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江戶漢詩的和樣化與多樣化
——以題材為中心視點的考察

肖瑞峰

(浙江工業(yè)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310032)

摘　要：日本江戶詩人對和樣化的歸依，是與對多樣化的追求聯(lián)系在一起的。和樣化與多樣化這兩種傾向相互交融，體現(xiàn)了江戶詩人試圖對傳統(tǒng)的中國古典詩歌進行變革與改造的不懈努力。觀照江戶漢詩的題材領(lǐng)域，可以發(fā)現(xiàn)，不僅其題材本身更顯豐富多彩，而且在題材的處理(包括開掘、提煉與升華)上也涂抹上了鮮明的民族色彩，呈現(xiàn)出迥異于華夏本土的異域風(fēng)貌。從中折射出的是江戶詩人日趨強烈的主體意識和不專一格的審美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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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江戶漢詩的和樣化與多樣化

——以題材為中心視點的考察

肖瑞峰

(浙江工業(yè)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杭州310032)

摘要：日本江戶詩人對和樣化的歸依，是與對多樣化的追求聯(lián)系在一起的。和樣化與多樣化這兩種傾向相互交融，體現(xiàn)了江戶詩人試圖對傳統(tǒng)的中國古典詩歌進行變革與改造的不懈努力。觀照江戶漢詩的題材領(lǐng)域，可以發(fā)現(xiàn)，不僅其題材本身更顯豐富多彩，而且在題材的處理(包括開掘、提煉與升華)上也涂抹上了鮮明的民族色彩，呈現(xiàn)出迥異于華夏本土的異域風(fēng)貌。從中折射出的是江戶詩人日趨強烈的主體意識和不專一格的審美情趣。

江戶漢詩；題材；和樣化；多樣化；主體意識

一

中國古典詩歌傳入扶桑之國，衍生為東瀛漢詩后，經(jīng)歷了曲折的發(fā)展歷程。其遞嬗演變、盛衰起伏的軌跡殊為明顯。如果說直至五山時代，東瀛漢詩仍未能完全脫離模擬與仿效狀態(tài)的話，那么，進入江戶時代后，盡管模擬與仿效之風(fēng)猶存，詩人們所更多地致力的卻是變革與改造了。

誰也不會否認，江戶時代，是東瀛漢詩發(fā)展史上的黃金時代。正如中國古典詩歌發(fā)展到唐代才呈現(xiàn)出空前繁榮的局面一樣，日本漢詩發(fā)展到江戶時代，才進入了它的全盛時期。全盛的標(biāo)志不僅在于作品數(shù)量的浩大，更在于流派的眾多、風(fēng)格的繁富、體制的完備、技巧的成熟。經(jīng)過多少代的積累與傳承，于此時期嶄露頭角的一大批優(yōu)秀詩人既懷有問鼎詩壇的雄心，也具備了在漢詩的世界里自由馳騁的藝術(shù)功力。他們已不滿足于像他們的前輩詩人那樣重復(fù)中國詩人所表現(xiàn)過的內(nèi)容，而力圖用漢詩這一外來的文學(xué)樣式刻畫本民族特有的風(fēng)物，展現(xiàn)本民族特有的風(fēng)俗，抒寫本民族特有的風(fēng)情。廣瀨淡窗的《黃葉夕陽村舍詩》、寺門靜軒的《江頭百詠》、菊池五山的《水東竹枝詞》、匹田松塘的《長堤竹枝詞》、賴山陽的《長崎謠》、梁川星巖的《瓊浦雜詠》、中島棕隱的《鴨東四時雜詞》等等即屬其例。川口久雄先生在《平安朝日本漢文學(xué)史的研究》一書中曾特別論述平安朝中后期漢詩的和樣化傾向。從這一角度來觀察問題，是獨具只眼、足以給人以啟迪的。但在我看來，和樣化，作為一種傾向，是直到江戶時代才真正出現(xiàn)的；而且，江戶詩人對和樣化的歸依，是與對多樣化的追求聯(lián)系在一起的。換言之，在江戶時代，和樣化與多樣化這兩種傾向是相互交融的。而這正體現(xiàn)了江戶詩人試圖對傳統(tǒng)的中國古典詩歌進行變革與改造的不懈努力。

