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燕

又一次按下了門鈴，我在等待，默默地，門輕輕地開了，先生已經(jīng)等在門口微笑著迎接我……多少年了，這是永遠(yuǎn)不變的迎候，我的心頭一熱，看著她健朗但比起以前明顯消瘦的身軀，我想，我一定要常來看看她，我的精神的引路人！

跟著先生走進(jìn)那間熟悉的客廳，一縷金色的陽光透過寬闊的落地窗撲面而來，灑落在玻璃茶幾和綿軟的沙發(fā)上。茶幾上放著熱騰騰的茶水、切好的水果、各色小點心，還有花瓶里插著的花枝……先生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望著我，微笑著，緩緩地開始了我們的精神之旅。我們的旅途風(fēng)光多樣而異彩紛呈，我們談及詩歌、哲學(xué)、教育、文化、藝術(shù)，是中國的，也是西方的，有當(dāng)下的，也有古典的……及至日頭已經(jīng)西下，房間開始由明轉(zhuǎn)暗，幽冥中我仍在聆聽先生永遠(yuǎn)不倦的傾談。她的思想如一盞明燈，無論何時何地都在照亮我的人生之旅。近三十年了，從我1987年初秋開始做她的學(xué)生時起，可以說，每一次去看望她對我來說都是一次精神的洗禮和升華。交談之間，我不時抬眼望著她頭頂上端的墻上，兩幅畫正懸在她坐的沙發(fā)的上方。凝望著，我的視線漸漸有些模糊，思緒展開了雙翼，開始飛翔……

鄭敏先生今年已經(jīng)96歲高齡，自上世紀(jì)40年代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以來，她的詩在20世紀(jì)的中國詩壇上走過了風(fēng)云變幻的七十多個春秋，影響了詩壇上的幾代后輩詩人。時至今日，她的詩仍然煥發(fā)著勃勃的生命力！作為一位女性詩人，鄭敏先生的詩是柔美、多情、含蓄與沉靜的，早期的詩作更多地體現(xiàn)出這樣的色彩。淡淡的憂傷，內(nèi)心的寂寥，無言的沉思與等待，這些都默默地萌發(fā)在她最初的詩心中。女性詩人的心靈往往是敏感而細(xì)膩的，蘊含著一種不安的躍動。然而，鄭敏先生的詩從一開始就沉潛入心靈的深層，靜靜地觸摸著一種冥冥之中的精神存在。收入她早年詩作《詩集（1942-1947）》中的第一首詩《晚會》就蘊含著無言的情與思的幽靜：

我不愿舉手敲門，

我怕那聲音太不溫和，

有一只回來的小船，

不擊槳，

只等海上晚風(fēng)，

如若你坐在燈下，

聽見門外寧靜的呼吸，

覺著有人輕輕挨近……

扔了紙煙，

無聲推開大門，

你找見我。等在你的門邊。

詩中流露出的是寂靜中的等待與尋覓，那是一個靈魂與另一個靈魂的融合。靈魂的歸來沒有喧囂，沒有躁動，只有輕輕的呼吸召喚另一個正在等待和尋覓著的靈魂。若把《晚會》看作是一首純粹的情詩，那只怕真是一種狹隘的理解了，因為在愛情之外，更有一種博大的精神存在于相互的等待中，安寧而神秘。這種寧靜的柔美可以說貫穿于先生早期的詩作中，是女性詩人的，但又不單純是女性詩人獨有的，這其中更包含著女性這一性別表征依托之下的人類性和某種難以言表的宗教情懷。

