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艷麗
我的詩句患上了孤獨
——讀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
◎胡艷麗
她在詩歌里過活,在詩歌里過獨屬她的慢時光。
“人老了,哭出來就可恥了”,因為不能哭,因為這倔強,所以余秀華選擇了詩歌,詩是對她唯一的救贖,搖搖晃晃的人間唯一的拐杖。她由于出生時倒產(chǎn)缺氧造成腦癱,一生與不幸結(jié)緣,她用了很多年才學會走路不摔跤,寫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要用上好大的力氣,她至今說話仍然口齒不清。
讀她的詩,那里是詩意人間,真實、苦澀而浪漫,一顆雨珠抱著一顆雨珠,一層意象裹著一層意象,一種希望透著一種希望。我在余秀華的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中,沒有讀到評論界所言的粗礪、放縱、泥沙俱下,也沒有想象中她對苦難的聲聲指斥,相反一個女詩人的浪漫、細膩、溫情、深愛流淌于字里行間。她是那樣的深情,那樣的唯美,連平常的雨水、露珠、野草、蜻蜓在她筆下都是那么的詩意盎然。母親頭上的白發(fā),中年男子捧著的大肚子,吠叫的小狗……平常的農(nóng)村生活在她筆下別有一番韻致,現(xiàn)實一經(jīng)落到她的筆上就具有了震撼人心的魔力。她看見了現(xiàn)實,而我們平常是看不見這悲苦人間嗎?
生命的苦難經(jīng)詩意的勾兌,無望之中便也有了希望。文字在筆尖綻放,生命的浪漫在心頭綻放,它們連著生活卻又超越生活;它們承載著她那么厚重的感情??嚯y落到她的詩里,就化了。詩意落到筆上,就把眼神點亮了。余秀華已艱難地在人間行走了近四十年,而讀她的詩,仍是一派小女子模樣,透著可愛、俏皮、倔強、堅強,分明就像鄰家詩情盎然的妹妹,絕頂聰明,堅強脫俗。她說她是農(nóng)婦,也會罵街,少不了劣根性,但在她的詩里,我看不到那樣的影子。掩卷合書,余秀華喜歡的月光似乎還停留在窗子上,沾她的靈性,詩意也住進了我的心里。
余秀華在詩的世界里,把困苦寫得有聲有色,把所有的悲傷、不甘、固執(zhí),寫得就如同風吹稗子的自然歌吟。在搖搖晃晃的人間,她最需要的是讀懂她的人,而不是對她好奇、說三道四,甚至盲目消費她、質(zhì)疑她的人。讀余秀華的詩,或許不同的眼睛讀到的便是不同的景象。但我相信,除卻對一個才華橫溢女子的欣賞,除卻對一個詩意靈魂的理解,還需要太多的東西才能讀懂跳躍的詩句里寄托的無限情感。她的詩輕靈如白云,又厚重如土地。深愛的執(zhí)著與尖銳的反叛就這樣矛盾、和諧地同時出現(xiàn)在她的詩里。
余秀華在鄉(xiāng)間的土地上自然地生長,詩意不需要刻意地雕琢,也不需要學院化的指點,坦坦蕩蕩、原汁原味就是余秀華的詩。她并不需要把詩寫得圓融,也不需要把詩寫得像“艾米莉·狄金森”,她就是她,沒有人可以替她消化一遍苦難,她也絕不會去重復別人?;蛟S我們對詩人、藝術(shù)家表達尊重的方式需要改一改,為什么一定要成為別人呢?假若成功的標志就是成為某人第二,那還不如不要這虛名,不要這成功,不要這樣被重視。
