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芳芳
一、理解“隱含作者”的概念
隱含作者這一概念是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xué)》中提出來的一個重要理論概念。摘錄重要句子如下:
的確,對有的小說家來說,他們寫作時似乎在發(fā)現(xiàn)或創(chuàng)造他們自己。正如杰薩明·韋斯特所言,有時“只有通過寫作,小說家才能發(fā)現(xiàn)——不是他的故事——而是故事的作者,或可以說是這一敘事作品的正式作者?!睙o論我們是將這位隱含作者稱為“正式作者”,還是采用凱瑟琳·蒂洛森(Kathleen Tillotson)新近復(fù)活的術(shù)語,即作者的“第二自我”……正如某人的私人信件會隱含該人的不同形象(這取決于跟通信對象的不同關(guān)系和每封信的不同目的),作者會根據(jù)具體作品的特定需要而以不同的面目出現(xiàn)。
“隱含作者”有意或無意地選擇我們會讀到的東西;我們把他作為那個真人理想化的、文學(xué)的、創(chuàng)造出來的形象推導(dǎo)出來;他是自己選擇的總和。
這些表述向我們闡釋了什么呢?
首先,進入寫作狀態(tài)的作者,跟現(xiàn)實的日常生活中的作者本人不完全等同。創(chuàng)作出文學(xué)作品的那個“正式作者”是日常生活中的那個真實作者在寫作狀態(tài)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第二自我”。這個“正式作者”或曰“第二自我”,就是韋恩·布思所說的隱含作者。
其次,隱含作者決定了作品要傳遞何種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審美趣味等。他是對這一切作出選擇的人,他也是自己選擇的總和。也就是說,隱含作者也并不等同于作品中第一人稱的故事講述者,因為第一人稱的故事講述者也是隱含作者選擇的結(jié)果和創(chuàng)造的產(chǎn)品。
最后,透過作品的文字,讀者能夠從文本中將這個隱含作者的形象推導(dǎo)出來。而這個形象,是日常生活中的那個真實作者在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下“理想化”、“文學(xué)化”、“藝術(shù)化”了的第二自我。
這三個方面的闡釋,足以幫助我們理解隱含作者和真實作者的關(guān)系:
隱含作者是真實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表現(xiàn)出來的不完全等同自身的“第二自我”。 隱含作者的藝術(shù)人格總是真實作者的現(xiàn)實人格的投影,是現(xiàn)實人格豐富性與復(fù)雜性的某些側(cè)面或互補性的體現(xiàn),是對現(xiàn)實人格的審美化與理想化的建構(gòu)。隱含作者的藝術(shù)人格,是指呈現(xiàn)在作品中的那個創(chuàng)作者的性格、心理、氣質(zhì)、能力與行為方式等特征的總和。隱含作者的藝術(shù)人格決定了作品要傳遞什么或者能傳遞什么,而透過作品所傳遞的一切,讀者能夠從文本中將這個隱含作者的藝術(shù)人格推導(dǎo)出來。
藝術(shù)是一種“逼真的幻覺”。作者在寫作的時候,類似處于一種幻境中,處于這種幻境中的寫作者,固然會帶著一些日常生活中那個真實作者的某些人格特質(zhì)和生命投影,但二者顯然無法等同。
在西方文學(xué)中,“人文不符”的現(xiàn)象幾乎是一種常態(tài),后面我們會談到相關(guān)實例。
二、分辨“隱含作者”的類型
布斯的“隱含作者”這一概念對于語文教學(xué)的文本解讀來說,有很重要的實用意義。
1.避免脫離文本,單單根據(jù)真實作者的生平和其他史料來解讀作品,造成對作品的誤讀。尤其是小說類文本、詩歌類文本、幻想類文本(譬如童話、神話、寓言、繪本等),隱含作者和真實作者往往相距甚遠。
2.避免迷信“文如其人”,因而導(dǎo)致忽略單個作品的特定立場與真實作者的通常立場之間的差異?!半[含作者”這一概念有利于引導(dǎo)讀者關(guān)注同一個作者的不同作品所呈現(xiàn)的不同立場。
3.了解了隱含作者,就能夠理解當(dāng)讀者與作品發(fā)生共鳴時,隱含作者也就包含了讀者。在同一片文化土壤中,在同樣的人性基礎(chǔ)上,在類似的心路歷程或生活閱歷下,有共同心理圖式的讀者也是隱含作者的一分子。隱含作者為了贏得讀者共鳴,有時候會“邀請”讀者介入創(chuàng)作,以讀者的文化心理和審美期待去設(shè)計人物形象和情節(jié)走向。
4.尋找隱含作者,破解其編碼,才可能準確發(fā)現(xiàn)作品的價值選擇,深入理解作品的主題情感。隱含作者通過敘事來對文本進行編碼,而讀者要對文本進行解碼,就需要分析敘事中的矛盾沖突(沒有沖突就沒有故事),在沖突中所做的一切選擇都是在表達心靈需要。
那么如何尋找和發(fā)現(xiàn)作品中的隱含作者呢?
