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

李喜林

我似乎是睡在樓層里，耳際猛然有轟鳴聲，不像是知了發(fā)情般的耳鳴，它居住在我的兩只耳朵里，一雌一雄，不間歇的扯長著各自的情曲，不管是白天黑夜，還是春夏秋冬，叫在我的意識中和意識之外。我后來感覺出，居住在我左耳朵里的知了是雄的，它要大一些，聲帶和音域比右耳朵的知了雄渾得多，或者干脆說，右耳朵的聲音是左耳朵傳遞過來的，是聲音的影子。直到有一天醒來，左耳朵的那只知了飛了，而右耳朵的知了聲更大了，漸漸感覺出不對勁，原來是兩只知了住在了一起，它們在我的耳蝸里奏出回旋曲，奏鳴曲，或者一唱一和。折騰吧，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就像習(xí)慣了我的手和腳。后來的一個清晨，我醒過來猛然發(fā)現(xiàn)耳朵里沒有了知了聲，它們雙雙飛走了。那一瞬間，我感覺出一種失落，一種被拋棄的失落，我好長時間老是失眠，曾焦灼沒有知了聲的日子怎么過。再后來，兩只耳塞填充了我的耳朵，我反復(fù)聽莫扎特的《安魂曲》和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音樂。

我似乎翻了一個身，那陣轟鳴聲似乎帶有隱性，好像有巨大的知了蛹在地心走動，又像是巨大的犁鏵，在深而又深的黑暗里游弋。我內(nèi)心震驚著，似乎又翻了身，卻怎么睡在了老家后院懸起的床上，爹和娘也在床上，至于是不是有搭起的床架，沒有留意到。后院很安靜，有一種夜色，說不清怎樣的色調(diào)，反正不冷不熱。耳畔又響起音樂聲，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黨育英雄，軍民一家”那一場的《快樂的女戰(zhàn)士》舞曲，整曲旋律是飛揚(yáng)起來的，不同以往的是，音樂里笛子奏出的鳥叫聲怎么變成了那兩只知了的鳴叫聲，高潮結(jié)束時，馬蹄聲響，通訊員送來前方的戰(zhàn)情，接著音樂由小號領(lǐng)先，集合隊伍，與緊接著下一場的“山口阻擊，英雄殺敵”的激越音樂連接在一起。這些音樂多少年我早背熟了，但夜深人靜音樂從那里來的，我發(fā)覺是閃著熒光的電視發(fā)出的，電視也許沒有關(guān)，興許關(guān)了網(wǎng)開著，QQ音樂響著。

爹在床上翻了一個身，音樂聲終止了，爹和我光裸著，像小時候父子倆在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光精精溜葦席。我在爹身旁靠了靠，爹身子暖暖的，感覺出爹的雙腿蜷曲著抵在我的身后，呈上樹狀。床很柔軟舒坦，我?guī)偷幢蛔?，爹一聲不吭，我連他的呼吸聲也聽不到。爹顯然很疲倦，可能走了很長的路，身子比起當(dāng)飼養(yǎng)員那陣兒瘦多了。

夜還是那個色調(diào)，稠稠的，液化的，聽不到任何聲響了，樹枝也許還有葉子，細(xì)微的窸窣聲也沒有。我對爹說話，我自己都聽不見，只能說給心聽，心再說給爹聽。爹要坐起來，很費(fèi)勁，我扶爹起來，似乎沒有扶得起，爹重新那樣躺著，用粗糙帶刺的手撫摸我的肩膀，手在說，崽娃子，瘦得像螞蚱，靠近床的樹枝也許還有葉子聽到了，不遠(yuǎn)處的碾盤聽到了，歪脖子槐樹聽到了，火晶柿子樹聽到了，桑樹聽到了，矮土墻的地窨聽到了，土墻外的大碾盤聽到了。碾子在轉(zhuǎn)動了，但沒有聲音。那一塊地方三面靠土墻，一面靠深深的土壕，我爬上墻，跳到壕里，輕飄飄下去，沒有風(fēng)與耳畔的摩擦聲，又一個反彈跳到墻上，見月光燦燦爹正和二哥在推碾子，我?guī)椭?，爹膀大腰圓，邁開大步像一匹壯驢，二哥比爹低一個頭，我比二哥低一個頭，爹走得快了，我在碾棍的外面一路小跑。娘在近旁籮面，一個大蒲笸里面架二根光溜湢細(xì)棍，竹籮盛上碾碎的糧食，在二根細(xì)棍上面來回反夏，娘在籮面，手指間或陰柔的一彈，彈出水紋一樣的音樂線譜，只是沒有聲音。爹走一陣子，停下來抓撓我空癟的肚子，手在說，磨下面今黑個給我娃烙饃饃，將這小鼓鼓脹滿。娘走過來，親我的額頭，用頭發(fā)的香味說給我饃饃香得很。

