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志群　王志偉

〔摘要〕同步于清帝的南巡盛典，作為江南著名風(fēng)物的杭州西湖十景被一一仿建在北京圓明園中，一開這座皇家園林“移天縮地”的先聲。文章通過對圓明園與杭州兩處“西湖十景”的比對，厘清了圓明園對其寫仿的方法為“實景寫仿”與“會意寫仿”兩類，并通過院本繪畫、現(xiàn)狀照片、清帝御制詩以及保存在故宮博物院中的清宮樣式房圖檔，分別就每一景的對景關(guān)系作一簡析，得出了圓明園寫仿杭州西湖十景過程中的尺度縮小、官式做法、意境追索等特點的結(jié)論。

〔關(guān)鍵詞〕圓明園；西湖十景；寫仿

〔中圖分類號〕K06〔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16）02-0046-08

杭州西湖十景，其名最早見于南宋①。十景即：平湖秋月、蘇堤春曉、斷橋殘雪、雷峰夕照、南屏晚鐘、曲院風(fēng)荷、花港觀魚、柳浪聞鶯、三潭印月、雙峰插云。清代康熙皇帝于康熙二十八年（1684年）第二次南巡時首次駐蹕杭州，遍覽西湖，對十景之名逐一品評②，并勒刻景名立于各景之重，第一次將西湖十景的位置標(biāo)志性的確定下來。此后，康熙、乾隆二帝十一次南巡駐蹕杭州，隨著雍正三年（1725年）圓明園工程的大規(guī)模興作，作為江南地區(qū)最為著名之歷史風(fēng)物的西湖十景遂成為了皇家園林寫仿的對象。

在圓明園內(nèi)仿建的杭州西湖十景，大體可分為“實景寫仿”與“會意寫仿”兩類。所謂“實景寫仿”即將西湖景點的某一標(biāo)志性形象在圓明園中加以具體仿建，例如三潭印月之葫蘆塔、斷橋殘雪之石橋、蘇堤春曉之湖堤等，這些西湖景物在圓明園中均被摹仿建造出來。“會意寫仿”即注重對西湖環(huán)境的寫意創(chuàng)造，并不追求對景物的真實摹仿，重在“品題”。例如平湖秋月、雙峰插云、花港觀魚、柳浪聞鶯、雷峰夕照、南屏晚鐘、曲院風(fēng)荷。后七類摹仿對象雖然沒有對杭州西湖中真實景物的再現(xiàn)，但是，通過對周邊環(huán)境的仔細分析我們還是可以從中找出與杭州西湖意境相投之處的，這一點將會在下文中逐一說明。

一、 “實景寫仿”之三潭印月

圓明園三潭印月位于福海東北部方壺勝境涌金橋以西，其西部與四宜書屋大船塢隔山毗鄰，整組建筑處于一條東西向的水灣之中，由東西兩部分組成。東面仿效西湖三潭印月小瀛洲棧橋建有九曲臨水建筑一組③，水中重檐四角亭懸掛“三潭印月”匾。西面水池中央立有葫蘆石塔三座，與西湖三潭石塔形制相仿，略有不同④。

圓明園三潭印月，雖然水面面積大大縮小，不及西湖，但是湖水、疊石、石塔、敞亭、水橋被完全收羅在這一半封閉的地區(qū)，雖然層次鮮明，但略感復(fù)雜擁擠，僅為其母題的生硬再現(xiàn)。約道咸時期，三潭印月亭被拆除，匾移它處。⑤

二、 “實景寫仿”之?dāng)鄻驓堁?/p>

斷橋殘雪位于圓明園西北部，匯芳書院以東。是一座東西向疊石橋，西面與問津亭相鄰，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在橋東樹立“斷橋殘雪”坊。圓明園斷橋位于一條窄小河道之上，在水景上無法與西湖斷橋相比，唯有橋西問津亭處有假山堆疊，與北面相連形成一條南北向小山，略肖西湖斷橋北撫寶石山之意。

三、 “實景寫仿”之蘇堤春曉

圓明園蘇堤春曉位于九州景區(qū)與曲院風(fēng)荷之間一條南北狹長的土堤上。主體建筑為一座三間卷棚敞軒①，上掛“蘇堤春曉”匾。敞軒向西跨河有板橋（疑為水廊，或建有橋亭）與天然圖畫島東端小亭相連。圓明園蘇堤春曉在結(jié)構(gòu)上與西湖略為相似，花樹繁茂之際，可以從中管窺西湖煙柳之勝。

