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龍

創(chuàng)世記

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

這句話是外婆講給我的，我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我喜歡去外婆家玩，但她總是有忙不完的活。于是，我便和她家院子的笨鵝、花貓、螞蟻與薔薇玩耍。

有一次，我在她家院子捉到了一只蝴蝶。之后，我把蝴蝶放到一個透明空罐子里。這個罐子是外婆放糖用的，所以，我想這只蝴蝶會喜歡里面的糖味。于是，我?guī)е约旱膽?zhàn)利品去向外婆炫耀。

她坐在院子里正洗韭菜。看到我后，她笑了笑，然后將洗好的菜放到另一個大瓷碗中。

“你應該把這只蝴蝶放走，龍?！蓖馄耪f道，“要不然，蝴蝶會被悶死的?！?/p>

“不會死的，你騙我?！蔽沂卣f，“你以前說過，我們?nèi)司褪巧钤谄孔又械摹！?/p>

“這個不一樣的，孩子。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會明白這些道理。”

我點了點頭，但我不想明白大人們的大道理。我打開了瓶蓋，蝴蝶愣住了三秒，接著便從空瓶子中飛了出去。這只蝴蝶很快便消失在花叢中了。

午飯結(jié)束后，外婆拿出了一本黑色封皮的厚書，封皮上印著兩個金黃色的文字。我坐在她身邊，而她清了清嗓子后，對我說：從今天開始，我要給你講《圣經(jīng)》中的故事。

我使勁地點了點頭，因為我喜歡各種各樣的故事。

接著，外婆翻開了其中的一頁，念道：“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

“神是什么樣子的？”我問道。

“別打岔，孩子，”外婆的眼中好像有神，“等我念完了，你就會明白了?！?/p>

我點了點頭，不再打斷外婆的話。接著，她用手指著《圣經(jīng)》，一個字接著一個字讀了出來。在讀書的時候，外婆像是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根本聽不懂這個故事，但我還是要假裝自己在認真聽。因為我喜歡外婆，我不希望她為此難過。我也知道，除了我之外，再也沒有人愿意聽外婆講話。他們總說外婆太嘮叨了。

講完其中的一節(jié)后，外婆停下來，說道：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改天繼續(xù)給你講《創(chuàng)世記》。

“創(chuàng)世記是什么意思?。客馄?。”

“就是這個世界是如何開始的?！?/p>

“哦。我懂了?！?/p>

其實，我沒有懂，但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笨。臨走時，外婆把那個空瓶子送給了我。

從外婆家的門口算起，我走了二百一十三步便到了我家的門口。我們生活在這個叫作孟莊的地方。我想，孟莊也是一個空瓶子。我只是暫時看不到它。

第二天，我在院子里的月季旁又抓到了一只蝴蝶。我把蝴蝶放到空瓶子里，然后又把瓶子藏在裝麥的甕后面。我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

過了幾天，我在孟莊的各處玩耍，居然忘記了這件事情。等回想起來時，我發(fā)現(xiàn)一切都遲了。我把蝴蝶從瓶子中倒了出來，放到自己的手上。蝴蝶死了，它像一片落葉，再也不會醒來了。于是，我把蝴蝶埋在了那棵月季樹下。

我拿著瓶子，站在院子中，太陽光線狠狠地照在我身上。接著，我把瓶子放到我的眼前。透過玻璃，我看見了一個新的世界。

風與獨角獸

有一天，姐姐對我說：“龍，告訴你一個秘密，但你不能告訴任何人?！?/p>

“好的，姐姐。”我使勁地點頭，說：“說出去的話，讓我變青蛙。”

“我有超能力。”

“什么？”

“我能看到風的形狀?！?/p>

說完后，姐姐帶我走進院子，花園里的薔薇與月季在風中搖蕩。

“你能看見那團風嗎？”姐姐問我。

我搖了搖頭。

“那團風是蝴蝶的形狀?！苯憬阏f。

姐姐看出了我臉上的懷疑，于是，她又指了指從煙囪中冒出的煙，說：“那團風是蛇的形狀?？吹搅藛?？天上有一條大蟒蛇?！?/p>

我又搖了搖頭。同時，我對自己感到失望。

“大蟒蛇是什么樣子的？”我問。

姐姐從她的書包取出蠟筆與數(shù)學本。接著，她在一張紙的背面畫出了蟒蛇的形狀。

“剛才的風就是這個形狀?！苯憬阒钢哒f道，“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懂我了?！?/p>

我搖了搖頭，但姐姐并沒有看見我的失望。

之后，她帶著我去山坡上看風。

我們一邊走，她一邊給我講風的形狀。在她的眼里，世界因為風而出現(xiàn)了鰻魚、白鯨、非洲象、單峰駱駝與海燕等各種各樣的動物。而在我的世界里，風就是風，我只能感到風的存在。為了不讓姐姐孤單，她在說話的時候，我總是用點頭來回答。

“看到了嗎？”姐姐說，“就是那股從楊樹吹過的風，它的形狀是獨角獸?！?/p>

“我沒有見過獨角獸?！?/p>

“等回家了，我給你畫出來?！?/p>

“好的。”

“今天有獨角獸，明天就有暴風雨?！?/p>

“啊，那怎么辦？”我說，“麥子還在場里曬著，我們要趕緊告訴媽媽。”

“不能告訴任何人，”姐姐說，“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p>

我點了點頭。

晚上，趁姐姐不在場，我把暴風雨的消息告訴了媽媽。

“你從哪里知道的？”

“姐姐看見了獨角獸！”

接著，為了不讓家里的麥子淋雨而發(fā)芽，我便把我們的秘密告訴了媽媽。聽完后，媽媽笑了。她沒有說什么，而是走進了黑夜。

九天過去了，爸爸媽媽已經(jīng)把麥子收回了家，我都沒有看到預言中的暴風雨。

為了不讓姐姐孤單，我再也沒有提過獨角獸三個字。

吃夢

媽媽不讓我們吃飽飯，她說孟莊今年遇到了蟲災和旱災，糧食大減產(chǎn)，所以全家人都得勒緊腰帶過活。

“但是，媽媽，”我問道，“我還沒有腰帶呢?！?/p>

媽媽苦笑了一聲，說：“從今天起，就給你帶上腰帶。”

“我們可以去縣城買些糧食回來啊。”姐姐問道。

“孩子們，我們家已經(jīng)沒有多少錢了。”媽媽說，“沒事，我們會挺過去的，對嗎？”

姐姐的眼淚掉落在地，碎了，而我則對媽媽使勁地點了點頭。

我們?nèi)ド狡律?，除了土與枯草以外，什么吃的也沒有?，F(xiàn)在是冬季，萬物死亡，而我們也沒有玩耍的興致。像往常一樣，下高坡的時候，姐姐會拉住我的手，生怕我摔倒。

“這段日子，我們要少運動?！苯憬阏f，“我們就待在家里，我給你教畫畫?！?/p>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姐姐是個天生的畫家，她畫什么就像什么。我畫什么什么都不像。我心里明明知道自己要畫什么，但手從來不聽心的指揮。我非常羨慕姐姐的天賦。

接下來的幾天里，姐姐教我畫城堡、畫大橡樹、畫鳳凰與牡丹。我畫不出其中的任何一個，但姐姐也毫不介意。再畫完一幢樓房后，姐姐突然問我：“你以后的夢想是什么？”

我不知道夢想是什么形狀，于是，我搖了搖頭。

“我的夢想是當畫家?！苯憬阏f。

“為什么？”

“這樣我就可以離開孟莊，去城市生活?！?/p>

“為什么要去城市生活？”

“城市很大，有吃不完的美味?！?/p>

我點了點頭。

為了減少饑餓感，我們很少出去走動，整天都守在家里。無事可干的時候，我就躺在床上睡覺。很快，我便會進入夢中，而這是另外一個新世界。在夢里，我成了食物國的國王。每天，我的任務就是為我的子民們分配各種食物。我有吃不完的食物，我甚至不知道有些食物的名稱，于是，我為萬種食物重新命名。

我知道這是個夢，但我不愿意在夢中醒來。我總是遇到相似的夢。夢有一扇大門，當我推門而入時，我不會害怕，也不會饑餓。

我將自己的夢告訴了姐姐，而她將這場夢畫在了紙上。

“我知道自己以后的夢想了?！蔽蚁蚪憬阈嫉?，“但你不能告訴任何人?！?/p>

姐姐點了點頭。

“我以后想當做夢家。”

姐姐噗嗤地笑了出來，然后問：“為什么呢？”

“這樣，我就可以在夢里吃飽睡好。”

不知道為什么，姐姐突然抱著我輕聲哭泣。

我知道，這不是夢。

我的葬禮

我和阿羅都喜歡別人的葬禮。每當孟莊有人死去，阿羅都跑到我家，把我拉到墻角，悄悄地對我說：“終于又有人死掉了，這下熱鬧兩天了?！?/p>

阿羅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只比我大三天。阿羅的媽媽是我媽媽的敵人，在我印象里，她們從來沒說過話。大人們的世界太復雜了，我和阿羅都不想長大。

我和阿羅有很多共同之處。比如說，我們都喜歡看別人的葬禮。

每當有人死去，孟莊通常會熱鬧三天。

第一天，哀樂響起，死者的家屬會通知親戚和朋友參加葬禮。我和阿羅都喜歡哀樂，因為孟莊在平時顯得太冷清了。播放哀樂的喇叭有時候會架在房上，有時候則是架在門口的大樹上。每當架在大樹上時，會引來孩子們的圍觀。大樹在歌唱，雖然我們不懂歌詞的意思。

第二天，大人們會帶著孩子們?nèi)⒓釉岫Y。靈堂會被擺在院子或者房中，而死者會躺在花圈與香燭的后面。大人們一般不會讓孩子靠近靈堂，但我媽媽卻相反，她會抱著我繞靈堂走一圈。每次快要靠近死者時，我都會緊閉眼睛，害怕死亡會將我?guī)ё摺?/p>

我最不喜歡的部分就是聽到那些人的哭嚎。

我最喜歡的部分就是吃宴席和看露天電影。每次宴席之后，我和阿羅的肚子都圓鼓鼓的，因為我們吃了很多平時碰不到的肉菜。

露天電影是更大的享受。天還沒暗下來，我們這些小孩子便端著凳子，在電影布前占上各自的位置。通常情況下，我和阿羅都會坐在前排。每到這一天，鄰村的賣瓜子和玩具的人也會準時來參加。雖然從院子中時不時會傳來哭聲，但這并不影響我們看電影的好心情。

一般會有兩場電影，而在看電影的過程中，我會忘記自己身處孟莊。這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是一場節(jié)日。節(jié)日會在夜間十點多結(jié)束。之后，我會有些難過，因為我又重新回到了孟莊。睡上一夜之后，我會忘掉這種難過。

葬禮第三天清晨，我們會在巨大的喪樂聲中醒過來。接著，他們會把死者裝進棺材里，封好棺材。接著，他們將棺材裝進黑轎子上。起靈后，八個壯漢會抬起轎子，在喪樂隊的節(jié)奏下，奔向墓地。我和阿羅跟在轎子的旁邊，生怕錯過什么。

到達墓地后，他們從轎子中取出棺材。接著，他們會把棺材放到挖好的黑洞里。樂隊會奏響一首離別曲。最后，男人們會掄起手中的鐵锨，用土填滿這個黑洞。

在一長串鞭炮聲中，葬禮也宣告結(jié)束。

每次葬禮結(jié)束后，我和阿羅都在等待下一場葬禮。

有一天，我正在午睡，突然聽到了媽媽的叫喊聲：“龍，快起來。”

“怎么了？”我極不情愿地說，“我還沒有睡夠呢?！?/p>

“你外爺出事了?！?/p>

“什么事？”

“他出車禍了?！?/p>

“他還好著嗎？”

“他已經(jīng)死了?！?/p>

說完后，媽媽忍著淚水，走出了房間。我馬上從床上爬了起來，穿好衣服，向外公家走去。他們不讓我接近外公，他們說外公已經(jīng)沒有了人形。后來，我才知道，外公騎著自行車過十字路口時，被一輛拉磚的四輪車撞死。司機已被帶到了派出所。外婆被這個消息嚇倒，躺在床上不說半句話。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親人的葬禮。葬禮按照之前的節(jié)奏進行著，但我沒有絲毫的熱情。媽媽抱著我從外公的靈堂前走過時，我沒有緊閉眼睛，而是盯著外公的臉：他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愛笑的老人了。這次，我沒有看電影，而是守在外公的身旁。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流一滴眼淚。

