種體制之下,無疑都充當了一種被男性目光凝視的犧牲品,從而這種以美為名的監(jiān)控體制可以合法地傷害女性的身體,讓女性身體按照男性欲望的目光來塑造。這樣,改變女性身體悲劇性命運的希望在于徹底摧毀以父權制為中心的政治體制和社會體制,改變男性對女性身體凝視的權力關系。
實際上,在這些激進女性主義哲學思潮背后,矗立著一個偉大的身影,這就是法國思想家和哲學家米歇爾·???。朱迪斯·巴特勒在其《事關重大的身體》(BodiesthatMatters)一書中,對福柯在當代女性主義或后-女性主義哲學思潮中的影響推崇備至:“在??履抢?,他多次強調身體的物質性,這正是福柯《性史》第一卷最為重要的問題,??聦嶋H上將性史也視為身體史,而身體就是他們得以塑造的最物質性,也是最生命性的層面。”*Judith Butler, Bodies That Matter: On the Discursive Limites of “Sex”. New York: Routledge, 1993, p.33.當然,福柯對身體規(guī)訓最完整的闡述出現(xiàn)在《規(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在那里,福柯談到了規(guī)訓、監(jiān)控、權力關系、凝視是如何作用于我們肉身的,他甚至將這種權力關系作用于我們肉身的方式稱之為肉身政治學(anatomie-politique)。不過,僅僅將當代女性身體看成一種社會強制性的塑造與規(guī)訓,是否真正能夠理解女性身體的復雜現(xiàn)象?換句話說,我們真的必須將現(xiàn)代女性身體的展現(xiàn)與古代的纏足放在同一個層面上來看待,即僅僅看成一種父權制結構在歷史中的延續(xù)嗎?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社會的分野中,纏足和現(xiàn)代女性身體的塑形之間本質性的差別被這樣一種單一的女性主義身體受難的話語體系徹底掩蓋了,而這種邏輯最終的結果只能是建立一種針對于社會的仇恨,并將女性身體的現(xiàn)代展現(xiàn)僅僅看成一種純負面的產(chǎn)物。
解鈴還須系鈴人。要解開這個死結,必須回到??拢@個曾經(jīng)作為這種女性受難的身體所引用的資源處。在福柯那里,凝視——作為??滤枷氲囊粋€重要概念——體現(xiàn)了一種權力關系的存在,在觀看者和被觀看者之間的看的關系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權力指向,觀看者處于看不見的暗處,監(jiān)視著被觀看者,而被觀看者處于向視覺敞開的位置。這樣,在醫(yī)生與病人之間、在老師與學生之間、在監(jiān)工與工人之間、在看守與囚犯之間都形成了這種特殊的看的關系。在處于權力一方特定的凝視的范圍下,被觀看的一方無疑處于一種被支配的地位。不過,我們可以從這種凝視或看的權力關系中推導出??虏]有明言的邏輯:權力者凝視的范圍就是其權力的界限。在凝視的范圍之內,權力者才擁有監(jiān)控的權力,而在這個凝視的范圍之外,被支配者便不再處于看的監(jiān)控之下,獲得了解脫。那么權力者的權力的大小與他能看到的范圍大小構成密切的關系,那么,對于權力者來說,最理想的看,是一種全景全覆蓋式的看,一種普世性且毫無遺漏毫無盲點的看。這正是邊沁在設計圓形監(jiān)獄時所談到的全景敞視主義的真諦所在,??轮赋觯骸巴昝赖囊?guī)訓機構應能使一切都一目了然。中心點應該既是照亮一切的光源,又是一切需要被了解的事情的匯聚點?!?米歇爾·??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劉北城、楊遠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197頁。這種全景敞視主義的要旨在于,讓一個只擁有有限的視野目光的凡夫俗子,通過某種特定的看的技術與構造,擁有了只有上帝才能具有的全景的看。