隱含作者常見的類型有如下四種:
1.基本等同于真實作者或跟作者有極相似的人格追求。
譬如2001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維·蘇·奈保爾,在他初試啼聲的成名作《米格爾街》中,隱含作者就幾乎等同于真實作者本身。《米格爾街》是一部短篇小說集,全書共17個章節(jié),每個章節(jié)都以一個米格爾大街的居民為主角(包括“我”),講述的是底層人物在毫無希望中放縱掙扎的故事。作者為被社會扔棄的人立傳,他殘酷而不乏溫情地刻畫著這條街道的那些曾經(jīng)活過、活得并不好,卻終歸是拼盡全力去活的人類。他們是疏離于社會,一生都在尋找自我身份認同的個體。生活如此絕望,每個人卻都興高采烈地活著。他們興高采烈地,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支撐他們活下去的,是不切實際的夢想,和原始粗糙的溫情。在小說中,“我”是故事的講述者,也是隱含作者,同時,也基本等同于真實作者本身。
奈保爾在《作家看人》中寫道:“直到大約六七歲前,我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外婆家,在特立尼達的一個鄉(xiāng)間小鎮(zhèn)上。后來我們搬到了首都西班牙港,還是住在我外婆家,在伍德布魯克區(qū)。我立刻愛上了我所看到的伍德布魯克的街頭生活和市里的生活秩序:……我很熟悉那些人,雖然我從來沒跟他們說過話,他們也從來沒跟我說過話。我逐漸了解了他們的穿著、風(fēng)格和說話聲音。十六年后在倫敦,有段時間我情緒低落,開始覺得我永遠也無法走上作家之路。我想到了那條街和街上的人,他們讓我寫出了我的第一本書?!边@就是《米格爾街》。他說他寫的是那條街的“平面”景象:“在我所寫的內(nèi)容中,我跟那條街湊得很近,跟我小時候一樣,摒除了外界。”①這部小說的紀實性和自傳色彩十分明顯。米格爾大街就是他童年時期遷居西班牙港暫住的那條街道,其中的雙重敘述者就是童年的奈保爾和成年的作家奈保爾本人,街頭的人物大都是實有其人,作者甚至基本上沒有改變他們的名字。
最終,奈保爾也告別了特立尼達,像《米格爾街》中的“我”告別了永遠只能在無望中掙扎的米格爾街一樣:“我離開他們,步履輕快地朝飛機走去,沒有回頭看,只盯著眼前我自己的影子,它就像一個小精靈在機場跑道上跳躍著?!雹?/p>
2.迥異于真實作者或代表著真實作者無法實現(xiàn)的意愿。
有時候,作品中的隱含作者看起來迥異于真實作者本身,譬如馬克·吐溫的《競選州長》。有時候,隱含作者代表著作者無法實現(xiàn)的意愿,譬如安托萬·德·圣-??颂K佩里的《小王子》。
在《小王子》中,小王子離開曾經(jīng)悉心守護的玫瑰,是因為玫瑰的虛榮、矯揉造作以及她對小王子的百般考驗和折磨。小王子離開玫瑰之后,玫瑰在絕望的等待中枯萎。小王子后來在回憶中反思:“人無論如何不應(yīng)該去聽花的話。人只應(yīng)該觀賞它們,呼吸它們的芬芳。我的花使我的整個星球都有了清香??墒俏也恢涝鯓訌乃倪@些恩惠中享受到快樂?!聦嵤牵腋静恢涝鯓尤ダ斫馑械氖虑?!我本來應(yīng)該用行為去衡量別人,而不是用語言?!覒?yīng)該猜到,在她那些可憐的小花招后面藏著多少情意?;▊冋媸翘芰?!而我年紀太小,不知道怎樣去愛她……”③