所謂和樣化，作為一種既具有漢語特質(zhì)又帶有日語況味的表述，實質(zhì)上指的就是本土化。江戶漢詩之所以能形成和樣化與多樣化的傾向，很大程度上有賴于這一時期的詩壇上俊才云蒸，名家輩出，且懷珠抱玉，各有所擅。清人俞樾曾應(yīng)東瀛詩友之邀約，編纂《東瀛詩選》40卷、《補遺》4卷，選入江戶時代150位漢詩名家的作品，于明治16年(1883)刊行，其中頗多稱許之語和贊揚之詞。如謂廣瀨旭莊詩“才藻富麗，氣韻高邁”，即其一例。正因為名家、高手燦若繁星，俞樾在編纂《東瀛詩選》時殆難取舍，以致不得不將篇幅擴張為洋洋40余卷。正是這些熟諳漢詩三昧的名家高手，以卓絕的才情，在東瀛這塊善于吸收與融化異國文化的土地上，培育出萬紫千紅的漢詩奇葩。

一方面名家輩出，流派紛呈，另一方面這些名家以及圍繞他們形成的各種流派又都有著強烈的本土意識和獨特的藝術(shù)理想、藝術(shù)追求，拒絕平庸，崇尚創(chuàng)造，這就必然帶來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多樣化，同時也帶來在一定程度上偏離傳統(tǒng)的和樣化——不言而喻，這種和樣化的內(nèi)在特質(zhì)是本土意識，外在特征則是民族色彩。

考察江戶漢詩的多樣化與和樣化，當(dāng)然可以從風(fēng)格、流派入手，這是比較便捷、也比較習(xí)慣的做法。不過，本文卻準(zhǔn)備采用另一視角，即由江戶詩人對題材的選擇與處理，來透視其日趨強烈的主體意識和不專一格的審美情趣。觀照江戶漢詩的題材領(lǐng)域，可以發(fā)現(xiàn)，較之傳統(tǒng)的中國古典詩歌，不僅其題材本身更顯豐富多彩，而且在題材的處理(包括開掘、提煉與升華)上也涂抹上了鮮明的民族色彩，呈現(xiàn)出迥異于華夏本土的異域風(fēng)貌——這實際上正是日本漢詩在多次經(jīng)歷痛苦的蛻變后趨于成熟的標(biāo)志之一。謹(jǐn)拈取其中涉及“家庭生活”“自然風(fēng)光”“社會風(fēng)情”“愛情理想”等題材的作品加以探討。

二

日常的家庭生活，是前代的日本漢詩作者所難得涉筆的，這一方面是因為觀念的禁錮——在他們看來，此類題材不足以登大雅之堂；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功力的限制——他們尚不具備駕馭此類題材的技巧。而今，隨著詩藝的不斷進步與成熟，江戶詩人們在表現(xiàn)此類題材時已顯得游刃有余；同時在觀念上他們也不再對此類題材嗤之以鼻。于是，從江戶漢詩的藝術(shù)長廊中，我們便觀賞到一幅幅生動的家庭生活素描。如：

燈前不辨蠅頭字，雙鏡倩明架鼻梁。

驀地拭眵揩不著，稚孫拍手笑疏忙。

(村瀨栲亭《冬日漫興》)

相值齒疏頭禿后，十年世亂話甜酸。

女兒聞有京華客，半下蘆簾偷眼看。

(市河寬齋《青陵至京師》)

烘窗晴日氣如春，讀課牽眠欠且伸。

喚婢休嗔遲午飯，夜來多是雨沾薪。

(同氏《示亥兒》)

三詩均聚焦于日常的家庭生活場景，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和熱烈的生活情趣。其中，第一首用一系列諧趣橫生的細節(jié)，將作者老眼昏花的憨態(tài)和稚孫未脫童真的笑貌，勾畫得活靈活現(xiàn)。第二首既表現(xiàn)了齒豁頭童的作者在歷經(jīng)亂離后與老友相對泫然的無限感慨，又展示了未見世面的小女出于好奇心理而偷窺京華來客的爛漫情懷?！鞍胂绿J簾偷眼看”，情態(tài)逼真，語氣詼諧，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原本沉重的滄桑之感，平添了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第三首亦屬家庭生活拾趣之作，不僅借助“讀課”時體態(tài)的屈伸，突出了“春困”的感受，而且通過對“亥兒”的勸告，顯示了作者的通達人情和對生活細節(jié)的體察入微。其家庭生活之和諧及主仆關(guān)系之融洽，由此可見一斑。

