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建平
警察相關詞源考證
盧建平*
在中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進程中,關于警察、警察權的探討是非常重要的,而關于法治國家與警察國家的關系、警察執(zhí)法如何規(guī)范、警察權的未來發(fā)展等問題,不僅是警察學研究的基本問題,也是法治國家建設中的重大問題。
警察 警察權 警察國家 法治國家
多年以前,筆者曾赴土耳其伊斯坦布爾開會。那里的治安很好,交通也很順暢,然而在街頭,常??匆娨恍┖蓸寣崗椀膲褲h在游弋,這讓我們很好奇。而更吸引我眼球的是,他們身邊停著的車輛上都無一例外地刷著一個大字——polis。雖然不懂土耳其語,但僅憑直覺,筆者也能猜出這個字的含義,那就是“警察”!
在土耳其語里,polis就是警察,而在古希臘著名思想家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中,polis這個詞匯就是指城邦,也就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家。兩千多年前古希臘的polis居然在今日伊斯坦布爾的街頭再現(xiàn)!筆者的思緒瞬間倒轉,仿佛回到了遙遠的過去。當然,在發(fā)思古之幽情之余,筆者也對警察、警察學、警察國家等警察學的相關概念做了一些詞源學上的考證,自覺頗有收獲。
在西方語言中,警察一詞幾乎都是以poli開頭的,如英語的police、法語的police、德語的polizei、意大利語的polizia、西班牙語中的policía等,而所有這些都有一個共同的淵源。據(jù)后人考證,police一詞最早于1530年出現(xiàn)在英語中,是從中世紀法語的pollice、policie演化而來,其源頭是拉丁語中的politia,而politia又是希臘語“πολιτεα” (politeia)羅馬化的結果,其詞根均為“πολισ” (polis)。在古希臘語中,還有一個專門的名詞“πολισσο” (polissoos),意指城邦的衛(wèi)士(a person who was guarding a city)。
Polis在希臘語中寫作πολισ,這個詞匯最早出現(xiàn)在《荷馬史詩》中,意思是指城堡或衛(wèi)城。如今已經(jīng)成為著名歷史名勝的希臘首都雅典的衛(wèi)城,就是古雅典人修建在山頂?shù)挠脕砩套h公共事務的場所,稱為“阿克羅波里”(Acropolis),簡稱為“波里 πολισ”。每當需要商討公共事務時,雅典的市民們就到衛(wèi)城去,衛(wèi)城及其周圍的市郊統(tǒng)稱為“polis”。久而久之,“polis”在地標意義之外又具有了多重含義,綜合了土地、人民及其公共生
活而被賦予“邦”或“國”的意義。希臘語中的政治(politikon)、政治制度(politeia)、政治家等詞匯都是從“polis”衍生而來的。①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113頁注①。
古希臘著名思想家亞里斯多德是政治學的開山鼻祖,他所創(chuàng)立的“政治學”(politics),也是從城邦(polis)一詞演化而來的。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人們之所以要組成共同體,在城邦里生活,就是為了追求某種善;而城邦作為最高形式的共同體,其目的在于追求至善(the highest good)。②同注①,第3頁。在《政治學》的開篇,亞里士多德即指出:“我們所見到的城邦(或者叫城市)其實就是某一種社會團體,一切社會團體的建立目的都是為了某種善業(yè)——在他們自己看來,所有人類的任何作為的本意都是在求取某一種善果。既然所有的社會團體都以善業(yè)作為目的,那么我們也可以這樣說:地位最高且包含最廣的社會團體所求的善業(yè)必定也是最高而最廣的,而這種至高而又含義廣闊的社會團體就叫做政治社團(城市社團),也就是所謂的‘城邦'(πολιs)”。