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野豐浩

(日本愛知大學　文學系，日本　愛知441-8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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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孤村詩小考
——以《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為起點

三野豐浩

(日本愛知大學文學系，日本愛知441-8522)

摘要：陸游的七絕《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二首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其二有“僵臥孤村不自哀”一句?！肮麓濉笔恰肮铝懔愕拇迩f”的意思,這個詞語基本上帶有蕭條的語感。這里,首先調(diào)查這個詞語的來源和歷代詩詞上的用法,然后探討陸游自己的作品世界。通過概觀陸游以前的“孤村”詩詞及陸游詩歌里的“孤村”形象，考察《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在表現(xiàn)手法上的獨創(chuàng)性。

關(guān)鍵詞：陸游；孤村詩；歷代詩詞；《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一般來說,作為詩語的“孤村”本來不能和“輪臺”“鐵馬”等邊塞詩的因素結(jié)合在一起。但是,陸游非常佩服盛唐邊塞詩人岑參,明顯地受到他的影響。陸游在《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里，把蕭條的“孤村”和邊塞的“輪臺”“鐵馬”大膽地結(jié)合起來,就表現(xiàn)了未曾有的意境。加上,“風吹雨”這種暴風雨的描寫也增強了這首詩的感染力?？梢哉f，這些都是這首詩的獨到之處。

紹熙三年(1192)冬,陸游(1125-1210)在山陰(浙江紹興)寫了七絕《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詩稿》卷26)*這里,把《劍南詩稿》簡稱《詩稿》。文中引用的陸游作品,都參看錢仲聯(lián)、馬亞中主編《陸游全集校注》(浙江出版聯(lián)合集團、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時68歲。二首其二曰:

僵臥*《后漢書·袁安傳》注引《汝南先賢傳》云：“時大雪積地丈余…至袁安門，無有行路。謂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戶，見安僵臥?！惫麓宀蛔园?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不用說,這是陸游的代表作之一,錢鐘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初版)也收錄了這首詩。在這首詩,我要注目“孤村”這個詞語。“孤村”是“孤零零的村莊”的意思(據(jù)《漢語大詞典》),基本上帶有蕭條的語感,給人以荒涼而且寂寞的印象。這里,首先調(diào)查這個詞語的來源和歷代詩詞上的用法,然后通過探討陸游自己的作品世界，考察《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在表現(xiàn)上的獨創(chuàng)性。

一、陸游以前歷代詩詞中的“孤村”詩詞

(一)唐代以前的情況

看來,“孤村”這個詞語都不見于《詩經(jīng)》《楚辭》和《文選》,也不見于《玉臺新詠》。在魏晉南北朝時代,最有代表性的曹植(192-232)、阮籍(210-263)和陶淵明(365-427)等詩人的作品里也找不到“孤村”的例子*陶淵明的五古《歸園田居五首》(《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17)其一云:“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在陶淵明詩里用“村”字的只有這一個例子。。在唐代以前的詩歌之中,“孤村”只有一例,就是傳為隋煬帝楊廣(569-618)作的《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隋詩》卷3)*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以這首詩的出典為明代成書的《筆麈》。丁福?！度珴h三國晉南北朝詩·全隋詩》卷1只收錄前兩句，題為《失題》，注云:“見《鐵圍山叢話》,乃煬帝辭而全篇不傳。”這首詩的第一句有文字的異同，一作“寒鴉千萬點”。。詩云:

寒鴉飛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

隋煬帝說:“幾只烏鴉飛在寒冷的天空中,流去的河水圍繞著孤零零的村莊。夕陽將要西沉的時候,看望周圍的風景,真令人黯然,令人消魂!”這就是現(xiàn)在可以確認的“孤村”最早的例子。它基本上規(guī)定了這個詞語的用法,唐代以后的詩人們,或多或少受到了這首詩的影響。

(二)唐代以及五代的情況

在《全唐詩》,“孤村”有30多例。舉一個例子,盛唐詩人王維(699？-761)的五古《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全唐詩》卷125)末尾云:

遠樹帶行客,孤村當落暉。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

綦毋潛考試失敗,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去。這是王維送別這位朋友的詩。夕陽照耀的孤村情景,象征地表現(xiàn)出落第的失意和別離的寂寥感。

盛唐詩人杜甫(712-770)的五律《遣意二首》(《全唐詩》卷226)其一云:

囀枝黃鳥近,泛渚白鷗輕。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衰年催釀黍,細雨更移橙。漸喜交友絕,幽居不用名。

這是上元二年(761)在成都的作品。這首詩概括地抒寫在浣花草堂的閑居生活。王維把送別的舞臺表現(xiàn)為“孤村”,與此相反,杜甫把自己生活的地方表現(xiàn)為“孤村”。此外,“漸喜交友絕”一句,可能對陸游給了一定的影響。

在中唐詩人的作品里,劉長卿(710-785？)的五律《北歸次秋浦界清溪館》(《全唐詩》卷147)、韋應(yīng)物(736-？)的七律《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同卷187)、錢起(722-780？)的五古《登勝果寺南樓雨中望嚴協(xié)律》(同卷236)等都抒寫“孤村”。作為抒寫下雨的例子,盧綸(748-800？)的七絕《與從弟瑾同下第后出關(guān)言別》(《全唐詩》卷276)四首其三云:

出關(guān)愁暮一沾裳,滿野蓬生古戰(zhàn)場。孤村樹色昏殘雨,遠寺鐘聲帯夕陽。

這首詩也抒發(fā)落第的悲哀,內(nèi)容和情調(diào)都像前掲王維詩,只有五言和七言的區(qū)別。

晩唐詩人陸龜蒙(生卒年未詳)的五古《村夜二篇》(《全唐詩》卷619)其一開頭云:

江上冬日短,裴回草堂暝。鴻當絕塞來,客向孤村病。綿綿起歸念,咽咽興微詠。

這首詩抒寫在孤村臥病的旅客。“客”就是作者自己。他把孤獨的自己比喻從遠方飛來的候鳥。此外，陸龜蒙的《幽居賦并序》(《全唐文》卷800)也云:“鹿去而云遮絕洞，樵歸而水繞孤村?！?在《全唐文》，還有荊浩的《畫山水賦》(《全唐文》卷900):“凍云黯淡，酒簾孤村?！薄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沒有“孤村”的例子。

韓偓(844-923)的七律《春盡》(《全唐詩》卷681)前四句云:

惜春連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見酒痕。細水浮花歸別澗,斷云含雨入孤村。

這首詩用了纖細的筆致描寫微妙的天氣。這個“孤村”,很可能從此開始下雨。

到了唐末五代,在詞的作品里也出現(xiàn)了抒寫“孤村”的例子。李珣(855-930?)的《漁歌子》詞(《全唐詩》卷896)四首其三后段云:

罷垂綸,還酌醑,孤村遙指云遮處。下長汀,臨深渡,驚起一行沙鷺。

這是在《花間集》里唯一的“孤村”?？磥?這首詞受到了中唐張志和(生卒年未詳)《漁歌子》詞*張志和《漁歌子》詞:“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边@首詞見于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度圃姟肪?08題為《漁夫歌》,同卷890題為《漁夫》。的影響,這里的孤村當然不是農(nóng)村,而是漁村。

(三)宋代的情況

到了宋代,還有抒寫“孤村”的詩詞。調(diào)查《宋詩鈔》《宋詩紀事》等主要選集收錄的作品,可以說,“孤村”這個詞語的用法,在宋代也基本上沒有變化。比如,北宋詩人蘇軾(1037-1101)的五律《倦夜》(《蘇軾詩集》卷42)*作為參考加上，唐人沈頌的五古《早發(fā)西山》(《全唐詩》卷202)云：“遙聞孤村犬，暗指人家去”，可見，抒寫孤村的野狗，有唐詩的先例。在蘇軾詩的“孤村”，還有七律《留題顯圣寺》(《蘇軾詩集》卷45)等例子。同詩的首聯(lián)云:“渺渺疏林集晚鴉,孤村煙火梵王家。”云:

倦枕厭長夜,小窗終未明。孤村一犬吠,殘月幾人行。衰鬢久已白,旅懷空自清?；膱@有絡(luò)緯,虛織竟何成。

這是在旅途上的抒懷。晚上,夜闌人靜的時候,在一個小小的孤村里,一條野狗鳴叫在路上,天上掛著將要消失的月亮。此時,到底幾個人走著路呢?蘇軾描寫的“孤村”是這樣的一個情景?？磥?詩人被戶外的聲音打攪而不能入睡。

北宋詩人張耒(1054-1114)的七律《至日有感二首》(《張耒集》卷24)其二前四句云:

一臥孤村兩見冬,獨搔華發(fā)思無窮?；纳綐O目漫汗雪,老樹當庭晝夜風。

這首詩的“臥孤村”這個表現(xiàn)*“臥孤村”這個表現(xiàn)都不見于《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和《全唐詩》，宋代以后的用例也不多。在南宋，除了陸游以外，袁說友(1140-1204)也有“臥孤村”的例子。袁說友的七絕《江上度元宵節(jié)》(《東塘集》卷7)云:“一舟元夕臥孤村，夜半相呼不應(yīng)說?！?可以說是陸游《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的先聲*錢鐘書在《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初版)的張耒解說中指出:“…而讀他的七言律詩常會引起一種感覺，仿佛沒有嘗到陸游七律的味道，卻已經(jīng)老早聞著它的香氣?！蔽艺J為，張耒的七絕也是這樣。比如，張耒的七絕《舟行六絕》(《張耒集》卷26)其五云：“半夜西風驚客夢，臥聽寒雨到天明。”這是抒發(fā)船旅途中感慨的連作。在深夜,旅途的詩人躺在舟中，直到天明時分一直聽著秋風吹雨的聲音。這首詩的表現(xiàn)，很像陸游《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的“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在北宋詩人的詩里,還有不少“孤村”的例子。晁沖之(生卒年未詳)的七絕《夜行》(《宋詩鈔·具茨集鈔》)云:

老去功名意轉(zhuǎn)疏,獨騎瘦馬取長途。孤村到曉猶燈火,知有人家夜讀書。

有一天晚上,作者一個人騎著瘦馬,走上漫長的旅途。已經(jīng)到了天明時分,作者經(jīng)過的蕭條孤村,還有讀書的燈光。啊,他大概是跟過去的我一樣,志愿科舉的讀書人吧。在作者的心里涌出了對于陌生人的親愛之情。

黃伯厚(生卒年未詳)的七絕《晩泊》(《宋詩紀事》卷72)*《宋詩紀事》以出典為《后村千家詩》(《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據(jù)傅璇琮《宋人絕句選》(中華書局，2000年)，黃伯厚是北宋元豐八年(1085)進士。云:

