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
1
我真想找個借口和朵拉一起離開這個家。
這對我意義重大,意味著我可以逃離那盞永遠定時亮起和滅下的燈,遠離海帶燉黃鱔。雖然我家在別人眼中是幸福的。 我媽天天說我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她說這句話的意思,我知道并不是真罵我,而是她每次說 出這句話后,會像完成了某種儀式,得到一種巨大的、關于母愛的滿足。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其實我不想要這種生活,但最讓我心煩的是——飯每天都被送到我嘴邊來,衣服每天都被遞到我手里來。而這件事的始作俑者,還健忘癥似地指責我,一點不覺得自相矛盾,我連吃個田園脆雞漢堡都不能,想穿件“會飛的魚”喜歡的那種帶點小性感的衣服的自由都沒有。
我媽還有一句話,是真罵我的,那就是,你一個朋友都沒有。
其實這也不是我想過的生活,但有什么辦法?我才出校門,接我的車就到了,我連跟朋友道別的時間都沒有,甚至連跟男同學說話的自由都沒有。
就拿上周五放學來說,我剛提醒前面那個男生“同學你那里拉鏈開了”,我媽不知就從哪兒沖了出來,把人家嚇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完全是小跑著離我遠遠的。等男生走后,我媽居然氣勢洶洶地問我他叫什么名字?和我什么關系?父母干什么的?學文科還是理科?學習好不好?有沒有傳染病等等等等。
在這里,我想大聲問我媽——
吳向紅,我真的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嗎?我真的是一個朋友都沒有嗎?
寫到這里,我的胳膊被鄰座吃東西的小男孩拐了一下,他正用力撕開一包泡椒雞腳的包裝袋,兩只手弧度夸張地朝兩邊扯,一下一下撞在我手上,完全沒意識到因為他,我筆下劃出一條又長又斜的墨跡,橫陳在我的碎花筆記本上。
我用眼神警告了小屁孩一下,把身子往窗邊挪,繼續(xù)寫——
你怎么知道我一個朋友都沒有?告訴你,我的朋友全在手機上。
我們能第一時間分享食物、情緒、好玩的東西,即便我們永不相見,也知道今天誰吃了什么明天誰在哪里。或許我媽不懂,我的昵稱叫“迪迪公主”,在朋友圈人氣很高,根本不是她所謂的一個朋友都沒有。我媽還不知道,朵拉的人氣也高。
當然,我媽不僅罵我,還罵朵拉,她有一句著名的話:我只養(yǎng)了你一個,沒養(yǎng)朵拉。還有另外一句著名的:我養(yǎng)你這么大,連條狗都不如。
我媽真是夠了。不就是她生病的時候,我只管了朵拉沒管她,不就是那天她叫我吃飯,我不吃讓她先喂朵拉,不就是我去給朵拉買狗糧不陪她去醫(yī)院嘛,她就把上面那兩句話掛在嘴邊時時說,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也有人說我家境優(yōu)越,我很不贊同這種說法,不就是家里有套別墅,我爹我媽人手一輛車,這有什么優(yōu)越的?如今的世道,真正有錢的直接住城堡開飛機玩游艇,根本不是我們這樣的。
我向往的生活,是在一大片開闊的紫色花海里,蓋間石頭房子,用竹枝圍個籬笆,籬笆上爬滿七彩的喇叭花,被清新的空氣和花香包圍著,藍天白云從紫色花海的這邊升起來,又從那邊落下去,朝霞和落日溫和得像水粉畫,不遠處有海,色調(diào)是調(diào)不出來的藍,我想和“會飛的魚”在大海里真正地飛,迎著海風和浪花。
我痛恨眼前這種生活。
前幾天,城里發(fā)生了件大事,那誰誰誰,名字我說不清,反正就是個當局長的,開會回來途中出車禍死了,同車的副局長,是個女的,也死了。
死了就死了,關我什么事??晌覌尲钡孟窀蓧氖卤蛔€現(xiàn)行,不停在我眼前咬著嘴皮搓著手從客廳跳到陽臺,再從陽臺跳到書房,疑神疑鬼捶胸頓足,只要和我爹有關的人,她統(tǒng)統(tǒng)打電話問了個遍。
不就是她把那個死了的女副局長和我爹聯(lián)系到了一起嘛,剛巧我爹也和他們一起去開會,是一個考察組的,正好那女的以前是我爹的手下。
就算這樣,和我爹有什么關系?