“連江水都緩慢了,光陰到了這里就有了停泊的愿望,它允許一個女人在小巷里慢慢走,允許她慢慢地愛,慢慢老?!庇嘈闳A筆下的女子不同于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她另有一番韻致。她也玲瓏優(yōu)雅,有著一份從容,但我們看不清她的面容,她也有哀愁,卻隱忍在骨子里,外溢的卻是冷冷的、尖銳的詞,在她這里,沒有眉尖心上的那一抹嬌羞。幾分坦蕩、幾分銳利、幾分深情,這個尖刻的女子,把詩歌寫得這樣生動,把凡俗的物品統(tǒng)統(tǒng)召喚進詩歌里,毒素、酒瓶子、煙頭,甚至還有墳頭,她把前輩詩人剝得遠遠的苦難又悉數(shù)召了回來,任性、乖張、痛疼,對愛的呼喊、期待,就這樣醉在了每一行歪歪扭扭的文字中。
明月光照亮離愁,但余秀華的離愁在哪兒?她像生了根一般,長在橫店,長在鄉(xiāng)村,長在苦難之中。縱便是她的心能飛翔,雙腿卻不能奔跑。但她止不住的悲憫,對自己、對他人,也對自己眉尖心上想象中的戀人。在她的詩里,有一不小心就被癡呆女兒的白發(fā)絆了一跤的母親,有唐詩里的月色,有為靈魂指路的游魚,甚至還有翻動春色的蚯蚓,還有一個恍惚的、夜夜前來看不到面容卻不斷離別又復歸的男子。請勿嘲笑她的單相思,一個女子一生未曾得到真愛,一生不曾擁有一個真正理解自己、欣賞自己的愛人,是何其悲涼。除卻詩歌,世間還有什么能慰藉一個女子的七竅玲瓏心?詩是用來訴說的,但假若這一生的詩情能換一種方式表達,與一個有情郎共同把盞話一窗月光,哪怕僅僅是疏影橫斜的幾根樹枝,一點明露,一縷清風,怕也不是今天筆下的清冷倔強吧?若生活給余秀華一點溫暖,她的詩情噴薄當有另一番景象。
才華是需要相愛的人相互激發(fā)的,而將之用來做今生的拐杖,支撐外表強大而內(nèi)心孤獨的靈魂,誰能不在心底發(fā)出一聲嘆息!
她在詩歌里過活,在詩歌里過獨屬她的慢時光。慢慢變老,也是不能承受的啊。一顆詩心未老,一片詩情還未來得及全情綻放,任何的突然、慢慢,對這樣的女子不是都太殘忍了嗎?“她提著竹籃。而日子在籃底漏不下去”,漏下不去的籃子,漏不下去的日子,全部拎在手上,不是太沉重嗎?好在“抬頭就見云朵往江邊飛去”。那一抹飛去的輕盈,其實是長在心上的,飛翔,往江邊飛去,再飛過一座山、一座城市,去找你“金黃的呼吸”。余秀華隱居在自己的詩里,活在真實的苦難之上。她想飛,讓詩情縱越,卻總是還差那么一點點,沒有人為她的詩情,點上一把心靈之火。或許這就是求之不得的愛情。
“不一定,每個人都有一個春天。不一定他的肋骨上,會長出一個女子。不一定這個女子嫵媚,在風起之時揮動手帕?!泵恳粋€女子內(nèi)心深處都會渴望一個春天,渴望自己如同花朵般的一次綻放,渴望一次真正的愛情,最悲哀的事情莫過于未等到真愛,自己就要枯萎了,未待到綻放就要憔悴了。而至余秀華這樣才華靈秀的女子,更痛苦的事情在于沒有人懂得她的詩情,身邊的人更無法理解她詩意的世界。幾年、十年、二十年……余秀華就這樣一個人默默地承受生活的苦難,默默在詩歌里吞吐內(nèi)心萬象。
“此刻,莫愁湖上的波光映在你臉上,千里之外,一襲黑衣把我裹得密不透風,人老了,哭出來就可恥了?!庇嘈闳A說,“我的詩句,患上了孤獨,無人可見”,而今夜,那么多人都在品飲著這番刻骨銘心的孤獨。只是這份孤獨,化身千萬,一千個人就理解成一千種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