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的《肥皂》與施蟄存的《梅雨之夕》的主人公都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的都市男性,兩文分別從側面與正面對男主人公的心理進行了反映與描寫。本文將通過比較分析文本以探究兩人對偶遇的少女和家中的妻子的復雜情感,并對兩文的視角、筆法、風格進行比較,探究兩人復雜心理的根源。
【關鍵詞】肥皂;梅雨之夕;性心理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隨著城市商品經濟的發(fā)展,中西文化的交融,都市人群的心理也受到了一定影響。魯迅與施蟄存也潛入都市歸人的內心世界進行了創(chuàng)作。魯迅的《肥皂》的男主人公四銘,為妻子買來肥皂,回到家中,故作憤然地講述他路遇孝女,聽到光棍對其露骨評價的所見所聞。施蟄存的《梅雨之夕》記敘了“我”在梅雨之夕護送陌生少女的經歷,細致刻畫了“我”一路乃至回到家后的所思所感。
《肥皂》中,四銘“樂此不?!钡貙ζ拮?、友人何道統(tǒng)兩次提及兩個光棍對路邊孝女的調戲:“阿發(fā),你不要看得這貨色臟。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這不僅是光棍對孝女的意淫,其實也是故作憤然的四銘和哈哈大笑的何道統(tǒng)的意淫。只是四銘在妻子面前,出于丈夫的身份,受到家庭倫理的約束;在何道統(tǒng)面前,出于知識分子的身份,受到社會道德的約束,遵循“道德原則”的超我壓抑遵循“快樂原則”的本我,對于那兩個出言輕佻的光棍,偽裝出要以此針砭社會之意。而剖視其內心,斤斤計較的四銘為妻子買來可謂奢侈品的肥皂。那“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清香是他對少女怡人體香的想象,“葵綠色的紙包”“金光燦爛的印子”“細簇簇的花紋”是他對少女身著錦衣華服的想象,而肥皂“光滑堅致”的身體則寄托著他對少女年輕美好的胴體的想象。
反觀他對妻子的態(tài)度,遞給妻子肥皂時他“曲曲折折的匯出手來”,畏畏縮縮,答話也只唔唔做聲,含糊不清,可見他不想直面妻子,心頭仍縈繞著白天的光棍們大膽的調笑。當他的眼睛射在妻子脖子的污垢上時,可見經歷雞毛蒜皮的家庭生活,四銘的本我對妻子的厭倦與嫌惡。但超我至少不允許他肉體出軌,他便只能為妻子買來肥皂,也許這寄托著他對少女的渴望的肥皂,能煥發(fā)妻子新的光彩。所以當看到妻子扔在桌上的肥皂時,他是悲傷失落的;看到妻子用肥皂擦洗脖子時,他已沉浸在了白沫帶來的幻想中。
而《梅雨之夕》中的“我”一開始便用愛雨聲、沒雨衣、辦事、避雨等一連串借口再三拖延回家,與四銘一樣,只是因為對家中妻子的厭倦。偶遇少女后,左思右想幾個回合,本我終于戰(zhàn)勝了超我,撐傘護送少女。他窺視著少女被雨侵襲的酥胸,聞著少女的發(fā)香,回味著少女柔軟的蘇州音。這也與四銘由肥皂對孝女生發(fā)的意淫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超我不時回旋,“我”懼怕路人的眼光,甚至覺得路邊的柜員長著妻的臉,可見他對妻的愧與疚。最終意識到身邊人不是初戀情人,而是個不相干的少女,心生嫌厭,手覺酸累。分別后回到家中,卻仍恍恍惚惚,把妻子的聲音認作少女,把妻子的臉認作柜員。他的心已似平原走馬,易放難收,熾熱與空虛紛亂交織。
比較兩文的視角、筆法、風格,先論《肥皂》,魯迅采用了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冷眼俯瞰主人公四銘所處的世界,展示了四銘的社會關系網。筆者在前文中也已對四銘作為丈夫、知識分子的形象進行了探討,可見四銘之虛偽。另外,作為一位父親,四銘讓兒子“學程”打八卦拳這種被清末的一些王公大臣和五四前后的封建復古派視為“國粹”的拳術,可見其守舊落后。筆法與風格上,魯迅主要通過語言描寫簡潔而淋漓地展示與諷刺了四銘的封建保守與道貌岸然。如四銘反對女子讀書的落后言論:“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頭發(fā)的女學生,我簡直說,軍人土匪倒還情有可原,攪亂天下的就是她們,應該很嚴的辦一辦……”他認為女學生“攪亂天下”的本事比軍人土匪還大,只怕是在他心中掀起了軒然大波。