片帆寂寞繞孤村,茅店驚寒半掩門。行草不成風斷雁,一江煙雨正黃昏。

這也是在旅途上的抒懷。這首詩抒寫坐船旅游途中經(jīng)過的孤村情景,抒發(fā)作者的感慨。起句的“繞孤村”明顯地受到隋煬帝“流水繞孤村”一句的影響。時刻也是傍晚時分,和隋煬帝原詩一致?！靶胁荨本褪怯妹P寫的行書和草書,這里比喻天空中的雁陣。

此外,宋詞中的“孤村”也不少*在《全宋詞》里,“孤村”一共有50多例。。比如,北宋名相寇準(961-1023)的《江南春》詞(《宋詩紀事》卷4)云: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江南春盡離腸遠,蘋滿汀洲人未歸。

這首詞用了傷感的筆致抒寫江南孤村的情景。此外,秦觀(1049-1100)的《滿庭芳》(《淮海詞》)*秦觀《滿庭芳》詞也見于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前段云: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末尾的“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無疑是上述隋煬帝詩的翻案。據(jù)宋人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蘇軾稱贊了這首詞,獻給秦觀“山抹微云君”的綽號*《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33《秦太虛》所引《藝苑雌黃》:“…其詞極為東坡所稱道，取其首句，呼之為山抹微云君。中間有‘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之句，人皆以為少游自造此語，殊不知亦有所本?！鍩墼娫?‘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儆斡么苏Z也。”。

以上,概觀了在歷代詩詞里的“孤村”用法。雖然由于年代或者作者的不同,可以看出一定程度的差異,但是在唐宋詩詞里的“孤村”基本上是蕭條、寂寞、或者悲哀的地方。有時候下一陣小雨,有時候野狗鳴叫,可是很多詩里的“孤村”,大都是寧靜而且和平的地方。還要補充一點,在這些例子之中,把作者偶然經(jīng)過的地方或者偶然寄身的地方叫做“孤村”的例子較多,把自己定居的地方叫做“孤村”的例子較少。以上就是“孤村”這個詞語的基本特色。

二、陸游詩歌里的“孤村”形象

這里,概觀陸游自己詩歌中的“孤村”例子。

在《詩稿》的“孤村”,詩題有4例,詩句有58例。

陸游詩題以及詩句的“孤村”

詩 題詩 句卷形式制作時期年齡地點雨中泊趙屯有感荻花楓葉泊孤村2七律乾道六年秋46趙屯太息宿青山鋪作秋砧滿孤村3五古乾道八年秋冬48蒼溪草堂拜少陵遺像清江抱孤村9五古淳熙四年冬53成都偷閑淡日孤村客到稀10七律淳熙五年秋54山陰發(fā)豐城縣孤村燈火照破驛12七古淳熙七年冬56豐城杭頭晩興嚴州(二首其二)落葉孤村晩下程13七絕淳熙七年冬56壽昌不睡孤村風雨夜騷然14七律淳熙八年冬57山陰夜寒遣興孤村蕭蕭雨解雪14七律淳熙八年冬57山陰晩霽(二首其二)孤村落照間15五律淳熙十年秋59山陰秋思略無人肯訪孤村15七律淳熙十年秋59山陰村飲白發(fā)老孤村16五古淳熙十一年秋60山陰夜坐忽聞村路報曉鐵牌(二首其二)老書生病臥孤村20七絕淳熙十五年秋64山陰自桑瀆泛舟歸三山孤村霜近稻登場20七律淳熙十五年秋64山陰秋雨頓寒偶書林鳩催雨暗孤村20七律淳熙十五年秋64山陰九月二十三夜,小兒方讀書而油盡,口占此詩示之孤村月上正三更25七律紹熙三年秋68山陰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二首其二)僵臥孤村不自哀26七絕紹熙三年冬68山陰明日復雨排悶(二首其一)湖上孤村冷欲冰26七律紹熙四年春69山陰雨涼小飲戲作孤村小院雨輸涼27七律紹熙四年秋69山陰窮居有感孤村煙草暮凄迷32七律慶元元年春71山陰十月十七日,予生日也。孤村風雨蕭然,偶得二絕句。予生于淮上,是日平旦大風雨駭人。及予墜地,雨乃止(二首)(沒有)33七絕慶元元年冬71山陰雨夜讀書(二首其一)風雨澒洞吞孤村35七古慶元二年秋72山陰立春日(二首其一)如今病臥孤村里35七絕慶元三年春73山陰村居孤村淺浦近江城37七律慶元四年秋74山陰小舟過吉澤效王右丞孤村煙火微37五律慶元四年秋74山陰題庵壁(二首其二)孤村寂寂潮生浦39七律慶元五年夏75山陰孤村老寄孤村里40五律慶元五年秋75山陰初寒老身頗健戲書(二首其二)孤村景物更禁秋40七律慶元五年秋75山陰枕上迢遞孤村夜42五律慶元五年冬75山陰小舟白竹篷,蓋保長所乘也,偶借至近村戲作(二首其二)小市孤村禹廟東45七絕慶元六年冬76山陰舟中作隔林績火認孤村45七律嘉泰元年夏77山陰自詒孤村巷陌看騎驢47七律嘉泰元年秋77山陰獨處二首(其二)孤村夜無月48五律嘉泰元年冬77山陰冬夜孤村月白聞衣杵48七律嘉泰元年冬77山陰兀兀兀兀孤村客49五律嘉泰元年冬77山陰