我凝視著先生家客廳墻壁上的兩幅畫。它們在先生家客廳的墻上多年懸掛著，從清華園搬至現(xiàn)今居住的荷清苑之后仍然掛在客廳的墻上，始終未變。兩幅畫的畫幅都不大。左面的一幅畫面的底色為深藍(lán)色，畫的正中是兩把相對擺放的空椅子的剪影，整個畫面帶有一種憂郁的情調(diào)。每次來先生家時我坐的沙發(fā)都正對著它。然而，我卻忘記畫家的名字，只有那空曠的寂寥與憂郁，以及未知的等待始終刻在我的心里，揮之不去。來者將會是誰？他/她是否會來？何時來？一切都是未知的，只有風(fēng)吹起的樹葉與盤旋的鴿子在對話。等待是寂寞的，但那又是一種永恒的希望，是不存在的存在。先生的詩《兩把空了的椅子》曾寫到這幅畫。右邊的一幅是用褐色碳素鉛筆勾畫的作品，呈現(xiàn)的是教堂的內(nèi)部長廊和廊柱及穹頂，空曠中有一種安謐而寧靜的氣氛，召喚著人們?nèi)プ穼ぶ边_(dá)精神頂點的力量。看著這兩幅久久并排懸掛的繪畫作品，我常想，總有漂泊者的孤寂靈魂在冥冥中尋覓心靈的終極歸宿，不是哲學(xué)的就是宗教的，而這樣的追尋，在先生早年的詩歌中就已經(jīng)透露出來，彌散于她的詩篇中，即便那詩的主題或許是關(guān)于愛情的，但它所觸及的總是一個更具深意的目標(biāo)?？梢哉f，鄭敏先生的詩在最初就已經(jīng)沉潛到哲學(xué)的冥想與幽思之中。

關(guān)于女性詩人這個話題先生曾經(jīng)與我有過一些交流。一度有過一段時間，有關(guān)女性詩人作品的討論引起了很多人的興趣，我問過鄭敏先生對于女性詩歌特性的看法。她對我說：作為一位女性詩人，她首先是一個人，她應(yīng)該站在一個人的高度去思考，去看人類所面臨的問題，而不應(yīng)該僅僅局限于女性的個人情懷。說到作為一位女性的品格，先生說，她最為崇尚的是母親的品格，因為，母親是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她的創(chuàng)造與犧牲奉獻(xiàn)給人類不朽的力量與生命的源泉。很多人記得并非常喜歡她早年的作品《金黃的稻束》。在這首詩中，好似一幅色彩厚重的凡·高繪畫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寂靜的秋季的天空，割過的稻田，掛在黃昏的樹顛上的月亮，暮色中的遠(yuǎn)山……這一切最終都融合在由金黃的稻束喚起的“無數(shù)個疲倦的母親”“那皺了的美麗的臉”的意象中。那帶著偉大的疲倦和皺紋的美麗正因了母親所肩荷的人類的重?fù)?dān)。她靜默而立，在汩汩的歷史河水流過之后，凝聚為人類的一個思想，向著時間的永恒開敞。關(guān)于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先生告訴我，“我那時在昆明。昆明有一個廣播站。我有個親戚在那里工作，我常去那里聽音樂。路上要經(jīng)過一片稻田。有一次是黃昏時，看到稻田，金色閃閃。當(dāng)時，稻穗都剪掉了，割過了，所以，我說是‘疲倦的母親。有些詩在很短的時候?qū)懴聛?，倒成了永久的，人們總是記得?！笔前。藗兛偸怯浀?，因為它透出了女性最偉大的品格，在“靜默”里升華為永恒的存在。讀這首詩我會想起濟(jì)慈的詩作《希臘古甕頌》。在濟(jì)慈的筆下，希臘古甕以及古甕上的繪畫作為人類藝術(shù)的珍寶及其對生命的傳達(dá)已經(jīng)被時間定格在一瞬，而這瞬間的不變卻使得它跨越了時間的局限，跟隨歷史的長河通向了生命的不朽，一如帶著偉大的疲倦靜默著的母親，堅韌、深沉而高貴。

然而，先生身上竟是有著女性的愛美特性的，比如，先生愛花。每次去到先生家里，總能見到花瓶中插著的鮮花。有時那些鮮花已經(jīng)開始敗落，但仍能感受到房間中溢著的花香；有時，先生家里茶幾上擺放的是干花，盡管花瓣已經(jīng)褪色，但仍能起到裝飾的作用，并令人想起它曾經(jīng)的勃勃生機(jī)。在先生家的陽臺上，各種各樣的盆栽鮮花堆滿在地上。先生一家在2003年搬到荷清苑居住之前一直住在清華大學(xué)校園里的17公寓中。讀書時，我和同學(xué)們每周四下午蹬著自行車奔往先生的家去上課。先生住的是一樓東側(cè)把角的一套房間。她家的向南一間房間的窗前和朝東一間房間的窗下就是一個大花園?；▓@的外面有一圈籬笆圍著，外人若不細(xì)看是看不出來的。我們幾個學(xué)生在課余的時候曾到她的花園中去觀賞她栽種的各種鮮花：月季、薔薇、玫瑰、金銀花……我們問，先生不種點瓜果蔬菜嗎？先生答，不，我只種鮮花。到了春天，花園中的各色鮮花競相開放，艷麗多姿，而到了秋天，那里則是綠陰一片。有些花的花期可一直延長至秋季，因而綠陰叢中常閃爍著點點殷紅。在鮮花盛開的季節(jié)，先生家客廳的花瓶里總擺放著她親手采摘的鮮花，香氣四溢！