爹的手停止了抓撓，碾場里什么也沒有了，我恍然想起那里早成了別人家的宅基地，被一座二層樓壓在下面，就連深深的土壕也被壓在下面，還有與地道連通的地窖也壓在下面，地窨里生銹的手榴彈和地道里轉(zhuǎn)彎處小窯窩里面的燈盞還在。我將這些用心說給爹聽，爹用手在我身上說的時候已到了澇池邊的帽盔柿樹旁，樹梢在床的兩側(cè)，我用手搖了搖，樹身在動，澇池周圍的楮樹、長在澇池中的柳樹在動、爹用來推土的獨木輪車在走動。

澇池的水黑粥般閃著的暗光在動。我看見那座靠近澇池的低矮的飼養(yǎng)室里，那盞用延河牌墨水瓶做的煤油燈焰在頑強(qiáng)地與風(fēng)交鋒后，極不情愿地熄滅，暗紅色的燈芯飄起妖狀的油煙。七八頭驢騾同時從圈里站起來，用力地擺動拴在木槽上的韁繩，釘鐵掌的蹄子在圈里刨挖著，飛濺起螢蟲般的火星，整個飼養(yǎng)室倏然間灰亮起來，驢騾的十幾只眼睛發(fā)出藍(lán)熒熒的光亮，爹用精身子緊緊摟著我，溫?zé)岬纳碜幼屛移届o異常，接著用被子將我裹嚴(yán)實，跳下炕抓起拌草料的木棍沖進(jìn)圈里瘋狂掄打。爹的渾身透著光，禿頭閃著紅亮，暗紅的汗水珠子在飛濺，很快地，驢騾就安靜下來。爹點亮煤油燈，用袿子將驢騾身上的冷汗擦干，用鐵锨將圈里的小土坑整平，給槽里拌上草料，然后用兩柞長的竹子做的旱煙鍋，就著煤油燈過癮。煙鍋頭明暗間，那座飼養(yǎng)室已經(jīng)被新的樓舍壓在了下面。

澇池里的水波由黑粥般的暗光變白亮了，白亮的水面將柳樹的投影襯托得更黑，柳樹的陰影部分，樹葉的陰影部分也更黑，娘站在澇池邊，仰起臉與月亮對望間臉龐也成了一輪月亮。娘開始洗衣服，澇池里有兩個月亮在說話。娘右手上的木棒槌舞蹈著，將一圈一圈的水紋轉(zhuǎn)化成音符，兩個月亮在水里面一扭一扭的動。洗衣服的皂角香味引出我舌頭底下的口涎，一串一串的，月光下白亮亮的吊著，像娘納鞋底的白線。澇池的水面震顫了，如同白凈的鼓面，澇池的土岸震顫了，柳樹的根部絲網(wǎng)一樣的白須在眨眼間伸展，柳樹的股杈葉片，連同帽盔柿子樹的葉片，楮樹的葉片震顫了，沉睡在樹上的知了紛紛垂直或者拋物線般墜落，有些在墜落中改變方向，有幾只落在了娘近旁的澇池水面上，仰面朝天，用雙翼撲棱著，旋轉(zhuǎn)著，劃出頭發(fā)絲般的水紋。娘用棒槌勾過來，一一放生，落在我和爹床側(cè)的幾只知了，我放在柿子樹的葉片上放生。

娘從澇池岸立起的剎那，澇池正在消失，黑粥般光亮的水面噴出數(shù)不清的水柱，伴隨著或大或小的水影，很快形成水與影不分的狀態(tài)，有些水是水的影子，有些影子是水，接著是夜的光，夜光試圖稀釋掉那些激越狀態(tài)的水影，一次又一次升高，懸浮在空中。

娘在水柱噴飛的時候，美人魚般從水影中飛躍到我和爹的床側(cè)，我手伸過去，水影在手抵達(dá)的同時，在我的手指間變成云煙。爹抓住了娘的手，娘上了我們的床，在我的另側(cè)，腿腳蜷曲著抓撓我像上樹。

澇池干了，如同一張巨大的嘴，吞吃著土和瓦礫，吃滿了，被樓宇壓住，嘴依然張著。

柳樹、柿子樹、楮樹消失的時候，我們的那張床已到村中老皂角樹下，皂角樹正在消失，我看見被我爬得光溜溜的股叉在互相分離，還有爬過知了的枝茬，光亮老照射不上的樹部位，掛著的上工鈴，鐮刀般的綠皂角和干皂角以及我和伙伴留在樹上的影子，鳥的影子，日月的影子消失在沒有聲音的夜色里。