外公的棺材被放在那個黑洞的瞬間，我哭了，而媽媽拉著我，讓我別害怕。

葬禮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阿羅來找我。我也似乎忘記了前幾日的悲傷。

走過那個出事的十字路口時，我突然問阿羅：“以后到我的葬禮，你會難過嗎？”

“現(xiàn)在說這個太早了，”阿羅看著遠處的云說，“我們還會活很久很久的?！?/p>

我沒有說話，而是看著那塊白鯨云從太陽面前緩慢經(jīng)過。

鼠國

在孟莊的黑暗角落，隱藏著另外一個王國：鼠國。我能想象到這個王國的存在，偶爾也會看到這個王國的子民。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生活在我看不見的世界里。

有時候，我想，或許對于鼠國的子民來說，我們?nèi)祟愐采钤诤诎到锹浒?。我們的光明是他們的黑暗。我們的世界是他們的地獄。

但是，我對鼠國充滿了好奇，我想要知道他們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于是，我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阿羅。

“這個很好辦，我家里有個鼠窩?！卑⒘_笑著說，“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它的位置?！?/p>

阿羅領著我去探索新世界。

“喏，這就是鼠國的入口。”阿羅輕聲說道。

我看到了麥甕旁的那個黑洞。

我問：“那我們怎么才能看到里面的世界呢？”

“這個很好辦。”

說完后，阿羅拉著我去水甕旁。接著，阿羅用葫蘆瓢向旁邊的鐵桶倒了八瓢水。我們一人一邊，把水抬到鼠洞前。

“這下好了，你就等著看鼠國的國王吧?！?/p>

說完后，阿羅用瓢把水舀進鼠洞里面。

洞口開始冒出水泡。

水全部倒完后，我們又等了好幾分鐘，但洞口沒有出現(xiàn)任何東西。這時候，我們卻聽見了大門的響聲。

“我們趕快逃跑，”阿羅對我說，“我媽回家了。”

說完后，我們跑出房間，從他媽媽的眼皮底下溜走。

入秋以后，奶奶給我換了條新棉被。晚上蓋在身上時，我可以聞到太陽照在棉花上的香味。很快，我就睡著了。但是，當天晚上，我在黑暗中聽到了哐當嘀咚的響聲。我以為是自己的夢，過了一會兒，我確定這不是我的夢。

“爺爺，那是什么聲音?。俊蔽以诤诎抵行÷晢柕?，“會不會是鬼??？”

“不是的，是老鼠。不信，你聽?！?/p>

說完后，爺爺學了兩聲貓叫，我也跟著叫了兩聲。接著，天花板上的響聲又立即停止了。突然間，我感覺自己距離鼠國如此之近。

“快睡吧，他們很快就不見了?！?/p>

那個夜晚，我很難入睡，生怕那些老鼠們從天花板的某個洞口掉落下來。

連著過了三個夜晚，老鼠們都沒有離開，每天晚上都會準時到來，好像嘴里在啃著黑夜。我把自己心里的害怕告訴了爺爺。

“沒事，你明天去你外婆家，把她家的貓抱過來?！?/p>

我按照爺爺?shù)囊笕プ隽恕?/p>

夜晚，我聽到了貓叫，但再也聽不到來自鼠國的聲音。沒過幾天，我把貓還給了外婆。接下來的幾天，鼠國好像從我的世界消失了。

我想，在鼠國的子民眼里，我們?nèi)祟愐彩呛芸稍靼桑?/p>

我沒有把這種想法告訴任何人。

又過了幾天，阿羅又來找我玩。

“你能幫我借只貓嗎？”阿羅問。

“怎么了？”

“我們家天花板上好像有老鼠，每天夜里吵得我睡不著覺?！?/p>

我撲哧地笑了出來，然后點了點頭。

鼠國從來也沒有消失過。

上學記

有時候，我寧愿自己是一頭灰熊。我只是聽姐姐講過灰熊的故事，那是一個與冬眠相關(guān)的故事。我想成為一頭灰熊，特別是在冬天的時候，這樣我就可以踏實地睡覺。

我知道，我沒有辦法成為灰熊。因此，在周內(nèi)的早上六點鐘，我就要從被窩中爬出來。不然的話，奶奶也會把我從被窩中拉出來。為了證明我長大了，每天早晨，我都硬著頭皮起床，穿衣，洗漱。只有離開了家，冷風才把我從夢中叫醒。

這是我上學的第一年，我就有了不想上學的沖動。我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家人，我害怕他們會把我趕出家門。于是，在去學校的路上，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阿羅。

“我也不想上學?！卑⒘_說，“感覺被圈在了籠子里面。”

“那怎么辦？”

“我們今天不去上學了。我們?nèi)テ律贤??！?/p>

“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你還是男人嗎？怕東怕西的?！?/p>

我沒有再說話，而是跟著阿羅去了坡上。

坡上什么好玩的也沒有，我們在上面走來走去，打發(fā)著時間。我心里還是有點擔心，但不能表現(xiàn)出來。不管怎么說，外面的世界比學校要自由。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卑⒘_說，“就看你敢不敢做了?！?/p>

“只要你敢做的事情，我也敢?！?/p>

阿羅笑了笑，從書包里掏出半盒煙。然后，他點燃了其中一根煙，塞到自己的嘴里。接著，他遞給了我一根。

我搖了搖頭。

“只有抽過煙才算是男人?！卑⒘_說，“好吧，你還個孩子?！?/p>

于是，我接過煙，放到嘴里。阿羅幫我點燃了煙。我猛吸了一口，煙嗆得我直咳嗽。

“好樣的，慢慢就會好的?！?/p>

在他的注視下，我吸完了煙，也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長大了。

接著，我們走下了坡。

路過麥場的時候，阿羅停了下來，他指著面前的麥垛問道：“想不想玩點更刺激的？”

我點了點頭。

“來，你把這個麥垛燒了?！彼鸦鸩窦慕o我后，說：“我來燒另外一堆?！?/p>

我沒多想什么，于是點燃了火柴，燒掉了面前的麥垛。接著，阿羅燒著了另外一堆。火焰升起來的時候，我感到了熱量。最后，我們逃離了大火現(xiàn)場。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們回到各自的家。下午，我和阿羅又沒去學校，而是去鐵路旁玩耍。直到晚飯時，我們才回到了家。

回到家的時候，我就感覺氣氛不對勁。還沒來得及說話，爸爸便把我拉到一邊。他命令我面朝白墻，接著，他用皮鞭抽打我的屁股。

“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兒子，”爸爸罵道，“真是畜生，真造孽?！?/p>

奶奶在一旁阻攔，但無濟于事。

我哭了，但沒有發(fā)出聲音。

皮鞭就是我和爸爸交流最多的方式。

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而是早早地睡了覺。

清晨，我聽到了姐姐出門的聲音。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要遲到了，于是趕快從被窩里爬出來。

“龍，今天不用去上學了?！蹦棠陶f，“在家休息幾天，你那個爸太狠心了?！?/p>

我搖了搖頭，然后立即起床，穿好衣服。

走在路上，屁股還是很疼，但我突然不想變成灰熊，也不想要冬眠，我想要和其他孩子一樣去上學。

受難記

八歲生日那天是周末，媽媽一大早便給我做了兩個荷包蛋。吃完后，我把碗交給了媽媽。她看我遲遲不走，便問道：“龍，你還想要什么生日禮物呢？”

“真的可以說嗎？”

“說吧?！?/p>

“我想要輛自行車?！?/p>

“什么？你還太小了?！?/p>

“那你什么時候給我買??？”

“等你長大了再說?！?/p>

“噢?！?/p>

媽媽見我還不走，便說道：“你知道今天還是什么日子嗎？”

我搖了搖頭。

“今天也是我的受難日。”媽媽很嚴肅地說，“生你的時候，差點要了我的命?！?/p>

“對不起，媽媽?！?/p>

“孩子在過生日的時候，除了吃雞蛋，還要挨一頓打，這樣才能長大?！?/p>

說完后，媽媽挽起了衣袖。我看形勢不對頭，便撒腿而逃。

其實，我想對媽媽說的是，我在昨天就已經(jīng)學會了騎自行車。

前兩天，由于姐姐在鎮(zhèn)上的歌詠比賽獲得了第二名，心情超好，所以便承諾給我送件禮物：“什么禮物都可以，只要我能辦得到?！?/p>

我想了想，說：“我想讓你教我騎自行車?！?/p>

姐姐猶豫了三秒。之后，她點了點頭，說道：“好的，就這周六?！?/p>

我最羨慕姐姐的地方不是她唱歌好，數(shù)學很棒，而是她會騎自行車。如果我也會騎自行車，我就能去任何我想要去的地方。

周六下午，姐姐帶我去麥場。她要在那里教我騎自行車。開始時，姐姐先示范了一遍，她繞著麥場轉(zhuǎn)了半圈，邊騎邊唱歌。接著，她讓我坐在后座，然后載著我繞完麥場另外半圈，邊騎邊告訴我如何找到平衡。最后，她把自行車教給了我，說道：“很簡單，是不是學會了？”

我興奮地點了點頭。

當我碰到自行車，起初是高興，接下來就是恐慌。自行車在我手上搖搖晃晃的，像是要從我手上掙脫的怪獸。我推著它還沒走三步，自行車便摔在了地上。

“心不要急，不要害怕。”姐姐說，“我在后面幫你扶著?！?/p>

我點了點頭。

登上腳踏之后，我又失去了平衡，從車上掉落下來。幸虧有姐姐在后面扶著。那個時刻，我在心里責怪自己是笨蛋。后來，反反復復好多次，我才習慣了騎自行車的姿勢。最后一次，我讓姐姐別扶了，但是她搖了搖頭。于是，我又向前騎了五六米。

“你終于學會了！”姐姐在后面大喊道，“這也是我送你的禮物?！?/p>

原來剛才，姐姐并沒有扶著后座。

我笑了，然后又自己騎了五六米。

“我會騎自行車了！”晚上回去的時候，我對阿羅說。

“是嗎？”

“明天，我就給你展示一下。”

阿羅點點頭。

周末下午，趁著家人不注意，我推著自行車，叫上阿羅，然后一起去麥場。

“阿羅，你就等著為我歡呼吧！”我對阿羅說。

我把自行車推到了麥場中央，像是要進行表演。

我把好了方向，找到了平衡，然后在地上蹬了三下便上了車。這輛自行車像是變了臉，不聽我的使喚，還沒騎出五米，它便重重地摔了下去。

自行車壓在了我的身上，而我聽到了自己破碎的聲音。

我躺在地上哭了起來，而阿羅跑到了我的跟前。

“去叫我的媽媽！”我對阿羅說，“告訴她，我快要死了?！?/p>

阿羅從我的面前消失了，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我沒有半點害怕。

很快，媽媽和爸爸都出現(xiàn)了。爸爸在前面開著摩托車，媽媽坐在最后，而我被夾在他們中間。在路上，我睡著了，但我能聽到風的歌唱。

他們把我送到了縣醫(yī)院，醫(yī)生為我拍了片子。沒多久，他們對爸爸媽媽說：“左胳膊骨折，其他的沒事。”

“我不會死嗎？”我小聲問媽媽。

“不會的?！?/p>

媽媽哭了。我很內(nèi)疚。

之后，他們把我送到了手術(shù)室，給我打了麻藥。后來的事情，我就記不住了，除了眼前晃動的白影。

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

“我要去上學！”我喊道，“我不想待在這里?！?/p>

“沒事，你多休息幾天?！眿寢屨f，“落下課，我和你姐會給你補上的?！?/p>

“我的胳膊好了嗎？”

“現(xiàn)在打著石膏，過上兩三個月，就會好的。”

我點了點頭，然后又問：“自行車沒摔壞嗎？”

媽媽笑了，說：“看來你還這么關(guān)心自行車啊?！?/p>

“嗯?！?/p>

“我剛剛許了個愿望。”媽媽說。

“什么愿望？”