四、“會意寫仿”之平湖秋月

圓明園平湖秋月是歷史上圓明園仿建工程的第一次嘗試，建成于雍正年間②。圓明園與西湖兩地的平湖秋月在主要建筑的位置關(guān)系上有著相似之處。首先，它們的主體建筑均位于大面積湖水的北岸③，擁有同樣開闊的南向視野。其次，圓明園平湖秋月東端之三孔石橋又恰似白堤上錦帶橋的縮影。由于沒有寫實的摹仿，我們把它劃歸在“會意寫仿”的范疇當(dāng)中，實際上就兩地布局的相似程度而言，它是可以被劃分在“實景寫仿”的范圍之內(nèi)的。

圓明園平湖秋月，是西湖十景寫仿建筑中獨立屬于圓明園四十景的風(fēng)景群之一。乾隆時期的平湖秋月有敞廳五間，正殿三間

④，東有兩進跨院相連，西有長廊與臨水敞亭“流水音”相通。北面山谷中有一座三間殿宇，名“花嶼蘭槔”。道光時期對平湖秋月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改建，將五間敞廳拆除，改正殿為三卷殿，東邊跨院院墻及西邊流水音長廊也被同時拆除。

五、 “會意寫仿”之雙峰插云

雙峰插云一景是憑眺西湖南北兩座高峰的景觀，所謂“南高、北高兩峰相去十余里，中間層巒疊嶂，蜿蜒盤結(jié)，列峙爭雄，而兩峰獨以高名，為會城之巨鎮(zhèn)。山勢既峻，能興云雨，故其上多奇云。山峰高出云表，時露雙尖，望之如插，宋人稱‘兩峰插云，為十景之一?！雹?/p>

涉及到真實險峻的高大山峰，圓明園中對雙峰插云一景的摹仿就注定要因地制宜，尋求一條同樣切景的新思路了。

圓明園雙峰插云位于平湖秋月以東，是一座建于高臺之上的重檐四角方亭。高臺南面有石階通至方亭，臺下西向有帶圍欄平臺一座。雙峰插云建在這里的最大用意是借此臺向西山憑眺。借助對西郊地區(qū)地形的分析，我們可以在這里做一簡單遐想：當(dāng)皇帝站在圓明園雙峰插云高臺之上放眼西方的時候，北京西山以一片迤邐起伏的雄健姿態(tài)映入他的眼簾：從西北的望兒山到西南的萬壽山，一片西山入畫，玉泉山定光、廟高二塔也可以隱約浮現(xiàn)。要知道，舊時西湖兩峰之上確是建有南北高塔的②，如此切題怎能不令皇帝忘懷？所以說，圓明園雙峰插云雖無南北雙峰的真實對景，但北京西山地區(qū)的山容水態(tài)足以使皇帝感受到不同于西湖景致的另一番震撼之景的?！凹烟庮I(lǐng)其要”是登高者對憑高而眺的一種美好寄托，只要是意境相同，取法相投，那么就可以變“佳處領(lǐng)其要”為“處處領(lǐng)其要”了。

六、 “會意寫仿”之花港觀魚

西湖花港觀魚原位于花家山下的盧園舊址③，康熙時改建在“映波”、“鎖瀾”兩橋之間[1]。乾隆年間花港觀魚一景包括定香橋、御書樓（二層重檐）、座落等建筑，是一處封閉的院落，該院落臨水一面放養(yǎng)錦鱗無數(shù)，是一處半天然半人工的魚池。

圓明園花港觀魚位于西峰秀色島的北岸，西面與長青洲相對，乾隆九年（1744年）《圓明園四十景圖》上顯示為一座木板橋，上架棚頂三間，板橋中間可以自如開合，查道咸時期《圓明三園地盤河道全圖》，花港觀魚板橋位于一條圓明園北部皇帝經(jīng)常乘船游覽的主要河道之上，是皇帝游覽長青洲，觀賞小匡廬瀑布④的必經(jīng)之地，此處景觀皇帝可能駐足不多，至少在御制詩中體現(xiàn)不出皇帝對此處的眷顧。再者，圓明園中已知的金魚池有坦坦蕩蕩、深柳讀書堂太平臺等處，均為皇帝時常游賞的地方。因此，花港觀魚一景只是作為西峰秀色、小匡廬、長青洲的點綴，屬于輔助型景觀，它與西湖并沒有多少對景可言。