詩 題詩 句卷形式制作時期年齡地點雨夜孤村小雨夜蕭蕭50七律嘉泰二年春78山陰入秋游山賦詩,略無闕日,戲作五字七首識之,以‘野店山橋送馬蹄’為韻(七首其七)青嶂環(huán)孤村54五古嘉泰三年秋79山陰山行贈野叟(二首其二)莫笑孤村生理微56七律嘉泰四年春80山陰幽居孤村野徑不曾鋤57七律嘉泰四年夏80山陰秋夜感遇十首,以‘孤村一犬吠,殘月幾人行’為韻(十首)(沒有)58五古嘉泰四年秋80山陰舍北獨歩孤村薄暮誰從我59七律嘉泰四年冬80山陰孤村晩臥孤村日掩關(guān)60七律嘉泰四年冬80山陰風云晝晦,夜遂大雪凍死向孤村60五古嘉泰四年冬80山陰小園送老向孤村61五律開禧元年春81山陰村飲小市孤村真送老62七律開禧元年秋81山陰讀王摩詰詩,愛其‘散發(fā)晩未簪,道書行尚把’之句,因用為韻,賦古風十首,亦皆物外事也(十首其四)告歸臥孤村63五古開禧元年秋81山陰薄暑孤村日尤長67五古開禧二年夏82山陰自嘲(二首其二)身臥孤村日67五律開禧二年夏82山陰縱游深山,隨所遇記之(四首其二)孤村小店夕陽紅67七絕開禧二年夏82山陰野渡用前韻孤村雨送釣時舟67七律開禧二年秋82山陰久無客至戲作頻年老病臥孤村67七律開禧二年秋82山陰歲暮遣興(二首其二)孤村況遇歲殘時69七律開禧二年冬82山陰戍兵有新婚之明日遂行者,予聞而悲之,為作絕句(二首其二)夜靜孤村聞笛聲69七絕開禧二年冬82山陰行歌孤村小市負薪歌70七絕開禧三年春83山陰春陰溪上小軒作離離煙樹識孤村70七律開禧三年春83山陰與野人散策門外孤村雀滿林73五律開禧三年冬83山陰挾書一卷至湖上戲作買地孤村結(jié)草廬75七絕嘉定元年春84山陰秋思(四首其四)自我臥孤村79五古嘉定元年秋84山陰雜賦(十二首其七)一間茆屋寄孤村79七絕嘉定元年冬84山陰雨中孤村風雨連三日83七絕嘉定二年秋85山陰病中雜詠十首(其五)小市孤村雞喔喔85七律嘉定二年冬85山陰

看來,在入蜀以前的陸游詩里,還沒有“孤村”的例子*此外,陸游《放翁詞》也沒有“孤村”的例子。。亁道三年(1167),陸游在山陰寫的七律《游山西村》(《詩稿》卷1)頷聯(lián)云:“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是膾炙人口的名對,可是只說“又一村”,沒有說“孤村”。大概這時候的陸游,還沒有把山陰看作“孤村”。

亁道六年(1170)夏,陸游離開山陰,赴任蘷州(四川奉節(jié))。途中,陸游寫了七律《雨中泊趙屯有感》(《詩稿》卷2)*關(guān)于每首詩制作時期和作者年齡的關(guān)系,參看前面的參考資料。在這一節(jié)介紹的都是陸游作品。。在陸游詩里,這就是“孤村”這個詞語的初出。

歸燕羇鴻共斷魂,荻花楓葉泊孤村。風吹暗浪重添纜,雨送新寒半掩門。

魚市人煙橫慘淡,龍祠簫鼓鬧黃昏。此身且健無余恨,行路雖難莫更論。

陸游的小船,在長江沿岸的漁村停泊了。這首詩抒寫那時候的感慨。把漁村叫做“孤村”,有上述李珣詞的先例。情景格外蕭條,處境不許樂觀。雖然如此,詩人對于前途還有信心,鼓勵自己。雖然詩中沒有說“風雨”,但是頷聯(lián)把“風”和“雨”用了對仗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可以認為“孤村風雨”這個表現(xiàn)的出發(fā)點。

亁道六年冬,陸游到達蘷州,亁道八年(1172)春,赴任南鄭(陜西漢中)。在南鄭寫的五古《太息宿青山舖作》(《詩稿》卷3)二首其一的開頭云:

太息重太息,吾行無終極。冰霜迫殘歲,鳥獸號落日。秋砧滿孤村,枯葉擁破驛。

這首詩抒寫秋天的山村情景。這年冬,陸游離開南鄭,赴任成都(屬于四川)。

淳熙四年(1177)冬,陸游在成都拜訪杜甫住的浣花草堂,發(fā)出感慨而寫了五古《草堂拜少陵遺像》(《詩稿》卷9)。詩云:

清江抱孤村,杜子昔所館。虛堂塵不掃,小徑門可款。

公詩豈紙上,遺句處處滿。人皆欲拾取,志大才苦短。

計公客此時,一飽得亦罕。厄窮端有自,寧獨坐房琯。

至今壁見像,朱綬意蕭散。長安貂蟬多,死去誰復算。

這首詩一共有16句,有點兒長。但是我覺得,思考陸游“孤村”詩的時候,這首詩帶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所以這里引用整體?？梢?陸游如何佩服杜甫,如何評價他在文學上的成就。在這首詩里,陸游把浣花草堂所在的那一帶表現(xiàn)為“孤村”。杜甫的七律《江村》(《全唐詩》卷226)首聯(lián)云:“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贝送?上述杜甫《遣意二首》其一云:“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标懹蔚摹扒褰Ч麓濉币痪?明顯地意識到杜甫的這些詩句。如上所述,“孤村”這個詞語頭一次出現(xiàn)于隋煬帝詩。但是對這時候的陸游來說,“孤村”和杜甫的關(guān)系比“孤村”和隋煬帝的關(guān)系當然更重要。