③[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最新全譯本),張揚、胡樹仁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而“政治”一詞就是指城邦公共事務的認識與管理,是城邦的統(tǒng)治、管理、參與、斗爭等各種公共生活的總和。所謂政治學,就是“研究最高善的科學”,政治學使其他科學為自己服務,制定法律。它的目的包含著其他科學的目的。④[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尼各馬科倫理學》,苗力田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頁。這種追求至善、唯美的政治學觀念與其恩師柏拉圖如出一轍。柏拉圖把政治視為一種“藝術”,這種藝術主宰著其他所有的藝術,因為“它涉及的是法律以及共同體生活的一切方面”⑤[古希臘]柏拉圖:《政治家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影印版),第76頁。。后來西方各種語言中的政治學一詞,基本都是由城邦(polis)發(fā)展而來,如英語中的politics就是polis與tic(science)組合而成,意思就是有關城邦或國家的學問。自亞里斯多德的《政治學》問世起,政治學便作為一門獨立的科學建立起來了。
由polis到police,不僅說明了“警察是和國家一樣古老的”,⑥《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14~115頁。而且更說明了警察的政治功能和政治屬性:作為國家這一“有組織的暴力”的組成部分,警察就好比“老虎嘴里的牙齒”,以物質(zhì)化的暴力(如槍支、盾牌、警棍等警械)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來,以此預防、震懾并在必要時制止或者彈壓各式各樣的反政府或其他危害社會的行為,以維護國家的統(tǒng)治秩序,因而成為國家統(tǒng)治的裝置和技術;同時,對于社會而言,警察又是一種安全的象征和心理依靠,它既是公權力主體,也是社會沖突的協(xié)調(diào)者,通過在社會生活中限制公民的“非常態(tài)”(法律外)自由和權利,以保護公民的“常態(tài)”(法律內(nèi))自由和權利,因而成為社會秩序的維護者和公共服務的提供者。
那么,是否也可由此為時下盛行的“警察就是政法機關”的說法找到來自古希臘的依據(jù)?筆者以為,這未嘗不可一試。當然,必須澄清的是,這里的政治是原始或者樸素意義上的,也即孫中山曾經(jīng)定義的“政治”:“政就是眾人之事,治就是管理,管理眾人之事,就是政治。”由此而論,警察、法律乃至國家,都是政治工具,其宗旨都在于管理公共事務。正如恩格斯所言,包括警察在內(nèi)的國家機構執(zhí)掌的都是一種社會的“公共權力”,都具有明顯的公共性質(zhì)。政治是以國家政權為中心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而警察是人類政治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是一種重要的政治關系和政治現(xiàn)象。警察是政治“規(guī)訓和懲罰”(米歇爾·??抡Z,法文為Surveiller etPunir)體系的組成部分,是政治規(guī)則的落實和執(zhí)行者之一,警察也是一種滿足社會共同需要的公共產(chǎn)品,是一種提供給人們安全和秩序的公共管理和公共服務,而不僅僅是階級斗爭或專政的工具。⑦參見胡大成、周家驤主編:《警察政治學:警察的政治分析》,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頁。
“警察”兩字雖然是漢字中原有的詞匯(如所謂“警之于先、察之于后”),但據(jù)考證,現(xiàn)代意