爹和娘同時用手在我的左右肩膀上說，去莊子北頭的古槐那里吧。

我們的床在去往古槐的途中左碰右撞，通往莊子北頭的路豎起了一座樓，爹和娘都打著寒戰(zhàn)，我將娘摟在懷中，用手對她說別怕有我呢。娘像一個小女孩依偎在我的懷里。娘的兩道柳葉眉像蝴蝶扇動的羽翼，似乎隨時會飛起來。娘的眼睛里有一汪黑潭，明凈透亮，溫情脈脈。娘笑了，眼睛說，我兒長大了，娘讓你大年三十搖椿樹，記得不。

椿樹椿樹你甭長

我長三年娶婆娘

你長三年蓋樓房

……

歌謠從夜色里飄過來，濕漉漉的，是我的童聲，椿樹好高，頂稍融在散發(fā)著幽微香味的夜空，我在老家的后院，抱著粗壯的椿樹一邊搖一遍念歌謠，椿樹一動不動，像爹粗壯的腰，我使勁搖啊搖，將我自己搖暈了，樹頂才開始動了，一只起花炮在天空拖曳著紅尾巴從椿樹的枝丫穿過。娘趕過來，開著的屋門，在院子鋪著一方塊溫暖的光，娘身上帶著那暖暖的光的氣息，抱住我，在起花炮的光照中，臉像綻放的花，嘴像小櫻桃。我的臉上貼滿了娘的香吻。

我們的床不斷被撞擊，床架子不是撞在石頭般光滑的墻上，就是被撞在屋脊上，床顯然很痛苦，但聽不到呻吟聲，很快我發(fā)現(xiàn)床架子已經(jīng)沒有了，一片床板似乎因為減輕重量，倏然飛起來。我看見了村北頭的古槐正陡然高聳，一個龐然大物將鋼繩套在它的脖子上試圖連根拔起，古槐龐大的根系在發(fā)力，與那個龐然大物拔河般撕扯，一忽兒古槐松動的根須在一輪博弈中站穩(wěn)，一忽兒被龐然大物又拔高了些許，爹娘的手隨著一輪又一輪的拔扯正在我的肩膀上跟我一起給古槐加力。土地在戰(zhàn)栗，那些田鼠、野兔、蚯蚓在地下給古槐給力，古槐上扯網(wǎng)的蜘蛛給古槐給力。古槐終究被連根拔起了，在接下來的身首分裂、支離破碎中，一條黑灰色的如同鋼鐵般的路穿過來，古槐隨之消失在路下。

莊子的上空飛滿知了，知了與知了相互碰撞，看起來是一個個細(xì)小的影子，相互穿梭相互重合。我們的床板在飄曳中變薄，隨之又在變厚，筋疲力盡的知了越來越多的膠著在床板上，還有在空中飛翔的鳥兒以及麻雀，也在上了我們的床板，這些鳥和麻雀很多我認(rèn)識，有的是飼養(yǎng)室的，有的是碾道磨道的，有的是在高粱地里的，這陣子從哪里出來了。

爹和娘消瘦了許多，我抱緊娘，娘和爹與我同時在心里說，去雍河畔。

我們的床游走著，一會兒快接近地面，地上游動著床影。密密麻麻的鼠類在蹦跳，躍動的身影被我們的床影所稀釋，這些鼠類撞落了床下膠著的一疙瘩一疙瘩知了。床又升高了，游走的速度在加快，風(fēng)抓著床板，像抓著一葉紙片。床上升得越來越高，風(fēng)隨著床高在加劇，知了仍然在飛，但飛不了這樣高，鳥兒在來回穿梭，卻沒有一只鳥擊打在我的臉上和身上，我與多年前的鳥兒相會了，我們相互迎上去，是影子。

田地上此時氤氳著一波又一波云煙，我看見娘用布絮綹綹將我綁在后背，在田間干活，揚(yáng)起的鋤頭閃著月光，爹在前面干活，光亮的禿頭上臥著月亮。爹干一陣子，折回頭幫娘干一陣子，忘不了用汗巾替娘擦擦臉上的汗水。云煙飛過去，又一陣云煙中，我走過來了，嘴里吹著口琴，后背和脖項插著一把竹笛，腳在地上踩出一串串音符。我給娘和爹說，是心說給月色的。爹和娘在夜色中回應(yīng)我，看見了，看見了，我娃那時候多可愛。說話的當(dāng)兒，哪些場景已經(jīng)消失，而我們的床已經(jīng)在雍河的上空了。