淳熙五年(1178)春,陸游離開成都,回到山陰。到了秋天,回家之后寫的七律《偷閑》(《詩稿》卷10)前四句云:

老向人間未拂衣,偷閑聊喜息塵機。丹楓斷岸秋來早,淡日孤村客到稀。

三四句的描寫,好像是一幅水墨畫似的?！肮麓蹇偷较　绷钊寺?lián)想到上述杜甫《遣興二首》其一的“漸喜交友絕”一句。在現(xiàn)存的陸游詩中,這就是頭一次把山陰表現(xiàn)為“孤村”的例子。陸游從繁華的成都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來,痛感孤獨,不能不用“孤村”這個詞語表現(xiàn)自己的處境。從此以后,陸游屢次用“孤村”描寫山陰。回到山陰不久,陸游赴任建安(福建建甌)和撫州(江西臨川)。離開撫州而回到山陰的陸游,又被彈劾,被取消了新的任命*《宋史·陸游傳》：“江西水災(zāi)，奏撥義倉賑濟，檄諸郡發(fā)粟以予民，召還。給事中趙如愚駁之，遂與祠?！?在山陰度過了一段閑居生活。

淳熙八年(1181)冬,在山陰寫的七律《不睡》(《詩稿》卷14)前四句云:

城遠不聞鐘鼓傳,孤村風雨夜騷然。但悲綠酒欺多病,敢恨青燈笑不眠。

這里,第一次出現(xiàn)“孤村風雨”這個表現(xiàn)?？梢哉f,從此開始向往《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的助跑。以后的“孤村”詩,都在山陰寫,而且都把山陰表現(xiàn)為“孤村”。同年冬十二月,七律《夜寒遣興》(《詩稿》卷14)后四句云:“孤村蕭蕭雨解雪,寒犬噤臥饑鼠嚙。擁衾危坐待天明,白首忍窮心似鐵?！边@首詩抒寫冬天寒冷的情景和晚年貧窮的生活。

淳熙十年(1183)秋,七律《秋思》(《詩稿》卷15)后四句云:

陂塘夜雨添新漲,原野煙蕪減舊痕。豈是平生少親友,略無人肯訪孤村。

詩人說,我不是沒有親密的朋友,可是沒有特地來訪我的客人?？梢韵胂瘢S著孤獨感的深化,把自己住的地方認為“孤村”的意識也漸漸地強起來。“略無人肯訪孤村”一句,和上述《偷閑》的“淡日孤村客到稀”差不多一樣。

淳熙十三年(1186)秋,陸游赴任嚴州(浙江建德)。在嚴州,陸游沒有寫“孤村”的詩。淳熙十五年(1188)秋,陸游嚴州任滿,回到山陰。同年秋,七絕《夜坐忽聞村路報曉鐵牌》(《詩稿》20)二首其二云:

秋氣凄涼霧雨昏,老書生病臥孤村。五更不用元戎報,片鐵錚錚自過門。

“老書生病臥孤村”一句,令人聯(lián)想到《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的“僵臥孤村”。在《詩稿》,“臥孤村”這個表現(xiàn)一共有8例,這就是第一個例子(《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就是第二)*作為參考加上，明人楊慎《十二月廿三日高峣大雪四首》(《升庵集》卷35)其二云:“佳句漁蓑憐鄭谷，中庭鶴氅立王恭。那知執(zhí)戟揚云老，凍臥孤村積雪中?！边@首詩明顯地受到了陸游詩的影響。。同年秋,七律《秋雨頓寒偶書》(《詩稿》卷20)前四句云:

羈懷不醉自昏昏,臥對青燈獨掩門。沙雁帶寒來古澤,林鳩催雨暗孤村*宋代有“蒼鳩鳴叫起來,就會下起雨來”的俗諺。北宋張耒的七律《屋東》(《張耒集》卷21)云：“蒼鳩呼雨屋東啼，麥穗初長燕子飛?！标懹蔚奈迓伞肚镪帯?《詩稿》卷1)云：“雨來鳩有語，社近燕無情。”。

“暗孤村”這個表現(xiàn),令人聯(lián)想到《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一的“雨暗村”*《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一：“風卷江湖雨暗村,四山聲作海濤翻。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

以后,陸游暫時在臨安工作。淳熙十六年(1189)冬,又被批評而罷官,回到山陰。

紹熙三年(1192)秋,陸游寫了七律《九月二十三夜,小兒方讀書而油盡,口占此詩示之》(《詩稿》卷25)。首聯(lián)云:“徹骨貧來累始輕,孤村月上正三更?！鄙钜?陸游的兒子讀書的時候,燈油偶然沒有了。這是那時候作的即興詩。詩的開頭抒寫自己的貧窮生活和深夜孤村的情景。同年冬,就寫了在這篇論文開頭提起的《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睂懥诉@首杰作以后,陸游還繼續(xù)抒寫“孤村”。

紹熙四年(1193)春,七律《明日復雨排悶》(《詩稿》卷26)二首其一前四句云:

湖上孤村冷欲冰,更堪衰與病相乘。夢回點滴檐間雨,心折青熒帳外燈。

這里,陸游一邊抒寫寒冷徹骨的孤村情景,一邊抒寫自己的衰老和疾病。

慶元元年(1195)冬,陸游寫了七絕《十月十七日,予生日也。孤村風雨蕭然,偶得二絕句。予生于淮上。是日平旦大風雨駭人。及予墜地,雨乃止》(《詩稿》卷33)二首。這是陸游71歲生日的抒懷,也是在陸游詩題的“孤村”的初出。