另一些詩人詩作則致力于展示生活中無所不在的親情，這方面最擅勝場的是賴山陽。且看下列作品：

窮巷蹂春泥，曉雨方絲絲。

近家情卻怕，舊寓認還疑。

山妻記足音，喜極反成悲。

兩歲始歸到，塵埃面目黧。

燂湯洗吾腳，薪濕火傳遲。

薪濕且不妨，唯喜會有期。

(《到家》)

輿行吾亦行，輿止吾亦止。

輿上道中語不輟，歷指某山與某水。

有時俯理襪結(jié)解，母呼兒前兒曰唯。

山陽一路十往還，省鄉(xiāng)每計瞬息里。

二毛侍輿敢言勞，山驛水程皆鄉(xiāng)里。

于兒熟路母生路，雙眸常向母所視。

(《侍輿詩》)

拳如山蕨半舒芽，膚似海榴新脫花。

只管啼號覓母乳，嬌瞳猶未識爺爺。

(《獲男兒志喜》其一)

病羸勉舉一嬌兒，愁絕家尊不及知。

莫類乃翁師乃祖，竊慶面骨有遺姿。

(《獲男兒志喜》其二)

借助含蘊豐富的細節(jié)描寫和流轉(zhuǎn)自如的心理刻畫，將近鄉(xiāng)情怯的游子心態(tài)、侍母旅行的孝子襟懷、初獲嬌兒的慈父情結(jié)，一一顯現(xiàn)在字里行間，從中見出作者的精湛而又嫻熟的詩藝。不僅足以使平安時代的縉紳詩人和五山時代的緇流詩人瞠乎其后，而且較之中國本土同一時代的古典詩人似也“未遑多讓”。當(dāng)然，其構(gòu)思取意及遣詞造句并非與中國古典詩歌全無干系，比如《到家》一詩中“近家情卻怕”云云，分明脫化于唐人宋之問的名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渡漢江》)；“舊寓認還疑”“喜極反成悲”云云，則影影綽綽地融合了唐人司空曙的“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云陽館與韓紳宿別》)及宋人陳師道的“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wěn)”(《示三子》)等。不過，這已不是機械的“模仿”，甚至也已不是生硬的“點化”，而是一種左右逢源的隨意取資，一種服務(wù)于總體構(gòu)思的有機構(gòu)筑。同時，作者雖然是以漢語在寫作漢詩，卻有意融入作為“膠著語”“復(fù)綴語”的日語的語言特性，使其遣詞造句多少體現(xiàn)出流利、連續(xù)、無意休止與頓挫的語言意欲。這顯然也可以視為變革與改造中國古典詩歌的一種努力了。

三

中國古典詩歌中本多吟詠自然者。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的域外嗣響，日本漢詩亦喜吟詠自然。不過，江戶時代以前吟詠自然的漢詩作品，習(xí)于化用典故、挦撦前人，因而帶有較濃的書卷氣息。進入江戶時代以后，受“性靈派”詩論的影響，詩人們開始以“我”之“眼”觀察自然、“我”之“心”感受自然、“我”之“筆”描寫自然，于是這一時期對自然風(fēng)光的表現(xiàn)便頗具清新之風(fēng)、奇拔之氣。就中，六如上人堪稱先驅(qū)。其《孟冬過鈴鹿山》有云：

碧玉巉巖黃纈林，雨斜飛處夕曛侵。

山靈似欲嬲行客，馬首乍晴馬尾陰。

將峭然聳立的山巖形容為“碧玉”，已給人一種新鮮感，但更見創(chuàng)意的還是用“黃”來比喻落葉飄墜的樹林。“黃纈”是指用“絞纈染法”染成的黃布，而“絞纈染法”則是日本特有的一種印染方法，以之入詩，既增加了多樣化的色彩，又平添了和樣化的氣息。由此不難看出作者試圖突破中國古典詩歌的既定藝術(shù)規(guī)范與手法，將“和風(fēng)”與“和習(xí)”適度融入漢詩。

繼六如上人之后，以新視野、新意象、新方法來表現(xiàn)自然風(fēng)光者絡(luò)繹不絕，而菅茶山、賴山陽、北條霞亭、武元登登庵等人則是其中的代表：

南軒有待不燃燈，四壁蟲聲夜氣澄。

指點前峰留客坐，愛看大月抱松升。

(菅茶山《即景二首》其一)

溪頭修竹帶人扉，下有泉聲鳴石磯。

紅紫間花沙草暖，一雙家鴨浴黃衣。

(北條霞亭《赴常石途中矚目》)

夕風(fēng)含草雨微馨，兩兩三三出暗青。

忽爾縱橫千萬點，溪巒真?zhèn)€疊金屏。

(北條霞亭《無題》)