后來,小王子遇到狐貍,他們彼此馴養(yǎng),彼此相愛,他們用心經(jīng)營約會的儀式感,心靈慢慢靠近,最后,狐貍卻冒著流淚的風(fēng)險勸小王子回到玫瑰身邊:“是你為你的玫瑰花所花費的時間,使你的玫瑰花變得如此重要。……你要永遠對你所馴服的東西負責(zé)。你對你的玫瑰花負有責(zé)任……”④
于是小王子選擇了讓蛇咬死自己,放棄沉重的軀殼,以最快的方式讓靈魂回到玫瑰身邊:“你明白……路太遠了,我無法帶上這具身體,它太沉重?!鋵?,它就像一具被遺棄的軀殼。對于舊的軀殼,沒有什么可悲傷的……你知道——我的花……我對她負有責(zé)任。她是那么柔弱!她是那么天真!她有四根刺,四根毫無用處的刺,用來保護自己,同整個世界抗爭……”⑤
故事里的小王子,溫柔得讓人流淚,純凈得讓人心疼?!缎⊥踝印返碾[含作者,向我們傳遞了世間最純美的愛情,小王子、玫瑰和狐貍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是一種三角戀的隱喻。然而在這個三角戀中,我們看到的卻是甘于犧牲的無私與超越凡俗的豁達。因為愛,狐貍愿意放手讓小王子回到玫瑰身邊;因為愛,小王子愿意犧牲生命讓靈魂迅速與玫瑰重聚。他們都了悟了愛的真諦:“只有用心去觀察,才能看得真切;最根本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雹?/p>
然而真實作者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他的妻子龔蘇蘿·德·圣-埃克絮佩里在她的回憶錄《玫瑰的回憶》一書中記錄了他們的愛情和婚姻:
1927年,這個美麗的薩爾瓦多女子,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參加她第一任丈夫的葬禮時,認識了圣-??颂K佩里。后者對她一見鐘情,將她“綁架”上飛機,帶她上天“看星星”,在空中以墜機為要挾求愛成功……
她嫁了一個極度缺乏責(zé)任感和現(xiàn)實感的天才作家、花花公子、飛行冒險家、長不大的小男孩,他把她幾乎逼成了危重病人。這個男人高興時把她從萬里之外召喚而來,見面不到一個小時就可以不高興地喝道:“走開,這兒沒有你的位置?!钡珶o論他怎樣傷害她,只要他的一句“我愛你”,龔蘇蘿就又被他控制住了。
事實上,她對他的飛行事業(yè)是支持和鼓勵的:“您的道路在星星上面?!比欢小疤畦降亩嗲椤保ò⑻m·維爾貢德雷《序》,以下均引自此),“自從她嫁給圣-??颂K佩里后,她所做的就是等待”。而且,圣-??颂K佩里追求自由到了自私的地步:“奇怪的存在方式逼他在感情上游離,讓他只能在孤獨的夜航中找到出路和自由……那些和他一起住的人很難忍受他,因為他可以完全呆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然而,他又始終是個大男孩,“他獨立的愿望自然會和他根深蒂固的依賴性相矛盾”。于是,他的冷酷和溫柔交替而來,甚至白天與夜晚都是兩種不同的面孔。最后,他說自己可能什么也不能再給她了,但卻還要求她繼續(xù)給予他……
現(xiàn)實中的兩人分分合合,掙扎糾纏。這份回憶錄,“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離開、逃跑、失而復(fù)得、去而復(fù)返、尋找自我又找尋不到的男人的故事。問題的中心:愛,尤其是被愛”。最終,它“見證了太完美的神話可能埋葬的愛情”。