義上的“警察”之稱謂源于日本,語言學上稱為“回歸借詞”。意大利當代漢學家馬西尼(Federico Masini)曾就此做過詳細的考辨。1884年(光緒十年),清廷的翰林院及六部奉總理衙門指示,擬定了一份派遣高級官員前往外國訪問考察的名單,要求他們撰寫出訪考察報告,以作為改革的基礎。這一批出洋考察的大臣以浙江德清籍的兵部郎中傅云龍為始。1887年(光緒十三年),經(jīng)考試遴選、御筆圈點后,傅云龍等十二人赴日、美及拉美的秘魯、巴西等國考察,歷時兩年。此番出洋考察的成果之一,便是傅云龍將日文中以漢字書寫的“警察”兩字帶回來了。⑧參見[意] 馬西尼:《現(xiàn)代漢語詞匯的形成》,黃河清譯,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版,第113~123頁。此后,有“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第一人”之美稱的黃遵憲又在其所著的《日本國志》里簡要介紹了日本的警察制度,從此,“警察”這個現(xiàn)代名詞開始在中文中出現(xiàn),現(xiàn)代警察制度終于在中國這個古老的國度得以成型。
雖然說有國家就有警察,警察的歷史幾乎和國家一樣古老(如中國的警察行為可以上溯至夏商時期,西周時就已有了司寇等官職),但事物發(fā)展的名(學問)與實(實踐)常常是脫節(jié)的,由此再一次說明“理論是灰色的,而實踐之樹常青”。如前所述,警察這一專有名詞問世的時間不過區(qū)區(qū)幾百年,而據(jù)筆者考證,關于警察的專門學問“警察學”或曰“警學”問世的時間就更短了。1707年,一個名叫尼古拉-德拉馬爾(Nicolas de La Mare,1639-1723)的人在巴黎出了一本書,書名為《警察學》(法文為Traité de la Police,英文為Treatise on the Police)。⑨參見盧建平:《法國違警罪制度對我國勞教制度改革的借鑒意義》,載《清華法學》2013年第5期。此君花錢買了一個檢察官的職位,并曾受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委托專職調(diào)查凡爾賽宮建造工程費用舞弊案件。自1667年起,在當時的巴黎市議會議長的建議下,他開始著手撰寫一套專門描寫警察的書,共有四卷,第一卷于1707年出版,第二卷問世于1710年,第三卷出版于1719年,最后一卷則在其死后的1738年問世。在書中,德拉馬爾詳細闡述了警察的歷史沿革、警察的職責與使命、警察執(zhí)法的法律法規(guī)等。這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警察學著作。
此后不久,在德語地區(qū)也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學問,德語稱之為Polizeiwissenschaft,意即警察學(類似于英語中的Science of Police或 police sciences)。這個時候的警察學專指研究共同體內(nèi)部事務管理與秩序的學問,相當于如今的公共管理學,范圍幾乎囊括了公法、行政學、政治經(jīng)濟學、公共衛(wèi)生、城市規(guī)劃等諸多領域;而且,警察學的課程也在各大學開設,并成為當時各級官員教育培訓的必修課之一。1727年,普魯士的費雷德里克-威廉二世(又譯為腓特烈大帝或腓特烈國王)任命了首批稱為Cameralia Oeconomicaund Polizeiwissenschaft(直譯為財政、經(jīng)濟與警務官)的官員。從這些官員的頭銜和擔負的職責看,他們與當今的警察有著很大的不同,幾乎可以說是整個政府的代名詞,因為他們既要負責監(jiān)督市場的價格和經(jīng)濟活動(Marktpolizei,英文為market police,類似于我國的市場管理人員),監(jiān)管貿(mào)易活動(Gewerbeaufsicht,英文為surveillance of trade),又要監(jiān)督管理公共衛(wèi)生,負責疾病預防,還要負責建筑和城市規(guī)劃的監(jiān)理甚至要督促將墓地搬離城區(qū)(Bauaufsicht,英文為construction supervision,類似于我國的城管)和外事警察(Auslanderpolizei,英文為Foreigners' police)。僅從名稱看,這個時候的警察管得可真夠寬的!