天如卵色欲斜曛，春樹含煙花氣芬。

山外吹晴半時雨，松間余得一痕云。

(武元登登庵《雨中看花》)

云位檐角氣如冬，雨霽清暉射翠松。

窗紙猶烘午余熱，時將破扇打秋蜂。

(武元登登庵《歲寒堂新晴》)

不用故實，不事雕飾，而以寫生的筆法、靈動的意象和活脫的語言，再現(xiàn)自然，直抒性靈，從中不僅能清晰地觀賞到自然風(fēng)光的藝術(shù)顯影，而且還能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熱愛自然的情懷。這一類作品大多受到宋詩，尤其是“誠齋體”的影響，但它們對“活法”的運用以及對意象的選擇、對語言的錘煉，卻又分明帶有異域和異族的特點。這也就意味著它們已在一定范圍內(nèi)跳出了中國古典詩歌的窠臼，至少已開始有意識地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寫法有所偏離。

四

社會風(fēng)情，也是江戶詩人習(xí)于涉筆的題材領(lǐng)域。他們一方面在風(fēng)景畫與風(fēng)景畫的融合上效法中國古典詩歌，尤其是唐代詩歌，另一方面又試圖更多地將東瀛特有的社會習(xí)俗和民族風(fēng)情鑲嵌入作品，造成外來形式與本土內(nèi)涵的有機嫁接。梅辻春樵《觀劇》有云：

隔街南北各開場，偏黨相爭論短長。

看劇并看看劇客，彩燈如晝簇紅妝。

作者與中島棕隱同出村瀨栲亭門下，被當(dāng)時詩壇合稱為“雙璧”。此詩以寫生的筆法，刻畫市庶觀劇的場景，從中可以察知，當(dāng)時的戲劇演出場面已蔚為大觀，不僅隔街唱起了對臺戲，各以其絕詣吸引與爭奪觀眾，而且觀眾也積極參與其中說短論長，品騭高下。這實際上昭示了一個史實，那就是，戲劇演出能極一時之盛，既有賴于戲劇藝術(shù)本身的發(fā)達與進步，也離不開市民的觀劇熱情的強有力的支撐。值得注意的是，詩中還展示了另一道社會風(fēng)景線：市民們踴躍前來的目的其實是雙重的，既為觀賞跌宕起伏的戲劇，亦為觀賞盛裝出行、色彩斑斕的“看劇客”。在作者筆下，彩燈亮如白晝，紅妝簇擁而來，儼然一幅充滿異域風(fēng)情與風(fēng)俗的瑰麗畫卷。

古賀榖堂的《榖堂遺稿抄》則記錄了身居鬧市時對早晚市聲喧沸的感受：

黎明支枕起，繞陌賣書聲。

改刻諸侯譜，新評三劇名。

暮夜喧如沸，歌謠行道人。

新劇擬凈丑，高麗聲逼真。

黎明的賣書聲，暮夜的唱戲聲，加上路人的歌謠聲，以及其他種種鬧市的音響，構(gòu)成一曲渾然天成的交響樂，作者雖未陶醉于其中，卻也并不因其干擾了自己的作息時間而感到煩躁。從詩中我們至少還可以了解到兩個信息，其一是新刊賣的書籍多有關(guān)乎戲劇者，表明劇本及劇評都是當(dāng)時熱賣的讀物；其二是參加演出的有來自國外的戲劇表演團體，“高麗聲逼真”，說明至少其中有來自高麗的外籍演員。而這又印證了當(dāng)時與國外的文化交流已十分頻繁。

的確，都市繁華與市井喧囂，是江戶詩人每日身臨其境感受與體會的內(nèi)容，當(dāng)然也就成為他們攫取入詩的對象。且看四篇作品：

漠漠江天收晚霞，炮聲一響駭棲鴉。

寒星忽落半空雨，火樹能開滿架花。

勢卷潮頭奔水鼠，火沖云腳迸金蛇。

夜深戲罷人歸去，兩岸蕭疏煙淡遮。

(大窪詩佛《煙花戲》)

黃昏浴罷去迎風(fēng)，燈市徜徉西又東。

時節(jié)未秋秋已至，滿街夜色賣蟲籠。

(松崎慊堂《夜市納涼》)

奇句搜來喜不禁，沖寒欲寫脫重衾。

隔街時識頭陀過，連聲念佛曉云深。

(柏木如亭《冬夜即事》)