“在你十歲生日時，我就送你輛自行車?！?/p>

我正想拍手歡呼，卻發(fā)現(xiàn)左胳膊不能動彈。

破繭

原本可以帶著石膏去上學，但媽媽堅決不同意，她害怕我再次受傷。

于是，我在家已經(jīng)待了快一個多月了。我感到自己像是發(fā)霉的糧食。媽媽給我買的繪圖本的《唐詩三百首》，我都已經(jīng)用右手快翻爛了。其中的很多首詩歌，我都可以倒背出來了。后來，姑媽又送我一本《笑話大全》。開始時，我還會被其中的笑話逗笑。后來，我都笑不出口了。前幾天，我把這本笑話書送給了阿羅。

“告訴你一件事情。”阿羅神秘地說，“我會騎自行車了?！?/p>

“祝賀你。等我的骨頭長好了，我們一起騎到坡上玩?！?/p>

不知道為什么，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心里有些失落。

“好，那我就等著你好的那一天?！?/p>

說完后，阿羅便帶著書離開了。

我多么希望自己的骨頭快長好，這樣就可以和伙伴們?nèi)ネ嫠?，而不是悶在家里，什么樂趣也沒有。剛開始的時候，我還為不去上學興奮了好幾天?，F(xiàn)在，這種興奮完全不見了。

“媽媽，我什么時候才能好呢？”

“快了，不要著急?！?/p>

這是媽媽一貫性的回答。

“在這黑屋子里，我快要憋死了?！?/p>

“以后不要提死這個字?！?/p>

“嗯?！?/p>

“過段日子就好了，到時候，你就自由了?！?/p>

我點了點頭。

我沒有見過自由的樣子，但我知道自由的感覺。

沒幾天，大舅從外地回來，送我了一個水槍和一本《小王子》。玩了幾天水槍后，我很快就失去了熱情。我要把失望隱藏起來，因為媽媽說大舅回家一趟不容易。

一天晚上，我把《小王子》交給姐姐，請她講給我聽。姐姐同意了。在她讀完小王子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哭了。我趕緊把眼淚擦掉，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的哭泣。

姐姐放下書后，對我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么?。俊?/p>

“我養(yǎng)的蠶活下來了，今天都吐絲結(jié)網(wǎng)了?！?/p>

“哦，我可以看看嗎？”

“現(xiàn)在還不行，等它們破繭的時候，你再來看?！?/p>

我點了點頭。

沒過幾天，姐姐便喊我去看她養(yǎng)的蠶。

“快看，那個蠶就要破繭了?！苯憬阈÷曊f道。

我小聲地呼吸，生怕打擾到蠶們。

一只蠶咬破了繭，然后爬了出來，接著，它抖抖身上的翅膀。有光照在它的翅膀上。沒過多久，其余的蠶也都破繭而出。

“嗯，這段時間的力氣總算沒白費?！苯憬阏f，“這些蠶終于自由了?！?/p>

“哦，然后呢？”

“它們飛不了幾天，就會死掉的。”

姐姐說完后，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又過了好幾天，爸爸媽媽帶我去醫(yī)院。醫(yī)生們幫我去掉了石膏與繃帶。我感到自己的左胳膊又恢復了力氣。

回家的路上，媽媽對我說：“龍，這下你終于自由了?！?/p>

我想要說些什么，但是我沒說。

藍風箏

孟莊是個小村莊，但是她有一個很大的后花園。花園里不僅有各種花，還有果樹、麥子、玉米、田鼠和貓頭鷹等等。這個后花園并不神秘，正是孟莊的后坡。后坡距離我們學校很近。放學后，我們這些孩子經(jīng)常去那里玩耍。

后坡是我們的后花園。

最近，油菜花開了，我們坐在教室都能聞到春天的氣味。上數(shù)學課時，我眼睛直瞅著老師，做出認真聽講的樣子。實際上，我的心已經(jīng)飛到了那片后花園。正當我幻想的時候，老師點到了我的名字。他讓我回答一個數(shù)學問題。

“老師，我不會?！蔽艺\實地回答。

“我看你剛才就沒有好好聽課?！崩蠋熣f，“去，站到教室后面去?！?/p>

我離開自己的位置，向后面走去。路過阿羅的時候，他給我做了一個鬼臉。站在教室后面，看著窗外的春天，我更無心聽課。春天就不是上課的好天氣。

下課后，阿羅對我說：“你是不是想去坡上的油菜地里玩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我也想去了?！卑⒘_說，“我們?nèi)ツ赀@個時候玩瘋了，現(xiàn)在我們又老了一歲?！?/p>

“是啊。不過，油菜花卻從來沒有老?！?/p>

“今年把采薇叫上吧，”阿羅說話的聲音變小了，說，“我知道你喜歡她。”

我感到自己的臉發(fā)燙。我沒有否認，也沒有點頭。

“沒事，我去給她說?！?/p>

說完后，阿羅跑到了采薇的身旁，和她說話。然后，我看見采薇點了點頭，而我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

放學后，阿羅、采薇和我，還有另外三個同學，一起去后花園玩。我們躺在油菜花地里，聞著花香，看著高空的鷹。采薇就躺在我旁邊，而我不敢轉(zhuǎn)過去看她。

“我想要放風箏?！辈赊闭f，“可是，我沒風箏?！?/p>

“我也沒有風箏。”阿羅說。

“我有風箏。”我說道，“我們這周六來坡上來玩。”

“太好了?！辈赊毙χf。

與采薇說完再見后，我與阿羅一同回家。

“你真的有風箏嗎？”阿羅問道。

“我表哥有個藍風箏，我去借?！?/p>

“看來你真喜歡采薇啊?！?/p>

“不要告訴任何人啊。”

阿羅點了點頭。

當天晚上，我去了姑媽家，找到表哥，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這個風箏是剛買的，我才玩了一次。”表哥說，“你讓你爸在鎮(zhèn)子給你買一個吧?！?/p>

看著我失望的表情，站在旁邊的姑媽說：“就讓你弟弟玩一次?！?/p>

表哥很不情愿地從另外一個房子取出了藍風箏，交給了我，說道：“不準弄壞了?！?/p>

我點了點頭，帶著藍風箏回到家。

周六，我叫上阿羅和采薇一起去放風箏。天空很空，有微風，正適合放風箏。我們踩在麥地里，而我則慢跑著，將藍風箏送上了天。

風通過風箏，把風的歌唱傳到了我的耳朵。

“我想要放風箏，”采薇說：“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p>

說完后，我把風箏線交給了采薇。

采薇帶著風箏開始慢跑。還沒跑出十步，我聽到了采薇“啊”的一聲，風箏線突然斷了。藍風箏向南方的高空飛去。

阿羅準備向南方跑去，而我拉住了他，說：“追不到了，就讓風箏飛走吧?！?/p>

“我給你陪個新風箏吧?！辈赊闭f，“我讓我爸去鎮(zhèn)子買一個?！?/p>

“不用了，”我說：“我家還有一個新的?！?/p>

采薇和阿羅都沒有說話。

我把丟風箏的事情偷偷告訴了姑姑。當天，姑媽從鎮(zhèn)子上買了兩個藍風箏。然后，她把兩個都交給了我，并說道：“這是咱們之間的秘密?！?/p>

我點了點頭。

晚上，我把其中的一個風箏還給了表哥。

雨房子

每到大雨來時，我總擔心我們家的瓦房會塌陷，而我們會被埋死。說實話，我不害怕死，但我害怕疼。我曾經(jīng)被鄰居家的土狗咬過屁股，那種疼的滋味，我至今還記得。那么，死是一種什么滋味呢？

有一天，我向外婆提出了這個問題。

她把《圣經(jīng)》放到一邊，對我說：“死就是永生?！?/p>

“什么意思啊？”

“就是說，死去的人會變成大地的一部分，這樣就得到了永生?！?/p>

“那么，外爺就是永生了嗎？”

“是的?！?/p>

“那么，他死的時候，你為什么要哭啊？”

外婆沒有回答我，而是從廚房拿出了半籃子雞蛋，塞到我手上，說：“把這些雞蛋交給你媽媽。”

“好的?！?/p>

“可不能讓你舅媽知道。”

“知道了，外婆?！?/p>

走出她家后，我還是沒弄清楚死的滋味到底是什么。

每次下暴雨的時候，我們家的老房子都漏水。每次漏水時，我們會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碗盆瓢拿出來，放到雨水降落的地方。雨水打落在這些器物上，發(fā)出不同的聲響，像是在舉行大自然的音樂會。我會認真聽這些旋律，卻發(fā)現(xiàn)它們并沒有規(guī)律可言。

每一年，家里都要修補一遍老房子。以前是爺爺去修補，而這些年，是爸爸在干這件事情。媽媽說，再過幾年，這個事情就落在我的頭上。

“那為什么不蓋個新房子呢？”我問媽媽：“你看我姑媽家，她家的房子多好看啊?！?/p>

“可是，我們家沒有那么多錢。”

“我知道了，媽媽，我答應你一件事情?！?/p>

“什么？”

“等我長大了，一定讓你住上新房子。”

媽媽摸了摸我的頭，但她沒有說話。

今年最大的暴風雨還是來了。那天夜里，我正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突然停電了。我點燃了蠟燭，繼續(xù)寫。沒過多久，我便聽到了外面的打雷聲。我放下作業(yè)，幫姐姐和媽媽去收院子里的衣服，之后，把后院的羊圈也關(guān)好了。等我們坐下來時，外面的暴雨已經(jīng)噼里啪啦地敲打著老房子。我們又把鍋碗瓢盆放到了漏雨的地方。這時候，我看見水從外面涌了進來。

“趕緊去用盆子把水往外舀。”爸爸命令道。

我們幾個人拿著盆子，把水往外舀，但根本不起多大的作用。

大概半個小時后，暴雨停了，雨水灌滿了這個房子。

“今年，我們一定蓋新房?！卑职终f，“先把這些水舀出去?！?/p>

晚上睡覺時，我能聞到雨水的味道，我突然明白死亡的味道就是這樣子了。

“如果再來一場雨，這個老房子會不會塌掉呢？”我問爺爺。

“別瞎說了，趕快睡覺。”

我沒有立即睡覺，我擔心下半夜還會來一場雨，這場雨會把房子沖毀。其實，我最擔心的是，我不能給媽媽蓋一間新房子。

第二天上午，天空放晴，爸爸對我：“去，和你媽媽把梯子抬過來，我把這個老房子再重新修理一遍。”

沒有名字的人

在孟莊，所有人都叫他瘋子。于是，我也叫他瘋子。

瘋子住在孟莊的最東頭，靠近一個壕溝。村民們把自家的垃圾都扔進壕溝中，但這個壕溝像是永遠也被填不滿。

我對瘋子的生活充滿了好奇，但卻不敢靠近他。原因有兩個：第一，他好像從來也沒有洗過澡，離他很遠就能聞到一股惡臭；第二，每當有孩子靠近他的時候，他總會轉(zhuǎn)過身來嚇唬他們，甚至會追打他們。當然了，第二個是最重要的原因。

每次他走在路上，后面都跟著好些孩子。

他們是他的尾巴。

“那個瘋子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問五伯。

“我也忘記了?！蔽宀畔率种械暮禑?，說道：“你問這個干嗎？”

“我很好奇?！?/p>

“把學習搞好最重要。別凈操心些沒用的事情?！?/p>

聽完五伯的話后，我就離開了。我知道，從他那里，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很愛五伯，因為每次考試拿了獎狀，他都給我些零花錢作為獎勵。他希望我出人頭地后，能當個縣長，成為有用的人。

“這個瘋子到底有沒有名字??？”我問二舅。

“當然有過，不過沒人記得了?！倍丝硵嗄绢^后，說：“沒有名字才最好。”

“為什么??？”

“這樣叫才省事，名字是個負擔?！?/p>

“那為什么叫他瘋子啊？”

“因為他沒用，和我們所有人都不一樣?！?/p>

“噢。”

回家的路上，我下定了決心：要做一個有用的人，要和所有人一樣。

夏天的下午，我聽到了外面的喊叫聲。跑出門外后，才發(fā)現(xiàn)瘋子什么也沒穿，光著身子在路上走。他一邊走，嘴里一邊喊著什么。我聽不懂他所說的話。女孩子們都被大人拉回了家，而男孩們則跟在他的身后，學著他走路的樣子。