從亞里士多德時代polis一詞的詞義看,警察的使命就是管理城邦內(nèi)部的公共事務,提供公共服務。到了德拉馬爾的時代,警察一詞開始具有了維持秩序的近代含義。1821年出版的黑格爾《法哲學原理》一書中所論述的警察,一方面維護公共安全、公共秩序(這個含義延續(xù)到現(xiàn)在,如當今中國的交通警、戶籍警、治安警或刑警);另一方面,這里的“警察”含義也非常之廣,一般意義上的城市管理、民政,甚至書報檢查等都包含在其中。⑩參見[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楊、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237~248頁。換言之,在歷史上的某個階段,警察幾乎等于政府或
公共服務(這和今天人們對于警察的普遍印象有著很大的不同)。如此意義上的警察也許更契合黑格爾的絕對國家觀(“神自身在地上的行進,這就是國家”)。只是隨著現(xiàn)代國家的發(fā)展,國家對公共事務的壟斷,或者對合法地使用暴力的壟斷(按照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說法),國家事務管理或治理也呈現(xiàn)高度分化與專業(yè)化,警察才逐漸蛻變成國家統(tǒng)治、階級專政或鎮(zhèn)壓的工具。
其實,從詞匯學的角度說,以poli開頭的單詞多數(shù)都是褒義的。例如英語里的polite,法文中的poli,意思就是“文雅的、有禮貌的、有教養(yǎng)的”;法語里有一個動詞叫policer,意指管理、治理,而它的過去式或被動態(tài)polic é就是指文明的、開化的(如nations policées就是指文明國家);合同法中的要約,法文叫做pollicitation,意思就是說,訂立合同的建議要正式地提出來。很多人在學習英語或法語時常常忽略了的police的另一個含義——保單、保險單,也許更能反映警察一詞的真義。而所有的這些詞匯都源自polis,都和polis有關!若把上述單詞的意思都連接起來,即文雅地對公共事務進行管理(治理),無疑是人民福祉最好的保單,而這大概就是我們所能期望的最理想的警察了。英國著名法學家布萊克斯通(Blackstone)在其1765年出版的名著《英國法律釋義》中也曾經(jīng)這樣寫道:“公共警察與經(jīng)濟,必須是為國家應有的規(guī)程與國家內(nèi)部的秩序,借此使國內(nèi)的民眾,像一個管理有方的家庭中人員一樣,都必得去遵從那合理的規(guī)則,去成為良好的鄰居,以及具有適當?shù)亩Y貌?!?轉引自[美]約翰·列維斯·齊林:《犯罪學及刑罰學》,查良鑒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751~752頁。
在現(xiàn)代政治學或者法學的著述當中,常常出現(xiàn)警察國家(police state)這個概念。這個詞匯與警察有關,而且基本是貶義的。從詞源上看,警察國家這個概念源自德文的polizeistaat,20世紀30年代才成為英語中的常用詞,現(xiàn)通常指納粹主義的控制特點,尤其指一個鎮(zhèn)壓性國家中警察機器支配政府、行使專橫權力的政治體制。警察國家通常被認為是極權主義政權的核心要素,它習慣上被用來不分意識形態(tài)地描述以下任何一種政治體制,如不受社會控制地使用有組織暴力的政治體制,或者是強制性手段可以任意濫用的政治體制,或者有組織暴力和強制性手段只為統(tǒng)治上層目的服務的政治體制。這些政治體制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沒有法治,沒有獨立于警察和統(tǒng)治者的自治法律機制,而只有獨裁或極權的體制存在。
其實,對警察國家的這種解釋也是今人基于今天的政治見解與歷史見識而妄下的。在歷史上,警察國家是和民族國家的建立同步的,也就是說,現(xiàn)代國家?guī)缀醵冀?jīng)歷過警察國家的發(fā)展階段。
