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睿,孫蕾(中央民族大學管理學院,北京海淀10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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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語境中的民族法學及其發(fā)展方向
廉睿,孫蕾
(中央民族大學管理學院,北京海淀100081)
摘要:作為一門新興學科,民族法學誕生的歷史雖不足百年,但經過近幾十年的發(fā)展,民族法學已初步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學科理論與知識體系。然而,圍繞著民族法學的概念和屬性,學界也存在著不同的理解模式。在當代語境中,這些爭議和誤解被無限放大,尤其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學科屬性上的廣泛爭議、研究進路上的不同建構、方法論上的不同見解。鑒于此,唯有明確民族法學的“綜合法”屬性、重視民族法學領域中的“軟法”資源、借鑒相鄰學科的多重研究方法,方能實現民族法學的理論更新與良性發(fā)展。
關鍵詞:民族法學;研究進路;方法論
作為一門新興學科,民族法學自20世紀50年代創(chuàng)立以來,始終無法擺脫固有的爭議和質疑,這突出表現在其獨立學科地位既無法獲得法學界的高度認同,又無從得到民族學界的完全認可。部分學者甚至懷疑其是否有必要作為一個獨立學科而存在,對其存在的合理性提出質疑,由此而演化出的種種情形便構成了“民族法學”的學科合法性危機。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伴隨著轟轟烈烈的現代化進程,傳統(tǒng)的社會領域及其社會關系已經得到顛覆,隨之而來的是新興領域的出現和新型民族關系的產生,這在客觀上為民族法學的存在和發(fā)展提供了生存土壤。基于此,民族法學似乎又具有了不可替代的實踐性功能。那么,在當代語境之下,民族法學究竟應該如何實現學科定位?其發(fā)展的障礙和阻力又來自何方?其未來命運又將何如?諸如此類種種問題,都是筆者所關注的重要命題,文章也將圍繞這些命題而展開論述。
究竟何為民族法學?圍繞著這個問題,學者們基于其研究視角的不同而給出了不盡相同的答案。早年間,熊文釗教授便指出,根本就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民族法學概念,民族法學只能作為一個學科群的概念而得到使用,他借此也進一步否認了民族法學的學科獨立性。然而,不少學者對此持反對態(tài)度,具有代表性的為宋才發(fā)教授,他不但認為民族法學構成了一個獨立的法學二級學科,而且將民族法學定性為調整民族關系的法律規(guī)范的總和[1]。時至今日,雖然對于是否存在一個獨立意義上的民族法學概念,學界仍未達成共識,但就整體而言,已傾向于將民族法學作為一個獨立概念而使用。因其具有跨學科的色彩,圍繞著對其如何定義,又形成了兩種基本進路。一種進路是基于法學視角,并認為民族法學是關于多民族國家調整國內民族關系的法律規(guī)范的總稱,持此種觀點的主要是法學家。而另一種進路則是從民族學維度出發(fā),認為民族法學只是法律人類學或者法律社會學的另一種稱謂,這種視角多為民族學家、人類學家所強調。在此,筆者認為,這兩種不同類型的研究進路源于其既有知識體系和觀察視角的不同,實則并未對錯之分。但是基于民族法學的學科性質及其發(fā)展空間,筆者提倡將其納入法學視野,對其進行重新建構。所謂的民族法學,即以民族關系的法律現象為其研究對象的社會科學,或者我們也可以將民族法學理解為調整民族關系的法律規(guī)范的總和。