“龍，快過來?！备诤竺娴陌⒘_對我喊道。

我搖了搖頭，沒有過去。因為，我突然感到很害怕。

瘋子的哥哥拿著鞭子從后面跑了過來，孩子們也兩旁散開了。

“你這丟人的東西，趕緊往回走。”

說完后，他的哥哥用鞭子抽打瘋子。也許，瘋子很怕他。瘋子縮著身體，跟著他的哥哥回家了。

周圍全是對瘋子的譏笑聲。那些笑聲讓我覺得非常刺耳，但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再次見到瘋子時，他正坐在后坡的草地上，抬著頭，看著天空中像山羊一樣的云朵。我沒有靠近他，而是和他一起看天上的云，聽空中的風。

后來，瘋子死了。他的哥哥在壕溝的垃圾堆里找到了他的尸體。人們圍觀著他，但這一次，沒有人能笑出口。

“你的弟弟叫什么名字？叔叔?！庇幸淮危遗龅搅睡傋拥母绺?，便問道。

“他沒有名字?！?/p>

說完后，他轉(zhuǎn)身離開了。

孟莊的人依舊會把垃圾倒進壕溝里面，但壕溝似乎永遠也被填不滿。

麥收

從年前到年尾，媽媽總是有忙不完的活，不是家里的活，就是地里的農(nóng)活。到了晚上，她還停不下來，要織毛衣，要做布鞋，要為明天的活做準備。對于媽媽來說，明天就是今天的重復。

“你為什么不好好休息幾天呢？”寫完作業(yè)后，我問媽媽。

她邊給我織紫毛衣，邊說道：“我一停下來，這個家就不運作了?！?/p>

“那爸爸為什么不用這么忙？”

“因為他是男人啊?！?/p>

說完后，媽媽繼續(xù)織毛衣。

聽到媽媽的回答后，我為自己是個男孩而感到高興。同時，我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麥子快要熟了，全家又要進入最忙碌的時期。

“媽媽，今年割麥子，我想要給你幫忙。”

“你還小，等長大了再說?！?/p>

“我不小了，你都讓姐姐干活呢。”

“記住了，你最大的事情就是學習?！?/p>

“學習學習，你只會說學習?！?/p>

說完后，我生氣地離開了。

我和阿羅跑到麥田，趕走麥田中的烏鴉們。我已經(jīng)能聞到麥子的金黃色氣味。在麥子成熟的這段日子里，孟莊也好像穿上了金黃色的外衣。

像前兩年一樣，在收麥子的這段日子，學校會給我們放一周的假。在放假的這幾天，我們要完成兩個事情：第一，我們在收假的時候，要給學校交二十斤麥子；第二，我們寫完老師們布置的很多作業(yè)。我們喜歡放假，這兩件事情并不能影響到我們放假的熱情。

今年，我和阿羅在一起，用了整整兩天的時間就寫完了所有作業(yè)。

“從明天起，我們就去拾麥子?！睂懲曜鳂I(yè)后，我對阿羅說：“希望這幾天能拾夠麥子?！?/p>

“你還是小孩子嗎？還要拾麥子??？”

“什么意思?。俊蔽艺f，“如果不交麥子，學校會開除我們的。”

“我們不用拾啊，有更快的方法?！?/p>

“什么？”

“我們?nèi)ネ蝶溩??！?/p>

我搖了搖頭?？吹剿梢暤难凵窈?，我又立即點了點頭。

晚上，我和阿羅帶著各自的剪刀和袋子去了后坡。

“這是大嘴家的麥子，我們就拿他們家的。”阿羅說道：“大嘴是我們的敵人?！?/p>

我點了點頭。接著，我們鉆進了他家的麥地，借著月光，開始剪麥子。雖然有些害怕，但剪麥要比拾麥快很多。我喜歡這種提心吊膽的感覺。沒過多久，我聽到了有人在麥田的另外一邊大喊大罵。

“主人來了，快跑！”阿羅說。

我們彎著身子，在麥子的掩護下，跑出了麥田。

我們一路狂奔。

我們的影子始終跟著我們。

回到家后，我把偷到的麥子藏了起來。但我發(fā)現(xiàn)，我弄丟了剪刀。我剛想要原路去找，但爸爸突然出現(xiàn)了。他看出了我的緊張。他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接著，我閉上眼睛，等他用鞭子打我。

但是，他沒有。

“沒事，丟了就丟了，人沒丟就好?！卑职终f，“趕快去睡覺，明天要早起?！?/p>

說完后，爸爸離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聽到了媽媽喊我起床的聲音。

我很不情愿地起來了。

吃完早飯后，媽媽說：“你不是要給我?guī)兔?？?/p>

“嗯。”

“走，今天，我就教你如何割麥子。”

亞當與蘋果

二伯家的母狗前幾天一窩生了七條小狗。除了一條是純黑色以外，其他六條都是雜毛狗。就我所知道的，好幾個人都盯著那條黑狗不放。我也想要那條狗，但是我不敢去二伯家要。因為我害怕二媽，她喜歡清靜，不喜歡別人去她家玩。

于是，我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了奶奶。

“我知道，但是你二媽好像要把那條黑狗給她侄女呢。”奶奶補充道：“我昨天聽你二伯說的。”

“但是，你是他的媽媽啊，”我很嚴肅地說：“要是你給他說，他能不聽你的話嗎？”

奶奶噗嗤地笑了，隨后，她點了點頭。

當天晚上，奶奶把小黑抱回了家。

“婆，你真幸福?！蔽艺f。

“為什么這么說？”

“六個兒子都很聽你的話?！?/p>

奶奶笑著說：“好好養(yǎng)這條狗，然后，你再給它起個名字。”

我點了點頭。

我把小黑狗抱在懷中。他在發(fā)抖，蜷縮著身體，眼神中滿是害怕。我摸著他的身體，希望能趕走他的害怕。

晚上睡覺前，我一直在想給他起怎樣的名字。孟莊有很多條狗，但他們的名字基本上就那三個：黑子、虎子與貍。我想要不一樣的名字。我不想讓小黑狗和其他狗一樣。想了很久后，腦海終于閃現(xiàn)出一個滿意的名字。我把這個名字寫在日記本上，然后，放心地睡覺了。

“這條狗的名字叫亞當?！?/p>

吃完飯后，我向全家人宣布道。他們點了點頭，并沒有再說為什么，而是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天氣好的時候，我?guī)е鴣啴斎フ也赊蓖?。她也喜歡亞當，和我換著抱他。我們抱著亞當在孟莊游蕩。一邊走，我一邊給亞當介紹孟莊的地形。

“看，亞當，這是學校?！蔽艺f。

亞當盯著我看。

“那個，那個是井。”

亞當看著我手指的方向。

后來，我們又走了一些地方。

“去我家玩吧，”我對采薇說，“我家有很好吃的蘋果?！?/p>

采薇點了點頭。

奶奶把蘋果洗好，拿了出來。我和采薇各自拿了一個，開始吃起來。

“對了，亞當，我們在吃的是蘋果?！?/p>

沒想到的是，亞當在地上叫了起來。

我把吃剩下的蘋果扔到亞當?shù)呐赃?。他吃了起來。吃完后，又盯著我看。采薇便把自己吃剩下的蘋果也扔給他，他很快便吃完了。

“今天沒有了，明天繼續(xù)吃?！蔽覍啴斦f道。

亞當搖了搖尾巴。

送采薇回家的路上，趁著沒人注意，我偷偷地拉了一下她的手。

她回過頭，笑了。

樹之夢

有一天，阿羅跑到我家里，氣喘吁吁地對我說：“不好了，終于要死了?！?/p>

“誰要死了？”

“就是麥場的那棵大樹?！?/p>

“??？那棵樹是不會死的，我外婆說過的?！?/p>

“村長剛才來我家說的，”阿羅很肯定地說：“再過三天，那棵樹就要被砍到了?！?/p>

“不會的！那棵樹是不會死的！”

嘴上雖然這么說，但我心里已經(jīng)相信了阿羅的話。

接著，我和阿羅一同去麥場看那棵大樹。

我們站在樹下，仰著頭，榕樹的樹冠擋住了天空。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榕樹上沒有葉子。是的，這棵榕樹今年沒有長葉子。

“沒有葉子并不代表死啊?！蔽艺f，“說不定這棵樹今年想要休息，明年還會長出葉子的?！?/p>

“也許會吧，”阿羅點了點頭，說：“但村長已經(jīng)做出決定了。”

“不能變嗎？”

“不能，這是他們大人的世界，我們這些孩子們只能聽話?！?/p>

我沒有說話，而是鉆進了樹洞里。我靠著樹，緊閉眼睛，聽著樹的心跳聲。她沒有死，我可以聽見她的夢。但是，我沒有把這種感覺告訴阿羅。

以前，每當我不高興時，我總會躲在這個樹洞里，不說話，但我知道樹能聽到我的聲音，甚至能聽到我的夢。當我從樹洞出來時，所有的不快樂都會消失。其實，這棵樹是我的朋友。但是，我不會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

沒有人知道這棵樹的年齡。有人說她有一百多歲，還有說她快三百歲了?？傊@棵樹比孟莊任何一個人都要年長。外婆曾經(jīng)說，這棵樹是很久以前，一個僧人種下的。那個時候，孟莊有一個廟。廟早都不見了，但樹一直都在。外婆還說，這棵樹是有神性的，它是來保佑孟莊人的。

“那棵樹要被砍掉了，你聽說了嗎？”我問外婆。

“今早聽人說過了?！?/p>

“你不是說，那棵樹不會死的啊?！?/p>

“是的，她不會死的。她只是換了種活法。”

“我聽不懂。他們明明要殺死這棵樹啊?！?/p>

“樹的身體消失了，但她的靈魂卻不會死。”

“靈魂？我聽不懂?！?/p>

“等你長大了，你自然會明白的?！?/p>

“我不想長大了?！?/p>

說完后，我失望地離開外婆家。我還以為她會幫我呢，沒想到又給我說了些很古怪的話。

三天后，在村民的圍觀下，那些壯漢把大榕樹砍到了。落地的那瞬間，我聽到了榕樹的哭泣，而我的眼淚也掉進了嘴里。

“這棵榕樹是屬于孟莊的每個人的?！贝彘L說，“我會讓人把樹鋸城一百二十一塊，每一家都有份?！?/p>

下午，爸爸拖著榕樹的一個樹干回到了家。

“曬一曬，到冬天可以當柴火燒掉?！蹦棠陶f。

晚上睡覺時，我夢到了榕樹，夢見自己藏在樹洞里面，再也不想出來。

冰爺爺

冰爺爺?shù)募沂窃诟舯诘南愦淮?。我去過那個村子好幾次了，才發(fā)現(xiàn)那個村子的臭椿比香椿還多。我非常喜歡吃媽媽做的香椿辣子，所以，我非常在意這兩個字。

冰爺爺讓我感到親切，并不僅僅因為他來自香椿村，更重要的是，他每次來的時候，都會給我們帶來驚喜。他推著自行車，自行車的后座上固定著一個木箱子，木箱子上放著一個玻璃。透過玻璃，我們便可以看見箱子里的各種寶貝：左邊是各種玩具，而右邊是各種零食。

每隔幾天，冰爺爺就來孟莊一次。他來的時候，會一邊搖動手中的面鼓，一邊喊道：“賣貨嘍！誰要貨哩?！?/p>

這是我們這些孩子最喜歡的聲音。

我們從各自家里跑出來，上前圍著冰爺爺?shù)南渥?。對于我們而說，那個箱子就是個百變箱。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次又會有什么新鮮的玩意。

買的人不多，但光是看，我們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冰爺爺會拿出其中的新玩具，向我們展示它們的玩法?？梢杂缅X來買這些東西，也可以用廢鐵來換。去年，我就用攢下的零花錢買了一個陀螺。

表哥教會了我抽打陀螺。

在玩陀螺的時候，我總會忘記時間。

“你以后想要干什么啊？”對門的王嬸問我。

“我想當賣貨的，就和冰爺爺一樣?！?/p>

“為什么啊？”

“這樣就可以有數(shù)不清的玩具可以玩。還不用花錢?！?/p>

王嬸笑著走開了。

吃完晚飯后，我想要去寫作業(yè)。爸爸叫住了我，說道：“以后不準在老頭那里買東西了。”

“哦?！?/p>

“也不準拿著陀螺在門口玩！”

