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瓊 張妍妍
摘要:周忱改革是明代經(jīng)濟史上的重要事件,它不僅關系到江南地區(qū)的社會經(jīng)濟,更關系到中央財政的再分配。以往研究多從江南地域史的角度切入,沒有追問其折征改革所獲財賦在國家分配領域的情況。財賦貯藏何處、歸誰支配,事關中央財政再分配及其管理體制,亦深刻影響著明朝乃至后世的一些重大變化。實物稅糧本來屬于戶部,然而周忱將這些稅糧折征為白銀、布匹等起運至京,經(jīng)過中央的再分配后,便變成了皇帝內(nèi)府的財賦。這個過程,同時也是朝廷各方勢力激烈較量的過程。
關鍵詞:明中葉;周忱;稅糧折征;“京庫”;中央財政
明王朝財政體制的最大變化及其意義,便是白銀財政體制逐步替代實物財政體制,開啟了古代中國白銀財政新時代。此過程可大致概括為:宣德間出現(xiàn)了徭役的大規(guī)模折銀,正統(tǒng)間田賦也大量折銀(即“金花銀”),成弘間鹽課折銀日益普遍,最后應是嘉萬間上供物料折銀走向制度化。在上述財政體制變遷的時間序列和類項的開展中,周忱改革處于白銀財政體制逐步建立過程的第二環(huán),與田賦大規(guī)模折色尤其是折銀直接緊密相關。因為,財賦重地江南稅糧長期拖欠,嚴重影響了朝廷的財政收入和官僚機構(gòu)的正常運轉(zhuǎn),周忱改革的主要目的便是幫助朝廷解決財賦重地財賦長期逋負的問題。而周忱解決逋負問題的一個重要手段,便是進行稅糧折征。故周忱折征改革的重要意義,除著眼于江南區(qū)域經(jīng)濟外,更應重視朝廷財政的視角。
周忱折征改革是明代經(jīng)濟史上的重要事件,它不僅關系江南地區(qū)的社會經(jīng)濟,更涉及到中央財政的再分配。然而,學界對此事多從基層賦役、地方史的角度人手,主要針對周忱本人進行研究,或致力于豐富江南地區(qū)的歷史書寫。實際上,周忱改革的成果,直接改變了整個明王朝中央政府的財賦分配狀況,在這一層面上,學界卻鮮有著墨。雖然一些學者注意到周忱改革與中央朝廷的聯(lián)系,但忽略了周忱折征改革所獲財賦進入國家分配領域后,貯藏何處,歸誰支配。而且,周忱改革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其脈絡走向牽涉到一國之君、六部重臣。有鑒于此,本文以“京庫”為切口,深入到改革的關鍵人物、機構(gòu)當中,探析周忱的稅糧折征改革與明朝中央政局、中央財政再分配的相互關系,揭示其折征改革對明代中央財政體制變遷的重要意義。
稅收的貯藏,事涉一個常見于明代文獻的專有名詞“京庫”。它可以籠統(tǒng)解釋為京師庫藏,但并非京城一切庫藏的泛稱,而是特指具有“國庫”意義的在京庫藏?!熬臁卑ɑ实鄣膬?nèi)府庫和朝廷各部的庫藏,其涵義豐富,在不同時期,其數(shù)量、性質(zhì)和收入項目等均有變化,庫藏之間也有復雜微妙的互動。以上種種,皆深刻反映著明代財政管理機構(gòu)的演變,以及管理制度的運作?!熬臁奔捌湎嚓P的明代財政管理制度,是一個宏大研究領域,本文僅就周忱改革所及范圍作一研究。周忱的稅糧折征法改變了白銀在賦稅總額里的比例,也就改變了京師各庫的貯藏種類及額度。與之相關的“京庫”有甲字庫、內(nèi)承運庫、戶部銀庫(包括北京的太倉銀庫和南京戶部銀庫)等,它們的興替輾轉(zhuǎn),與周忱晚年的宦海浮沉密切關聯(lián),是本文的重點。
一、與周忱改革相關之“京庫”的建立與調(diào)整