街上囂囂到五更，曉來人定夢將成。

行商隔戶連呼扇，聽取年頭第一聲。

(同氏《元旦枕上口號》)

第一篇作品描寫煙花燃放之盛況。生動而又貼切的比喻，既摹寫出煙花之形，更勾攝出煙花之神，而有關(guān)煙花燃放的種種信息也盡包蘊于其中。如果說“奔水鼠”“迸金蛇”見出煙花燃放種類之多的話，那么，“半空雨”“滿架花”則見出煙花燃放規(guī)模之大。此外，尾聯(lián)的“夜深戲罷”云云，還與中間兩聯(lián)的比喻相配合，暗示了煙花燃放時間之長。第二篇作品刻劃的是“夜市納涼”的見聞。秋涼時節(jié)，徜徉燈市，作者興味盎然，而尤能吸引他目光的則是“滿街夜色賣蟲籠”的場景。這一洋溢著東洋風(fēng)情的藝術(shù)特寫，采用的是白描手法，卻頗有回味的余地。第三篇作品截取的是風(fēng)味迥異的另一幅畫面：拂曉時分，不時有“連聲念佛”的出家人從街上走過。僅此一筆，便折射出佛教盛行、僧侶眾多、禮佛成風(fēng)的社會習(xí)俗。第四篇作品則專寫元旦凌晨的感受，通過聽覺的渲染，從一個側(cè)面揭示了商埠繁榮、商賈勤勉、徹夜喧囂的都市景象。

在熱衷于表現(xiàn)都市繁華的同時，江戶詩人們另一聚焦的對象則是民風(fēng)民俗：

女兒十歲慧于鸚，雙手筑毬妍月輕。

新歌不識歌何事，敷出金閨多少情？

(村瀨栲亭《手毬詞》)

一家三族全伉儷，踏上新橋致祝詞。

此日效顰人雜遝，祈來壽福福無涯。

(水畑詩山《贈月舟雅人》)

手毬是當(dāng)時流行的民間游戲，無論男女，孩童時代起便參與其間，樂此不疲?！妒謿略~》中的十歲女童，雖然未必已是個中高手，但由她月下“雙手筑毬”的情態(tài)，可知其對于這一游戲的專注。不僅如此，她還歌喉婉轉(zhuǎn)，擅長翻唱新曲。所謂“新歌不識歌何事，敷出金閨多少情”，是說歌詞大意雖不甚明白，卻聲聲含情，將難以直白的女兒心事輾轉(zhuǎn)敷出。《贈月舟雅人》著筆的是由一種集體祈福于“新橋”的民間習(xí)俗：新橋落成，世人紛至沓來，且都伉儷同行，為的是祈禱人壽年豐，一生美滿。

踏春而游，也是江戶詩人樂于展現(xiàn)的一種民風(fēng)民俗，盡管這并非東瀛所特有，而更多的帶有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賴山陽《游嵐山》云：

春風(fēng)吹雨過西溪，溪上行人路欲迷。

女伴相呼聯(lián)袂去，紅裙半濕落花泥。

賴山陽這類作品用筆溫婉，嘗被譏為“女郎詩”。不過，在我看來，更近“女郎詩”的還是《茉莉花》等作品(“一盆茉莉數(shù)花披，擬送嬌香侑晚巵。記否鳧川納涼夕，銀燈影里看冰肌?！?此詩雖然落筆于游春女郎，卻并非柔媚無骨者，也沒有太多的香艷氣息，作者只是在春風(fēng)化雨的詩意背景下對女郎們大呼小叫著結(jié)伴春游的情景作了簡潔明快的藝術(shù)顯影，不僅畫面生動，旋律流暢，而且有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凹t裙”“花泥”等意象固然容易讓人與“女郎詩”相聯(lián)系，其實作者不過是寫實而已，絕非刻意營造綺靡氛圍。作者另有《武景文、細香同游嵐山，宿旗亭》一詩，亦堪玩賞：

山色稍暝花尚明，綺羅分路各歸程。

詩人故擬落人后，呼燭溪旁聽水聲。

春游歸來，雖已是暮色籠罩，作者卻依然情濃意酣，不忍就此與山中景物告別。于是故意“掉隊”，獨聽溪聲潺湲。這是寄托一種“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式的參禪之心，還是表達一種“水流石不競，云在意俱遲”式的悟道之意，似乎很難分辨；可以肯定的是，在傳統(tǒng)的游春習(xí)俗中，觸摸到的分明是作者棲心自然的詩人本色。