“哦?！?/p>

說完后，我就去寫作業(yè)。我恨透王嬸了，打算以后不和她說話了。

最近這些日子，冰爺爺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有人說他害了一場病，在家休息。我們都等著冰爺爺?shù)闹匦碌絹怼?/p>

中秋節(jié)那天，冰爺爺又來了。他走路的樣子明顯比過去慢了很多，聲音也沒有了力氣，但他還是喜歡孩子們圍著他轉(zhuǎn)。他的笑聲還是沒有變化。

后來，冰爺爺再也沒有來過了。

有人說，冰爺爺在路上突然腦溢血，死掉了。

我寧愿相信他還活著。

這一天，我又走出家門，在太陽下，抽打著地上旋轉(zhuǎn)的陀螺。

我把抽陀螺的方法教給了我的小堂弟。

遙遠的星辰

我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都沒有見到小舅媽了。雖然她不太喜歡我，甚至還打過我一次，但我還是有點想她。外婆說舅媽去了沒人知道的地方。這更加大了我的好奇心，但不管我怎么問，外婆都搖了搖頭。最后她說：“過上半年，她就會回來的?！?/p>

“我還以為她不回來了?！蔽艺f，“那她到底去干什么了？”

“去養(yǎng)身體了?！?/p>

“她生病了嗎？”

“不，不是。這是個秘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是好事情嗎？”

“是啊，到時候會有驚喜?！?/p>

說完后，外婆去喂雞了。于是，我又問了小舅同樣的問題。小舅吐了一口煙后，說：“不準再問這個事情了，不然，我就把你扔到天上。”

還沒聽他講完，我就趕快逃跑了。因為我沒有翅膀，不能在天上飛，但我一直都渴望自己有雙翅膀。

在路上，我看見了表弟波波。他蹲在地上，看另外兩個男孩玩玻璃球。我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轉(zhuǎn)過了頭，但沒有說話。

“波波，你過來?！蔽冶人髢蓺q，但我嘗試用大人的口氣和他說話：“我要問你一個事情?！?/p>

他非常不情愿地過來，說：“怎么了？”

“你媽媽去哪里了？”

“我可以告訴你，但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你要送我五個玻璃球?！?/p>

“沒問題，我家有很多。”

他點了點頭，接著，他跟在我后面去我家。

回家后，我從瓶子中取出了五個玻璃球，然后交給表弟。

“好啦，這下可以告訴我秘密了。”

“秘密就是，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說完后，他撒腿就跑。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表弟在我面前就消失了。我沒有去追他，而是把瓶子放好。之后，媽媽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訴了她。

“我告訴你秘密，但你不能告訴任何人?！?/p>

“嗯。我保證?！?/p>

“你小舅媽去她娘家了?！?/p>

“咦，去那里干什么？”

“生小孩?！眿寢屨f：“這次，你將會多個弟弟，或者妹妹。”

“為什么不在家里生？”

“因為只讓生一個，待在家里危險。”

“為什么你可以有兩個孩子？”

“現(xiàn)在管得嚴了?！?/p>

我越聽越糊涂了，于是再問：“為什么只能生一個？”

“這是國家的命令?！?/p>

我搖了搖頭，說：“什么命令？”

于是，媽媽把我?guī)Я顺鋈ィ钢鴫ι系膸讉€白字說：“看，這就是命令?！?/p>

我不明白媽媽的話，但我還是點了點頭。之后，我叫上阿羅，在孟莊轉(zhuǎn)了一大圈。我突然發(fā)現(xiàn)墻上有很多用白灰刷下的標語。我有些害怕，因為那些白字像眼睛一樣瞪著我們。

有一天，媽媽突然對我和姐姐說：“你小舅媽回來了，我們?nèi)タ纯此?。?/p>

媽媽帶著雞蛋，領著我們?nèi)タ淳藡?。舅媽挺著肚子，正在給院子中花草澆水。看見我們后，她放下灑水壺，陪我們坐在院子中，她和媽媽開始拉家常。

“還有兩個月就生了，”舅媽對媽媽說：“這次應該是個女孩?！?/p>

“你怎么知道的？”我問。

“我已經(jīng)能聽見孩子給我說話了。”舅媽笑著說。

“我也想聽聽?！?/p>

“好的，你過來?！?/p>

于是，我趴在舅媽的肚皮上，但我什么也沒有聽見。

“聽見妹妹和你說話了嗎？”

我點了點頭。我突然發(fā)現(xiàn)舅媽比以前溫柔了很多。

我等待著表妹的到來。

又過了幾天，姐姐突然跑進來，對媽媽說：“不好了！他們要把舅媽拉走了！”

媽媽放下手中的面團，向外婆家跑去，我和姐姐跟在她的身后。

一輛白面包車停在外婆家的門口，五個很兇的男人把舅媽硬拉到車里。舅媽和外婆放聲哭泣，但沒有人敢靠近這輛白車。

最后，車沖出人群，帶著舅媽離開了。

沒有人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我也不敢多問。

晚上，媽媽從外婆家回來，突然告訴我：“你舅媽回來了?！?/p>

“她還好嗎？”我和姐姐同時問道。

“她已經(jīng)死了?！?/p>

“妹妹呢？”

“妹妹也死了。”

我和姐姐再也不說話了。

他們沒有給小舅媽舉行葬禮，而是直接把她埋在了后坡上。小舅給她的墳墓旁種上了月季。我不敢哭，因為我害怕自己某一天也會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姐姐說，地球上每死一個人，天上就會多一個星辰。

在一個繁星的夜晚，我仰著頭，想要找到舅媽和妹妹的位置，但始終找不到。也許，她們在很遙遠的地方。也許，當我死掉而變成一顆星辰時，我會再次遇見她們。

又過了幾天，表弟來找我，我還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哥哥，你能和我玩嗎？”弟弟先開口說話了：“他們都不和我玩。”

“當然好了，我們?nèi)ネ媸裁茨?？?/p>

“我想玩玻璃球?！?/p>

于是，我從瓶子中取出玻璃球，和表弟走出了房間。

消失

放寒假的第九天，爸爸便開著三輪車，載著我們?nèi)ビ罉锋?zhèn)趕集。對我而言，每一次的趕集都是一個節(jié)日。雖然說，迎面而來的冷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但與集市相比，這些疼痛都算不上什么。

坐在車上的，除了媽媽、姐姐和我之外，還有四伯和四媽。四媽是個嗓門很大的女人，還喜歡說話。一路上，四媽主要負責說，媽媽有時候會回兩句，而剩下的我們，則主要負責聽。我不想聽四媽的話，我寧愿聽冷風的話。

突然，媽媽拉了拉我的衣服，說：“你四媽問你話呢?！?/p>

“哦，我剛才睡著了，沒聽見你說話?！?/p>

“你這娃，這么冷的天，居然能睡著?！?/p>

“我太累了?！?/p>

“看來是學習太刻苦了?！蓖蝗?，四媽變了腔調(diào)，問我：“今年得獎狀了嗎？”

我的臉變燙了，同時，我搖了搖頭。

“你這怎么能行呢？”四媽說道：“你看你姐，每個學期都能得獎狀?！?/p>

“我又不是我姐！”

“你這娃，還會狡辯！”四媽的聲音更高了：“今年沒有獎狀，年上也沒有新衣服了！”

“我媽給我買衣服，又不是你買。關(guān)你什么事！”

“你這娃以后估計也不會有啥出息，”四媽說：“混完初中，就回家干活吧?！?/p>

我想要把憋住的話說出來，但媽媽卻拉住了我。接著，四媽又開始說些其他事情，而我也沒心情聽風了。其實，我很在意的自己的學習成績，但我又不能保證每次都能拿到獎狀。我的數(shù)學成績忽高忽低，這就是最重要的原因。同時，我開始擔心今年過年沒有新衣服穿了。

風更冷了，我打了打哆嗦。風像是鉆進了我的心里。看著四媽高興的樣子，我真想把她從車上推下去。當然了，這只是我的幻想。再說，我也沒有那么大的力氣。

到了鎮(zhèn)子后，人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多。我突然想到了人海這個詞語。街道的各種叫賣聲和說話聲織在一起，像一個大網(wǎng)，而我則像網(wǎng)上掙扎的蟲子。

擠在人群中，我突然沒有了剛才的熱情。人群發(fā)出的氣味讓我難以忍受。這不是節(jié)日，而是我的受難日。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要逃離人群。

抬起頭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找不到父母了。他們已經(jīng)消失在人群中了。我想要喊他們，但又不想立即見到他們，我想要給他們一點點的懲罰。于是，我從人群中擠了出去。我要去小姨家躲一躲，她家就在鎮(zhèn)子的另外一條街道上面。按照原有的記憶，我又繞了很多路，終于找到了小姨家。

我走了進去，而她正在院子里面曬太陽。她家養(yǎng)了五條狗，那些狗都拴在院子的樹上?？匆娢液?，那些狗都叫了起來。小姨訓了幾句話，那些狗就安靜下來。

“龍，你一個人來的嗎？”小姨說：“你爸媽在哪里？”

“他們在街道上買東西?！?/p>

“你跟丟了？”

“不，我不想走了，就跑到你家了?！?/p>

“哦，這樣啊。”

“我再也不想回家了?！?/p>

“為什么？”

“他們總逼著我拿獎狀?！?/p>

小姨大笑了。接著，她從房間給我拿出了一包點心。

我們一邊吃點心，一邊坐在院子曬太陽。剛才的冷風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過了沒多久，爸爸媽媽就來了。

“就知道你在這里，把我們都嚇壞了，以為你丟了?！眿寢屨f。

“丟了多好。這樣，你們只有姐姐一個人，她學習那么好。”

媽媽沒說什么，而是從包里取出了一件藍色外套，說：“這是給你買的，看，喜歡嗎？”

我試著穿了上去，然后點了點頭。

之后，媽媽又和小姨聊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我們就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冷風又吹了起來。四媽不說話了，車里很安靜。

快到家時，四媽說：“你肯定會走出去的，不要像你立哥?！?/p>

立哥是四媽的二兒子，三年前，他在家中自殺了。

除了四媽之外，沒有人再提起那個名字。

回到家后，我原諒了她。

夜與光

爸爸白天不睡覺，晚上不回家。白天時，我都不敢靠近他，但在很遠的地方，我都可以聽到他打鼾聲，像天邊的打雷聲。有時候，我甚至能聽到他在說夢話，但我聽不清夢話的內(nèi)容。有一次，他甚至哭了，像一個備受欺負的孩子。我趕緊拉來媽媽，讓她看眼前的一切。

“你知道他為啥要哭嗎？”媽媽問我。

“可能在夢里被人欺負了吧?！?/p>

“那是因為他昨晚輸了很多錢?！?/p>

“噢。”

“要是繼續(xù)這樣下去，遲早會死在牌場的?！?/p>

說完后，媽媽便離開了。而我，則站在不遠處，看看爸爸在夢中哭泣。我想，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去爸爸的夢境，看一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將來，我想當一名科學家，我想研究一種可以進入別人的夢的方法。也許，這樣的話，我們會在夢中找到秘密和答案。

可是現(xiàn)在，我只能猜測。

吃完晚飯后，爸爸就會離開這個家，去另外一個新家。這個新家的名字叫作賭場，賭場是寡婦黑鳳凰開的。孟莊的女人們好像都不喜歡這個黑鳳凰，但男人們的態(tài)度卻剛好相反。黑鳳凰的家成為賭場后，吸引了更多的男人去她家賭博。

“黑鳳凰一定會有什么妖術(shù)，”王嬸對我媽媽說：“要不然，男人們怎么老往她身上撲?！?/p>

“我也不知道，不過，那個賭場確實是個禍害?！?/p>

說完后，媽媽和王嬸去了另外一個房間說話。我知道，她們不想讓我聽到那些談話。說實話，我也沒有興趣知道。于是，我跑出去找阿羅玩。

每一次，爸爸離開家去賭場時，我都可以看到他眼中的光?；丶視r，那種光就滅了。

“他們?yōu)槭裁床还芄芪野职?？”我問媽媽?/p>

“他們是誰？”