學界對明代京師庫藏的關注,多集中在明中葉以后的太倉銀庫,明前期京師庫藏的研究相對較少。周忱稅糧折征法所折官布,貯藏在甲字庫,折糧銀則貯藏在內(nèi)承運庫,馬草折銀主要藏于戶部銀庫。本節(jié)梳理甲字庫、內(nèi)承運庫等庫藏的發(fā)展史,以展示周忱改革帶來的財賦歸屬和支配、管理情況,以及周忱本人在這場改革博弈中的角色與作為。
據(jù)《明太祖實錄》記載,甲字庫可能建于洪武十二年(1379)四月,“丁巳,置內(nèi)府尚衣、尚冠、尚履三監(jiān),針工、皮作、巾帽三局,甲、乙、丙、丁四庫,改尚佩局為尚佩監(jiān)”。至于其掌管的物品及管理官員的品秩,則要到洪武十七年的《明太祖實錄》才有明確記載:“甲字庫掌收銅錢、布匹、顏料;乙字庫掌收衣服、衾帳、紙札等物;……每庫設大使一人正九品,副使一人從九品,皆于流官內(nèi)選用,隸戶部?!苯Y(jié)合此段材料的上下文來看,洪武時期,甲字庫還不是皇帝控制、宦官管理的內(nèi)府庫。這個國家?guī)觳?,屬于戶部,由文官管理,而布匹只是其貯藏物品之一。永樂間,南京內(nèi)外有別的庫藏體系,也在北京建立,故北京甲字庫極有可能已經(jīng)存在。永樂十八年(1420)京師遷至北京,北京甲字庫可能經(jīng)歷了從隸屬北京行部變?yōu)殡`屬北京戶部(即京師戶部)的過程。正統(tǒng)間,甲字庫逐漸變成了皇帝所屬的內(nèi)官管理的內(nèi)府庫之一。根據(jù)《明英宗實錄》,正統(tǒng)三年(1438),為方便收支,“遷甲、乙、丙、丁等庫于內(nèi)府。初,上以各庫在外出納不便,久欲遷移,不果。至是始遷之”。正統(tǒng)四年九月,“甲子,行在戶部言:甲字等庫先設在外,今移入內(nèi)府,遇各處解到物料宜于六科領給堪合,填數(shù)照進交納。從之”。從此,甲字庫從明初隸屬戶部變?yōu)檎y(tǒng)后隸屬皇帝內(nèi)府,其后一直便是皇帝的內(nèi)府庫之一。也許我們會問,正統(tǒng)初期的京師庫藏調(diào)整,跟周忱的稅糧折征關系究竟怎樣?遺憾的是,筆者目前尚未找到證據(jù)證明他們直接相關。這也是財政史研究的難點所在,因為財賦分配之事,始終是權力較量的焦點與核心,其牽涉面復雜而隱秘,鮮有直接證據(jù)直擊事件本質(zhì)。當筆者后文分析到周忱在中央朝廷之浮沉時,我們便能對事件本質(zhì)恍然大悟。
內(nèi)承運庫,是與周忱改革關系密切的又一個京庫。然而文獻里有多個以“承運庫”為名的庫藏,只有弄清它們各自所指,才能了解金花銀到底貯藏在哪個承運庫。史載,洪武到正統(tǒng)間,京師有“外承運庫”、“承運庫”、“內(nèi)府承運庫”等名目。明太祖時期,內(nèi)、外承運庫的司職和管理制度明顯不同,易于區(qū)分。前者為皇帝掌控、宦官管理,貯藏著專供御用的金銀絲絹;后者乃戶部掌控,文官管理,貯藏著供國使用的金銀絲絹。此時,文獻當中的“承運庫”一詞有時專指外承運庫。永樂四年后,內(nèi)、外承運庫有了南、北二京之分,但建置大略相同。然而,正統(tǒng)年間,外承運庫移入內(nèi)府,逐漸以內(nèi)并外,其后,外承運庫的名稱變得復雜起來。弘治十四年(1501)到正德四年(1509)間,外承運庫被革除。
