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西部》的事和情

董立勃

和《西部》同一座樓同一層樓辦公，過道里與《西部》的領導和編輯，經常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熟得不能再熟，說話自然也就隨意。常會聽到這樣打招呼，一個說，有沒有稿子給一篇。另一個答，寫好了，一定給。只是說者說過了，不會認真去討，聽者也答應了，同樣不會認真落實。所以近十余年下來，小說似乎只給過了一個短篇。

今年開春，還是在樓道上，還是要稿子。說者不再隨口，而是強調，你一定要寫。聽者聽了，也不像過去，不會往心里去，而是在想，這稿子一定要寫，還要用心寫。因為，這稿子，不是一般的約稿，而是《西部》六十歲了，需慶祝生日的稿子。

我知道，被約這個稿的，不止我一個。還有許多。其實我寫不寫，不會影響《西部》過生日。真不寫了，也不會有人在意?？晌也贿@樣想，自以為，這個稿子我要是不寫，會內心不安，會良心受責，會永遠遺憾。

不知是偶然巧合，還是天意安排，竟然和《西部》一樣，今年我也六十。和《西部》同齡。好像一下子被觸動了，與《西部》的一些事，頓時涌上心頭，竟會常弄得夜不能寐。

《西部》老早不叫《西部》。1956年我出生，它也創(chuàng)立，叫《天山》。后來叫《新疆文學》，再往后，又叫《中國西部文學》，十幾年前，才叫《西部》。

和《西部》結緣，始于1980年代初。在新疆師范大學上學，寫了個短篇，叫《夏夜的熱風》。從北門到大十字，經過民主路，看了一眼《新疆文學》雜志社的房子，不敢進。再往前走，進了郵局，花了幾角錢，用掛號寄了出去。過了不多久，一個編輯來到系里，和我見面，問我是不是抄的。這個編輯就是肖嗣文。這一年我二十六歲。

1982年，《新疆文學》頒了一個新蕾獎。記得同時得獎的還有汪文勤，還有什么人，記不住了。我代表獲獎者發(fā)言。上了主席臺，坐在了前輩劉蕭無先生和王玉胡先生中間。這張黑白照片，一直珍藏身邊。

那會兒，上課從來不聽，只是埋頭寫小說。還被老師當場沒收過，不在乎，繼續(xù)寫。不久，又寫了個小說，是胡爾樸老師編輯的，名字是他改的，叫《未曾開始，卻已經結束》。發(fā)表了以后，被《小說選刊》轉載。

這個轉載，是個轉折點。因為緊跟著，就有了人生第一個約稿，是東北的《關東文學》。發(fā)表于此刊的短篇小說《刀》，被收入《新時期現(xiàn)代流派小說選》。主編宗仁發(fā)后來成了《作家》主編，仍繼續(xù)約稿。這幾年，每到年關，先把稿費寄來。

說到胡爾樸，不能不多說幾句。自他調到《西部》，凡在《西部》發(fā)稿，幾乎全是他編。不但編，還寫評論。還經常面談，分外關懷。如此厚待，對于初入道者，那種鼓舞之大，是不難想象的。胡爾樸與我都在軍墾農場生活過。但不同之處，他是上海支邊青年，我是土生土長。成長過程中，從小學到中學，老師多為上海支邊青年。沒想到，愛上了文學，又有上海人指點。于是，上海人在我心里，就有了特別的位置。直到現(xiàn)在，仍然稱胡爾樸老師，其中包含的感激，既有對他的，更有對所有當過我老師的上海人的。

1980年代中期，《新疆文學》改名《中國西部文學》，一度成了中國文壇的亮點熱點。我再獲雜志社頒發(fā)的“開發(fā)者征文獎”。1987年，再發(fā)《黑土紅土》，被《作品與爭鳴》選載，并進入魯迅文學院深造。1990年代，又得“支邊青年征文獎”。

之所以列出以上總總，并非要炫耀自己的文學成果有多少，只是想讓大家知道，我的文學人生，與《西部》關系之密切。更想告訴大家，我的文學路，能走出來，走下去，走進作家行列，《西部》曾經起到的作用有多大。

1990年代，因一直沒有突破，便擱筆不寫。沒有稿子了，來自《西部》的關心和鼓勵沒有斷。都幸福老師編了一本《法治縱橫》，讓寫了一篇小說，還給了個獎。時任主編的鄭興富老師，在一次吃飯時，對我說，你看看古龍的小說。還說，新疆只有你能寫出這樣風格的小說。其實鄭興富老師說那個話，可能也就是隨口一說，但對于一個幾乎完全失去了寫作信心的人來說，那種刺激可以說是強烈有力的。所以，盡管2003年《白豆》問世，看起來和《西部》關系不大，但其中的淵源，只有我自己知道。

去年年初，《當代》創(chuàng)刊三十五周年。在全國選了三十五個榮譽作家，我有幸與王蒙一批大家一起當選。走上領獎臺時，我真的想到了遠方的烏魯木齊，想到了那個叫《西部》的邊疆文學刊物。一個人，不能忘了你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一個作家是不是也不能忘了，你是從哪家雜志開始的。