花港觀魚后期將板橋拆除，原址上建嵐鏡舫，成一組曲尺型十九間臨水敞廳，現(xiàn)存宮中檔案對此處建筑的形制沒有描繪，其大致風(fēng)貌似與避暑山莊知魚磯相仿。

七、 “會意寫仿”之柳浪聞鶯

圓明園柳浪聞鶯位于文源閣西北，是一處被大片稻田包圍著的小景點，其西面即皇帝觀稻賞荷的芰荷香。柳浪聞鶯的標(biāo)志性建筑除了一座南北走向的小橋外，就是乾隆二十八年樹立的石坊了，石額上乾隆皇帝御制詩云：

十景西湖名早傳，

御園柳浪亦稱旃。

栗留嘰囀無端聽，

恰似清波門那邊。（清）弘歷：《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三十《柳浪聞鶯》。

西湖柳浪聞鶯位于涌金門與清波門之間的瀕湖地帶，康熙皇帝建御碑亭于涌金門南。乾隆時修御書樓、座落等建筑。乾隆十六年（1751年）御制詩云：

那論清波與涌金，

春來樹樹綠陰深。

間關(guān)嘰囀供清聽，

還似年時步上林。（清）弘歷：《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二十五《柳浪聞鶯》?！伴g關(guān)嘰囀供清聽，還似年時步上林?！本浜笥星』实墼娮ⅲ骸皥A明園四十八景中亦有是名。”

兩地柳浪聞鶯，一處被稻田包圍，一處為楊柳湖水之濱，表面看來南北之間似乎沒有對景之意，但仔細品題后其中的意味似可推知。乾隆皇帝把對圓明園柳浪聞鶯一景的特別理解融入了詩文：“栗留嘰囀無端聽，恰似清波門那邊。”一句，正是將圓明園的稻麥之香與西湖的柳浪花香暗自對比，農(nóng)桑之樂與煙柳之樂相形之下，道出了皇帝在兩處柳浪聞鶯中所寄寓的不同情懷，他用一句詩文使二者很自然地互成對景。可視作乾隆皇帝在詩文中對園林景觀寄寓式的品題方法。

清宮樣式房繪圓明園柳浪聞鶯

圓明園柳浪聞鶯，乾隆九年寫景圖（《圓明園四十景》）

八、 “會意寫仿”之雷峰夕照

西湖雷峰夕照一景，位于西湖南岸，借景夕照山上的雷峰塔。塔為吳越王錢繆所建，歷代屢有損毀，清朝時雷峰塔木結(jié)構(gòu)全無，只剩下磚石結(jié)構(gòu)的塔心矗立在夕照山上，明人有 “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之句①，更顯雷峰“夕照”之意。

圓明園雷峰夕照位于福海東岸，涵虛朗鑒一景的南端，主體為一座西向三開間殿宇，名“雷峰夕照”，此殿乾隆年間掛“澡身浴德”匾②。北有懸山南向小屋兩間，名“惠如春”。圓明園雷峰夕照與雙峰插云的摹仿手法相同，是一處用以觀山憑眺的地方，站在此處由福海西望，北京西山南北連綿，盡收山容水態(tài)。

九、 “會意寫仿”之南屏晚鐘

西湖南屏晚鐘取法南屏山北麓凈慈寺之鐘聲響徹西湖的意境。圓明園中南屏晚鐘變體為一座十字形殿宇（或為十字亭），其內(nèi)部有無銅鐘無從知曉，唯一效法西湖的就是圓明園南屏晚鐘選址在福海東南，與南屏山凈慈寺同西湖的位置關(guān)系略為相似。

清宮樣式房繪圓明園南屏晚鐘

十、 “會意寫仿”之曲院風(fēng)荷

曲院風(fēng)荷原為宋時酒池，因窖旁廣植荷花故有“風(fēng)荷”之名?？滴跞四辏?699年）在跨虹橋西《西湖志》卷三謂康熙碑亭構(gòu)于跨虹橋之北?！赌涎彩⒌洹っ麆佟罚骸安?gòu)亭于跨虹橋之西?！笨计溆嶋H位置在岳湖西濱，似為《西湖志》之訛。建御碑亭，其后又續(xù)建了望春樓、迎薰閣、聚景樓等建筑。曲院風(fēng)荷東臨蘇堤，南北與西里湖、岳湖相夾，這里“花時香飄四起，水波不興，綠蓋紅衣，紛披掩映。穆然如見‘南風(fēng)解慍時也?！保ㄇ澹└邥x：《南巡盛典·名勝》卷一百二，十五。 這里是一處于荷花水景中體現(xiàn)堯舜林泉之樂的風(fēng)景勝地。