以上是對史料中“承運庫”一詞的簡要辨析。承運庫橫亙于內(nèi)外兩套財政管理體系,有著極為復雜的權力運作。可以確定的是,在承運庫這一財政機構(gòu)的演變過程中,內(nèi)承運庫是自明初以來始終存在著的。不僅如此,管轄內(nèi)承運庫的內(nèi)府還兼并了原屬戶部的外承運庫。此前兩庫所藏物品皆為金銀絲絹,兼并后,金銀逐漸由內(nèi)府轄下的內(nèi)承運庫專門貯藏,而絲絹則交管內(nèi)府外承運庫(或簡稱內(nèi)府承運庫、承運庫)貯藏。“金花銀”的貯藏機構(gòu),正是內(nèi)承運庫。其后,“金花銀”數(shù)量增多,覆蓋地域超出江南,泛及全國,并日益定額化和制度化。內(nèi)承運庫亦因此成為第一個專門貯藏大規(guī)模賦役折銀的中央銀庫,其性質(zhì)已變?yōu)閲鴰臁?/p>
據(jù)筆者分析,周忱稅糧折征后的折糧銀、官布分別貯入內(nèi)承運庫、甲字庫。不過,周忱改革期間的折糧銀與官布的數(shù)額、所出地區(qū),以及貯藏人南北兩京庫藏的比例,尚無比較全面的當時文獻記載。然而,如果拉長時段,了解弘治年間周忱改革制度化后的情況,將有助于反觀正統(tǒng)、景泰間折征改革的情況。
二、稅糧折征與“京庫”財賦的再分配
據(jù)各地方志、朝廷文獻等資料,稅糧折征改革后,折糧銀、官布、和馬草折銀分別入貯內(nèi)承運庫、兩京甲字庫和兩京戶部銀庫。那么,其數(shù)額和貯藏的分配情況如何?受史料限制,本文以弘治前后成型的史料,來推斷明前中葉的整體情況。
首先是折征法制度化所涉及的名目。周忱奏定稅糧加耗則例,當在宣德八年。之后,折征逐步走向制度化,直至形成正德會典記載的稅糧四百多萬石,折成金花銀一百多萬兩的局面?!罢壅髡?,北京文武職官月俸,皆持帖于南京戶部支領。當米賤時,帖七八石止易銀一兩。忱因請撿重額官田與貧下戶兩稅,皆得折納金花銀。金花銀一兩一錢,準平米四石六斗或四石四斗,每兩加車腳鞘柜銀八厘,解運京庫,折支京官俸銀。又綿布一匹,折價三錢,亦準米一石。”金花銀與平米之間的折率,當為0.24兩/石,或者0.25兩/石。正統(tǒng)元年,皇帝定下了江南等地折征稅糧的折率,“或照副都御史周銓等所言,將浙江、江西、湖廣、南直隸、兩廣、福建起運稅糧,每米麥一石折銀二錢五分,煎銷成錠,委官赍送赴京”。雖然皇帝宣稱此舉乃一時權宜,不為常例,但正統(tǒng)二年及以后的情況表明,當災傷接連發(fā)生,稅收難以完納的時候,皇帝又同意兩廣、福建、南直隸、浙江等處的稅糧折銀或布絹。此外,許多地方志都記載了此后稅糧折征成金花銀的情況。例如成化《杭州府志》記載了正統(tǒng)十二年,周忱帶管杭、嘉、湖三府稅糧時,將杭州府折銀麥約3158石,每石折征金花銀2錢5分,共折正銀約790兩。弘治《吳江志》記載了天順六年(1462)吳江縣有“折糧金花銀”34900兩,成化十八年有28010兩。
官布和馬草折銀,也經(jīng)歷了從周忱改革開始的大規(guī)模折銀,到寫進會典定下折率、數(shù)量這一制度化走向的類似變化。
接著,稅款征繳后,便進入起運京師并貯藏的階段。明初起運至京師的稅糧形態(tài)相對簡單,夏稅秋糧合在一起,一共只有米麥、錢鈔和絹三種。但是,周忱的折征改革以后,獲得朝廷認可,起運京師的稅糧形態(tài)陡然增多,包括綿布、“金花銀”、“馬草折銀”等。那么,這些折征后的稅糧起運京師后,貯藏于京師各庫的份額如何呢?筆者以表格的形式條列如下:
上表列出了明中葉稅糧折征后財賦的類目、數(shù)額和貯藏處,以及折征法的推行區(qū)域。米麥折征地區(qū)主要是南直隸蘇松常三府和浙江、江西、湖廣、廣東、福建,這與正統(tǒng)初朝廷下令折征的地區(qū)一致。至于米麥折銀率,以上地區(qū)基本恒定在0.25兩/石。官布和馬草折銀的地區(qū)與稅糧折銀的地區(qū)雖然并不完全一致,但相對廣泛一些,包括了山東、河南和北直隸某些地區(qū)。