這就是真實作者圣-??颂K佩里,跟作品中的隱含作者有太大差異,或者毋寧說,作品中的隱含作者根本就是代表著真實作者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的意愿,彌補了那個真實的自己對愛人無法兌現(xiàn)的諾言。
3.跟真實作者相互交織難辨虛實。
這一類型,博爾赫斯是最典型的代表。
在短篇小說《另一個》中,博爾赫斯想象了70歲的“我”與19歲的自己在美國坎布利奇城查爾斯河畔長椅上相遇的場景?!拔摇迸c另一個博爾赫斯談?wù)撐膶W(xué)、童年、父母及世界局勢,也陷入了關(guān)于身份的迷惑——“如果今天上午以及這次相遇都是夢境的話,我們兩個人都會認為做夢的是自己”。在《博爾赫斯與我》中,他說:“我不知道我們兩人之間是誰寫下了這段文字”。
1980年3月,在印第安納大學(xué)詩歌朗誦會上,博爾赫斯曾說,“博爾赫斯”所有的觀點都是卑鄙的。“博爾赫斯”代表著他所嫌惡的一切虛假的東西。“博爾赫斯”意味著聲譽,意味著被拍照,被采訪,意味著政治、觀點。“博爾赫斯”還意味著失敗與成功這兩個無足輕重和騙人的東西。而他則意味著非公開的個人,意味著真實?!罢鎸嵉臇|西是感受、夢、寫作”——至于出版,那是“博爾赫斯”的事。
和帕慕克一樣,博爾赫斯也說過:“我認為一個作家就是一個不斷做夢的人。”他將做夢與構(gòu)思等同起來:“我整天構(gòu)思詩歌和故事,到了夜里我就做夢,這與構(gòu)思是一回事?!雹?/p>
他認為“藝術(shù)應(yīng)當(dāng)像一面鏡子/顯示出我們自己的臉相”(博爾赫斯《詩藝》),然而,他又害怕鏡子、討厭鏡子:
做夢是奇怪的,照鏡子同樣奇怪;
那里面,普通的陳舊的日常生活節(jié)目,
會包含著反影所精心制造的
一個虛幻而深刻的世界。
上帝創(chuàng)造了夜間的時光,
用夢,用鏡子,把它武裝,為了
讓人心里明白,他自己不過是個反影,
是個虛無。因此,才那么使人害怕。
(博爾赫斯《鏡子》)
他認為文學(xué)應(yīng)當(dāng)像一面鏡子,能夠“表達”真實的自己,“顯示出我們自己的臉相”,卻又懼怕那個鏡中的自己。他認為“作家就是一個不斷做夢的人”,卻又對夢的“奇怪”和“虛無”表示反感。所以他一直在表達與逃避之間糾纏,所以他的每一部小說都像一個迷宮。而在他的作品中,隱含作者博爾赫斯和真實作者博爾赫斯之間從來不是涇渭分明的,他們始終是相互交織難辨虛實的。
4.有共同心理圖式的讀者。
布斯在提出“隱含作者”時同時提到了一個與之對應(yīng)的讀者:“簡言之,作者(在作品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自己的形象與一個讀者的形象,在塑造第二個自我的同時塑造了自己的讀者,所謂最成功的閱讀就是作者、讀者這兩個被創(chuàng)造出的自我完全達到一致”⑧此時布斯并未給這個由作者創(chuàng)造的讀者冠以什么明確的稱謂。繼布斯提出“隱含作者”之后,德國接受美學(xué)家伊瑟爾提出了“隱含讀者”這一概念,顯然受到布斯的影響。后來,布斯在《小說的修辭》1982年修訂版中明確地把這個讀者稱為“隱含”的讀者,即文本或作者要求真實讀者必須成為的那類讀者。
其實在筆者看來,沒有隱含讀者,只有心理圖式有別的讀者。