慶元二年(1196)秋,七律《雨夜讀書》(《詩稿》卷35)二首其一的首聯(lián)云:“風雨澒洞吞孤村,讀書擁褐不出門。”強烈的風雨好像吞沒“孤村”似的。這也是抒寫“孤村風雨”的例子。此外,“不出門”這個表現(xiàn)和《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一一致。

慶元三年(1197)春,七絕《立春日》(《詩稿》卷35)二首其一云:

花壓烏巾酒滿卮,舊逢春日恨春遲。如今病臥孤村里,過了新春也不知。

“如今”一句,可以說是“僵臥孤村”的變奏。

慶元五年(1199)秋,五律《孤村》(《詩稿》卷40)首聯(lián)云:“老寄孤村里,悠然臥曲肱。”詩人已經(jīng)很多次抒寫孤村,可是把孤村本身作為詩題的,這是第一次。

嘉泰元年(1201)冬,五律《兀兀》(《詩稿》卷49)頭兩句云:

兀兀孤村客,悠悠兩世人。

這樣,陸游把自己比擬為呆在孤村的游客。

嘉泰二年(1202)春,七律《雨夜》(《詩稿》卷50)前四句云:

斷岸輕煙著柳條,孤村小雨夜蕭蕭?；碾u隔浦聲相續(xù),短燭無風焰自搖。

屢次抒寫“孤村風雨”的陸游,這里卻抒寫“孤村小雨”。

嘉泰四年(1204)秋,陸游寫了五古《秋夜感遇十首,以‘孤村一犬吠,殘月幾人行’為韻》(《詩稿》卷58)。這是以上述蘇軾《倦夜》頷聯(lián)的十個字為韻字的連作?？梢哉f,這是陸游獻給“孤村”和蘇軾的贊美詩。同年冬,陸游寫了七律《孤村》(《詩稿》卷60)。這是陸游把“孤村”作為詩題的第二個,也是最后的例子。首聯(lián)云:

少年誤計落人間,晩臥孤村日掩關(guān)。

嘉定二年(1209)秋,七絕《雨中》(《詩稿》卷83)云:

孤村風雨連三日,秋暑如焚一洗空。睡覺房櫳燈漸暗,卻尋殘夢雨聲中。

這是陸游去世之年的作品。詩人說:“在我住的孤村,風雨連續(xù)三天?；馃嵋话愕那锾焓顨?被一干二凈地洗掉了。我睡醒的時候,房間的燈火漸漸地黑暗起來。我還要尋夢,聽著雨聲,又入睡?！边@也是抒寫“孤村風雨”的詩。雖然沒有《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那么強烈的印象,但是富有余韻。同年冬,《病中雜詠十首各四韻,第八首二韻》*這套連作從幾種不同形式的作品而構(gòu)成,這大概和陸游的衰弱有關(guān)。(《詩稿》卷85)其五(七律)頸聯(lián)云:“小市孤村雞喔喔,斷山幽谷雨蕭蕭?！边@就是陸游描寫孤村的最后一個例子?？梢?直到去世的那一年,陸游繼續(xù)描寫孤村。

三、《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的獨創(chuàng)性

這里,更進一步地考察《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在表現(xiàn)手法上的獨創(chuàng)性。

(一)岑參對于陸游的影響

陸游對于盛唐邊塞詩人岑參(715-770)的評價特別高。乾道九年(1173),陸游赴任嘉州(四川樂山),紀念曾經(jīng)當過嘉州刺史的岑參,寫了五古《夜讀岑嘉州詩集》(《詩稿》卷4)。詩云:

漢嘉山水邦，岑公昔所寓。公詩信豪偉，筆力追李杜。

常想從軍時，氣無玉關(guān)路。至今蠹簡傳，多昔橫槊賦。

零落財百篇，崔嵬多杰句。工夫刮造化，音節(jié)配韶頀。

我后四百年，清夢奉巾屨。晩途有奇事，隨牒得補處。

群胡自魚肉，明主方北顧。誦公天山篇，流涕思一遇。

此外,陸游在《跋岑嘉州詩集》(《渭南文集》卷26)說：

予自少時，絕好岑嘉州詩。往在山中，毎醉歸，倚胡床睡，輒令兒曹誦之，到酒醒，或睡熟，乃已。嘗以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

陸游評價岑參說，他“筆力追李杜”,“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标懹握J為,岑參詩歌的成就很高,次于李杜?？梢?他多么佩服岑參,多么愛好他的作品。不用說,陸游認真學習岑參的邊塞詩,受到了不小的影響。其實,陸游《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里的“輪臺”和“鐵馬”,都見于岑參詩。關(guān)于這一點,簡單地說明一下。

首先,關(guān)于“輪臺”?！拜喤_”是漢代西域的地名,屬于當代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稘h書·西域傳序》記載漢朝在此地實施屯田的事實*《漢書·西域傳序》：“漢興至于孝武,事征四夷,廣威德,而張騫始開西域之跡?！再E師將軍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懼,多遣使來貢獻,漢使西域者益得職。于是自敦煌西至鹽澤,往往起亭,而輪臺、渠犂皆有田卒數(shù)百人,置使者校尉領(lǐng)護,以給使外國者?！薄４送?西漢武帝的末年,輪臺被匈奴奪取的時候,武帝發(fā)出了《輪臺詔》*漢武帝《報桑弘羊等請屯田輪臺詔征和四年》見于《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漢文》卷4。征和四年是公元前89年。?？梢?這就是和漢族興亡的歷史不能分開的,具有高度象征性的地名。另外，“輪臺”這個地名多見于岑參詩里。在《全唐詩》,最多次使用這個詞語的就是岑參，一共詩題有3例,詩句有18例。舉一個例子，岑參的七古《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同詩也見于《唐詩三百首》卷2。此外,岑參的七古《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云:“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這首詩也見于《唐詩三百首》卷2。(《全唐詩》卷199)頭八句云：