江戶詩人習(xí)慣于對社會風(fēng)情作純客觀的剪輯，一般很少加以評說。換言之，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都對創(chuàng)作題材保持著觀察者與記錄者的不動聲色。但也有例外。當(dāng)某種社會風(fēng)氣的蔓延有可能導(dǎo)致民不聊生的嚴(yán)重后果時，他們便不再心靜如水，超然局外，而忍不住一反常態(tài)地大聲疾呼。大窪詩佛《松魚》一詩是其中的代表：

新味初來上店時，萬錢爭買貴珠璣。

吳人謾道鱸魚美，誰為鱸魚典卻衣？

將時人不惜重金、爭相品嘗松魚美味的風(fēng)尚與中國古代吳人酷愛鱸魚的習(xí)俗加以比照并觀：吳人中沒有為購買鱸魚而典衣者，可知鱸魚之美味不及松魚遠矣！這顯然是皮里陽秋之筆，明貶鱸魚，暗諷國人——為了滿足一點口腹之欲，竟然一擲“萬錢”，甚至不惜典卻衣裳，這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罢l為”云云采用反詰句式，透露出作者的激憤之意。

五

江戶漢詩中以愛情理想為題材的作品，較多的采用中唐詩人劉禹錫創(chuàng)制的“竹枝”體，即把民歌的聲情融入七言絕句中，既不避俚俗，又不辭典雅，既大致符合七言絕句的音律要求，又具有民歌的明快節(jié)奏、婉轉(zhuǎn)情思和風(fēng)土特色。而它們所表現(xiàn)的主題不外乎渴望長相廝守，兩情不渝。如祇園南?！督现裰Α菲湟唬?/p>

舶上金籠白鸚哥，羨看儂舞聽儂歌。

儂今不異籠中鳥，不從郎飛奈郎何？

以“籠中鳥”寫照獨居深閨、不能從郎出游的抒情女主人公的哀怨心境。“不從郎飛奈郎何？”，既傾訴了雙飛雙宿、永不分離的期盼，也蘊含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的隱憂。梁川星巖《瓊浦雜詠》其一則更見婉曲：

吳歌裊裊能行酒，吳女摻摻解糺觴。

擁女聽歌妾何恨，恐郎鬢上添秋霜。

類似于中國古典詩歌中的“閨怨”題材，卻又融入了帶有濃郁時代氣息的本土風(fēng)情。抒情女主人公深知自己苦苦思念的“良人”正在觥籌交錯中左擁右抱，陶然于紙醉金迷的夜生活，早已將曾經(jīng)相濡以沫而此刻正倚閭盼歸的“糟糠妻”置之度外，但她依然對“良人”的安危不勝牽掛，不僅對他的不良行為未加任何譴責(zé)(詩中甚至看不到絲毫怪罪之意)，反倒擔(dān)心他因過于縱情聲色而有損健康，顯得十分大度。這一類作品實際上恰好折射出包括作者在內(nèi)的新一代士大夫文人期望妻子能包容自己的不良嗜好，乃至出軌行為的變態(tài)心理。這或許也是一種愛情理想，但其中顯然滲入了太多的不健康和非理性的成分了。

如果說以上論列的作品尚屬沿用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題材，未脫“樂府舊題”之窠臼的話，那么，賴山陽的《長崎謠》則要更富于本土色彩了：

捧茗添香頤指中，雙雙眼語意何窮？

洞房不用煩傳譯，自有靈犀一點通。

江戶時代，隨著對外門戶的開放和城市經(jīng)濟的日漸繁榮，長崎作為日本重要的通商口岸，賓客紛至，商賈云集，各種聲色娛樂場所也應(yīng)運而生。于是，狎妓便也成為這一時期的社會紀(jì)實作品的重要題材之一。如中島棕隱的《鴨東四時雜詞》即聚焦于當(dāng)時文人樂于吟詠且多少有些艷羨的冶游狎妓場景：

曲屏方枕夜三更，宴散無端獨見迎。

被底鴛鴦非有舊，同床各夢奈天明。

碧玉分瓜最嫩芳，上頭枉伴白頭郎。

警詩有例君知不？一朵梨花壓海棠。

在寫實的筆法中，分明寄寓了作者對這種畸形的病態(tài)的社會現(xiàn)象的諷刺與抨擊。而賴山陽的這首《長崎謠》則從另一角度巧妙構(gòu)思，刻意強調(diào)彼此心靈間的默契與溝通：“洞房不用煩傳譯，自有靈犀一點通?！敝艘还P，便沖淡了實際生活場景中所應(yīng)有的色情意味，稀釋了原本難以清除的糜爛氣息，而作者本人崇尚心心相印、靈犀相通的愛情理想也昭然若揭。