不過,這種看是有條件的,即看是需要一種光學作為支撐的,換言之,只有存在光源的前提下,觀看者才有視野范圍的概念存在,而這種視野范圍正是讓觀看者成為權力者的必要條件。在漆黑一片的空間里,產(chǎn)生不了確定的權力關系,因為沒有人可以在這種環(huán)境下?lián)碛斜O(jiān)控他者的技術。這樣,??碌哪曅缘臋嗔﹃P系,實質上變成了一種光學性的權力關系,也就是說,只有在光源作為社會根本性奠基的情形下,權力關系才能以社會構成奠定下來,可以說,光源賦予了權力者以權力,對光的擁有,被視覺所捕捉到的可見之物,都成為了這種光學之下的權力實施的對象。相反,在光的暗面,也是權力或觀看力所不逮之處,成為一種權力的真空,在暗面之下,凡物皆不可見,不可能成為支配者,亦不可能變成被支配者,這種暗面成為一種保持著相對自主的狀態(tài)。
借助這個理論,我們可以分別來審視一下傳統(tǒng)社會與現(xiàn)代社會在女性身體上的具體態(tài)度和策略。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女性身體是不顯露的,女性需要隱去自己的身體,讓自己的身體盡可能避開光源。如清代女性服飾:“多為寬袖、花緞、大襟、闊邊大襖”*孫彥貞:《清代女性服飾文化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87頁。,意味著清末女性絕大多數(shù)穿著是一種不貼身的寬松式的服飾,這種服飾除了裝飾作用和舒適之外,與后來的服飾相比,一個很重要的作用,是將女性的身體形態(tài)隱藏起來。無論是纏足還是寬襟大袖的清代女性服飾,都體現(xiàn)了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連同其身體都是處于被遮蔽和隱匿的狀態(tài)。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里的隱與傳統(tǒng)儒教的禮法觀念是一致的,婦女在某種程度上與家族尤其與家族的家長之間具有一定程度的依附性,更直接地說,女性是從屬于一個家庭的,妻子是從屬于其丈夫的,這樣,女性在傳統(tǒng)中國禮法社會中,不具有獨立的人格,她只是一個家庭的附屬物。另一方面,相對于家族男性成員的公共性,女性成員處于隱秘的地位,這種男性與女性的差異是靠儒家的禮法制度來維系的,即女性對自己的身體的隱,是靠禮來維系的。
這種隱的關系,并不是女性身體徹底喪失了光源而成為一種非光學的自由的暗面。恰恰相反,傳統(tǒng)社會中的女性身體是高度依附性的,亦即女性身體高度依賴于一個人的凝視,即其丈夫或父親的視覺,在他們的視覺下,女性身體的塑造是私人性的。在這種背景下,女性身體在公共領域中是缺席的,不僅如此,女性的服飾與她們的身體不是襯托關系,而是一種遮掩關系。女性身體的缺席,包括作為三寸金蓮肉體的腳的缺席,導致了公共光源下身體審美的對象的徹底的空無,在拉康看來,這種審美對象的空無淪為了對缺席的對象的想象性的補充,而成為“花靴弓履,窮極金翠”*袁褧:《楓窗小牘》,商務印書館1939年版,第3頁。的意淫式審美。
相對于極度將女性身體納入私人的隱光學之下的傳統(tǒng)社會而言,今天的女性身體的表現(xiàn)卻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樣貌。顯然,女性身體不再以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樣態(tài)呈現(xiàn),相反,在今天,女性身體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公共性的呈現(xiàn),無論是在電視電影廣告上,還是在大街上行走的時髦女郎,都凸顯出來的一個特色是,盡可能地將身體的婀娜多姿的形態(tài)敞露在公共之下。這是從極度的隱向極度的敞的轉變,在這種轉變中,女性身體不再是私密性的不可見之物,而是曝露于公共光源之下的聚焦點,變成公共性的可見之物。按照??碌姆治?,這勢必意味著女性將自己的身體變成權力監(jiān)控的對象,變成公共光學之下的女性身體。對于這種轉變,決不能簡單地看成是女性地位的進一步奴役或進一步解放。重要的是,在這種特殊的公共光學之下,女性身體的出場是異常的,它并非是一種直接的身體顯露。按照鮑德里亞的話說:“身體的真實就是媒體對事件進行遮掩的真實,一種‘信息’的真實。當事物變得太真,當它們是直接給出并被脫光裸露,當我們處于一個短路的回路中,這意味著各個事物之間的距離變得越來越近。”