“我爺和我婆?！?/p>

“他們才不管呢?！眿寢尳又f：“你爸爸就是被他們慣壞的?！?/p>

我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什么。

有一天晚上，媽媽突然對我說：“走，今天叫你爸爸回家?！?/p>

“他會回來嗎？”我問。

“再不叫他回來，他會把這個家賭光的?！?/p>

我再也沒說什么，跟著媽媽一起去找爸爸回家。

剛一進賭場，里面的煙味和酒味差點把我熏死。我憋住氣，拉近媽媽的手。

“孟國剛，趕緊回家，”媽媽喊著爸爸的名字，說道：“我把你兒子也拉來了。”

“你倆趕緊回去，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了！”爸爸說道。

我把媽媽的手拉得更緊了，生怕被那些人的眼光殺死。

“趕緊走，”爸爸喊道：“不要影響我的手氣！”

說完后，旁邊的人都笑了。

媽媽拉著我又出來了，她哭了，而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第二天，我聽到了吵鬧聲。原來是爸爸和奶奶要箱子的鑰匙，奶奶死都不肯。

“家里就剩這么多錢了，你全部拿走，這么大家的人該怎么活啊！”奶奶嚷道。

“我會贏回來的，快把鑰匙給我?！卑职终f：“媽，你要相信我啊?！?/p>

“這次，我死都不答應?！?/p>

說完后，奶奶坐下來，不說話。爸爸搖了搖頭，離開了家。

有好幾天，爸爸都沒有回來。聽媽媽說，警察已經(jīng)將賭場端掉了，爸爸被帶到了警察局。沒有爸爸的生活，我居然感到很放松。好日子沒有多久，爸爸又回來了。

他好幾天都不說話，而他眼中的光也消失了。

人與鬼

媽媽一定見過鬼，要不然，她對鬼怎么那么了解啊。她喜歡給我們講故事，其中的大部分都與鬼相關(guān)。雖然我和姐姐都怕鬼，但我們又被那些故事所吸引。

有一天晚上，媽媽講完了一個水鬼故事，而我和姐姐還沒有完全從故事中走出來。

“那水鬼到底什么樣子啊？”

“你們真的想知道嗎？”

我們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接著，媽媽在黑暗中起身，然后從旁邊取了一個東西。

“我倒數(shù)三個數(shù)，你們就可以看到水鬼了。”

我們屏住了呼吸，聽完媽媽倒完數(shù)。

接著，我看見了黑暗中出現(xiàn)了一張白色的臉，而面前的水鬼則披著黑色的頭發(fā)，舌頭向外吐著。

我和姐姐都大喊了起來。

媽媽關(guān)掉了手電筒，然后咯咯地笑起來。

我們才意識到水鬼是媽媽扮演的。我們被自己的膽小也逗樂了。每次聽完媽媽講的鬼故事，我們便覺得和媽媽更親近了。在平時，媽媽總是為這個家而操勞，也許，講鬼故事讓她有了放松的機會。

“你為什么老講鬼的故事？”有一次，我問媽媽：“為什么不講講人的故事?。俊?/p>

“人的故事不好玩，聽多了會煩的?！眿寢尳忉尩?。

“但是，但是鬼的故事太可怕了。”

“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人比鬼更可怕?！?/p>

“噢?！?/p>

我點了點頭，但我并不理解。

我不喜歡別人把我當成小孩，但我又沒有辦法和年齡抗爭。有一天放學，我學著媽媽的口吻，把水鬼的故事講給采薇和阿羅。

他們好像不太喜歡這個故事。

“講完了？”阿羅問道。

我點了點頭。

“我一點都不害怕啊?！辈赊闭f。

我心里有點難過。

接著，阿羅給我們講了三個笑話。采薇被逗得哈哈大笑，而我則跟著她笑。其實，我一點都笑不出口，但我不想讓采薇難過。

我害怕打針，因此，每一次去打針的路上，媽媽都會給我講一個相同的故事：如果你不打針，你的身體就會變虛變?nèi)?，這樣，那種嗜血鬼就會在晚上鉆進你的身體，最后，你也變成鬼。

這一次，媽媽給我講了同樣的故事，但我已經(jīng)不害怕了。一想到打針，我渾身都哆嗦。在走進診所時，我又看到了醫(yī)生面無表情的臉，我也看到了那針頭。診所里有幾個孩子在大哭。

我掙脫了媽媽的手，跑了出去。

媽媽在背后喊著我的名字，但我沒有回頭。

我也不知道我要跑到哪里。

押沙龍，押沙龍

也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我也不喜歡和別人一起洗澡了。在別人面前裸著身體，我會非常別扭。于是，從上個月起，我開始一個人洗澡。我會把門和窗關(guān)得死死的，不留一點縫隙。接著，我會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這樣的話，就不會有風吹進來。

這時候，房間就會成為我一個人的樂園。我會打開電視，有時候是動畫片，有時候是唱歌，更多的時候是電視劇和廣告。無論是什么，我都會看，這樣我就可以認識外面的世界了。我邊洗澡，邊看著電視中的世界。水涼了之后，我會給里面加上熱水。我一洗澡，就會用上一個小時。

媽媽平時不讓我看電視，但在我洗澡時，她卻管不到我。她在外面敲門的時候，我會告訴她：“我馬上就好。”然后，我又磨磨唧唧地洗著澡。媽媽后來也不說我了，但她規(guī)定只能有一個小時的自由時間。我非常不樂意地點了點頭。

洗完澡后，我會對著鏡子，擦掉身上的水跡。擦完身體后，我會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經(jīng)過我很久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鏡子中的人是我，但又不是我。他又好像是另外一個我，活在另外一個世界。

我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阿羅。

“你鬼故事聽多了嗎？”阿羅說：“鏡子中的人就是你啊?！?/p>

“但我感覺不像啊?！?/p>

“你都不認識你是誰了嗎？”

我搖了搖頭。阿羅再也沒說話，而是帶我一起去爬樹。

坐在樹上時，我看著縮小的孟莊，突然忘記了我是誰。

有一天，我去外婆家借篩子。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樣，外婆要給我講一段圣經(jīng)故事。我喜歡其中的很多故事，但對《圣經(jīng)》的世界還是不理解。這一次，她給我講了一段押沙龍的故事，聽得我激動不安。

“我最喜歡這段故事了?！蔽覍ν馄耪f。

“為什么？我還以為你最喜歡創(chuàng)世紀?！?/p>

“我喜歡押沙龍?！?/p>

外婆笑了笑說：“以后，說不定還有更喜歡的。”

“這個是最喜歡的了?！?/p>

說完后，我?guī)еY子回家了。

吃完飯，我去找阿羅和采薇，然后向宣布了一件事情：“以后，叫我押沙龍，不要叫我孟晨龍了。”

“為什么??？”阿羅問。

接著，我給他們大概講了押沙龍的故事。

“哦，好吧，押沙龍也好聽?！辈赊闭f。

接著，我把自己的新名字告訴了家人和伙伴們，但我沒有給他們講名字的由來。

洗澡后，我又看了看鏡子中的人。我覺得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水

有一天，村長突然宣布，要將自來水引到孟莊。聽到這個消息后，村民們先是興奮，接下來便很快恢復平靜。有人說：“村長這次估計又是忽悠人，他答應過的事情，又有幾件能做到的？”

其他的人都點了點頭，然后，大家都散了。

三天后，在村長的帶領下，村民們開始挖水道。

我立即將這個消息告訴了爺爺。爺爺躺在炕上，眼睛眨了眨，然后小聲地說：“那就好，那就好，這下就不用打水喝了?！?/p>

說完后，爺爺又閉上了眼睛。

我不敢再打擾爺爺，只是坐在他身旁，看著他入睡。

爺爺已經(jīng)在炕上躺了快兩個月了。剛開始的時候，爸爸還會把爺爺背到大門口，坐在躺椅上曬太陽。后來，爺爺?shù)纳眢w很快就垮掉了。他只能躺在炕上，然后等死。

“怎么不給我爺看??？”我問奶奶。

“我們看不起他的病，”奶奶說：“再說，醫(yī)院也看不好他的病?！?/p>

“那怎么也不吃藥啊?！?/p>

“吃藥也是白搭，孩子啊，每個人都會死?！蹦棠掏Ａ送：螅f：“這是你爺爺?shù)拿?，沒有誰能改變的?！?/p>

我不再說話，而是去黑屋子，陪在爺爺?shù)纳磉叀?/p>

爺爺曾經(jīng)告訴我，孟莊的人以前都是靠天吃飯，靠天吃水，曾經(jīng)遇到過干旱，井水都枯了，村民們只能走很遠的路才能打到水。后來，村里又多挖了幾口井，也有了水泵，但水的味道總是不對頭，總有種咸澀味。但是，孟莊人也沒有辦法，他們接受了命運給的一切。爺爺后來補充說：“我也去過城市，我什么都不羨慕，只羨慕他們的自來水?！?/p>

接著，爺爺給我描述了自來水的種種好處。最后，他對我說：“龍，你要好好學習，以后當個城里人，這樣的話，每天都有自來水喝?！?/p>

“我要接你去城里?！?/p>

“好！我等著那一天?！?/p>

沒想到的是，我還沒有小學畢業(yè)，爺爺?shù)纳眢w就垮掉了。

在黑屋子里，我對爺爺說：“你再堅持下去，等我掙錢了，帶你去城里的醫(yī)院看病?！?/p>

爺爺沒有說話，但我看到了他的淚水。

每天睡前，我都要給爺爺講講我今天的故事，就像幾年前，他也給我將他過去的故事。爺爺開始時，還會說話，后來，變成了兩三個字，最后，他不說話了。但是，我知道，他喜歡這些故事。他只是喪失了說話的力量而已。慢慢地，我也意識到，他等不到我上大學的那天了。

沒過多久，爺爺便在疼痛中死去了。大人們翻他的身體時，我看到他的背部已經(jīng)腐爛。身上散出了陣陣臭味，我沖出了黑房子，聞著戶外的春天。我為自己剛才的行為而感到羞愧。

爺爺死后的第七天，孟莊人迎來了自來水。

我的小姨

語文老師公布了這次的作文題目：“我的____”。其中，橫杠上寫自己的家人?？吹筋}目后，我就想寫點不一樣的東西。因為作文是我的強項，每次都基本上可以當作班級的范文，因此，我也不想和別人那樣寫自己的爸爸媽媽或者爺爺奶奶，我想寫的是我的小姨。因此，還沒有想好內(nèi)容，我便在本子上寫好了題目：我的小姨。

回到家后，想了很久，我都不知道如何寫第一句話。于是，我撂下了作文，先寫數(shù)學作業(yè)。

第二天是周六。吃完午飯后，我?guī)е鴣啴斎チ送馄偶?。來到院子里，小姨正在給外婆剪頭發(fā)。院子里很暖和，我坐在旁邊的板凳上看著他們，而亞當則臥在地上。十分鐘后，小姨幫外婆剪完了頭發(fā)。之后，她又幫外婆再次沖洗了一遍頭發(fā)。所有的活都完了之后，外婆拿出椅子，坐在花園旁，曬著太陽。她的頭發(fā)散出好聞的花味。

“龍，給你把頭發(fā)一剪吧?！毙∫陶f：“再長幾天，看起來就像女孩了。”

“這樣才好看?！蔽倚χf：“我媽老是嫌我太瘋長，要是女孩，她才高興呢?！?/p>

“哈哈，別貧嘴了，”外婆說：“趁你小姨有空，讓她給你把頭發(fā)剪短點?！?/p>

我很不情愿地坐下來，接下來，小姨在我脖子上綁了一層紗布。我感覺自己像是被裹起來的蟲子，任人擺布。

小姨的手很靈巧，我能聽到剪刀在她手中的歌唱。我閉著眼睛，但我能感受到自己的頭發(fā)掉在地上的聲音。這是我第一次讓小姨幫我做頭發(fā)，說實話，我不太相信她的手藝。我擔心她把我剪成西瓜頭，這樣又被別的同學嘲笑。我的擔心越來越重，但我沒有辦法逃走。

“好了，你可以去照下鏡子?！毙∫陶f。

我睜開了眼睛，太陽又出現(xiàn)在了眼前。

我走到鏡子前，看著嶄新的自己。不知為什么，我很喜歡自己的新發(fā)型。

“謝謝小姨，我很喜歡這個發(fā)型?！?/p>

“你剛才是不是不相信我？”