的確，當(dāng)時的文人把出入青樓、依紅偎翠作為一種生活時尚，甚至作為一種人生追求。這也許是借以寄托與安慰仕途失意所導(dǎo)致的落寞情懷，也許純粹就是出于文人骨子里的聲色之好。他們經(jīng)常以晚唐時期慨嘆“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杜牧自況，用夾雜著得意、嘲弄、感傷、愧悔等多種情感的筆調(diào)，描述自己醉生夢死的經(jīng)歷。菊池五山《水東竹枝詞》云：

落魄生涯淡如水，平章風(fēng)月總無情。

只緣詩草流傳世，誤惹揚州小杜名。

柏木如亭《贈妓》則云：

絲竹場中度幾春，青蛾紅粉作迷因。

年逾五十情絲斷，僅博紅樓薄幸人。

不過，這類以冶游為題材的作品，固然有較多的著墨于“感官”者，但更多的卻落筆于“感情”，或者說把渲染真感受、真情致作為詩的主要旨趣。且看柏木如亭的兩篇作品：

擊柝聲聲夜正長，少年郎對少年娘。

多情不語相羞澀，焚盡枕頭心字香。

(《吉原詞》)

曾將情種蒔心田，別后空床不得眠。

展盡相思書一紙，雨窗燈火夜如年。

(《別后》)

前詩描繪一對初涉風(fēng)塵的青年男女在“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合歡之夜所表現(xiàn)出的羞怯之情。多情而又未解風(fēng)情，所以只能脈脈含情地?zé)o語相對，在眼神的交流中傾訴愛意，任憑斗轉(zhuǎn)星移，夜闌更深。這里，感官層面的“肉欲”已退避幕后，而情感層面的“愛意”則縱橫臺前，這就使其實并不純凈的色情交易場面得到了凈化，演變?yōu)檎媲楦械慕蝗诤驼嫘造`的契合。從手法上說，這也是一種化俗為雅的嘗試。后詩則表現(xiàn)別后的相思。這種相思之情已到了銘心刻骨的地步，一旦襲來，便如影伴形，再也無法擺脫。雖然抒情主人公的性別究竟是男是女似乎并不明晰，但他(她)在相思之情的折磨下輾轉(zhuǎn)難眠、度日如年的場景卻極其逼真地展示在讀者眼前。相思若此，大概也稱得上“專一”了。而作者所要標(biāo)榜的應(yīng)當(dāng)正是這種本不該出現(xiàn)在聲色男女之間的“專一”。在不嚴(yán)肅的題材中寄寓嚴(yán)肅的主題，這豈不是也體現(xiàn)了一種變革與改造的意向？

在擅長狎妓題材的江戶詩人中，中島棕隱是較為引人矚目的一位。他的藝術(shù)貢獻就在于，有意無意地隱去“走馬章臺”的背景，把賣笑為生、人情練達的風(fēng)塵女子塑造(或曰喬裝打扮)成不諳世故、嬌羞可愛的鄰家女孩，強化男女主人公心息相通的一面，而淡化他們逢場作戲的一面，通過“余味曲包”的細節(jié)的設(shè)計與渲染，寄托自己的愛情理想?！蹲仉[軒二集》中有《悼秀兒二首》，其一云：

身如白傅老文章，誤要春風(fēng)又?jǐn)嗄c。

為想娟娟細腰瘦，登樓不忍撫垂楊。

以唐代詩人白居易自況，抒寫對身份不明的心上人的愛憐之情。白居易晚居洛陽時生活優(yōu)裕，有家妓樊素、小蠻等色藝俱絕，名動一時。白居易有斷句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鳖H為時人及后人所羨。中島此詩援其故事而加以發(fā)揮，深切(至少貌似深切)地表達了自己對不幸夭折的“秀兒”的懷念。“登樓”云云，將作者觸景生情、睹物懷人的傷心之狀刻畫得生動而又逼真。《棕隱軒三集》中有組詩《代諸名妓各寓意》，乃選祇園名妓12人，以“代言體”的形式傳寫其心聲：