*Jean Baudrillard, Password, London: Verso, 2011, p. 28.那么,依照鮑德里亞,現(xiàn)代女性身體的問題不是身體離我們太遠,而是太近,在公共光學的光源的照射之下,女性身體不僅是可見的,而且是過度可見的。在這種公共光學之下,女性身體被曝光了,成為一種徹底的敞露,這種敞露并不是讓女性身體獲得真實感,相反,這種公共光學之下的過度曝光變成了一種過度的真實,或者一種超真實。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光學之下的權力對女性身體的監(jiān)控與規(guī)訓,這里涉及到一個更深刻的邏輯,女性身體的過度出場,這種出場本身讓作為個體性的女性身體內爆(implosion)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公共光學所營造出來的類似于IMAX熒幕影像的3D身體,一種光學技術與現(xiàn)代肉體技術雙重疊加而形成的一個復合物。而對于這樣的復合物的分析,??碌囊?guī)訓與監(jiān)控的光學已經(jīng)走向了盡頭,我們必須轉向一種真正的全景光源,現(xiàn)代社會的女性身體才能被還原為支撐其絢麗多彩的外表的真正的基座。
如果真的如鮑德里亞所說,“身體消失了,散發(fā)在部分夸大的物體中?!谝饬x中,在對性的夸大中,在對裸體的眩暈中,一切旨在廢除身體”*讓·鮑德里亞,《論誘惑》,張新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4頁。,女性的身體在現(xiàn)代化的光學的高度聚焦和曝光下,已經(jīng)徹底地被刪除,消失了,那么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女性身體又是什么?如果說,女性身體變成了一種超真實的擬像,那么女性肉身的實質性存在也變成了這種擬像的附屬物了嗎?鮑德里亞似乎并沒有直接回答此類的問題。不過,我們可以從鮑德里亞的分析中得出的是,他所說的身體的消失,并不是說女性不再以肉身存在的方式,而是以擬像存在的方式而存在。鮑德里亞的分析從來不涉及實質性,而是一種意義關系,這種意義關系所指向的并非一種實質性的女性身體的消失,而是作為個體性的女性身體的消失,作為女性依照自己的愿望和想象來塑造的身體的消失,相反,在我們面前呈現(xiàn)的,即便這種呈現(xiàn)是以肉身化的方式呈現(xiàn),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身體的語法體系,變成了一種普遍性的“夸大的物體”。這種普遍性的身體語法體系,正是構成當代公共光學之下的女性身體與傳統(tǒng)社會的根本性的區(qū)別所在。
在拉康的《講座XVII:精神分析的背面》(LeSéminaireVII:L’Enversdelapsychanalyse)中,拉康詳盡分析了四種話語體系。其中最富有代表性的是普遍性話語,普遍性話語是從主人話語發(fā)展而來的,而且與現(xiàn)代社會是相應的。在主人話語中,主人根據(jù)自己的權力而對奴隸進行限制和閹割,讓奴隸可以依照主人的要求做到適應性的塑造,讓奴隸變成$(拉康所謂的被閹割的主體)。奴隸的這種塑造針對的是主人的個別性,其適應性的部分和被閹割的部分帶有濃厚的主人的色彩,也就是說,奴隸具有對主人的高度依附性。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身體的塑形與一家之主有著密切的關系,其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需要觀主人而行事。主人的權力直接作用于女性身體,并成為女性身體塑形的標準。但是,普遍性話語盡管也存在著對奴隸的閹割塑形,但是作為明確的主人卻從主導性的地位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這樣一系列的標準和知識,“這種知識成為了一種唯一性的衡量標準,他對我們的世界作出了祛魅的處理,這種祛魅也就意味著一種新的普羅克魯斯忒斯之床,科學知識將只有符合它標準的作為正確的言說。總而言之,現(xiàn)代科學將自己轉為一種普遍性話語,并將這種話語沁入到每一個毛細血管之中,并成功地將整個社會合理化?!?藍江,《從主人話語到普遍性話語》,《世界哲學》2011年第5期。