自民族國家(nation-state)形成以來,國家形態(tài)經(jīng)歷了警察國家(a police state)、法治國家( a rule of law state)與福利國家( a welfare state)三種類型。所謂“警察國家”,主要指封建主義集權時期或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國家形態(tài)。警察國家的出現(xiàn)可以追溯到開明專制時期。在歐洲大陸由17世紀的專制國家演進到19世紀立憲政體之間曾有過一個盛行開明專制的過渡時期,各國君主為了在民族國家的建設與發(fā)展中贏得優(yōu)勢,紛紛采取了許多旨在爭取民心、強化國力并且使國庫充沛的改革措施,尤以德國最為典型。深受伏爾泰等啟蒙思想家影響的普魯士國王費雷德里克-威廉二世積極致力于鏟除國內(nèi)保守落后的封建勢力,建立廉潔高效的官吏及新式陸軍,并將保障人民安全、促進社會福利作為國家的任務和目標。此君的名言是“國王是國家的第一公仆”,而他于1740年寫下的《反馬基雅維利》(Anti-Macchiavell)一書在當時的歐洲聲名遠播,使其理所當然地成為“開明專制”的典范。由于當時尚無以議會為核心的代議制民主,以三權分立為核心的政治制度也沒有建立起來,行政權統(tǒng)攬一切且沒有細致的分工,政府職能部門設置較為單一,警察部門是唯一具有實際執(zhí)行力量的部門,警察體系幾乎就是整個國家公務員體系的代表,所以國家將謀求人民福利、促進社會進步的責任賦予警察,故當時的國家被稱為“警察國家”,又稱“行政國家”。
警察國家發(fā)展的初期旨在強化國家權力,推行公共服務,建設民族國家,因此強調(diào)全能政府、行政國家,所以警察國家一詞開始是中性甚至是良性的,只是發(fā)展演化到了一定時期以后才淪為貶義的。中后期的警察國家利用法律約束人民,并通過制定具有內(nèi)部約束力的行政規(guī)則以約束行政機關,但警察機關擁有獨立于法律之外行事的極大自由。警察對法律有廣泛的和不容置疑的解釋權,以及近乎不受任何制約的執(zhí)行權,警察可以逮捕并長期拘禁公民,可以使用刑訊,可以推翻獨立的司法調(diào)查結果,對預算擁有極大的自主權,其主要目標是鎮(zhèn)壓統(tǒng)治者認為不合意的一切活動。警察的主要職能是鎮(zhèn)壓政治反對派,收集情報,監(jiān)視人們的活動,防止任何可能威脅到統(tǒng)治者權力的情形出現(xiàn)。不過警察的權力并非完全不受限制,它要受到統(tǒng)治者的政治控制,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會逐漸官僚化、程式化甚至變成例行公事。
在警察國家的中后期,強調(diào)“國家本位”為特征,國家利益(法文為La Raison d'Etat)至上,行政權力高度集中且呈無限擴張態(tài)勢;對國民而言,則以“義務本位”為特征,個人權利與自由被忽略或被蔑視。國家專以造福人民為目的,而不注重達成目的的手段,因為缺失了法治的約束與保障,極易蛻化為封建專制或演變?yōu)榉ㄎ魉躬毑脟遥ㄟ@已為后來的歷史所證實),所以在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中,這種警察國家的理念注定要被淘汰而讓位于法治國家。
歷史地看,警察雖然和國家一樣古老,但在不同的國家形態(tài)中,警察權的地位和作用又不盡相同。警察權存在的必要性或正當根據(jù)均在于維護社會治安,但警察的這種政治和社會職能存在一個演變過程。警察在詞源上基本與國家同義;在中世紀與封建領主的統(tǒng)治權相聯(lián)系,是為了公共秩序和福利而被承認的一種特別統(tǒng)治權;16世紀以后,隨著民族國家的興起,警察一詞被用來表示一切國家行政,人們將由公權力維持一般社會秩序的事項統(tǒng)稱為“警察”或“警察事務”(實質(zhì)是行政事務);在近代國家中,受“三權分立”觀念的影響,國家的權力不斷分化,司法、外交、軍事、財政等從警察事務(行政事務)中逐步分離出去,警察只意味著與社會公共福利及維持秩序有直接聯(lián)系的內(nèi)務行政(英文為internalaffairs,法國也將警察部門稱為內(nèi)政部Ministère de l'intérieur)。隨著法治國家思想的展開,自然法思想得以普及和深入人心,公民基本權利和自由受到推崇,人權的尊重和保障得以強調(diào),警察的職能與作用也被限定為保護個人的權利和維持治安。從模糊到明確,從統(tǒng)攬一切到權力分化再到權力受限,這就是警察權的歷史宿命。