在文本理解的過程中,心理圖式始終處于支配地位,發(fā)揮著主導(dǎo)作用。人腦對文本產(chǎn)生言語知覺后,就會馬上在語言及記憶的庫存中尋找與之相匹配的心理圖式,以便進行解碼(即言語理解)。
按皮亞杰的發(fā)生認識論,外部信息只有與固有的心理圖式(scheme)相通,才能被同化(assimilation),才有反應(yīng)(皮亞杰),否則就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就是為什么閱讀同一部經(jīng)典名著,有的讀者很有共鳴,有的讀者卻讀不下去的原因。心理圖式不同,對文本的接受與理解的程度也會不同。
在同一片文化土壤中,在同樣的人性基礎(chǔ)上,在類似的心路歷程或生活閱歷下,有共同心理圖式的讀者也是隱含作者的一分子。隱含作者為了贏得讀者共鳴,有時候會“邀請”讀者介入創(chuàng)作,以讀者的文化心理和審美期待去設(shè)計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和情節(jié)走向。而最后實現(xiàn)這種預(yù)期的可能性,正建立在共同心理圖式的基礎(chǔ)上。共同心理圖式存在的前提主要有這樣幾個方面:文化土壤相同,人性基礎(chǔ)相同,心路歷程或生活閱歷類似。
當(dāng)記者指出美國猶太作家索爾·貝婁有些作品風(fēng)格差異明顯、變化較大時,索爾·貝婁說:“我想所有的人內(nèi)心深處都有一個原始的激勵者或解說者,他從遙遠的早年就在指教著我們,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的真相。我內(nèi)心就有這樣一個解說者。我準備的寫作基調(diào)必須要讓他信服。字詞、語句、章節(jié)都是從這個本源散發(fā)出來的,有時從中傳出的不過是些模糊的聲音,我就試圖把它翻譯出來,有時會出現(xiàn)整個段落,連標點都完整無缺?!雹?/p>
索爾·貝婁所說的這個內(nèi)心深處的“原始的激勵者或解說者”,其實跟榮格的“集體無意識”是非常相似的心理現(xiàn)象,它們都是由遺傳保留(包括祖先生命的殘留)的無數(shù)同類型經(jīng)驗在心理最深層積淀的人類普遍性精神。它們都是共同心理圖式可能存在的原因。
所以,為了贏得讀者共鳴,隱含作者有時候會(甚至是必須)“邀請”讀者介入創(chuàng)作,以讀者的文化心理和審美期待去設(shè)計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和情節(jié)走向。
當(dāng)然,以上這些隱含作者的類型,在同一部作品當(dāng)中,是可以多者兼容的。
三、破解“隱含作者”的編碼
理解并發(fā)現(xiàn)了作品中的隱含作者之后,我們又要如何破解其編碼(即文本解碼)呢?
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xué)》中說:“正如某人的私人信件會隱含該人的不同形象(這取決于跟通信對象的不同關(guān)系和每封信的不同目的),作者會根據(jù)具體作品的特定需要而以不同的面目出現(xiàn)。”⑩
“特定需要”,是這個句子的核心關(guān)鍵詞。
作者的編碼,就是作品的敘事。為什么敘事?本次敘事有什么特定需要?