這樣,在普遍性話語的時代,主人話語不再作為一種實際性的力量成為女性身體的統(tǒng)治,相反,現(xiàn)代社會為女性營造的是一種關于女性身體美的科學。用鮑德里亞的話來說:“身體在一種全面折磨之中,變成了必須根據(jù)某些‘美學’目標來進行監(jiān)護……的危險物品,我們只要把眼睛緊盯著《浪潮》中那些瘦削……的模特們,就可以從中解讀出豐盛社會對于其身體必勝主義的完全反向的侵略,和對于其所有自身原則的強烈否定?!?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仝志鋼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55頁。用當代結構主義哲學的話來說,這就是一種普遍性的和科學性的話語構型(discursive formation),這種話語構型是符號性的,它通過符號關系的不斷重組,從而構成一種帶有科學威懾力的符號權力關系。更為重要的是,女性從臉蛋到身體的各個部分,在這種普遍性話語之下形成了一個普遍的規(guī)則體系。譬如,對于臉型來說,美容機構就以一種帶有科學性的話語的口吻塑造了一種女性美的雞蛋型臉型的分析,從而可以看出,科學的話語構型是如何以抽象的方式來塑造具體的女性身體的:
我們國家現(xiàn)代女性的平均臉長是182~186毫米,臉寬是以兩邊顴骨之間最寬部位為測量基準是129~136毫米。臉型整體均衡的人把臉長分為三等分時,從額頭的上部開始到眉毛之間的距離和眉毛開始到鼻尖的距離和鼻尖開始到下巴的距離是一樣的。鼻尖到下巴的距離以嘴為界限上下距離一樣時最好看。*《完美的臉型刀下出》,http://lady.163.com/lady2003/editor/health/050331.html.
從這段文字的表述中,我們可以看到,現(xiàn)代普遍性話語的審美知識具有幾個明顯的特征:(1)以量化的指標來評價,這是拉康所談及的普遍性話語的一個重要特征,數(shù)量關系將這種知識進一步抽象化,變成一種在話語范式上不可動搖的科學權威性。(2)這種話語更重視一種組合關系,而不是單純某一個元素的好看與否,如鼻子與下巴的距離,嘴巴與瞳孔之間的距離關系。從根本上說,這種審美知識的奠基就是一種關系的新的聯(lián)接(articulation)和組合(composition)(3)這種標準體系已經(jīng)打破了女性身體的個體性,事實上,這已經(jīng)不是標準對于女性身體的個體的規(guī)訓問題,而是在一種特殊的現(xiàn)代機制之下,形成一種共通的身體,一種去個體化的身體。
通過這種分析,我們可以回到鮑德里亞的“夸大的物體”,即那個由于公共光源與女性身體過近,最終導致身體意義內爆,并過度曝光的身體的內涵所在。同樣,在《論誘惑》中,鮑德里亞談到了面孔的消失的問題,即在傳統(tǒng)的總體文化中,身體與面孔是無區(qū)分的,而在“意義文化中(身體在意義中離奇地變得可見,變成一個稱作欲望的魔鬼的符號)身體與面孔有區(qū)別——然后是黃色淫穢中誨淫的身體的徹底勝利,直至面孔的消失?!?讓·鮑德里亞:《論誘惑》,張新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4頁。面孔的消失是在公共光學的強光源照射下,對個體性符號的徹底消除,在面孔消失之后,剩下的就是一堆按照普遍性話語邏輯建立起來的身體。實質上,在美容機構的手術臺上,所完成的就是鮑德里亞所說的面孔消失的過程,如果我們將整個美容機構理解為一種現(xiàn)代化美麗生產(chǎn)的裝置或機器,任何由差異的、殊相的身體進入到這個裝置之后,變成了標準化的流水生產(chǎn)線。在這個機器之下,個體的面孔已經(jīng)變得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身體的各個元素的標準及其相互關系。整個美容機構的的行事模式就是將普遍性話語的語法銘刻在每一個經(jīng)由機器的身體上,讓每一個通過機器的身體都變成現(xiàn)代公共光學之下的高度曝光的無面孔的普遍性的身體。當然,在整個現(xiàn)代社會中,不止美容機構單獨承擔這種身體生產(chǎn)的任務,包括各種化妝品生產(chǎn)商、銷售商,服裝設計師,美發(fā)機構,醫(yī)院等都是這個龐大機器的一部分。在今天,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模式,在廣告中呈現(xiàn)出來的是面孔或身材的圣者,她們形成標準的模板,而在大街上行走的女性,變成了她們模板的崇拜者,并接受著這種模板的洗禮。我們看不到個體面對這種模式的獨特性,看到的更多是美的千篇一律,一種普遍性話語及其機制所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物。