自然，先生的詩里是少不了花的，白蒼蘭、水仙、曇花、曉荷、干枝梅、月季、白薔薇、君子蘭……都在先生的詩中競相開放，散發(fā)出別樣的花香！先生有詩《早晨，我在雨里采花》。那是上世紀(jì)90年代的一首詩作，寫作的背景即是先生的花園。一個下著綿綿細(xì)雨的清晨，灰暗的晨空下，詩人想起了半個世紀(jì)前的昆明那一望無際的藍(lán)天和那寂寞的盤旋著的蒼鷹，半個世紀(jì)的愛情與青春，混雜在雨中和花的濃郁中。詩人的情思帶著淡淡的惆悵，融進(jìn)雨絲、花香和晨空之中。這是先生帶有較為細(xì)膩情緒和女性寫作風(fēng)格的詩作：

絲絲的，綿綿的

像是穿過半個世紀(jì)的愛情

青春在灰暗的晨空下

不停地，停停又下下

混在白玉簪的濃郁中

黑綢子的褲腳和月季枝相纏

黑尼龍傘發(fā)出壓抑的感覺

在傘下昆明一望無際的藍(lán)空

和它的寂寞的蒼鷹的盤旋

不會離去。從月季走向金銀藤

采集來的各種芳香和雨珠

我不忍將它們和自己一同

送入那陌生的幽暗，那里

無人知曉的空虛浸沉，雖然外面

綿綿的，絲絲的雨

仍會下下，停停，再下下……

在詩中，對往昔時光的追憶，對青春時代的緬懷都由花和雨的意象喚起。讀著這詩，仿佛我們的身上也感受到了綿綿的雨絲，清冷而孤寂。不過，就是這樣一首表達(dá)含蓄而感情色彩濃郁的作品在先生的筆下則又多了一層哲思的調(diào)子，讓我們在聞到濃郁的花香和雨水的潮濕氣息的同時打開另一種思維：理性。詩的題解中弗洛伊德的一句話提醒著人們，“在夢中字被當(dāng)成物”。在詩下面的注解中詩人說，此時她正在讀德里達(dá)的作品《書寫與歧異》，研讀過程中，遇到這句話，受到觸動，便寫下此詩。在西方的語言中，文字被看作是代表事物的抽象符號，它本身是不具備感情色彩的，不能直達(dá)事物本身。而在弗洛伊德看來，在人的夢中，在人的潛意識或無意識中，文字不再被當(dāng)作抽象的符號，而被看作是活生生的，直接與物相通，甚至文字就是那個物本身。而漢字的象形性和表意性則更體現(xiàn)出其文字中蘊含的生命靈性。有了這樣的思考再來讀這詩，它的文字本身似乎更充滿了活力，重疊的“絲”，多次的“綿”，不斷的“?！保淮斡忠淮蔚摹跋隆?，都使我們領(lǐng)悟到詩人的感覺與文字之間直接的相通。“雨”字中的滴滴水珠仿佛落在我們的身上，合著無人知曉的空虛，進(jìn)入我們的皮膚。理性的思與感性的悟在這首詩中交相融合，有了更深的哲理意味。

