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謎題的奇妙猜想

向丁丁

如果說柯南道爾爵士的《福爾摩斯探案全集》——足足4部長篇加上56個短篇——在縝密精巧的推理和酣暢淋漓的揭秘之外還留下了任何未解的謎題，那么首當其沖的一定包括以下兩條：其一，神探在白教堂謀殺懸案中的古怪缺席；其二，宿敵莫里亞蒂教授的真正身份。一百多年里，它們?yōu)楦柲λ沟膽蚍伦髌?、舞臺改編和熒幕呈現(xiàn)留下了巨大空間。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的黑色音樂喜劇《福爾摩斯之死》對兩個謎題的答案提出了一種大膽的猜想，更有意思的是，猜想是通過妙趣橫生的戲中戲來實現(xiàn)的。

《福爾摩斯之死》是一出充滿想象力的戲劇。白教堂謀殺案成為全劇主線背景，對莫里亞蒂的追尋則嵌入其中，構(gòu)成懸念十足的第二條線索。主線的場景設(shè)在倫敦東區(qū)白教堂附近的一家妓院。這里屢屢發(fā)生妓女被殘害分尸的兇案，老板與伙計們自然淪為最大嫌疑對象。為自證清白，他們自編自演了一出叫做《福爾摩斯之死》的舞臺劇，給夜晚光顧妓院的達官貴人們觀看。這出戲中戲由白金漢宮的神秘女士前來委托福爾摩斯辦案開端，又再以戲中戲的形式展現(xiàn)她所報告的一系列兇案——包括基督教救世軍將軍、南丁格爾護士、解放黑奴運動領(lǐng)袖和東方神醫(yī)被突然謀殺。福爾摩斯帶著老搭檔華生一路探尋真兇，在倫敦的迷霧中前行，在污臭的泰晤士河上穿梭，在歐洲的版圖上橫貫，華生的懷疑慢慢加深，真相最終揭開：這一系列謀殺案的兇手——所謂的莫里亞蒂教授——竟是福爾摩斯本人。戲中戲在福爾摩斯墜下萊辛巴赫瀑布終結(jié)之時，劇情發(fā)生了令人震驚的轉(zhuǎn)折：妓院中呆呆傻傻的小伙計吊死了自己，留下簡短的遺書，承認因為無法忍受這世界的污濁，無法忍受自己鐘愛的妓女被各色男人消費，只想“殺人！殺人！”

如果對白教堂謀殺案有所了解，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情節(jié)設(shè)定的巧妙之處。一連串謀殺妓女的真實案件發(fā)生在1888年8月至1891年2月，蘇格蘭場對此一籌莫展，連內(nèi)政部都只能承受來自女王關(guān)于辦案不力的抱怨。值得注意的是，這正是柯南道爾作品中福爾摩斯的事業(yè)如日中天的時候?？墒欠楦柲λ固桨溉?，卻找不到任何一處對這樁當時街頭巷尾熱議的經(jīng)典謀殺案有所論及——在華生的日記里、在貝克街221B的壁爐邊，從未發(fā)生過有關(guān)白教堂謀殺案的談話。這一奇怪的缺席一直讓福爾摩斯的閱讀者疑惑不解，好事者甚至寫下種種論文來推理，1966年約翰·內(nèi)維爾主演的電影《恐怖的研究》則首次讓福爾摩斯與自稱兇手的“開膛手杰克”對決。黑色喜劇《福爾摩斯之死》是一次新的嘗試，當主線里接近孩童般天真的人被證明是兇手時，戲中戲里被終結(jié)的“正義化身”也有了最佳的缺席原因。兩個最不可能的人物被發(fā)現(xiàn)有罪，雙重的震驚相互交織，給戲劇帶來綿延回響的沖擊力。