由此,我們才理解了鮑德里亞“夸大的物體”,即一種在現(xiàn)代機制下所產(chǎn)生的去面龐化的身體的凝聚與聯(lián)合,每一個體的身體,在現(xiàn)代公共光學之下,被整合為一個大寫的物(Object),一個公共性的身體,而每一個體的具象化的身體不過是這個“夸大的物體”的分有?,F(xiàn)代普遍性話語通過各種美容機構、美發(fā)機構、醫(yī)院將絕大部分女性的身體變成了一種聯(lián)接(articulation),身體與身體的固有疆界被打破了,剩下只有曝光在普遍性話語之下的“身體一般”,一種被現(xiàn)代資本所鍛造出來的奇特的怪異的產(chǎn)物。因此,真正促使女性身體以一種“身體一般”出場的光源終于露出了它的痕跡,即資本之光普照下的女性身體的獻祭。
一旦出現(xiàn)了普照之光下映射出的“身體一般”,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碌囊?guī)訓的身體還是鮑德里亞的符號的身體,在這里都會捉襟見肘。因為在這里女性身體無論呈現(xiàn)出多么絢麗的文化和符號學的斑斕,最終抵不過她沉淀在一個最基本的底盤上,這就是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在這種意義上,我們已經(jīng)不能僅僅看到一個身體,或者作為高度符號化的女性身體,純粹是一個文化性的存在,在更深刻的地方,它掩蓋著蘊含于其中的當代資本的政治經(jīng)濟學。換句話說,女性身體本身就成為資本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生產(chǎn)的一部分,在資本主義的交換中,通過鮑德里亞所形容的符號化,女性身體可以被直接納入到資本主義的交換和生產(chǎn)體系中來,因此,在這里,我們必須回到最經(jīng)典的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從那里尋找思考當代女性身體的物象化的根源。
或許可以這樣來思考,當代美容手術或者女性身體的塑造,在一定意義上,不是完全出于或主要不是出自于審美上的價值(盡管它是以美的形式出現(xiàn)的),在福柯意義上標準化的身體規(guī)訓也產(chǎn)生了另一部分價值,即在某種意義上,女性身體是可以納入到交換之中,盡管我們不能將這種交換純粹理解為政治經(jīng)濟學中的商品交換,而是一種鮑德里亞意義上的象征符號交換,在《論誘惑》和《象征交換與死亡》中,女性身體作為一種直接的象征交換的在場,在其中,這成為了“男人之間分享資本的淫穢真理,由此產(chǎn)生了廣告的放蕩意味……交換的人文主義道德之下掩藏的資本深深的欲望,價值規(guī)律令人眩暈的欲望。廣告試圖抓住的正是這種經(jīng)濟之內和之外的同謀關系,它在這里表現(xiàn)出了一種政治直覺”*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42頁。。盡管鮑德里亞試圖論證的是資本與價值的政治經(jīng)濟學已經(jīng)不再在象征交換中,在發(fā)達的擬像社會中起效,但是他的論證實際上也反證了資本一般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原欲,它作為資本主義的核心價值在起作用,正如張異賓教授指出的,鮑德里亞其實想說的是:“真正的贏家是資本最深層的操縱。