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湘琳
和小天有關(guān)的故事都發(fā)生在夏天。蟲鳴扯動時間的軸線,回到初見的那個夏天。燥熱的夏天,除了屋后那棵遮住半邊天的老榕樹一直有條不紊地掉樹籽外,一切都是躁動的。午后的燥熱最令人難耐。8歲的我,兩個指頭穿過抽屜的縫隙,靈巧地夾起一張一毛錢,迅速地揣進兜里,然后躡手躡腳地溜出門。巷子尾部的那間小賣部,對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來說充滿了無限的魔力?;ɑňG綠的零食,擠出了窄小的店面,只讓出一張?zhí)梢蔚奈恢茫┬≠u部的老爺爺一邊躺著一邊用一只黑色的大夾子拔灰白的胡須。我抵達小賣部,輕車熟路地拉開冰柜,目光留戀地掃過那些顏色艷麗的果味冰棍,用兩根細小的指頭揀起一根糖水冰棍。夏日,午后,小賣部,冰棍,這些詞串起了夏天驚心動魄的冒險和最美味的涼爽。付完錢,把冰棍護在后背跑到屋后,我才趕忙抬頭迎上滿口融化的糖水,放心地享受起來。當我從如癡如醉中回過神來,才注意到對面一個男孩子一直在看我。
一個男孩子,長得有點奇怪的男孩子。
“喂,你想吃嗎?”我看他一直盯著冰棍,就大膽地問。他沒有回答,也沒有移開目光,只是把食指放進了嘴里。
我想他是很想吃冰棍,于是我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糖水,然后把冰棍輕輕地放在旁邊一塊石頭上,跑開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他喊:“喂,過來吃啊!”他邁著緩慢的步子過來,慢慢地撿起冰棍,學(xué)著我的樣子吸了一口糖水,咧開嘴對我笑。
“真傻?!蔽亦止玖艘宦暎^也不回地跑開了。
當晚我才知道,他是鄰居陳奶奶的外孫,叫小天,假期到村里來玩。由于住得近,經(jīng)常見面,我們很快玩到了一起。
夏天的夜晚,太陽的怒氣減退,曲折而少有車輛經(jīng)過的小巷成為我和鄰居幾個小女孩兒玩“你跑我追”的不二場地。當然,現(xiàn)在我們的玩耍隊伍擴充了——多了唯一的男孩兒,小天。小天每次都當抓人的人。他很笨,從不知耍些“聲東擊西”的小計謀,只會傻乎乎直愣愣地沖過來抓人,兩條小短腿跑起來又很慢,所以很少能抓到人。但他從不耍賴,也不抱怨,于是這個游戲我們總能玩很久,待到歡笑聲漸漸停歇,大家都筋疲力盡時才結(jié)束。一群男孩子,經(jīng)常在我們玩的時候撿小石子來扔小天。小天一邊笨拙地躲閃一邊叫著:“阿魯魯,邁,邁。”小石子的密集攻勢常急得我們女孩子直呼自家的大人。男孩子們撤退前,還不忘丟下幾句:“阿魯魯,傻仔,傻仔!”有些扭曲的笑容像僵硬的面具。
我雖然也覺得小天傻,但我不能容忍別人用“傻仔”作為小天的代名詞,因為覺得那不是一個好的詞。小天的行為舉止是有點笨拙,他走路很慢,說話只能吐出單個的字音。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在用艱難的聯(lián)想串聯(lián)出他話里的意思,半途而廢或假裝恍然大悟是常有的事,但沒關(guān)系,小天不在意。他的長相確實有點奇怪:眼睛是狹長的縫,鼻子是小巧的點,嘴巴是一扇合不攏的大門,里面臥著他長長的舌頭。他常常呆呆地仰著頭,像是在觀察周圍的一切,又像是在思考自己的問題。但他讓人感覺那樣純潔沒有棱角,空白得像一張紙待你的想象著筆?!靶√焓巧岛鹾醯模墙^不可以叫他‘傻仔?!蔽疫@樣篤定地認為。
小天的嗜好是看潮劇。媽媽說,是因為他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里看電視,而電視里永遠放著潮劇。于是我的腦海里經(jīng)常閃出這樣一個畫面:昏暗的房間里沒有開燈,電視屏幕的微光艱難撐出周圍家具的輪廓,映出小天浸在潮劇音韻中的臉。小天坐得離屏幕很近,就像一只趨光的飛蛾。夏天的夜里,村里的戲臺經(jīng)常有好戲開唱。小天如魚得水,總是早早地搬一張小凳子去占位。戲臺前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人群和小天間自動形成一圈空白地帶。人們的目光時不時投向宛若處在孤島上的小天,又好奇又謹慎。三弦一拉響,幕布一拉開,舞臺上的戲子當之無愧為焦點,但小天,仍讓不少人分散了注意力。他仰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臺上,嘴巴一張一合發(fā)出“咿咿呀呀”的吟唱,那樣專注與投入。有人在笑,有人在私語,我的目光穿越重重人影,篤定地落在小天的臉上。那張空白如紙的臉上蕩漾著舞臺的暖光,我從那張臉上看到一個空白如紙的世界,那是小天自己的世界,沒有人的想象可以著筆。