新世紀初，調入文聯(lián)，在作家協(xié)會任專業(yè)作家，并承擔了一些文學組織工作，坐進了《西部》旁邊一間辦公室。此時，《西部》還在，但當年我們無比敬重的陳柏中、吳連增、都幸福、鄭興富等諸位老師，已經先后退休。只有董為清和修仲一還在上班。因成了同事，便直呼他們老董老修。其實，老董編“大學生園地”時，曾連著發(fā)我的小說。老修給我寫的改稿信，長達幾頁。教導我如何才能讓作品深刻有力。就是現(xiàn)在，有了某些疑惑，仍向他求教。如此看來，這樣稱呼，確有不夠恭敬之嫌。而其他幾位老前輩，偶爾來辦公室一坐，也難免有怠慢。常想，這些有恩于我的人，聚在一起，偶爾說到我時，會怎么說呢？會不會感慨世態(tài)炎涼呢？如果此文，幾位前輩老師能夠看到，還望能寬宏大量，不與小輩計較。

前些日子，見到都幸福老師，盡管他仍然談笑風生，但卻已經臥床不起，無法自由行走了。不由想起他那會兒，騎一輛自行車，為作者的事，風風火火，滿街奔跑。1983年，我大學畢業(yè)，因愛文學，與政治專業(yè)沖突，和領導關系弄僵。知會受到懲罰，便放出狂言，沒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把我分配到一個有人的地方就行了?？伤活櫸覄褡瑁艿较道镎抑魅谓o我說情，慘遭主任數(shù)落。雖去最艱苦地方的命運未改，但這樣的關愛，讓我對人性的美好，感受更深了。1987年，我到魯院進修，單位分房子，我不在。又是他，以為和我的領導是朋友，跑去找他想為我爭一套好房子，沒想到反而惹領導生氣，認為我不直接找他，是看不起他。結果把單位最差的一套房子給了我。我哭笑不得，但更敬重都老師了。剛結婚，住小平房，沒有煤氣罐，他知道了，托關系找了一個，用自行車送到了家里。他干的這些事，可以說，全不是一個刊物編輯分內的?？伤恢痹谧?，不是給我一個人，給許多人都做。莫非，他是因為起了一個都幸福的名字，就自以為有了一份要讓別人都幸福的責任？可歲月就是一把殺豬刀，殘酷又無情。為他人作嫁衣裳，付出了許多，到了有一天，卻落了個滿目凄涼。每每與都幸福老師見面，過后就會難過長久。既為他抱不平，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歉疚。

當年的老師，是鞠躬盡瘁了?？僧斈甑膶W生小輩，到了現(xiàn)在卻不能盡力回報，實在有愧。而且似乎也沒有機會后悔了。因為學生后輩，也六十了，也該退休了。都說人不經活，到了這一刻，才真有體會。與《西部》的一些事，想一想，全在眼前，好像剛發(fā)生過。《西部》還是那個《西部》，只是當年的小作者，已為長輩老者。

《西部》早在幾年前，全換了新人。那一陣子，為選主編，相關領導費盡苦心。為讓已名滿天下的專業(yè)作家、魯獎獲得者沈葦出任，身為作協(xié)主持工作者，曾出面數(shù)次說服動員。沈葦有精力，有想法，有較高的文學修養(yǎng)，再得社長黃永中、副主編張映姝左膀右臂相助，一群七零后八零后的編輯團隊，富有活力而敬業(yè)。于是，老樹逢春，頓時生氣勃發(fā)，迅速改頭換面，確立風格，張揚旗幟，讓《西部》重歸新疆文學期刊王者之位，并贏得全國文學界點贊。

《西部》于七年前，創(chuàng)立了一個文學獎，曾為頒獎活動出謀劃策，任過評委，當過頒獎嘉賓。從未想過自己也會獲獎。不是不在乎，是覺得這個獎，該給年輕人。自己這個年紀，這個身份，再去拿這個獎，會讓別人有微詞。所以，接到得獎通知，愣了一下，并馬上問，是不是被照顧了。盡管一再告訴我，完全是投票投出來的。自己還是認為，參評的委員們，肯定考慮到了，有這么一位老作者，是從《西部》起步的，馬上就要離開工作崗位，去安度晚年了。送他一個禮物，給他一點安慰吧。

確實，從三十四年前，二十六歲，頭一次得《西部》的獎，到三十四年后，六十歲再得《西部》這個獎，不能不讓人思緒萬千。個中滋味，非當事人不能體會。它讓我重要的一段人生，有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也讓我獻給《西部》六十歲生日的這段文字，有了一個首尾呼應的結束。雜志如人，也有生命，也有經歷，也有故事。只是人過六十，猶如夕陽。而《西部》六十，卻日升中天，正值輝煌。并將永遠不落不老，溫暖新疆作家的心，照亮新疆文學的天空。

2016年6月1日于烏魯木齊

（作者系新疆文聯(lián)副主席、新疆作協(xié)常務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