資本在這里玩了一個模糊的游戲,它幾乎‘摘掉了面具’,它讓你看到了傳統(tǒng)陰凹處遮蔽起來的等價法則,即商品價值的等價交換,但這個等價法則的出現(xiàn)只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可信性’,一種來自于已經(jīng)死亡的經(jīng)濟范疇的可信性,這是一種重構式的擬真中的想象性支撐,這種想象中的經(jīng)濟關系支撐了和建構了現(xiàn)實,卻遮蔽了今天屬于象征范疇的‘資本主義秩序同一性的信條’”*張一兵:《反鮑德里亞:一個后現(xiàn)代學術神話的祛序》,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391頁。。也即是說,盡管鮑德里亞的思想中存在著將一種“想象性的資本主義秩序的同一性”顛倒為當代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與交換的根基,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的是,這種同一性或一般性實際上就是在具體的商品交換和生產(chǎn)中催生的,是來自于現(xiàn)實交換行為中的“現(xiàn)實抽象”(Realabstraktion),正如法蘭克福學派思想家索恩-雷特爾所說:“現(xiàn)實抽象,雖然不過是存在于人的思維之中的,但它卻并不是源自思維的。它直接的是一種社會本性,其起源存在于人與人之間交換的時空領域之中。不是人,而是人的行為,人們之間的相互行為產(chǎn)生了這一抽象?!?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西方歷史的認識論》,謝永康、侯振武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頁。同樣,對女性身體的當代表象的理解,對于女性身體的現(xiàn)代刻畫,我們也不能僅僅停留在一個抽象的符號層面,那個被符號化的“身體一般”實質上依賴于一個更為現(xiàn)實的政治經(jīng)濟學層面。
不過,當我們說女性身體是一種資本的身體的時候,同時包括兩個層面的意思:
(1)首先,資本的身體,或者更完整的說,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的女性的“身體一般”,是一種資本化的身體生產(chǎn)機制?!百Y本之下的身體的生產(chǎn)機制,由于其生產(chǎn)工具的迅速改進,把一切個體,甚至是最保守個體的身體都卷入到身體的生產(chǎn)機制中來。它的普遍美學的公共光源的照射,是用來摧毀一切身體萬里長城,征服最自然身體的重炮。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普遍性的身體生產(chǎn),在資本的催生下,將女性身體變成了一種類似于資本全球擴張的東西,即女性身體本身成為了資本直接作用的對象?!?董金平:《馬克思主義的女性主義的前沿問題及其內在邏輯》,《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3年第5期。不過,這個層面僅僅是女性身體最外層的表象,換句話說,當鮑德里亞意義上的普遍性的象征交換成為可能的時候,在擬像化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女性的身體被納入到整個象征交換中,因此資本必然會滲入其中。資本的滲入,其目的當然主要不是為了讓女性變得更美,而是貪婪的資本從一開始就從女性身體的塑造和標準化的流水線中嗅到了銅臭的味道,也即是說,在當代擬像化和標準化的女性身體生產(chǎn)中,資本認為是有利可圖的。然而,一旦資本介入其中,美容產(chǎn)業(yè)就已經(jīng)不能純粹從身體美學和符號學來思考問題了,因為資本所看到的僅僅是一種可以與貨幣一般等量的“身體一般”,這種“身體一般”可以直接換算成為一種貨幣的語言,比如在美容醫(yī)院里,女性胸部的大小、臉頰的圓潤、皮膚的光滑,已經(jīng)被當代美容醫(yī)學計量化,這種計量化可以完全在資本主義的政治經(jīng)濟學的價值坐標中找到其對應物,一個G-cup的胸部當然具有更多的價值,因為在資本的運作中,G-cup無論在符號政治經(jīng)濟學化的美感中,還是在美容醫(yī)學的操作中,都是一種價值的對應物。