雖然兩千多年前亞里士多德就提出了著名的“法治”思想,?亞里士多德認為:“法治應該包含兩重含義:一個意義是已經(jīng)成立的法律能夠獲得人民的普遍服從,另一個意義是大家所服從的法律又必須是良法?!蓖ⅱ郏?28頁。但最早還是孟德斯鳩提出了“法治國家”(法文為Etat de droit)的主張。孟氏的法治國家思想形成于資本主義的上升時期,強調(diào)應以法律來治理國家;非經(jīng)法律預先和明確的規(guī)定,非經(jīng)合法的程序,不得對公民進行處罰或制裁。?參見[法]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張雁深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90~91頁。這一思想的核心是強調(diào)“個人主義”和“權利本位”,一切法律均以保障公民的權利為中心。在法治國家中,警察權自然應該遵循法治的基本原則,如公共原則(警察權的行使以維護公共秩序為必要)、責任原則(只對負有責任者行使警察功能)、比例原則(警察功能僅止于維持公共秩序必要的最低限度,其條件、狀態(tài)與秩序違反行為產(chǎn)生的障礙應成比例)和程序原則(警察權的行使應當嚴格按照法定的程序)。?陳興良:《限權與分權:刑事法治視野中的警察權》,載《法律科學》2002年第1期。簡言之,在法治國家中,警察權必須受到法律的制約。
我國目前正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加快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反言之,雖然中國特色的社會
主義法律體系已經(jīng)形成,但我們離法治國家的目標還有一定的距離。就警察權而言,其長期存在無疑非常必要和重要,然而在法治時代也面臨著改革和轉型的空前挑戰(zhàn)。當前最大的問題是警察權調(diào)控的范圍太大,需要限縮,而最為敏感、社會反應最強烈的問題莫過于警察執(zhí)法的不規(guī)范。
我國現(xiàn)行刑法第13條對犯罪給出了實質(zhì)的界定,同時強調(diào):“但是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該條的“但書條款”以外的行為如何處置,常常決定著一個國家的法治化水平。我們姑且將犯罪稱為第一空間。理論上,我們在合法行為和刑法規(guī)定的犯罪行為之間劃出了一個違法行為的巨大空間,其中又根據(jù)行為社會危害性的輕重程度分出一般違法和嚴重違法,對應地設置了一系列的行政管理、制裁和處罰的制度。這個行政制裁體系從最初的《治安管理處罰條例》(1957年、1987年)發(fā)展到《治安管理處罰法》(2006年),此為第二空間。此外,還有一些特別的法律或規(guī)范文件所調(diào)整的所謂第三空間,主要包括公安機關的強制戒毒和收容教育,刑法第17條第4款規(guī)定的針對未成年人的收容教養(yǎng),刑法第18條第1款規(guī)定的強制治療等。另外,曾經(jīng)廣受輿論關注(現(xiàn)已被廢止)的勞動教養(yǎng)制度,也屬于這個領域。除第一空間以外,第二、第三空間幾乎全在警察的掌控之中。而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上看,第一空間的絕大多數(shù)案件也基本停留在警察階段。以2013年和2014年為例,全國公安機關立案的刑事案件數(shù)量分別為6598247件、6539692件,而最終法院判決有罪的案件數(shù)量僅為953976件和1023017件;2014年公安機關立案的盜竊案件為4435984,而法院當年度新收的盜竊犯罪案件僅為21.6萬件。兩者間的懸殊比例雖然可以用公安偵查機關破案率,公安、檢察與法院等機關立案與審理的標準不同等加以解釋,但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就是,中國犯罪治理的司法化程度亟待提高。若加上相關年份的治安案件數(shù)量(如2013年全國公安機關受理的治安案件數(shù)量為13307501,2014年為11878456),?相關數(shù)據(jù)均來自國家統(tǒng)計局官網(wǎng)??梢詳嘌裕袊纳鐣卫砘蚍缸镏卫砘旧鲜怯晒矙C關進行的。
隨著我國法治進程的不斷推進,警察權調(diào)控的范圍不斷限縮。2003年孫志剛事件后收容遣送制度被廢止,2013年勞動教養(yǎng)制度正式退出歷史舞臺,如今收容教育制度也面臨各種質(zhì)疑,所謂的第三空間不斷受到擠壓,相當數(shù)量的案件(以危險駕駛為最典型)升格為刑事犯罪而進入刑事訴訟。我們預測,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犯罪化將是我國刑事立法的主旋律,而犯罪圈的擴大或刑法干預范圍的擴大主要侵蝕的是傳統(tǒng)警察權調(diào)控的領域(尤其是危害社會的治安案件領域)。