再如他大談特談新學堂的“流弊”:“什么解放咧,自由咧,沒有實學,只會胡鬧?!瓏?,什么學堂,造就了些什么?我簡直說:應該統(tǒng)統(tǒng)關掉!”他對新文化運動也有著偏激可笑的看法:“他們還嚷什么‘新文化新文化,‘化到這樣了,還不夠?”他兩眼釘著屋梁,盡自說下去?!皩W生也沒有道德,社會上也沒有道德,再不想點法子來挽救,中國這才真?zhèn)€要亡了。——你想,那多么可嘆?”……對四銘的語言尤其對其神態(tài)畫龍點睛的描寫,竟使他顯出幾分神經質的意味,他似乎固執(zhí)地認為,只有他,只有以舊道德才能救中國。在魯迅對人物的貼合、對丑態(tài)的暴露中,不僅體現其細節(jié)刻畫、性格把握、白描功力的深厚,更寄寓著支持女性解放、新式學堂興辦與新文化運動的他對筆下人物以及現實中虛偽的封建衛(wèi)道士、猖狂的封建復古派深入骨髓的批判。而恰是四銘口口聲聲維護的舊道德,與其內心對孝女的意淫構成了最鮮明的諷刺。
而在《梅雨之夕》中,施蟄存采用第一人稱的視角敘述,筆法與風格上注重細致入微的心理描寫。由于視角的限制,對主人公“我”的社會身份的展現便不及《肥皂》那么充分,讀者只知道他是個有家室的公司辦公人員。但我們恰恰可以從對他的心理描寫中感受到他不同于四銘那般關心時事,頗有一番憤慨與“高見”,反而對社會有著一種疏離感。主人公想到“在雨天的電車里,幾乎全是裹著雨衣的先生們,夫人們或小姐們,在這樣一間狹窄的車廂里,滾來滾去的人身上全是水”的場景便會頭疼,可見他不喜在狹窄擁擠的車廂里與人群近距離接觸。相反的,他欣賞“霧中來來往往的車輛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輪廓”“雨大的時候,很近的人語聲,即使聲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這些與自己拉開了一定距離的事物,從中發(fā)現美感。這距離產生的美感,個中隱含的無奈與疲憊,也與快節(jié)奏的都市生活中看似拉近卻令人心煩,實則拉遠又令人心寒的人際關系有著緊密的聯系。在少女出場后,作者則對“我”復雜微妙的性心理進行了細致的刻畫。在上文的分析中,也可以看到主人公內心左右的搖擺,對少女的窺視是其潛意識中對青春與美好的渴望,而妻顏的幻覺是傳統(tǒng)道德對他進行的無形約束。此外,也正是因為《梅雨之夕》對第一人稱“我”的心理的細致描述,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易產生代入感,難以像閱讀《肥皂》時與作者一起用冷峻的目光審視主人公,使之不及前文富有批判的力度,而是更著力于表現現代都市人痛苦迷惘的心理狀況。
結合兩位男主人公復雜情感的分析和兩文視角、筆法、風格的比較,我們能看到兩位主人公復雜心理的根源:他們都受到現代都市文化的沖擊,同時經受著幾千年仁義道德的壓抑。如四銘受到肥皂這一舶來品的刺激,聯想孝女洗凈了的胴體時,仍可笑地用他自命的道學作著最后的偽裝?!拔摇痹诳旃?jié)奏而冷漠的都市生活中,敏感的神經受到陌生妙齡少女的刺激,但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還是引導著半夢半醒的“我”回到了家中。
魯迅用肥皂洗出了四銘隱秘的欲望,施蟄存則用梅雨的密網捕住了“我”心的暗涌。魯迅的沖洗更全面更有力,而施蟄存的網則編織得更細密更含蓄。兩位主人公站在現代都市與傳統(tǒng)文化的邊緣,同為都市歸人,心卻無棲息之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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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顧培新(1995—),女,浙江寧波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本科在讀,主要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