于是,在嚴格的身體一般的政治經(jīng)濟學的價值坐標系中,每一種標準化的身體美,實際上都在美容醫(yī)學中形成了與價值的映射關系,簡言之,這種標準化的美是在貨幣一般基礎上運算的,一般化的貨幣越多,所獲得的身體一般(作為標準化的美的量)也就越多。甚至,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作為自然美的女性身體概念也喪失了,因為純自然的美,由于這個現(xiàn)實抽象的女性身體的價值坐標系的存在,也被強行量化。人們可以談論的是,這個身體由于自然的因素,可以在美容醫(yī)學的價值換算中,可以省去多少錢,而不是作為身體自然美的優(yōu)勢。我們可以套用馬克思的話來說,由于身體的資本化,在當代資本主義的政治經(jīng)濟學下的女性身體生產(chǎn)實際上將女性身體上的一切質的差別轉化為量的差別,在兩個女性身體之間,存在的不再是美貌的性質上的差異,而是可以直接換算為貨幣的量上的差異,一個自然的美的身體,與一個美容手術制造出來的身體的差別,至少在表象上,成為了交換價值的差別,而真正居于其中的性質差別,被深深地掩蓋在當代美容醫(yī)學話語和符號、身體一般或者最直接的東西——貨幣一般——之下。我們看到的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分析過的G-W-G'的公式在當代美容手術和女性身體的塑造上復活了,在G'(被生產(chǎn)出來的身體)與G(進入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之前的身體)之間存在著一個量的差異,這個差異,是完全可以用貨幣一般的政治經(jīng)濟學語言來解讀的,而這個差異,也正是資本為什么對女性身體生產(chǎn)和美容產(chǎn)業(yè)趨之若鶩的根源所在,因為,女性身體一旦成為資本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成為資本刀俎上的魚肉,其中G'-G差額部分成為了資本施展其巫術最得心應手的地方。相反,我們在具體女性身體上,在一個新生的被資本嚴重滲透的美容產(chǎn)業(yè)領域中,越來越趨于一致和相同,今天我們越來越多地感到,資本所生產(chǎn)的再也不是一個或幾個單獨的個體身體,而是普遍化和一般化的無面孔的“身體一般”,而“身體一般”正是資本在美容手術、健身機構、化妝品、美容器材等領域中如魚得水的奧秘所在。
(2)實質上,在資本對女性身體的生產(chǎn)的政治經(jīng)濟學式的邏輯的背后,還有一個更為深層的含義,即當女性身體作為身體一般被納入到資本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的價值坐標系中的時候,身體一般和貨幣一般一樣,它完全可以作為資本主義市場中的通貨而存在。在上面的分析中,我們指出,身體不僅僅是自然的,或者美感的,更重要的它是一種可以在價值上衡量的產(chǎn)品,它不僅可以被生產(chǎn),而且可以被交換。在生產(chǎn)領域中,它是資本在美容產(chǎn)業(yè)等女性身體生產(chǎn)領域中獲利的秘密,但在交換和消費領域,女性身體已經(jīng)具有了另一種神秘色彩,即女性身體由于可以量化,在當代符號化和象征化的交換中,女性身體成為了一種獲利的手段。今天當我們說這是一個“看臉的時代”,實際上已經(jīng)承認了這樣的邏輯,即好看的臉比不好看的臉擁有更多的價值,而好看的臉或完美的身體,可以在符號的象征交換中,為擁有美麗臉龐和完美身材的主體贏得更多的價值(包括社會價值和經(jīng)濟價值)。我們不用質疑當代許多年輕女性進入美容機構,不斷瘦身減肥、練瑜伽的理由,很簡單,對于很多女孩子來說,未來擇偶就業(yè)、甚至在事業(yè)上成功,都與自己的臉和身體直接相關,簡單地說,良好的身體一般,將在象征交換和商品交換的市場上,贏得更多的價值和機會。在這個意義上,身體不再是資本所操縱的一個被動的產(chǎn)品,我們可以說,女性身體本身就成為一個資本,這個資本是可以投資并獲得回報的。當女性趨之若鶩走向美容機構,健身減肥,涂抹化妝品,甚至厭食時,我們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身體上的資本投入,一旦具有了良好的資本,她的身體便可以為她帶來更多的益處。