小天在陳奶奶家度過的時光是快樂的,但這段快樂的時光的結(jié)尾,卻顯得倉促而又有些殘酷。
那天晚上,我們又在玩“你跑我追”的游戲。我們的同伴小美因為摔倒而被小天捉住了?!巴?!”趴在地上的小美發(fā)出了錐心的哭聲。我隱隱感覺有些不安,但又故作鎮(zhèn)定地高聲喊:“小美,不許耍賴!”大家聚了過去,卻被地上拙沌的黑影嚇退。血,一顆一顆圓滾滾的血珠源源不斷地從小美的下巴滾落,在水泥地上摔出一個恐怖的印記。寒意似閃電從腳底躥上我的腦門,我的大腦如同受到干擾的電視布滿雪花,腫脹而疼痛。小天呆呆地看著大家,抓著小美的手還不懂放開。小美的媽媽聞聲趕來,尖叫了一聲,把小天狠狠地推開,抱起小美就往醫(yī)院跑,哭腔糅合腳步聲撒了一地:“哎呀短命的傻子啊,哎呀我的小心肝啊!”陳奶奶又急又氣,只能把巴掌往小天身上拍:“叫你玩!叫你笑!怎么能把人推在地上呢!”小天疼得直跳,嘴一張“哇”地哭了出來。場面一片混亂?!靶∶朗亲约核さ沟??!边@句話在急促的心跳中,滑進了我深不見底的咽喉。
第二天我就看不到小天了。他媽媽連夜過來帶他回去了。之后幾年,小天來過幾次,但待的時間都沒有初見的那個夏天長。我們長大了,也不再聚在一起玩了,更多時候,小天就只是待在陳奶奶家。我也開始明白別人叫小天“傻仔”的原因,并小心翼翼地把小天歸類于一個生硬的名詞——智障。智障,就是腦子里的某個區(qū)域出了問題,就像手表里某個零件壞了,手表就走不準了。那么給小天修修,小天就會好吧?如果是,那為什么不帶他去修呢?
小天經(jīng)歷過一次走丟事件,從那之后他就幾乎沒有來過。他一大早出去,到了中午還沒回來。所有人頂著夏日正午的毒太陽,在鄉(xiāng)村的大街小巷焦急地尋找。陳奶奶在家里如坐針氈,拳頭攥得緊緊的,像攥著自己的心。那時剛好有智障人士被拐賣到小黑窯做工或被賣掉器官的新聞報道。我又一次感受到直抵咽喉的危險氣息,只不過這次來自于小天。他多像是一張紙啊,隨風(fēng)飄動不留痕跡,即使是落地了,也不會給人一點訊息。他于這個世界無害,卻那么脆弱易受傷害。上天,這不公平。幸好后來,小天自己走回來了,他不知道他的“出游”給大家?guī)矶嗝瓷畹慕箲],他不知道所謂的“脆弱”和“危險”。他果然有自己的一個世界,里面只有純凈的白。
我上初中時,在一節(jié)生物課上,情緒激動了好久。我第一次接觸到一個遺傳病名,并通過相關(guān)描述和圖片迅速將其與小天建立上聯(lián)系。原來,小天奇怪的容貌、傻乎乎的舉止都是因為他是二十一三體綜合癥患者。我像個士兵得到了一件新型武器,回家后迫不及待地和媽媽分享。誰知,媽媽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就繼續(xù)忙她的事情。我瞬間泄了氣——得到了武器,卻不知道如何使用,上不了戰(zhàn)場,注定是一堆無用的廢鐵。我呆呆地回到書桌前,翻開課本,不由自主地念出聲來:“二十一三體綜合癥又稱先天性愚型,患者智力低下,面容特殊……易感呼吸道疾病、心臟病……”
小天給我的記憶是短暫的,也許連他的生命也是短暫的,一如稍縱即逝的夏天。不是每個夏天都有他的存在,可是夏天每年都會到來,關(guān)于他的記憶將永存。
每次回憶起小天,我都會在心里輕輕地而又鄭重地宣告:每個人都是有缺陷的,但每個人,都有被平等對待和追求幸福的權(quán)力。
蟬鳴細細又勾勒出初見的那個夏天。
小天吸了一口糖水,咧開嘴對我笑。
“真傻?!蔽亦止玖艘宦?,轉(zhuǎn)過身。
榕樹掉下一顆樹籽,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