如果把“京庫”所藏的折征賦稅,還原為明初法定稅糧的實物形態(tài),那么這些米麥之類的實物,都應歸于戶部掌管,貯藏于兩京或邊境各種倉儲中。折征后,以上賦稅變?yōu)?57863匹綿布,1030375兩白銀,可以說,正是周忱的稅糧折征改革,帶來了數(shù)目巨大的折征稅糧。
至于這些稅款的去向,則收歸皇帝內(nèi)府。正是如此,相關京庫的貯存性質(zhì)和規(guī)模,才有了本文第一部分所述之變化。其一,內(nèi)承運庫具有了貯存金花銀百萬兩之巨的規(guī)模,皇帝內(nèi)府的內(nèi)官,也代替了戶部的文官,管轄著這些巨額財賦。其二,南北兩京的甲字庫,也獲得了大量的布匹形式貯藏的財賦。其三,戶部獲得了16萬余兩的馬草折銀收入。此外,尚有大量稅糧折成布匹,解運至邊鎮(zhèn),充作軍用??梢哉f,周忱稅糧折征改革不僅推進了賦役貨幣化進程,還導致了財政分配格局的重大調(diào)整。
三、周忱改革與朝廷政局
周忱改革,在折征法推行區(qū)域方面,牽涉的不僅是其歷官二十載的江南,更泛及全國多個省份;而在賦稅的貯藏、分配方面,則實為一場牽動中央各部之間制衡的運動。因此,對這一問題的關注,實在不能忽略周忱在朝堂之上的浮沉。
折征法導致了明中葉財政分配格局的重大調(diào)整,皇帝內(nèi)府取得了原屬戶部的相當份額的財賦,這當然會激化周忱與戶部之間的矛盾。折征法改革牽涉到朝廷各方勢力的利益再分配,周忱深深卷入了朝廷政局的中心,便勢所必然。
宣德五年,明宣宗欲重用一批大臣專門處理各處逋欠稅糧之事,命大臣推薦。大學士楊榮便推薦了周忱。于是周忱出任“工部右侍郎,巡撫江南諸府,總督稅糧”。宣德間,大學士楊士奇非常留意戶部對周忱改革的阻撓,并且向皇帝反映這種情況,陳述改革的苦衷和勢在必行,要求給予周忱大力支持?!靶挛迥甓率湃眨嫌谖娜A門御道屏左右,獨召臣士奇……各處官田起科不一,而租額皆重,細民困之,郡縣不以聞,蘇州尤甚。戶部固執(zhí),悉不與除豁。細民多有委棄逃徙者,此當量與減除?!薄靶缕吣甓露巳眨险俪际科嬷廖娜A殿……只五年官田減租額一事,圣恩已下,璽書已明,民間已知,戶部格而不行,至今仍舊額追征,小民含寬不已?!贝送?,在周忱的《雙崖文集》中,筆者發(fā)現(xiàn)他寫給“少保楊先生”的一封書信:
拜違顏范倏已二載,仰慕之懷無日不在左右。邇者人從京師至者,皆厘軫念,詢及
江南數(shù)郡民隱,足見憂國愛民之盛心。而忱獨未嘗敢奉咫尺之書,以數(shù)郡艱苦達于左右
者,非敢慢也,蓋欲鞠躬盡瘁獨當一方之責,不欲以此重貽大人先生之憂。然今既知大
人先生憂念之勤,故亦不敢不以告也。蓋蘇松諸郡……良由忱之無德無才,不能奉宣清
意,撫恤人民,以感召和氣,有辜朝廷巡撫之寄,有負先生長者獎進之心……永樂初元
諸郡水患,大宗皇帝命大子少師姚公于南京載米數(shù)萬以賑之。水旱不敢望外郡載米來
賑,但得將本處有征之糧,廣與存留本處實倉,以安民心,足矣。蓋四方仰給于浙西之
日多,浙西仰給四方之日少。廟堂會議之際,伏乞留意與該部言之,則不勝幸甚。