與傳統(tǒng)法學所秉持的單向研究視角有所不同,作為一門跨越法學與民族學雙向學科的科學理論,民族法學自誕生之日起,就具有某種性質上的綜合性。這種綜合性分別體現在方法論和實體內容兩個方面。就方法論而言,民族法學突破了固有的實證分析研究進路(規(guī)范分析法),而將田野調查方法納入其中,實現了研究方法上的自我更新。而就實體內容而言,它又覆蓋了民事法、刑事法、行政法等多重系統(tǒng),與之相對應,其采用的主要調整手段也富有多樣性(具備刑事、民事、行政、經濟等多重調整方法),其復雜性遠超其他法學子學科。但無論基于何種建構,民族法學始終將多民族國家中的民族關系作為其規(guī)范與調整的主要對象,這是其他任何法學子學科所不具備的,如上所述,雖然在我國的憲法、民法、刑法中,都不乏規(guī)范民族關系與民族事務的相關條款,但這些條款仍屬于從屬性規(guī)定,并不構成這些學科的主要調整對象。就這個意義上而言,民族法學的最大特色在于其身上的民族性,即以民族關系作為其根本規(guī)范內容。
就本質上而言,民族法學理論的產生和興起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建立在扎實的社會基礎與理論基礎之上,正是這種迫切的現實需求性導致了民族法學的誕生并在日后推動其發(fā)展。這種現實需求性體現在以下兩個維度之上:
(1)民族法學有助于實現法學學科理論與實踐的雙重完整性。
自新中國成立之后,伴隨著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的落實,民族地區(qū)眾多的新型生活關系及其新興領域開始進入公眾視野。而困境在于,在既有的法學理論與實踐中,缺乏對這些問題的相關規(guī)定。對此,法學理論如何對這些非傳統(tǒng)領域進行有效覆蓋,成為我們不得不面對的重大課題。也正是基于此,民族法學學科體系的創(chuàng)設具有了現實意義,讓理論照進現實,用民族法學去規(guī)范民族地區(qū)的新型生活關系與新興生活領域,成為民族法學在當代語境下的又一使命。
(2)民族法學有助于實現民族自身發(fā)展和社會良性運轉。
從社會學視角而言,一定的社會都是由一定的民族所構成,民族成為社會的主體細胞。對于中國這樣的多民族國家而言,更是如此。我國擁有蒙古族、藏族、維吾爾族等55個已識別的少數民族,他們大多數居住于經濟相對落后的邊遠地區(qū),這就造成了當今我國社會中的民族發(fā)展不平衡問題,民族地區(qū)的經濟、文化、教育等各項事業(yè)不但需要傳統(tǒng)的部門法來予以規(guī)范和引導,更迫切需要專門的民族法學來進行調整和指引。就這個層面而言,民族法學有助于促進民族和社會的發(fā)展。
不可否認,在理論范式不斷更迭,社會思潮不斷變幻的當代語境之中,民族法學的發(fā)展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沖擊和挑戰(zhàn)。一方面,作為一門新興學科,其基礎理論和知識范疇都有必要得到進一步建構和拓展;另一方面,固有的研究進路與研究模式也同樣會限制這門新興學科的發(fā)展與完善。從微觀角度而言,可以進一步把這些困境與挑戰(zhàn)歸結為以下三個層面:
(1)就研究進路上而言,存在著“國家視角”與“民間解讀”之爭。
基于受到經典實證分析法學之影響,規(guī)范分析成為主導法學研究的“現代化模式”,規(guī)范分析思潮同樣對民族法學有著巨大的沖擊力和影響力。由此導致的窘境是,民族法學始終將研究視角置于“國家法”之上,只有國家立法方能成為民族法學的主要研究對象。實際上,伴隨著“軟法”理念的提出與應用,既有的“硬法”(即國家法)已經不再是唯一具有合法性的法律形式,對“軟法”的關注意味著對民間法與民間話語權的認可。因此,民族法學在保持既有“國家法”之研究進路的同時,仍需對地方性知識(即本土法治資源)予以涵蓋,唯有如此,才能彰顯出民族法學的民族性與時代性,方有利于實現民族法學研究進路上的創(chuàng)新。
(2)就學科方法上而講,存在著“理性演繹”與“經驗歸結”之辯。
與民族法學所秉持的“國家視角”一脈相承,在具體研究方法的運用上,建立在三段論基礎之上的理性演繹法成為主導民族法學研究的基礎性方法,似乎只有大規(guī)模地采用理性演繹模式,將傳統(tǒng)的實證分析嫁接至民族法學之上,才能凸顯出民族法學的“科學性”,才能使其成為一門具有廣泛說服力的子學科。實際上,對于諸如類似于民族法學這樣的社會科學而言,建立在理性觀察與形象思維之上的“經驗歸結”法仍然不可忽視,這種古老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理論與方法仍有其時代價值。在民族法學的研究進程中,如何實現“理性演繹”與“經驗歸結”的有機統(tǒng)一,成為我們必須要予以關注的又一重大命題。