這是一種在當代社會的女性之中十分流行的身體拜物教,而在這個身體拜物教的背后,實質上支持的仍然是馬克思所批判過的資本拜物教,當沒有足夠金錢和貨幣作為資本的女性,在符號政治經(jīng)濟學之下,很敏銳地觀察到,她們的身體本身是可以與貨幣一般等值的,可以同樣經(jīng)過換算成為一種在市場上流通的硬通貨時,對身體的改造和重塑,就是一種資本化的投資,在這樣的背景下,身體拜物教就是資本拜物教。只要資本主義還存在,資本的政治經(jīng)濟學邏輯仍然在社會中運行有效,這種對女性身體的改造和身體拜物教就永遠不會停歇,它們會如同一個越來越龐大而無法停下來、一直向著資本貪婪的深淵前進的機器,在欲望最深層的領域中,女性越來越傾向于將自己的身體獻祭為資本的物神。
當??略凇杜R床醫(yī)學的誕生》中大聲呼喊“醫(yī)生不就是肉體的教士嗎?”*米歇爾·??拢骸杜R床醫(yī)學的誕生》,劉北城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5頁。時,他已經(jīng)很敏銳地看到,醫(yī)生或者臨床醫(yī)學,在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生命政治的誕生中的核心價值。同樣,在當代女性美容手術和女性身體再塑造的大躍進式的潮流中,美容醫(yī)學也毫不猶豫地擔當了將女性身體強行納入資本主義體系之中的急先鋒的角色。這是一種實質吸納(real subsumption)。在哈特和奈格里的分析框架中,現(xiàn)代以帝國為形式的資本主義已經(jīng)沒有了可以供他吸納的外部來做“形式吸納”(formal subsumption),只能從內部的再生產(chǎn)中來進行實質吸納,在實質吸納中,“社會財富正日益呈現(xiàn)出非物質形態(tài),它包括社會關系、交往系統(tǒng)、信息以及情感的網(wǎng)絡。相應來說,社會勞動力愈加地非物質化,它同時在直接地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各方面的社會生活。”*邁克爾·哈特、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楊建國、范一亭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42頁。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認為,帝國式資本主義,或者全球化資本主義,已經(jīng)將女性身體變成了資本的實質吸納的一部分,而女性身體本身成為了這個系統(tǒng)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在這里,女性身體本身業(yè)已成為資本那高高在上的圣殿,而這個看似金碧輝煌的圣殿,是用數(shù)不盡的貨幣和資本,以及無數(shù)被掩蓋了真實面容的女性的身體一般建造起來的,在冥冥中,圣殿門廊上銘刻著鎏金的銘文——“資本至高無上”。這樣,資本通過種種魔術,將最現(xiàn)實的關系,最原本的身體的物性,都轉為它的神妙莫測的統(tǒng)治性力量。在當代資本主義的政治經(jīng)濟學之下,女性身體再也不是普通的自然的凡俗身體,甚至也不是美學的身體,而是在資本圣殿之下的為資本宗教獻祭的身體,她的身體在被資本所穿透的美容產(chǎn)業(yè)的鏈條中被徹底轉化為無臉的不分彼此的身體一般,一旦成為了這種身體一般,女性身體就被作為奉獻給資本的最美味的燔祭。
(責任編輯:周文升)
2016-07-01
董金平(1976—),女,河北定州人,社會學博士,江蘇第二師范學院經(jīng)濟與法政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女性身體哲學和女性社會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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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6]09-005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