書信中的“少保楊先生”是指楊溥。而楊溥是于正統(tǒng)三年晉升為太子少保,正統(tǒng)十一年去世的。也就是說,大概可以判斷此書信寫于正統(tǒng)三年到十一年之間。研究明代內(nèi)閣政治變化的譚天星認為,正統(tǒng)十年內(nèi)閣始有主持“廟堂會議”之制。而在書信中,周忱提到自己害怕辜負楊溥的獎進之心,還希望楊溥就浙西受災之事,在廟堂會議之際與戶部大臣交換意見,為民請命。由此,可將時間范圍縮小,確定此信為正統(tǒng)十年到十一年間。
郁維明也提到了周忱得到“三楊”提拔之事,他還提到在楊榮、楊士奇與楊溥相繼于正統(tǒng)五年、九年和十一年去世之后,由于新閣臣勢輕,王振專權,周忱為了更好地推行自己的改革,費財結(jié)交王振。明英宗時期,內(nèi)閣權力正在不斷增加,雖不能與部堂官員分庭抗禮,但也試圖一較高下,正處于提高自身權力的階段。周忱結(jié)交內(nèi)閣大學士,又結(jié)交宦官王振,這兩路人馬,都與外廷部堂大員非同一系。而其在江南的社會經(jīng)濟改革,財賦分配的利好方恰是皇帝和內(nèi)府。故此,外廷對周忱一再上奏彈劾。
從宣德五年周忱剛被任命為南直隸總督稅糧官開始,行在戶部所希望的處理拖欠稅糧的方式,與周忱的實際處理方式,便展現(xiàn)出很大分歧。蘇州府想將所欠宣德元年至四年的秋糧七百六十余萬石,折鈔上交。但是行在戶部堅決反對,理由是蘇州府永樂二十年至洪熙元年所欠稅糧,“令折收鈔及布絹,至今未足。若又準所言該糧七百六十余萬石,國家用度不足”。所以它要求“遣人同侍郎周忱,嚴限催征,并逮問其官吏”。但是,皇帝卻不以為然,希望用更靈活的方式去處理,“蘇州糧多,固難辨,若罪其官吏,則事愈廢,但可責限催征。其折收再議”?;实蹧]有馬上同意欠糧折鈔之事,但并不代表著他不同意用折色的方式處理拖欠稅糧,因為,周忱處理南直隸拖欠稅糧以及災傷稅糧的主要辦法,就是折征,而皇帝一一同意??梢酝茰y,皇帝不同意的其實是蘇州府要求折成寶鈔的做法。宣德年間,大明寶鈔已經(jīng)嚴重貶值,宣宗雖然增設鈔關回收流通中的過量寶鈔,但還不敢冒險讓稅糧折鈔。這是因為,王朝國家的時代,前例或舊例總能成為后來援引之例,沿襲下去。倘若因此出現(xiàn)長期、大規(guī)模的稅糧折鈔,而政府的鈔法卻走向崩壞,后果將不堪設想。
周忱顯然找到了皇帝能夠同意的折征之法,靈活處理拖欠的稅糧,即折收實物本身。他將米麥折征為其他實物,例如黃豆、芝麻,或者具有準貨幣性質(zhì)的實物(主要是絲絹、布匹),或者白銀一類的貴金屬貨幣。比起讓稅糧一直因為災傷或其他原因而長期拖欠,行在戶部也同意退而求其次,將賦稅折收為綿布、黃豆之類。
但是,行在戶部非常警惕周忱改革將會帶來的稅糧收入減少的情況,例如對蘇、松二府之近額、古額官田與民田,不再區(qū)分性質(zhì),采用相對較輕的稅率統(tǒng)一起科,這會導致戶部從重則官田獲得的稅糧相對減少。因此,他們針對周忱此舉上奏皇帝,“其欲減官田古額依民田科收,緣是洪武初至今,籍冊已定,征輸有常,忱欲變亂成法,沽名要譽,請罪之”。皇帝答復到:“忱職專糧事,此亦其所當言。朝議以為不可,則止。何為遽欲罪之?卿等大臣必欲塞言路乎?忱不可罪,余如所議。”同月丁亥,廣德州、及溧陽、溧水、宜興三縣靠近湖邊和山邊地帶,盜匪盛行,而地方官又與之沆瀣一氣,導致周忱收不到稅糧,皇帝便要求吏部重新選派廉明能干之人協(xié)助。吏部(宣德六年的吏部尚書為蹇義、郭璉)認為周忱多管閑事,變亂舊制,要求治罪。然而結(jié)果是吏部被責,周忱無罪。不過周忱頻頻遇阻,情緒十分低落,大概在宣德八年(1433)十月到九年十月間,曾萌發(fā)歸老之念:“動遭謗咎,經(jīng)濟之念已灰,歸老之心日切,未知明年能遂所愿否?”