(3)就實體內容上來看,存在著西方式法治理論與中國本土性知識的不同理解。
作為一門綜合法學,民族法學毫無疑問受到法學母學科的巨大影響,正是因為中國當代法學理論大多建構于西方式的法治理解之上,才導致了民族法學所沿用的西方式法治理論。實際上,西方式的法學理論不可能具有普適性,作為一門科學,民族法學仍需在本土性知識中汲取影響。對于這個問題,無論是梁治平先生,還是朱蘇力教授,都一再強調地方性知識在當代中國法治建設進程中的價值和作用,這些都值得民族法學這門新興學科進行反思和借鑒。只有關注中國的本土性知識和本土法治資源,才能顯現出“民族法學”作為一門綜合法學所特有的民族性,這也正是民族法學的價值和旨趣之所在。
當然,在現代化的語境之中,民族法學所遭遇的困難和挑戰(zhàn)遠不止于此,諸如民族法學基礎理論研究薄弱、學科地位尚未完全明晰等種種問題,都值得民族法學學界同仁予以關注和思考。
鑒于學界對于民族法學的學科性質已經初步達成共識(即將民族法學納入法學研究的理論范疇),其學科框架也已初步得以建立(以民族區(qū)域自治法學為主體,兼顧各部門法中涉及民族關系及民族事務的規(guī)范,同時也將少數民族法制史、少數民族習慣法等理論法學納入研究范圍)。那么我們下一步就有必要明確民族法學的學科屬性,它是否可以自成一派,成為與刑法、民法、經濟法等并列的部門法?還是只能成為憲法或者行政法下屬的專門性法律規(guī)范?圍繞著這個問題,學界也歷經了十余年的討論,不同的學者基于其研究視角和知識體系的不同而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熊文釗教授堅持認為民族法學并不能構成一個獨立的部門法,而只能成為一個法律規(guī)范的綜合體。而作為民族法學學科體系的奠基人,吳宗金先生認為民族法學應該成為法學一級學科體系之下的二級學科,其地位與民法、刑法等傳統(tǒng)意義上的部門法相等。筆者認為,在當代語境下,部門法的劃分標準已經不再具有唯一的合理性,學界完全可以摒棄此種思維方法與固有模式,沒有必要使用“部門法”作為衡量民族法學學科屬性的試金石。實際上,伴隨著法學理論的更新與發(fā)展,以所調整的不同社會關系作為劃分不同部門法的標準的方法已經不再具有唯一性,因此,民族法學不應過度糾結于其是否能夠獲得“部門法”地位,學界應該將其納入“綜合法”的視野。所謂綜合法,是指民族法學是憲法、民法、刑法、行政法、經濟法、訴訟法等傳統(tǒng)部門法在共同調整民族關系及民族問題過程中所形成的各種法律規(guī)范的總和,而并非調整某一特定社會關系與社會領域的部門法。當然,“綜合法”并不意味著民族法學成為其他部門法的從屬性學科,“綜合法”的提出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部門法”并無必然聯系,兩者是基于不同方法而對法學研究領域做出的劃分。劃分部門法的標準是其調整的社會關系與社會領域有所不同,而綜合法概念的提出,依據的則是其調整范疇的復雜性與多樣性。這正是筆者對民族法學的概念與性質的全新解讀。
伴隨著以埃希利為代表的“活法理論”的興起,以及社會第三領域的出現和蓬勃發(fā)展,基于傳統(tǒng)的“立法主導主義”路徑所產生的硬法理論正在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所謂硬法,即由國家立法機關制定或認可而產生的法律,這種法律形式具有國家強制性,符合傳統(tǒng)意義上的法律概念。而所謂“軟法”,則是淵源于法社會學領域中的“活法理論”,雖然這種類型的法律并不具備嚴格意義上的國家強制性,但卻同樣以規(guī)范社會的權利和義務關系為主要內容,大多數“軟法”通過公眾輿論或者團體壓力等方式獲得實施。就民族法學而言,同樣內含著“硬法”類型的規(guī)范與“軟法”類型的規(guī)范,前者包括民族區(qū)域自治法、自治條例、單行條例等通過立法而獲得運行生命力的法律文件,而后者則大致涵蓋了少數民族習慣法、民族地區(qū)的村規(guī)民約等習慣法范疇,這些習慣法形式與少數民族群眾具有天然的聯系性,是根植于民族地方中的本土性知識,我們也可稱之其為本土法治資源。