在神探關(guān)于“倫敦的犯罪全都毫無智商”的抱怨慢慢累積之后，讓這位英雄親口承認自己其實是隱藏的反英雄，雖出乎意料，但也恰在情理之中。好在今天的觀眾與當年狂熱的福爾摩斯迷已不再一樣，當年的他們甚至不能接受作者讓他死于與老對手莫里亞蒂教授搏斗的結(jié)局。在經(jīng)歷了一百多年各種戲仿、同人作品之后，觀眾的欣賞閾值已經(jīng)升高到可以容忍各種離奇的猜想?！陡柲λ怪馈返挠^眾甚至被互動式表演邀請進了破案的過程：戲中戲里，福爾摩斯與華生鉆進夜晚倫敦的音樂廳——事實上，他們走下了舞臺，坐進了觀眾當中——現(xiàn)實的舞臺與虛構(gòu)的舞臺重疊在了一起，觀眾成為了兇案的目擊證人，他們甚至直接與福爾摩斯對話，告訴他自己觀察到的蛛絲馬跡。在這個意義上來看，《福爾摩斯之死》是一出頗具感染力的互動劇。不過令人遺憾的是，在一些時刻，演員對于互動的運用太過了，乃至戲劇的節(jié)奏被打亂，效果倒接近雜?；蛐∑妨恕?/p>

《福爾摩斯之死》對舞臺空間和演員肢體的運用很有創(chuàng)造力。布景十分簡單，橫貫舞臺晾曬著三塊白色被單，顯得陰冷晦暗。在妓院場景，它們充當沾染血跡的現(xiàn)場；在福爾摩斯寓所場景，它們充當臨街窗戶；在泰晤士河追蹤場景，它們充當小船風帆；在萊辛巴赫瀑布場景，它們充當高聳的懸崖。水桶、木箱和澡盆散落一地時是妓院的破敗景象，拼在一起卻立時變成馬車、變成小船、變成阿爾卑斯山。報童在寓所外兜售當日新聞時，屋內(nèi)人拉開窗戶則報童聲音突然變響，合上窗戶則突然變?nèi)?；福爾摩斯和華生在懸崖上進行最終回合的對決時，懸崖背后還傳來陣陣回聲。簡單當中的千變?nèi)f化屢屢引得觀眾會心大笑。

音樂在《福爾摩斯之死》當中也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偏居舞臺一隅的手風琴手用或緊張或戲謔的小調(diào)織起全劇的氛圍；而每每在下一個重要情節(jié)展開前，演員們組成歌隊，合唱起旋律活潑、歌詞卻陰森可怖的小曲，濾去劇中肆意膨脹的“喜劇”元素，帶出讓人心驚的“黑色”質(zhì)地。當他們唱道：“謀殺！謀殺！一聽到這個消息，你是不是汗毛倒豎，眼睛發(fā)亮，很想來探個究竟?！睉騽≈黝}被提高到表面的幽默搞笑之上，直面劇中人和觀劇者內(nèi)心深處對庸常生活的疲憊、對暴力的渴求。不過，作為一出“黑色音樂喜劇”，音樂的成分似乎停留于點綴，與情節(jié)推動之間總似有些許隔閡。

《福爾摩斯之死》雖然顛覆了神探的整個形象，但作品中常常有對原著的微妙致敬。前來報案的貴族女士是《波西米亞的丑聞》中波西米亞國王的變體，跟蹤貴族女士的馬車重現(xiàn)了《血字的研究》中經(jīng)典的情節(jié)，最后的萊辛巴赫瀑布一幕則是《最后一案》里曾經(jīng)激怒無數(shù)福爾摩斯迷的橋段。前來觀劇的觀眾也許不少懷著在舞臺上重見心中正義化身的期待，而當他們發(fā)現(xiàn)福爾摩斯并不是探案集中那個身材頎長、鼻如鷹鉤、機智孤僻的經(jīng)典形象，一場有趣的化學反應正在舞臺和觀眾席間發(fā)生。

BBC專門為福爾摩斯的舞臺與熒幕演出史制作的紀錄片《如何成為夏洛克·福爾摩斯》以這樣一句話終結(jié)：“他從未真正存在過，他也永遠不會死去?！薄陡柲λ怪馈穭t將這句話好好戲謔了一番：“從未真正存在”的福爾摩斯走進比虛構(gòu)故事更加復雜的戲中戲，而“永遠不會死去”的神探則當真在萊辛巴赫瀑布墜亡，死前吐露了足以顛覆整個福爾摩斯閱讀史的大秘密。就在這樣戲謔輕松的氛圍中，夏洛克謎題又得到了一次有趣的探索。（作者為復旦大學外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