“有點，我害怕你把我做成西瓜頭?！?/p>

小姨哈哈地笑了，接著，她收拾了地上的頭發(fā)，倒掉了水。之后，她和我們一起坐在花園邊，曬著太陽，聽著蜜蜂的嗡嗡響聲。

“我們老師布置了作文題目，我想寫你，小姨?！蔽艺f。

“好啊。記得，把我寫成好人啊?！毙∫绦Φ?。

“嗯，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可以嗎？”

“可以。”

“你都在外婆家呆了快半個月了，你不回家嗎？”

“這里也是我的家?！?/p>

“你不想你的孩子嗎？”

小姨的臉色突然變了，她沒有回答我，而是直接走出了家門。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我想要去拉住小姨，向她道歉，但外婆拉住了我。

“不用管，讓她去吧，等會就好了?！蓖馄耪f。

“外婆，你能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嗎？”我問。

“你真的想知道嗎？”

“嗯，這也是我的作業(yè)?！?/p>

外婆給我簡單地描述了這個事情：小姨夫和小姨因為很小的事情吵了架，結(jié)果，小姨夫把小姨打了一頓，而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小姨放下那個家，來到外婆這里，她想要離婚，但是外婆卻不答應。

“為什么不能離婚？”我問外婆。

“太丟人了，再說，離婚了，孩子咋辦？”

“讓我小姨養(yǎng)著?！?/p>

“她養(yǎng)不起?！?/p>

我沒有再說話。我記得上一次，小姨突然住了院，后來，我才知道也是因為被小姨夫打，最后想不通，喝了農(nóng)藥。慶幸的是，在醫(yī)院及時地救了過來。

“她不會再喝農(nóng)藥吧？”我問外婆。

“不會了，畢竟，她已經(jīng)是大人了?！?/p>

我對外婆的解釋很迷惑，但我沒法再問下去。

當天下午，我在家里寫完了這個作文。

第二天再見到小姨時，她好像忘記了昨天的事情，主動和我打招呼。我再也沒有提她過去的事情，而是讓她教我捏饅頭。

我把作文交給了姐姐，讓她給我把把關(guān)。

“不行，你要重寫?！笨赐旰螅憬惴浅？隙ǖ卣f。

“為什么？”

“你想得零分嗎？作文不能寫這些不好的事情。”

“可這是真事啊?！?/p>

“相信我，重寫一篇吧，多寫好的事情。哪怕捏造也行?！?/p>

為了不出麻煩，我聽從了姐姐的建議。我寫下新的作文題目：我的媽媽。

之后，我的作文沒有成為范文，只是得了個及格分。我也并不在意。

沒過幾天，姨夫把小姨接回了家。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沒有離婚，而我卻為此傷心。

怪物

我們都把那座造紙廠叫作怪物。自從它來到孟莊之后，天空總是懸著一大團黑布。我抬頭向上看，總擔心那塊黑布會掉下來，會罩住整個村莊。自從怪物來到孟莊后，我們就很難看到白云、藍天與群鳥。每天，我都能聞到空氣中的酸臭味，我甚至能感到雨水也是酸臭的。因此，每當下雨時，我趕緊躲在屋檐下，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在雨中玩耍了。不僅如此，怪物排出的污水正在吞下越來越多的土地。

“沒有人管理那座工廠嗎？”我問媽媽：“再這樣下去，我們都要死的?！?/p>

“這個工廠是合法的。什么手續(xù)都有?！眿寢屨f。

“我不知道什么是合法，我知道造紙廠會害死我們的?！?/p>

“你想多了。你看，村里有好多人都要去那里上班掙錢。”

“掙錢就不要命了？”

“沒有錢，哪來的命？”

“我還是喜歡以前的孟莊?！?/p>

媽媽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拾掇手中的香椿。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我都能吃到最愛的香椿辣子。可是在今年，我卻突然對此失去了興趣。是的，在怪物來到孟莊后，我突然對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興趣。

每當我看到那個恐怖的怪物時，我總是祈禱他趕快死掉。有一天，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阿羅。

“我媽和我姑姑都在那個工廠上班啊，”阿羅說：“我可希望他要好好活著?！?/p>

“你不覺得污染很恐怖嗎？”

“那沒什么，我挺喜歡工廠的噪音?！?/p>

“??？為什么？”

“以前，這個村子太安靜了，沒活力。”

“那些污染會傷害我們的。”

“那是小事，再說，你也太小心眼了?！?/p>

我沒有再說話，而是跟著阿羅一起去捉麻雀。

植樹節(jié)那天，校長和老師們領著我們這些學生去植樹。像去年一樣，我們先在坡上的空地種上樹苗，接著，會在公路兩旁也種上樹苗。對我們來說，這一天最大的樂趣并不是種樹，而是可以在外面放風，不用待在學校。

我也知道，這些種下的樹沒有幾棵能活下去。有的人會在夜間將這些樹砍倒，然后拿回家當柴火用。去年種下的樹，今年就沒有剩下幾棵。挖掉去年的樹根后，我們便會栽上今年的新樹。我也知道，明年我會在同樣的坑中再種上新樹。

“為什么沒有人管這些樹?。俊蔽覇栒Z文老師。

她笑了笑說道：“學校只負責種不負責管。”

“那不是白種了嗎？”

“這是上面的任務?！?/p>

“什么任務??？”

老師不耐煩地說：“趕緊去種樹！哪來的這么多話？”

我趕緊拿著鐵锨去挖新坑。

越長大，我越不理解這個世界了。

又過了些日子，我重新去看這些樹。不出所料，大多數(shù)的樹要么死了，要么被挖走了，但還有幾棵發(fā)出了嫩芽。在我正祈禱它們能活過這個春天時，突然，我又聽到了怪物轟隆的叫聲。

夜間飛行

今年夏天，爸爸分配了我新的任務，那就是陪奶奶去瓜地看守西瓜。我一口便答應下來，因為我已經(jīng)在家里待膩了。再說，爸爸媽媽不在身邊，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奶奶從來都沒有逼迫我去學習，她總是鼓勵我多玩多耍。

這是奶奶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話：“只有會玩的人才會學習?！?/p>

奶奶只認識些簡單的字，但在我心目中，她是最懂我的人。

我和奶奶出門前，媽媽對我說：“記得把作業(yè)寫完了再玩！”

我滿口答應著她，但心已經(jīng)飛到野外了。

奶奶走路的速度比過去慢了很多，相反，我卻感覺自己總有使不完的力氣。我命令自己必須走慢一點，必須跟在奶奶的后面?；蛟S只有這樣，才不會讓奶奶悲傷。奶奶每走一段路，就要靠在附近的樹旁休息。

“短短幾年時間，我就老了，連力氣也沒有了。”奶奶笑著說：“你都長這么大個子了，都快比我高了。”

“你沒有老，只是我長個了?！?/p>

“記得你三四歲的時候，我還背著你去鄰村看唱大戲。”

“記得，記得。”

“現(xiàn)在也沒有人唱大戲了，”奶奶說：“也沒有人聽戲了?！?/p>

“等我長大買車了，我?guī)е闳コ抢锫牬髴?。?/p>

“好，好，我等著?！?/p>

說完后，我和奶奶走完了剩下的路，一直走到瓜地。

瓜地里有一個簡單的瓜篷子，我和奶奶就坐在瓜篷子里，而亞當開始在瓜地周圍巡邏。除了蟬叫之外，我也聽到了熱風中傳來的陣陣鳥叫。

“你不把亞當拴起來嗎？”奶奶問我。

“不用，這條狗離不開我?！?/p>

我鋪開了作業(yè)，奶奶鋪開了蒲扇，這就是我們迎接夏天的方式。

很快，我趴在床上睡著了。后來，我聽到了阿羅的聲音。我睜開眼睛，原來阿羅就在我身邊，而采薇也來了。

“這么好的天，你居然睡覺?！卑⒘_說：“和我們一起出去玩吧。”

我站了起來，和他們一同出去玩。

我們?nèi)ジ浇臈顦渖献较s，但什么也沒捉到。我們又去找黃鼠狼，結(jié)果卻沒有見到這些動物的影子。最后，我們帶著亞當，繞著瓜地又走了一圈。

“我渴了?！辈赊闭f。

“我想吃西瓜?！卑⒘_說。

“我也想吃，但我爸不讓吃地里的西瓜啊。”

“你也是你家的主人吧？”阿羅說：“再說，這么大的地，沒有人會看到的?！?/p>

我點了點頭。

阿羅從地里抱出一個西瓜。接著，他用隨身帶著的小刀將西瓜切開。西瓜汁順著瓜縫流了下來，但西瓜瓤有點生。

“這個能吃?！?/p>

說完后，阿羅把其中的一塊掰給了采薇。我也從中掰了一塊，塞進嘴里，夏天也因此不那么熱了。接著，我給亞當也掰了一小塊，扔到地上，亞當搖著尾巴，銜著瓜跑到了另外一邊。

“你們幾個小鬼在干嘛呢？”

奶奶在另一邊喊了一聲。

“怎么辦？我們要跑嗎？”阿羅問道。

“不用，她不會罵我們的?！?/p>

奶奶走到我們跟前，說：“你們幾個小鬼，吃西瓜也不叫上我?！?/p>

我們哈哈地笑了起來。接著，我掰了其中的一塊給了奶奶。

“你會給我爸說嗎？”我問奶奶。

“不會的，西瓜就是讓人吃的?！?/p>

太陽落山后，蝙蝠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了出來。我向空中扔一個土塊，幾只蝙蝠會跟著土塊一起下落。奶奶以前說過，蝙蝠是因為老鼠偷吃了鹽之后變的。我知道這是騙孩子們的玩笑。但是，在某一刻，我也希望自己能在夜間飛行。

樹上的國王

有一天，我和阿羅坐在村東頭的榕樹上，看著不遠處的火燒云。那些火燒云距離我們很近，而我好像能感覺云的熱量。這時候，一陣暖風吹在我臉上，而身旁的葉子也嘩啦啦地唱起歌。

“我們以后要是住在樹上就好了?！蔽艺f，“我不想再回地上了?！?/p>

“我也是，我以后相當一名建筑家?！卑⒘_說。

“為什么？”

“我想多造一些樹房子。你呢？”

“我想當作家。”

“為什么？”

“我想把火燒云也寫下來?！?/p>

“嗯?！?/p>

說完后，我看到那團火燒云好像被風吹散了。沒過多久，我看到媽媽從西邊走了過來。我在樹上向她揮了揮手，但媽媽沒有回應，她的臉上掛著憂傷。

“龍，你快下來吧?！眿寢屨驹跇湎抡f：“有事情要告訴你?！?/p>

“什么事情？”我在樹上喊道。

“你下來，我給你說?！?/p>

我抱著樹干，慢慢地落下來。媽媽幫我拍完身上的灰塵后，說道：“你老姑死了。”

“不可能，你在騙我！”我對媽媽喊道：“老姑上周還給我橘子了?！?/p>

“她剛剛死的，沒受什么痛苦?！?/p>

“怎么死的？”

“在午睡的時候?！眿寢屨f：“剛才家里人叫她，她都死在夢中了?！?/p>

“死在夢中？”

“嗯，這是最好的一種死法?！?/p>

與阿羅說完再見后，我便跟在媽媽的后面，去老姑家看她?？吹剿届o地躺在床上后，我失聲地哭了起來。媽媽把我摟在懷里，我的淚水弄濕了媽媽的衣服。最后，我止住哭泣，而是直視著老姑的死亡。

老姑是我爺爺?shù)慕憬悖谑艢q的時候就守寡了。她的丈夫在結(jié)婚后第七天就去了戰(zhàn)場，最后也死在戰(zhàn)場了。老姑只有一個女兒，她獨自將女兒養(yǎng)大，也沒有改嫁。在她三十歲的時候，村里人送她了一副貞節(jié)牌坊。她為這個身份感到驕傲。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姑，后來招了上門女婿，撐起了這個家。大姑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他們都已經(jīng)有了各自的生活。他們對老姑也都很孝順。

老姑家就在學校的隔壁，她經(jīng)常坐在門口曬太陽，眼神中滿是快樂，從來沒有苦難的痕跡。每次路過她家門口時，她都會叫著我的名字，然后，從旁邊的籃子中取出個東西塞給我。有時候是蘋果、杏子、草莓或者橘子，有時候則是石頭餅或者棋子豆，每次給我之后，她都會神秘地說同一句話：“只給你的，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每次我都點點頭，然后帶著東西去學校，也從來不讓任何人知道。我遵守承諾，不讓第三個人知道這個秘密。