敘事首先是人類的一種最普遍的心靈需要。
文學(xué)評論家巴巴拉·哈代說:“如果沒有敘事,人類將寸步難行。我們每晚入睡前,給自己‘講過去的一天的故事,這個故事我們也許會講給別人聽……一天開始時,我們又將自己的種種期盼、計劃、欲望、幻想和意圖,講給自己也可能講給別人聽……自己歲月的故事與自己歲月中的故事,在人類都忙著寫作或改寫的自傳中,密合無間地摻合在一起?!??輥?輯?訛薩特說:“人總是故事的講述者,他被自己的故事和別人的故事環(huán)繞著生活。”對敘事的迷戀,可能是人類的一種原始本能。
但是,在這種普遍需要之下,還會有更細致的分類——特定需要。
研究隱含作者,發(fā)現(xiàn)特定需要,便是讀者為文本解碼的一把鑰匙。
所有的故事都會有矛盾沖突,有矛盾沖突就必須有所選擇,所有的選擇都會呈現(xiàn)出隱含作者的心靈需要,從而傳遞出一種價值觀念或者審美情感。
所以,研究矛盾沖突,理解特定需要,是文本解讀最直接的路徑。
矛盾沖突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特定需要一般有以下四種(同一作品中可以多種兼容):
1.缺失需要。
我們來看看《悲慘世界》中冉·阿讓的心靈敘事:
他又像昨晚那樣,開始端詳珂賽特,凝注的眼神充滿慈愛和溫情,簡直達到心醉神迷的程度。
次日拂曉,冉·阿讓還在珂賽特的床邊,立在那里不動,看著她醒來。一種新的感受進入他的心扉。
冉·阿讓從來沒有愛過什么。二十五年來,他在世上孑然一身,從未當(dāng)過父親、情人、丈夫、朋友。在苦役犯監(jiān)獄里,他顯得兇惡、憂郁、潔身自好、無知而又粗野。
他一看見珂賽特,就抓住不放,把她帶走并解救出來,當(dāng)時他感到五臟六腑都攪動起來。他身上的深情和愛心一齊蘇醒,沖向這個孩子。
可憐的老人的心煥然一新!
然而,他已經(jīng)五十五歲了,而珂賽特才八歲,他畢生所能產(chǎn)生的愛,全部化為一種難以描摹的光亮了。
這是他遇到的第二顆啟明星。從前多虧了主教,他的天際升起美德的曙光;現(xiàn)在多虧了珂賽特,他的天際又升起愛的曙光。
從今以后,他覺得生活充滿了情趣,認為世人是善良公道的,內(nèi)心里不再譴責(zé)任何人,現(xiàn)在有了這孩子的愛,他沒有任何理由不活到很老,享受天年。在他看來,珂賽特宛如一盞美好的明燈,照亮了他的整個未來。
他有了愛,就重又堅強起來。他保護這孩子,這孩子也使他堅強。多虧了他,孩子才能走上人生之路;也多虧了孩子,他才能繼續(xù)走道德之路。他是這孩子的支柱,這孩子也是他的支點。
這就是缺失需要。那個世界之所以悲慘,就是因為缺失了愛。冉·阿讓需要愛與被愛。在主教那里,他得到的是愛——上帝一般的無條件的愛與寬??;在珂賽特這里,他得到的是付出愛的機會——像人一樣去愛或者像上帝一樣去愛。只有在愛與被愛中才能完成自己的生命位格,這是隱含作者的立場,是他所要傳遞的價值觀念或者審美情感。
2.生長需要。
關(guān)于生長需要,勵志成長小說并非真正典型的范例。真正的經(jīng)典案例,往往能讓讀者從生長中同時看見幻滅,這是人類靈魂最復(fù)雜的真相,真正有深度的隱含作者,總能在事物的表象下面看到最深層的悲哀,而這種悲哀,才最牽動讀者的心腸。
譬如《紅與黑》所塑造的于連,已成為個人奮斗的野心家的代名詞。于連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物。他的內(nèi)心世界深刻而復(fù)雜,他既卑怯又勇敢,既狡猾又誠實,既老練又天真,既復(fù)雜又單純,因著“生長需要”,木匠的兒子于連利用自己蟒蛇般的智慧、鴿子般的馴良、清秀的外表和過人的記憶,贏得了上流社會兩個女人的愛情、神學(xué)院院長的青睞與侯爵的恩寵,最終又被上流社會毀滅。于連本來可以辯護上訴,卻選擇了主動赴死?!皬谋砻嫔峡矗谶B蔑視當(dāng)時法國社會的一切道德規(guī)范。但他所踐踏的,卻是在那個腐敗社會中,人們僅僅掛在口頭上、誰也沒有意愿真正遵守的虛偽的道德信條。于連是一個大膽的說謊者,但這是因為欺騙和謊言已經(jīng)成為那個腐敗社會中人人借以謀生的手段。他公然宣稱自利是人的本性,但那些高官顯貴們正是在‘為社會服務(wù),為公眾獻身的招牌下,為自己及家族肆無忌憚地謀取私利?!??輥?輰?訛