在權力范圍受限的同時,警察執(zhí)法的權限手段也面臨改革,如警察限制或剝奪公民人身自由的行政拘留、治安拘留等手段就受到越來越多的質(zhì)疑。此外,警察執(zhí)法的規(guī)范化要求也在不斷提升。2016年5月20日,習近平主持召開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二十四次會,會議審議通過了《關于深化公安執(zhí)法規(guī)范化建設的意見》。會議強調(diào),深化公安執(zhí)法規(guī)范化建設,要著眼于完善公安執(zhí)法權力運行機制,構建完備的執(zhí)法制度體系、規(guī)范的執(zhí)法辦案體系、系統(tǒng)的執(zhí)法管理體系、實戰(zhàn)的執(zhí)法培訓體系、有力的執(zhí)法保障體系,實現(xiàn)執(zhí)法隊伍專業(yè)化、執(zhí)法行為標準化、執(zhí)法管理系統(tǒng)化、執(zhí)法流程信息化,保障執(zhí)法質(zhì)量和執(zhí)法公信力不斷提高。要增強執(zhí)法主體依法履職能力,樹立執(zhí)法為民理念,嚴格執(zhí)法監(jiān)督,解決執(zhí)法突出問題,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項執(zhí)法活動、每一起案件辦理中都能感受到社會公平正義。?新華網(wǎng):《習近平主持召開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二十四次會議》,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6-05/20/ c_1118904441.htm,2016年6月17日訪問。
在法治的理想圖景中,權利與權力的對話應該是平等的:對于警察而言,“法無規(guī)定即禁止”;對于公民而言,“法無禁止即自由”,由此實現(xiàn)警察權力與公民權利的和諧。然而,在中國這樣一個社
會轉型、法治初建的國度,現(xiàn)實的情形是,警察權作為公權力的一種,其相對于公民權利的強勢地位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變的,如若不加約束,對于公民權利的侵害風險有增無減;而在公權力內(nèi)部,其相對于檢察權、審判權的強勢地位也依然明顯,如若不加限制,勢必不利于法治進程的深化。因此,除了強化體制內(nèi)的執(zhí)法規(guī)范化以外,還要在警察權的調(diào)控范圍、警察權的監(jiān)督特別是司法監(jiān)督方面做足文章,而創(chuàng)新執(zhí)法理念是先導。為此,必須持之以恒地開展社會主義法治理念教育,努力弘揚社會主義法治精神,提升執(zhí)法人員的社會主義法治理念,增強其嚴格依法履行職責的觀念、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觀念、尊重和保障人權的觀念,強化其證據(jù)意識、程序意識、權限意識和自覺接受監(jiān)督意識,以此保證嚴格規(guī)范公正文明執(zhí)法。?參見郭聲琨:《堅持嚴格規(guī)范公正文明執(zhí)法》,載《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輔導讀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2頁。
回顧警察從無到有、警察權從無所不包到逐步受限的歷史演進過程,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警察權的性質(zhì)與宗旨。對于時下處于各種負面消息重重包圍之中的中國警察而言,回望歷史,不僅可以更好地知道“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更為重要的是更好地把握當下;而對于廣大社會公眾來說,要享受警察的保護,同時又對警察活動進行必要的監(jiān)督,也應當對警察及其相關概念、制度有起碼的了解。這種認識和溝通,對于法治國家建設至關重要。
盧建平,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際刑法學協(xié)會理事,中國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警察協(xié)會學術委員會委員,法國蒙彼利埃大學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