[2]在中國當代法治進程中,這些不同形式的習慣法因為其活生生的現實生命力而得到學界關注,鑒于此,民族法學有必要實現研究進路上的轉型——一方面,傳統(tǒng)的規(guī)范研究對于民族法學而言有著不言而喻的意義,民族法學應該以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等成文法為主要研究對象。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重視中國本土法治資源,民族法學必須將以少數民族習慣法為代表的民間知識納入理論范疇。這種從硬法之維到軟法之治的轉變模式,有利于實現民族法學學科的理論完整性和創(chuàng)新性,應該成為引領民族法學發(fā)展的主導性研究進路。
任何一門學科想要確立自己的獨立地位,都必須擁有自己專屬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視角,從這個角度上而言,方法論又成為判斷一門學科是否具有學術價值的重要試金石。[3]但遺憾地,長期以來,民族法學學界并未對方法論問題予以重點關注,由此導致的局面是:現有民族法學的研究方法多直接從其母學科中移植而來,并未經過必要的加工和改造。譬如,民族法學研究中經常使用的規(guī)范分析和田野調查兩種基本方法,都是直接從部門法學和民族學研究中照搬而來,且多數情況下只是兩種研究方法的簡單拼湊,并未實現兩者在民族法學體系中的真正整合。因此,可以不夸張地說,研究方法的落后直接威脅著民族法學的獨立學科地位、制約著民族法學理論的更新和發(fā)展。鑒于此種情況,當代語境中的民族法學有必要實現方法論上的轉型與創(chuàng)新。具體而言,第一,作為一門處于法學和民族學之間的交叉學科,吸納法學中的規(guī)范分析方法與民族學中的田野調查方法并無不妥,但需要注意的是,吸納并不意味著簡單疊加,在民族法學研究中,需要對這兩種基本研究方法進行內化和整合,以體現民族法學方法論上的特色。第二,在民族法學研究中,學界不應滿足于既有的傳統(tǒng)研究方法,而應廣納胸懷,從相關學科中借鑒先進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模式,諸如經濟分析、博弈論等現代性方法論都可以為民族法學所采納。故步自封會嚴重阻礙民族法學的理論更新和良性發(fā)展,唯有從相鄰學科中汲取營養(yǎng)和養(yǎng)分,方有利于實現民族法學之良性發(fā)展,方有助于確立民族法學的學科地位。
任何新興學科,都將經由質疑才能發(fā)展和壯大,民族法學也是如此?;诖?,民族法學唯有理清自己的學科屬性、實現既有理論范式之轉型和方法論上的突破,才能不斷完善其學科體系、豐富其理論范疇,方能實現自身之良性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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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梁念瓊liangnq123@163.com)
The National Law and Its Development Trend in Modern Times
LIAN Rui, SUN Lei
(Management School,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hina)
作者簡介:廉睿(1987-),男,山西臨汾人,中央民族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法律政治學、民族法學。孫蕾(1988-),男,山東煙臺人,中央民族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民族地區(qū)法制與政治建設。
基金項目:中央民族大學博士自主科研項目(10301-01500202)
收稿日期:2015-10-05
中圖分類號:D9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018X(2016)02-001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