輪臺城頭夜吹角，輪臺城北旄頭落。羽書昨夜過渠黎，單于已在金山西。

戍樓西望煙塵黑，漢軍屯在輪臺北。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

這樣，“輪臺”這個詞語在一首詩里屢次出現(xiàn)?？梢韵胂?陸游抒寫《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的時候,在他的頭腦里有著岑參的這種作品。但是,我們應(yīng)該注意。雖然岑參抒寫不少“輪臺”的詩,但是沒有抒寫“孤村”的詩?！肮麓濉焙汀陛喤_”在一首絕句之中并存,這無疑是陸游的獨創(chuàng)。

其次,關(guān)于“鐵馬”。據(jù)《全唐詩》,“鐵馬”這個詞語的例子,杜甫有5例,岑參有1例。杜甫的七古《魏將軍歌》(《全唐詩》卷223)頭兩句云:“將軍昔著從事衫，鐵馬馳突重兩銜?！逼呓^《黃河二首》(《全唐詩》卷228)其一后兩句云:“鐵馬長鳴不知數(shù)，胡人高鼻動成群。”岑參的五古《送郭仆射節(jié)制劍南》(《全唐詩》卷201)開頭云:“鐵馬擐紅纓,幡旗出禁城。”可以想像,這些詩句都給陸游一定的影響?！拌F馬”在《詩稿》有20例。以下,舉幾個例子。

三更騎報河冰合,鐵馬何人從我行。

(七絕《夜寒》其二?！对姼濉肪?)

忽聞雨掠蓬窗過,猶作當時鐵馬看。

(七絕《秋雨漸涼有懷興元》其三?！对姼濉肪?5)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guān)。

(七律《書憤》?！对姼濉肪?7)*陸游的《夜寒》和《書憤》都見于錢鐘書《宋詩選注》。

這樣,陸游屢次抒寫了“鐵馬”。但是,我們應(yīng)該注意。在陸游詩里,除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以外,沒有“孤村”和“鐵馬”在一首詩里并存的例子。這也是陸游的獨創(chuàng)*作為參考加上,岑參詩里沒有“冰河”的例子。在《欽定四庫全書》,“鐵馬冰河”只有陸游的1例。。

(二)“風雨”以及“風吹雨”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在詩題云“風雨大作”*陸游詩題的《風雨大作》一共有3例:《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詩稿》卷26)、《十月二十八日夜風雨大作》(《詩稿》卷44)和《五月二十一日風雨大作》(《詩稿》卷71)。作為參考加上，“風雨大作”這個表現(xiàn)見于北宋謝逸的詩題《亡友潘邠老有‘滿城風雨近重陽’之句，今去重陽四日而風雨大作，遂用邠老句，廣為三絕》。同詩見于《宋詩紀事》卷33,然而這首詩和陸游詩題的關(guān)系不明白。，在詩中云“風吹雨”。所以在這里,檢討在陸游詩里的“風雨”以及“風吹雨”。

首先,關(guān)于“風雨”?！帮L雨”這個詞語，見于中國最古的詩集《詩經(jīng)》里*《詩經(jīng)·鄭風·風雨》：“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薄＿@就說明這個詞語作為表現(xiàn)的原初性。后來,歷代無數(shù)詩人用了“風雨”表現(xiàn)自己的世界。楚宋玉的《九辯》(《文選》卷33)云:“何曾化之無實兮，從風雨而飛飏?！痹谖簳x南北朝時代，已經(jīng)有不少“風雨”的例子。比如，魏曹植的《泰山梁甫行》(《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魏詩》卷6)云:“八方各異氣，千里殊風雨。”東晉陶淵明的《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16)云:“風雨縱橫至，収斂不盈廛?！碧扑卧娙耸銓懙摹帮L雨”,更不勝枚舉。只限于《唐詩三百首》*在《唐詩三百首》,盛唐孟浩然的《春曉》云：“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敝刑祈f應(yīng)物的五古《寄全椒山中道士》云:“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蓖硖评钌屉[的五律《風雨》云：“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焙汀端卧娺x注》*在《宋詩選注》,北宋鄭文寶的《柳枝詞》云:“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北宋黃庭堅的七絕《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其二云:“滿川風雨獨憑欄，綰結(jié)湘娥十二鬟。”兩宋之交呂本中的《柳州開元寺夏雨》云:“風雨瀟瀟似晚秋,鴉歸門掩伴僧幽?！?也可以找到不少例子。

當然，陸游抒寫的“風雨”也非常多。只限于七言,有以下這些例子。

破驛夢回燈欲死,打窗風雨正三更。

(七古《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对姼濉肪?)。

夜闌風雨嘉州驛,愁向屏風見折枝。

(七古《驛舍見故屏風畫海棠有感》?！对姼濉肪?)