于連的雙重人格、矛盾性格和悲劇命運,表達了隱含作者對于一個人生長需要的思考:再頑強再閃光的個體,在社會中都渺小如同塵埃,要么被無視被踐踏,要么被腐蝕被摧殘。
3.多元需要。
多元需要又可以叫作“復(fù)雜性需要”?!皬?fù)雜性需要”是相對于“單一性需要”而言的。單一性需要是指人們對平衡、和諧、明確、可預(yù)見的事物或現(xiàn)象的尋求和向往。復(fù)雜性需要是指人們對新奇、變化、不確定、出乎意料和不可預(yù)測性事物或現(xiàn)象的向往和追求。
有些作品的隱含作者刻意尋求多元化的藝術(shù)世界和精神世界,以滿足復(fù)雜性需要。譬如博爾赫斯,他的每一部小說都像迷宮一樣,從不向讀者昭示明確的答案。博爾赫斯曾在小說《交叉小徑的花園》中借小說中人物之口說出“寫小說和造迷宮是一回事”,并巧妙地表達了自己的哲學(xué)觀點:“小徑分岔的花園是一個龐大的謎語,或者是寓言故事,謎底是時間,……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干擾的時間織成的網(wǎng)絡(luò)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時間里,我們并不存在;在某些時間,有你而沒有我;在另一些時間,有我而沒有你;再有一些時間,你我都存在?!边@段話暗示著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相對的、多重的時間序列中,身份和角色會不停地變換。
為什么博爾赫斯會迷戀于造迷宮呢?他怎么就不能“好好說話”,明明白白地寫作呢?——因為“顯而易見的東西是微不足道的”。維特根斯坦說:“世界是我的世界,這一點在如下事實中頗能見出,即:語言的局限……恰恰就是我的世界之局限?!??輥?輱?訛越是明明白白的語言,它的局限也就越是會暴露無遺。我以為博爾赫斯之所以喜歡用謎一般的語言去敘事,正是想要規(guī)避語言的局限,打破語言的疆界,沒有答案,才會有永恒的尋找,才能讓作品與時間一起永恒。
“身份問題與時間問題相似”,“如果我們知道了所謂時間——盡管我們當(dāng)然永遠不必知道——我們也就知道了我們是誰,我們是什么?!辈柡账拐f道,“但我還要繼續(xù)努力解決這些問題,并且知道,我的所有嘗試終將徒勞無功。但樂趣并不在答案中而是在這個謎里。”
“樂趣并不在答案中而是在這個謎里”,我想我也許能夠理解這樣的復(fù)雜性需要。任何事物一旦答案明朗,就不再能夠吸引我們?nèi)ヌ剿骱桶l(fā)現(xiàn)。答案明朗意味著終結(jié)。終結(jié)意味著空虛。空虛意味著死亡。一個不再有動力去繼續(xù)前行并探索發(fā)現(xiàn)的生命,就在一點點漸漸死亡。所以答案意味著終結(jié),意味著有限的“小”與消亡。只有謎,能夠吸引我們永恒的思考與尋找。況且,真正永恒的事物,本來無聲無形無名卻又無限而“大”:“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
4.普世需要。
普世性需要指不分領(lǐng)域,超越宗教、國家、民族,出于人類的良知與理性之需要,譬如親情、愛情、友情、安全、尊嚴、民主、公義、自由、法治、人權(quán)等等。