到了正統(tǒng)年間,周忱大概因為先有三楊,后來又結(jié)交王振之故,尚能順利巡撫江南,開展總督稅糧事宜。正統(tǒng)九年,戶科給事中李素彈劾周忱加耗多收稅糧之制。周忱上疏自陳,英宗以加耗乃為公用,沒有責罰。然而土木堡之變后,周忱的情況便大為逆轉(zhuǎn)。景泰二年(1451),巡按直隸監(jiān)察御史李鑒、禮科都給事中金達、戶部主事黃琛、王澍等紛紛要求追查周忱巡撫江南時多征或“妄費”錢糧,這迫使周忱上《求全得毀書》自陳,但六科十三道認為他自陳不實,要求治罪?;实邸霸t以忱年老,置不問”。之后,景泰二年八月月壬午,“命工部尚書周忱致仕。先是,從禮科都給事中金達言,召忱回京。至是,召至,故有是命”。周忱致仕后,代替他巡撫江南的是戶部侍郎李敏,皇帝特意叮囑,不要輕易顛覆周忱在江南地區(qū)的改革。但是,戶部抓住自己人巡撫財賦重地之機,將周忱在江南積累的作為地方財政收入的余米搜括為戶部收入,名日“公賦”,這表明其對周忱改革帶來的財賦分配格局的調(diào)整早已十分不滿,一旦獲得機會,便立即朝著對本部有利的方向進行調(diào)整。
周忱卒于景泰四年冬十月丙戌,《明英宗實錄》在回顧他的一生的時候,對其辦事能力,特別是東南理財方面非常贊賞,然也有遺憾之語,“但其多費余財,以結(jié)權貴,兼之信任群小,為時所短”??贾艹涝谕菩懈母镞^程中所受支持與阻力的來源,筆者認為,他一直被戶部彈劾議論的原因,不僅僅在他費財結(jié)交宦官王振等方面,還與他將在江南所理之財,特別是將原本屬于戶部管控的稅糧折成的“金花銀”、官布進于皇帝的內(nèi)承運庫、內(nèi)府甲字庫而非戶部的庫藏緊密相關。
結(jié)語
宣德至正統(tǒng)間的周忱稅糧折征改革,事關田賦折銀這一重要內(nèi)容,屬于明代財政體制變遷進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其影響超出了江南地區(qū),上升到國家財政分配的層面。文章以“京庫”為視角,通過分析與周忱改革幾乎同時進行的皇帝對京師庫藏“以內(nèi)并外”的調(diào)整,發(fā)現(xiàn)周忱為解決逋負問題而進行稅糧折征,起運至京后,經(jīng)過中央朝廷的再分配,所貯庫藏和財賦管理者、所有者皆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而中央朝廷對地方財賦的再分配,必然伴隨著朝廷各方勢力的較量和爭奪。所以,文章其實是將‘‘財”與“政”結(jié)合,進行生動而鮮活的制度史研究。
在周忱稅糧折征前,這些實物米麥皆屬戶部管理下的財賦,但是,折征后的財賦,包括百萬余兩金花銀、近百萬匹的官布則皆歸皇帝內(nèi)府所有。內(nèi)承運庫、內(nèi)府甲字庫等貯藏財賦的增加,皇帝、內(nèi)官、內(nèi)閣等對周忱改革的支持,戶部等外廷部堂官、大臣對周忱改革的阻撓,皆證明了周忱折征改革與中央財政的再分配是一件充滿復雜利益較量的重大事件。在周忱改革引起的明中葉財政體制的重大調(diào)整中,田賦折銀成為顯見的不可遏制的趨勢。從這個意義上講,周忱改革開啟了明清中國白銀財政的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