說到無意識，先生1990年代的作品有不少都對此有所觸及，特別是在她的《心象》詩集中，她有多首詩都寫到一種難以捉摸的未知潛存于她的內(nèi)心中，成為召喚或推動她前行的動因。它像一扇門，“在那兒，/但它不再存在，/只有當(dāng)人們/扭過頭來回顧/才能看明白/那是一扇/通往神曲的門”；它是難以言說的，無象也無形，然而，“不能忘記它/雖然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山巒的長長的肢體/舒展地臥下/穿過穿不透的鐵甲/它回到我的意識里/在那兒放出/只有我看得見的光”。那是內(nèi)心中潛隱的無意識的力量的光，雖然隱秘且倏忽不定，但若悉心體悟，我們的心靈就能夠悟到它，感受它的光，呼吸它的靜：“夜之外不是黑暗/我闔上我的眼睛/得到了寧靜”。弗洛伊德認(rèn)為，無意識埋藏于每個人的意識深層或人的本能中，只有在夢里它才是活躍的，而平時人的上意識總是壓抑著它，不讓它顯現(xiàn)。但須知，它是上意識的源頭，是生命最初的本源。在那里“熱的、甜的血液/沸騰在黑暗的深處/那里/生命和死亡進(jìn)行一次/火山的爆發(fā)”。鄭敏先生的詩充滿著無意識的直覺感悟，但同時，這些直覺感悟中又浸潤著哲學(xué)的思辨因子，是情與思的合一。女性的細(xì)膩感受、直覺體悟與厚重而沉甸甸的理性哲思使得她的詩總是走向情的內(nèi)里，達(dá)到思的頂點。

先生那敏感而多思的心也是與音樂聯(lián)系在一起的。做了這么多年她的學(xué)生，我卻無緣親耳聆聽她的歌聲，心中不免有些遺憾。2016年新年到來之際，《詩探索》編輯部的老師們?nèi)グ菰L先生，錄了一段她的歌，發(fā)到微信上，我才第一次聽到先生唱的歌！96歲耄耋老人的嗓音仍然那樣清脆、飽滿！不過，先生對音樂的愛我卻是早有所知的。上世紀(jì)40年代末50年代初，先生在美國留學(xué)，在獲得了碩士學(xué)位后，她師從一位茱莉亞音樂學(xué)院的聲樂老師，潛心跟隨老師學(xué)習(xí)聲樂。先生學(xué)得非常投入，那是一種很專業(yè)的訓(xùn)練。先生的丈夫童詩白先生也是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生，他們在美國留學(xué)時相識，結(jié)為夫婦，恩愛一生。童先生是我國電子學(xué)方面首屈一指的專家，他拉得一手漂亮的小提琴，在業(yè)余時間，他們二人時常一個拉一個唱，在清華園17公寓低矮的一隅喚醒了音樂之神。至今，先生家的廳堂里還放著兩架鋼琴！即便是在“文革”那個特殊的年代，先生也能站在一個仿佛置身度外的立場來看待這場史無前例的鬧劇，這與她慣常以哲學(xué)思辨式的冷靜與審慎對待外界的喧囂與紛擾是分不開的。在那個特殊時期，她也常沉浸于音樂帶給她的美妙超凡的旋律之中，用一顆純凈的心獨自滌蕩著歷史長河中的這一濁流。

而音樂在先生的詩中不僅是優(yōu)美的樂音和旋律，更是心靈和宇宙的聲音，是靈與靈的對話，“只有音樂，只有音樂/指引我的靈魂隱入遠(yuǎn)處/逶迤的青山體內(nèi)，在那里/我靜靜地聽著宇宙的心聲”。從音樂走向自然之音，再通達(dá)心靈與宇宙之音，這才是先生心中的大音樂。 可以說，音樂，在先生詩中的最高境界是無聲的。在《貝多芬的尋找——記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第三樂章〉》一詩中，詩人寫到，貝多芬受到耳聾的困擾，壓在心底的音樂無法找到噴射的出口，痛苦得像被桎梏著的熔巖。最終，他用歌聲傳導(dǎo)出如電光般燦爛的心靈之火。而當(dāng)這一切過后，是寂靜的等待：

等待

寂靜的，溫柔的藍(lán)天

在幾個世紀(jì)后

看見再一次誕生的

郁郁蔥蔥的林海

雪山下，埋藏的是

聾了的音樂，

聾了的樂圣的呼喊

他的尋找，找到了等待。

這“聾了的音樂”是無聲的心靈的樂音，在雪山下，在林海中，它融進(jìn)了自然，它總是在行進(jìn)中，它是未完成的，在等待中向著未來走去。而幾個世紀(jì)之后的人們也在等待著與它對話、匯合、交融……

我飛旋的思緒被先生的話音拉回到眼前。坐在先生的對面，望著她永不疲倦的面容，聆聽著她時而溫和平緩，時而略帶激昂的話語，我仿佛在和她一同等待，并被她牽引著，一步步走向與自然，與宇宙的交流與對話之中。

責(zé)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