有些作品中的隱含作者,偏重于關(guān)注自我之謎;有些作品中的隱含作者,更注重“發(fā)出人類的聲音”(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當(dāng)然,這二者并不矛盾,從“自我”走向“人類”,通過“自我的聲音”來“發(fā)出人類的聲音”,恰是文學(xué)藝術(shù)的一般路徑。
“小說……是對于陷入塵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保滋m·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人類的普遍生存處境,人的普世性需要,正是文學(xué)藝術(shù)探索的永恒母題。
譬如幾米的繪本《藍石頭》,扉頁上寫著“獻給父親與母親”,暗示了隱含作者的心靈需要:故事有關(guān)親情,或者有關(guān)回歸。
然而文本并未停留在親情與回歸的淺層主題上,它向我們展示了更為深刻豐富的思考:如果藍石頭從來不曾離開,一直待在森林里,是不是一種永恒的美好?藍石頭進入城市的流浪命運,是否單單只是經(jīng)歷了破壞與傷害?
答案是否定的。世間沒有永恒的美好,只有永恒的“不知道”。一個從來不曾離開過起點的生命,既無法發(fā)現(xiàn)自我,也無法發(fā)現(xiàn)世界。它只能永遠活在“不知道”的生命境況里。不只是無法發(fā)現(xiàn)自我,無法發(fā)現(xiàn)世界,甚至也無法發(fā)現(xiàn)自己所處的原點。只有離開過的人,才能夠回頭更完整更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原點,看見自己與原點之間的關(guān)系。藍石頭見證了人世間許多不同的故事,有溫暖也有哀傷,在別人的故事里,藍石頭更深地理解了生命,理解了愛與美,理解了那些讓我們永遠不舍得離棄的東西?!拔唇?jīng)省察的人生不值得一過”,只有離開,才可能帶來“省察”,帶來發(fā)現(xiàn)。并且,藍石頭自己也帶給了人們安慰和溫暖,在冰冷的世界里,所有孤獨的生命都可以溫暖相擁。藍石頭的流浪人生,不只是在經(jīng)歷破壞與傷害,也是在經(jīng)歷愛,經(jīng)歷美,經(jīng)歷人間的善良與憂傷,經(jīng)歷內(nèi)心的掙扎與成長。這一切,都是人類普世性的需要。
尋找隱含作者,破解文本編碼,才能發(fā)現(xiàn)一個更為豐富動人的世界。
參考文獻
①V.S.奈保爾著,孫仲旭譯:《作家看人》,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頁。
②V.S.奈保爾著,王志勇譯:《米格爾街》,浙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15頁。
③④⑤⑥圣艾修伯里著,馬愛農(nóng)譯:《小王子》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6年版第77-79頁、第191頁、第235,237,239頁、第191頁。
⑦([美]巴恩斯通 編,西川譯:《博爾赫斯訪談錄》,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
⑧Booth,Wayne C. The Rhetoric of Fiction. 2nd ed. Penguin Books,1987. pp.138; 420-422。
⑨楊向榮譯:[美]戈登·勞埃德·哈柏.《索爾貝婁訪談錄》,他山石:第121-128頁。
⑩Wayne C. Booth,The Rhetoric of Fiction,Chicago: U of Chicago P,1961,2nd edition 1983,P.71.
[作者通聯(lián):深圳市鹽田區(qū)青蓬路鹽田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