我們的床在降落，床板似乎薄如蟬翼。雍河在我之下是一條谷地，被四面八方涌動的東西在擠壓，我看見雍河的水域在一波又一波云煙中變幻著，浩瀚的水面閃著夜色，波浪追逐中，波光也在追逐，波光的暗影也在追逐，遠(yuǎn)去的水運(yùn)舟楫小成一個個黑點也在追逐，追逐成一道道五線譜，河岸數(shù)百孔窯洞里哪些頭頂汲水罐的女人和身背弓箭的漢子在相互追逐。河岸的林子密密匝匝的，楊樹、枸樹、槐樹、椿樹、軟棗樹、火晶柿子樹、桐樹，柳樹、核桃樹、楸樹、榆樹、桃樹、梨樹、樺樹，還有不知道名字的樹，相互交錯，相互枝頭攙依，荇草和蘆葦長在河的淺水區(qū)。夜色里，土窯洞里飛出歌謠，男聲雄渾，女聲婉轉(zhuǎn)，先是一孔窯洞里，很快地，數(shù)百孔窯洞飛出歌謠，男聲往往像紅鳥激越飛揚(yáng)，女聲則像綠鳥劃著一條條綠線在雍河谷纏繞，翅膀上共鳴著，然后這些激越的纏繞的紅鳥綠鳥就在雍河的上空相互尋覓相互碰撞相互融合。雍河兩岸的樹葉子回應(yīng)了，桐樹、柿子樹、楸樹、楊樹、核桃樹、枸樹的聲音是渾圓的，而柳樹、槐樹、桃樹、椿樹和蘆葦、荇草的聲音是悠長的。

我們在降落，身下是夜色，爹娘和我知了般膠著在一起，床板消失了。消失的還有雍河浩瀚的水域以及那么多高大的林子，消失了哪些激越和婉轉(zhuǎn)的音符。

知了聲大概響起了。我聽不見，但見雍河兩岸殘存的樹木在抖動，土窯洞張開一只只空洞的口在和鳴，爹和娘也張大口，我也張大口。

我們落在了一顆柿子樹上，爹娘瞬間與樹膠著，干裂的嘴唇緊緊黏貼在樹干上，在啃樹。我用手告訴爹娘，我?guī)銈冋宜?，爹和娘不理會我，好一陣子過去了，才回頭，我看見娘陡然間容光煥發(fā)，爹健壯英武。娘過來摟著我，用嘴親吻我的嘴，幾乎將我的嘴黏在她的嘴上。爹走過來攬著我的腰。我用眼神告訴爹和娘，找水吧，我喉嚨在冒煙了。

雍河水再也找不到了，河床突然間寬大無比，我想拔些蘆葦或者荇草嚼，轉(zhuǎn)眼間干枯了，風(fēng)吹來，桿兒正在斷裂。我們?nèi)ヒ粋€個窯洞，早已經(jīng)沒有人，蜘蛛網(wǎng)并不是等待我們。好在，我想起了少年時代曾經(jīng)與同學(xué)同桌楊乖風(fēng)住過的那孔窯洞，那里面也許有留下的水。幾乎在想的同時，我已經(jīng)聞到了那種水汽味。

娘望著我說，楊乖風(fēng)，那個女娃我見過，還認(rèn)我做女兒呢。我告訴娘，雍河沒有了，乖風(fēng)去哪里歸宿了，娘安慰我，她是水仙，應(yīng)該去大海了。

沒有了雍河水的參照，我和乖風(fēng)的那孔窯洞似乎成為迷宮，我們只有嗅著水汽味再找，但雍河谷地的風(fēng)向不時在變化，我只有攀上大樹，從高處看，爹和娘在樹上也在看。

突然間，就有耀眼的光束剪刀般刺破夜色，接著就有汽車和摩托車在河床上相互穿梭。越來越多的手電光在尋找樹，在樹上面尋找什么，無數(shù)火光點燃了，很快我的鼻孔就襲來爆炒的香味。

我對娘和爹說，河谷里好多烤肉架子，在爆炒知了吃。

正說著，有幾道手機(jī)光束已經(jīng)照到了我們的樹上，我看見這顆樹上的知了和這一片樹上的知了猛然驚飛，同雍河谷地上空的知了相互碰撞，相互奪路，嚴(yán)嚴(yán)實實黑壓壓的，幾乎讓我看不見天色。

我擰過頭發(fā)現(xiàn)爹和娘不見了，我在心里大叫著爹啊娘啊，眼睛在地下搜尋。這時候，我的心里聽見了爹和娘的回聲，是從天上灑落下來的。

我循聲望天，淚光中全是飛翔的知了和知了飛翔的影子。

責(zé)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