嬌羞爭說舊風(fēng)流，海會寺前楓樹秋。

一自狂云卷裙袂，到今猶怯野亭游。

在作者筆下，抒情女主人公并沒有風(fēng)塵女子身上習(xí)見的輕浮與放肆，反倒處處表現(xiàn)出鄰家女孩特有的羞澀，由她擔(dān)心云卷裙裾而不慎“走光”，可知其衣著也并不暴露。這或許正是作者心目中的藝妓的理想形態(tài)?！蹲仉[軒四集》中有《古碧樓雜題十三首》，其一云：

老覓安便攜一娘，客游隨處把詩囊。

村童不慣看紅紫，攔路笑嘲京樣妝。

攜妓出游，用今天的價值尺度來衡量，固然可以判定為熱衷于依紅偎翠的文人的一種世俗化與時尚化的陋習(xí)，但此處作者筆下的伴游女子主要擔(dān)負的卻是“把詩囊”的職責(zé)，這又不失文人本色了?；蛟S在作者看來，有“京樣妝”的時髦女子相伴出游，既可吸引路人的眼球，得到某種獵艷與漁色者獨有的心理滿足，又可誘發(fā)詩興、激發(fā)靈感，使得“思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而由作者心儀如此這般的女性，其愛情理想也就可窺“一斑”了。

綜上所述，江戶漢詩不僅擴大了題材范圍，更重要的是增加了本土題材、本土元素和本土色彩。這樣，它們就不再是對中國古典詩歌的一種復(fù)制與拷貝，甚至也不再是一種翻拍與改編。在中國古典詩歌的形式格律中，注入本地域、本民族的鮮活性格和鮮活內(nèi)容，這就是不甘拾人余唾的江戶詩人們所作的有益探索。當(dāng)然，這種探索同時也是有效的。

還需要強調(diào)的是，江戶時代之所以能成為東瀛漢詩的黃金時代，一方面是因為在和樣化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題材與風(fēng)格的多樣化，形成了眾多的敢于標(biāo)新立異的詩歌流派，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較之王朝時代和五山時代的前輩而言，江戶詩人駕馭漢詩藝術(shù)的技巧與功力大為增進。換言之，起源于中國、衍生于東瀛的漢詩藝術(shù)發(fā)展到江戶時代，才臻于成熟，真正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對此，筆者另有專文論述，茲不贅及。

[1]葉渭渠.日本古代文學(xué)思潮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6.

[2]富士川英郎，松下忠，佐野正巳編.詞華集·日本漢詩(全12冊)[M].日本：汲古書院，1987-1990.

[3]富士川英郎，松下忠，佐野正巳編.詩集·日本漢詩(全20冊)[M].日本：汲古書院，1983-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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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豬口篤志.日本漢文學(xué)史[M].日本：角川書店，1984.

[7]菅谷軍次郎.日本漢詩史[M].日本：大東出版社，1941.

[8]戶田曉浩.日本漢文學(xué)通史[M].本：武藏野書院，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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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川口久雄.平安朝日本漢文學(xué)史的研究(上下冊)[M].日本：明治書院，1959-1961.

[11]中村真一郎.江戶漢詩[M].日本：巖波書店，1985.

[12]日野龍夫，德田武等編.江戶詩人選集(全10冊)[M].日本：巖波書店，1990-1993.

[13]富士川英郎.江戶后期的詩人們[M].日本：麥書房，1966.

[14]嚴(yán)紹璗.中日古代文學(xué)關(guān)系史稿[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

[15]北京大學(xué)日本文化研究所編.中日比較文化論集[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0.

[16]肖瑞峰.日本漢詩發(fā)展史[M].長春：吉林大學(xué)出版社，1992.

(責(zé)任編輯呂曉英)

On Domestication and Diversification of Chinese Poetry in Japan’s Edo Period: A Theme-Based Study

Xiao Ruifeng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angzhou, Zhejiang310032)

The domestication of Chinese poetry during Japan’s Edo period was related to its pursuit of diversification. The intermingling of domestication and diversification manifested Edo poets’ unremitting efforts to change and transform classic Chinese poetry. A study of the themes of Edo poetry reveals that not only its themes were more diversified, but also the handling of the themes was hued with a Japanese national characteristic, which was totally different from that of Chinese poetry. This, to a certain extent, shows Edo poets’ increasing subjective consciousness and their aesthetic taste of breaking through the set forms.

Chinese poetry during Japan’s Edo period; theme; domestication; diversification; subjective consciousness

I207.2

A

1008-293X(2016)04-0001-07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4.001

2016-05-05

肖瑞峰(1956-)，男，江蘇南通人，浙江工業(yè)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浙江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