圓明園曲院風(fēng)荷建在九州景區(qū)以東，是一處南北狹長的風(fēng)景群。這里也是圓明園四十景之一，同時也是園內(nèi)摹仿西湖十景中占地面積最大的一處。乾隆九年（1744年）乾隆皇帝述及曲院風(fēng)荷仿建時這樣說到：“茲處紅衣印波，長虹遙影，風(fēng)景相似，故以其名名之?！保ㄇ澹┯诿糁?、英廉等纂：《日下舊聞考》卷八十一。

圓明園曲院風(fēng)荷南部以水景為主體，一座九孔石橋架于水面之上，東西各有小牌樓一座，名“金鰲”（西）、“玉棟”（東）。橋東有天圓地方亭一座，名“飲練長虹”。水面之西與蘇堤春曉相鄰。北部有“棕橋亭”與小島相連，島上“曲院風(fēng)荷”正殿五間，西邊為“洛迦勝境”。

乾隆二十二年，乾隆皇帝第二次南巡來到西湖曲院風(fēng)荷，面對眼前的蘇堤，他吟到：

幾個田田漾細風(fēng)，

乍看綠葉想花紅。

昆明湖上浮輕舫，

六月春光訝許同。

（清）弘歷：《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二十二《題西湖十景再疊舊作韻》。

乾隆十五年（1750年）清漪園工程告竣，昆明湖上西堤的摹仿藍本即西湖蘇堤。面對眼前的蘇堤，西湖、昆明湖、圓明園中三處長堤浮現(xiàn)在皇帝的心中，使其陶醉在南北對景的樂趣中不能忘懷?？梢哉f圓明園曲院風(fēng)荷對西湖的寫仿，在意境上已經(jīng)是十分相似了。

十一、 結(jié) 論

圓明園中摹仿的杭州西湖十景，雖然有“實景寫仿”、“會意寫仿”之別，但兩種手法均是出于對西湖景致追求的考慮。限于南北之間地理條件的差異有些景觀可以作到“形似”，有的則只能由“神似”來取代；有的景點“確肖其名”，有的則略顯牽強。以本文“實景寫仿”、“會意寫仿”之間3：7的懸殊對比而言，圓明園中對西湖十景的仿建，是中國傳統(tǒng)美學(xué)“出典”的體現(xiàn)，是一種“名大于實”的仿建手法，這種手法是清代皇家園林建造的最突出的特點。

從圓明園仿建工程的緣起來說，仿建源于帝王的授意，與皇帝個人的審美意趣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圓明園仿建工程，有其自身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特點。第一，所有的仿建工程在寫實或?qū)懸獾哪》逻^程中，將南方“原型”的空間尺度大為縮小了，這樣便形成一種集天下景的集錦式特點。是對“移天縮地”的一種虛擬的表現(xiàn)。第二，仿建工程融入了北方官式做法，大體量的建筑往往取代了南方纖柔小巧的園林點綴，使“移植”而來的江南園林更符合皇帝園居理政的實際應(yīng)用，有些時候甚至破壞了“原型”的意境以適應(yīng)需要。第三，從建筑物的命名上能夠看出仿建中“出典”的味道甚至比“原型”還要濃重，更加突出對“原型”意境的追索，借以完善在建筑上本不能完全摹仿的硬件缺憾。第四，圓明園中的某些仿建工程直接影響到同時期其他皇家園林的建設(shè)，形成一種仿建傳承的淵源。

〔參考文獻〕

[1]施奠東. 名勝[A]. 西湖志. 卷三[C].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責(zé)任編輯：馬勝利）

Abstract： With the Qing emperors southern tours， the famous ten scenes of West Lake in Hangzhou city were replicated gradually in the Old Summer Palace in Beijing， heralding the fashion of landscape miniaturization in the imperial garden. Based on the comparison of the ten scenes of West Lake in Hangzhou and in the Old Summer Palace in Beijing， the paper clarifies that the methods of reconstruction are “l(fā)ive imitation” and “knowing imitation”， wit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ize reduction， official practice， artistic conception， etc.

Key words： the Old Summer Palace； ten scenes of West Lake in Hangzhou； imi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