風雨聲豪入夢中,不知身世寄孤蓬。

(七絕《初冬雜題》其六?！对姼濉肪?7)

心游萬里關(guān)河外,身臥一窗風雨中。

(七律《雨夜》?！对姼濉肪?7)

忽聞風雨掠窗外,便覺江湖在眼前。

(七律《夜聞雨聲》?！对姼濉肪?9)

風雨縱橫夜徹明,須臾更覺勢如傾。

(七律《五月二十一日風雨大作》?！对姼濉肪?1)

這些詩句的表現(xiàn),都令人聯(lián)想到《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此外,還有上述《不睡》(《詩稿》卷14)的“孤村風雨夜騷然”、《雨夜讀書》(《詩稿》卷35)二首其一的“風雨澒洞吞孤村”以及《雨中》(《詩稿》卷83)的“孤村風雨連三日”等抒寫“孤村風雨”的例子。

其次,關(guān)于“風吹雨”以及“□風吹雨”?？磥?這些表現(xiàn)都不見于《詩經(jīng)》《楚辭》和《文選》*作為類似的表現(xiàn),南朝齊謝朓的《觀朝雨》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齊詩》卷3)云:“朔風吹飛雨,蕭條江上來?！睋?jù)此,盛唐李白的七古《酬殷明佐見贈五云裘歌》(《全唐詩》卷167)開頭云:“我吟謝朓詩上語，朔風颯颯吹飛雨?！??！帮L吹雨”或者“□風吹雨”這種表現(xiàn)出現(xiàn)于詩,大概是唐代以后。作為最早的例子,初唐張說的五律《幽州夜飲》(《全唐詩》卷87)首聯(lián)云:“涼風吹夜雨,蕭瑟動寒林。”中唐元稹的七絕《聞樂天授江州司馬》(《全唐詩》卷415)后兩句云:“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贝送?“風吹雨”或者“□風吹雨”屢次見于唐宋詩*比如,中唐李賀的雜古《蘇小小墓》(《全唐詩》卷390)末尾云:“西陵下,風吹雨?！痹凇端卧娺x注》,北宋蘇軾的七絕《望海樓晚景》五首其二云:“橫風吹雨入樓斜,壯觀應(yīng)須好句夸?！蹦纤畏冻纱蟮钠呓^《晚潮》云:“東風吹雨晚潮生,疊鼓催船鏡里行?！?。

陸游詩的“風吹雨”或者“□風吹雨”,只限于七言,有以下這些例子。

西風吹雨冷凄凄,道上行人白晝迷。

(七律《喜晴》?！对姼濉肪?)

陰風吹雨白晝昏,誰掃云霧升朝暾。

(七古《十月一日浮橋成…》。《詩稿》卷4)。

黃亭一夜風吹雨,似為游人洗俗塵。

(七絕《黃亭夜雨》?！对姼濉肪?1)

秋風吹雨鳴窗紙,壯士不眠摧枕起。

(七古《秋風曲》。《詩稿》卷15)

北風吹雨亂疏鐘,簌簌燈花破碎紅。

(七律《雨夜》?！对姼濉肪?4)

凄風吹雨過江城,緩策羸驂并水行。

(七律《郊行》。《詩稿》卷83)

可見,陸游詩的“風吹雨”或者“風吹雨”多么豐富多彩。此外,七古《風雨中望峽口諸山奇甚,戲作短歌》(《詩稿》卷2)末兩句云:“安得朱樓高百尺,看此疾雨吹橫風。”但是,這些不一定是抒寫深夜暴風雨的例子。而且,“風吹雨”和“孤村”在一首詩里并存的例子,在陸游詩里只有《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一首。從此可見,用了生動的筆致描寫深夜孤村暴風雨的這首詩,在陸游的整個作品之中也占著唯一無二的地位。

綜上所述,“孤村”這個詞語,在中國詩歌的歷史上,頭一次出現(xiàn)于隋煬帝楊廣的《詩》。這首詩抒寫格外蕭條的“孤村”情景,這個先例基本上規(guī)定了后世詩人們這個詞語的用法。唐宋兩代的詩人們基本上承襲隋煬帝的先例,把“孤村”作為蕭條、寂寞、或者悲哀的地方來抒寫。唐代的王維、杜甫、盧綸、陸龜蒙和韓偓等,宋代的蘇軾、張耒、晁沖之、黃伯厚和秦觀等，都有這樣的作品。

南宋淳熙五年,陸游離蜀東歸,回到了山陰之后,頭一次寫了把山陰表現(xiàn)為“孤村”的詩。以后，

直到去世的那一年,陸游繼續(xù)抒寫把山陰表現(xiàn)為“孤村”的作品。陸游抒寫“孤村”的不少作品,也基本上承襲隋煬帝以來的“孤村”傳統(tǒng)。但是另一方面,陸游非常佩服盛唐邊塞詩人岑參,受到了他不小的影響。一般來說,作為詩語的“孤村”本來不能和“輪臺”“鐵馬”等邊塞詩的因素結(jié)合在一起。陸游在《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里，把蕭條的“孤村”和邊塞的“輪臺”“鐵馬”大膽地結(jié)合起來,就表現(xiàn)了未曾有的意境。加上,“夜闌臥聽風吹雨”這種深夜暴風雨的描寫也增強了這首詩的感染力?？梢哉f，這些都是這首詩的獨到之處。

創(chuàng)作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這首杰作以后,陸游還繼續(xù)抒寫“孤村”。但是,在以后的作品,慷慨的情調(diào)漸漸地衰弱,閑適的情調(diào)漸漸地增強。在《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中突破了從前描寫“孤村”常套的陸游自己,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身體的衰弱,也回歸到陸游以前的詩人們那樣的用法。從此可見,《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就是陸游“悲憤激昂”方面代表作。

(責任編輯呂曉英)

作者簡介：三野豐浩(1965-)，男，日本石川人，日本愛知大學文學系教授。

收稿日期：2015-11-01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293X(2016)01-0009-012

doi：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