老姑經(jīng)常給我講過去的故事，而我則充滿了好奇。

“你爺小時候害怕蛇，害怕蝙蝠，”老姑對我說：“到五歲的時候，他還尿褲子?！?/p>

想到那個畫面時，我哈哈地笑起來：“那他那時候一定很乖吧？”

“是啊，像個小女孩一樣。”老姑說：“我和他剛好相反，我像個男孩子。”

“怎么說？”

“我會玩彈弓，還會捕黃鼠，還有，我最喜歡的就是爬樹。所有的這些都是我教給你爺爺?shù)??！?/p>

“你會爬樹？”

“是啊。那時候坐在樹上，視野好，空氣也好，有時候都不想下來了?！?/p>

“哦。你講的故事都是童年的，能不能講長大之后的事情。”

“成人后的事情太無聊了，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崩瞎谜f：“所以，你要好好珍惜現(xiàn)在的時間?！?/p>

我點了點頭。

而現(xiàn)在，老姑死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們的秘密。

老姑埋在了爺爺墳墓的后面，他們姐弟又團圓了。

之后，我從學校門口路過時，再也沒有人叫我的名字了，再也沒有人給我的包里塞好吃的東西了。

又過了段時間，我又和阿羅坐在了那棵樹上。但這一次，天空沒有火燒云，也沒有暖風。

“等我長大了，我要把這一切都寫進去?！蔽覍Π⒘_說。

“嗯，真好，想好題目了嗎？”

“想好了?！?/p>

“什么？”

“樹上的國王?！?/p>

死

有一天，我和阿羅正在院子里寫作業(yè)，忽然聽到警車的警笛聲。我們撂下作業(yè)，跟著大人們一同出去。警車停在了王小康的家門口，三個警車沖進了他家的門。我們都很茫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擠得我沒法移開半步。

沒過多久，警察們押著王小康的爸爸走出了大門。他們家的狼狗在門內(nèi)兇狠地叫著，好像要擊退面前的人群。他們把小康的爸爸塞進了警車里，接著，車便在眾人的注視下離開了。警笛聲越來越遠，小康站在門口哭著，他爺爺拉著他的胳膊。這下，村里人像是炸開了鍋，他們在討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和阿羅被我媽媽訓回家去寫作業(yè)。

坐在院子里，我已經(jīng)沒有寫作的興趣了，但我還是硬著頭皮把該死的作業(yè)寫完。

第二天，我便從大人們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大概過程：由于不明的原因，小康的爸爸和媽媽發(fā)生了口角，接著上升到了肢體沖突，而他爸爸失手后將他媽媽打死了。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于是，在半夜，他把小康的媽媽埋在了果園里面。他給別人撒謊說小康的媽媽去南方打工了。紙包不住火，最后真相大白，他被抓進了監(jiān)獄。

“但是，我一直覺得他家挺幸福的啊?！蔽覇枊寢專骸靶】翟谖覀儼嘁埠芸鞓钒。麑W習也很好?！?/p>

“有些事情不能看表面。”媽媽說，“很多看到的都是假的。”

“噢。”

其實我并不理解媽媽的話，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這個事情像是扔在孟莊的炸彈，雖然過去了好多天，但村民們好像喜歡談論這個事情。他們喜歡重復同一件事情，不愿意放過其中的任何細節(jié)。我覺得他們說話太無聊，我寧愿躲在樹上聽鳥叫。

王小康有兩個星期沒有來學校了。因此，當重新坐回教室時，所有人都盯著他看。所有人都不敢和他說話，我們都離他遠遠的，好像他身上帶著菜刀和血。他也不理我們，像往常一樣聽課。

下午上體育課時，老師讓我們比賽跑步。王小康最后獲得了第二名。在公布最終的獲獎名單時，老師好像突然忘記了王小康的名字。他抓了抓頭，好像也沒有想到名字。

“對，就是你?！斌w育老師指著王小康說：“就是那個殺人犯的兒子?！?/p>

聽到這句話時，我的心都碎了。

王小康好像沒什么事情，他從隊列中站了出來，同學們開始竊竊私語。

放學后，我和阿羅在一起回家，而王小康走在我們的前面。

“不管怎么樣，小康還是我們的朋友?！蔽覍Π⒘_說，“我們和他一起回家吧?！?/p>

“是的，但是最近不要接近他，否則其他人會罵死咱倆的。”

“噢。”

我們和王小康始終保持五米遠的距離。

第二天，他又沒來上課，而老師也不管不問。

之后的整整三天，他還是沒來上課。

后來，我們都知道了原因。王小康的爺爺奶奶帶著他一起喝了農(nóng)藥，他們一起死在了那間舊房子里。最后，他的姑姑埋了他們。

晚上，我拿出了小刀子，在月光下觀看。那是王小康借給我的，但我再也沒有機會還給他了。

合唱團

我也沒有想到，我會成為學校合唱團的領唱，這一切想起來都是夢。那一天，我們剛上音樂課，校長和教務主任便坐在教室后面。我們的語文老師也兼任我們的美術(shù)老師和音樂老師，她的表情比平常嚴肅了很多。

我們的音樂課沒有小提琴和大提琴，更沒有鋼琴之類的。我們只是在音樂課本上見過那些樂器罷了。其實，我們的音樂課內(nèi)容很簡單，那就是學習一首新歌。音樂老師先把歌詞抄在黑板上，我們也跟著抄在自己的本子上。是的，我有一個歌詞本，是姐姐送給我的。黃色的封皮上畫著兩顆櫻桃。我從來沒有吃過櫻桃，但我格外喜歡這個本子。每隔幾頁，我都會在上面夾著不同的葉子與蝴蝶標本。

像往常一樣，音樂老師把歌詞抄在了黑板上，我們則一字一句地抄在本子上。

“好了，同學們，這就是我們本節(jié)課要學習的新歌?！崩蠋熗ｎD了一下，接著說出：“這首歌就是《讓我們蕩起雙槳》?！?/p>

這首歌我會唱，姐姐以前給我唱過，而且我也在電視上聽過。但是，我還是認真地跟老師學習這首歌。

像平時一樣，老師先獨自唱一遍，然后領著我們一句一句地唱，糾正其中的錯誤。接著，她和我們再一起唱一遍。最后，她讓我們唱，而她聽。

這次的音樂課一樣，我們按照這個步驟學習了這首新歌。

我們集體唱完這首歌后，老師說：“好的，鎮(zhèn)上要舉行歌詠比賽，每個學校要出三首歌，這首歌就是其中的一首，今天校長和教導主任要從我們班上選出兩個同學做合唱團的領唱。有沒有人想要嘗試一下？”

校長和教務主任也站在了講臺上，而下面沒有人舉手。

“好的，那我先叫幾個同學唱?！崩蠋熣f。

老師點了好幾個名字，這些同學唱完后都坐回了原位。沒有想到的是，老師第七個點的就是我的名字。

我站了起來，腿哆嗦著，但聲音卻不哆嗦。我唱了歌的其中一部分，然后就坐下了。

老師又點了幾個人的名字。

最后，校長說：“女生領唱的是莊琳琳，男生領唱在莫凱和孟國龍之間選一個?！?/p>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時，我也看到了莫凱驕傲的眼神。

放學路上，采薇對我說：“沒想到啊，你唱歌還真好聽?！?/p>

“我隨便唱的?！蔽艺f。

“領唱肯定是你了?！卑⒘_說。

“我可不想去唱歌，肯定是莫凱。”

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我不喜歡在人多的地方說話，更別說唱歌了。

第二天，班主任宣布我是合唱團的男聲領唱，但我卻高興不起來。與此同時，我也不敢看莫凱的眼睛。

經(jīng)過一個月的準備，我們站在了鎮(zhèn)中學的大舞臺上面。我以為我不害怕了，但是我卻搞砸了一切。我的聲音跑調(diào)了，我看到了指揮的白眼，也聽到臺下的譏笑聲。我想要逃跑，但我還是堅持唱完了歌。臺上那十幾分鐘對我來說像是幾年的時間。結(jié)束后，只有幾個人鼓掌。

最終，我們得到了第二名的成績。是的，倒數(shù)第二名。

莫凱走到我身旁，說：“要是我領唱，至少是正數(shù)第二名，太丟人了?！?/p>

我的臉紅到了脖子根，一直紅到了家。

我不想上學去了，但媽媽領著我去了學校。那一天，又有一節(jié)音樂課，我打開了歌詞本，抄下了歌詞。

所有的步驟結(jié)束后，老師問道：“誰先給同學們唱一遍?！?/p>

沒有人舉手。

老師正要點名，我說：“我先唱一遍?！?/p>

出孟莊記

去學校領通知書的時候，班主任給我們開了最后一個班會。我們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吵吵鬧鬧，而是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安靜地聽完班主任所說的每一個字。我們知道，這次出了校門后，以后就很難再來一次了。開學后，我們就要去鎮(zhèn)上的中學讀書了。當然，也有部分同學要去縣城的私立中學讀書。

老師最后說：“畢業(yè)了，你們也就長大了。以后，要對自己負責?！?/p>

我們點了點頭。

出了校門后，我和阿羅背著書包一起去了坡上。坡上有個大渠，渠旁種著兩排楊樹。風吹著楊樹，而我們在樹影下感到了夏天的存在。

“我們動手吧！”阿羅說。

“嗯，你先來。”我說。

“好的?！?/p>

說完后，阿羅從書包取出了數(shù)學書，然后打開打火機，點燃了書。書在風中反而燒掉更旺，很快，數(shù)學書變成了一堆黑灰物。一陣風再次到來時，將這些黑灰物吹走了。一部分吹到了泥土里，一部分吹到渠水里，跟著水流走了。

“去死吧，數(shù)學！”阿羅喊道。

接著，他按照同樣的方式處理掉了語文、音樂、美術(shù)和思想品德等所有書本。最后，他燒掉了所有的作業(yè)本。

他把書包倒了過來，說：“看吧，空了，該你了?！?/p>

我學習他的樣子也處理掉自己的書本。

我們背著空書包回了家。

這個假期很長，而且又沒有暑假作業(yè)，我和阿羅打算這如何過完這個美好的假期。原本以為我們每天都會很興奮，但是過了十幾天，我們就厭倦了這種無所事事。

“也許，我們真的長大了，”阿羅說：“再也不像孩子那樣貪玩了?！?/p>

“嗯?！?/p>

正當我們不知道干些什么時，媽媽把我們叫到身邊后，說：“你姐也放假了，別一天光玩，讓你姐給你們也補補英語。”

“噢?！?/p>

“你們也不是小孩子了，別光想著玩?！?/p>

“噢，知道了?！?/p>

不知道為什么，好像所有人都在說同一句話：“你們不是小孩子了?！?/p>

聽到這句時，我竟然有種傷感，但我不能告訴任何人。

姐姐開始給我們補習英語了，我和阿羅各自借了一本初一的英語書。開始學字母時，我還覺得既簡單又枯燥。后來，學習句子時，我突然感覺有些吃力。英語真是和漢語完全不一樣的物種啊。我學不進去，想要逃課。

也許，姐姐看出了我心中的算盤。有一次，她對我說：“想不想離開孟莊。”

“做夢都想。”

“想不想看更大的世界。”

“想?！?/p>

“把英語先學好，這樣才有能力看到。”

我點了點頭，然后問道：“我想知道一個單詞。”

“哪一個？”

“世界?！?/p>

“The world。”

我默念了這個單詞。之后，我又問：“我想知道一句話的翻譯。”

“說吧?！?/p>

“我正在全世界旅行?！?/p>

“Im traveling around the world?！?/p>

我試著讀了三遍，然后讓姐姐幫我把這句話抄在我的歌詞本上。

之后，我慢慢對英語產(chǎn)生了興趣。

臨近開學，爸爸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然后對我說：“以后要小心點，不要冒冒失失的?！?/p>

我點了點頭。

開學的那一天，阿羅、采薇和我騎著各自的車子去鎮(zhèn)中學報道。在穿過一個十字路口時，我們停了下來，阿羅對我們喊道：“你們看！我們已經(jīng)看不見孟莊了！”

“是啊，我們的新生活開始了。”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