他們都是老土,電話打不通可以微信啊,我爹期間發(fā)過信息在我們?nèi)谥业奈⑿湃豪铮f他一切平安,由于車禍那邊正堵車,他被堵在了事發(fā)地,山旮旯里信號不好打不了電話,也不知道微信發(fā)不發(fā)得出,他只是試試。
旁邊小屁孩終于吃上泡椒雞腳了。泡椒的味道很不安分地躥到了我的領地,我皺著眉憋著呼吸繼續(xù)寫——
我媽一直沒打通我爹的電話,本來我想提醒她看微信的,但因為“會飛的魚”,我心情不好不想說話。所以當我媽再次鍥而不舍說我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沒有朋友順帶一起罵朵拉時,我和我媽轟轟烈烈吵了一架。
朵拉就是那會兒不見的。
我覺得朵拉一定是被歇斯底里的我和我媽嚇到了,畢竟它才一歲多,閱歷和見識都還不夠,自它來我家的這一年,我還沒和我媽吵過這么兇,它絕對被嚇壞了。
朵拉不見的時候,我怕再也找不到它了,慌亂得像有一萬只螞蟻在撓心,真想盡快找到它,可我又希望暫時不要找到它,這樣,我就可以有一個離家出走的借口——遠遠離開家,去找它。
朵拉走得越遠越好。
果然,朵拉去了一個小鎮(zhèn),而此時的我,正在去找朵拉的火車上。
我的氣不夠用了,憋得慌。匆匆結(jié)了個尾,收起本子和筆去車廂連接處透氣。周圍充斥的汗臭味和食物夸張的香精味讓我想吐,我又想起了那碗充斥腥氣的海帶燉黃鱔。也不知道我媽從哪個中醫(yī)那兒聽來的,說海帶燉黃鱔大補各種微量元素,幾乎天天燉給我喝,不喝還不高興,我真是怕了。
一連找了幾個車廂,都沒一處凈土,全被一群煙鬼盤踞著吞云吐霧。我被二手煙打敗了,飛快地逃到車廂最后一節(jié),這里沒有所謂的“吸煙區(qū)”, 我終于能喘口氣了。
鐵軌彎彎曲曲消失在眼前,我似乎被一個往前飛奔的鐵皮怪物拴在尾巴上,能清清楚楚看見后面的山石樹林湖泊灌木追著我擠上來,把單薄的鐵軌據(jù)為己有。一會兒,山石灌木消失了,鐵皮怪物逃進了一片格?;?,隱約的粉紅飄忽在一片綠上,有點像我心目中花海的樣子。但僅僅只是像而已,旁邊的高速公路打破了這幅美好的圖。
現(xiàn)在到哪兒了?我不知道。這是一列開往青坎的火車,青坎是哪兒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青坎有我的朵拉,我要去找它。
至于我為什么知道朵拉在青坎,這已經(jīng)是另一個話題了,我不想說,現(xiàn)在,我想談談“會飛的魚”。
2
其實一開始,我向往的生活藍圖里,并沒有“會飛的魚”。我覺得真正能理解我的人,非來自 B612星的小王子莫屬。他清醒獨立,拒絕做無聊的大人。雖然后來我媽一直跟我強調(diào)小王子只是圣埃克蘇佩里筆下的人物,但至少得是這個標準,我想成為小王子那朵“惹人喜愛卻令人心碎”的玫瑰。就在去年感恩節(jié),“會飛的魚”居然就送了我一本《小王子》,還有玫瑰,那是我長這么大收到過的最滿意的禮物。之后,我的藍圖里有了他。
“會飛的魚”有個帥氣的頭像,應該是他本人打完籃球大汗淋漓的樣子,很陽光很魅力。我是在微信上認識他的,剛開始我們交集不多,偶爾會點個贊,也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他會評論我發(fā)的東西,他說他也喜歡朵拉。
我揉揉眼睛轉(zhuǎn)過身,順著車廂中間那條過道望去,無數(shù)道小門連接的車廂一節(jié)節(jié)延展出去,像俄羅斯娃娃,一個套一個。車廂里醒來的人已經(jīng)開始泡方便面了,但更多的還在睡,也許沒有像我這樣想醒著看窗外的吧,成年人像我爹我媽一樣注重目的,早已經(jīng)不在乎過程了,所以睡覺或許是他們更劃得來的選擇。
前面車廂的燈突然亮起來,我看見一串小門在眼前依次消失。原來是火車轉(zhuǎn)著彎進隧道了,呼呼的風聲變得很大,一大團黑暗包圍住我們。幾分鐘后,風聲被開闊的四周吸去,窗外白晝的光又透過玻璃穿射進來,小門再次端正地出現(xiàn)在前方。原來火車上的燈是一直開著的,只有在黑暗來臨時,燈才帶著光出現(xiàn)。
一如“會飛的魚”,在我需要幫助時挺身而出。他肯定是個熱心獨立的人,身材瘦高,肌肉結(jié)實,打得一手好籃球,嗓音低沉有磁性,牙齒潔白工整,笑的時候兩顆尖虎牙很可愛,或許還有酒窩。他的指甲很干凈,手指修長勻稱,能單手抓穩(wěn)籃球,像詹姆斯一樣往籃圈里灌。他一定喜歡運動風格的衣服,喜歡喝冰過的雪碧,愛看科幻電影……
好吧,我沒見過“會飛的魚”本人,沒聽過他的聲音,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關于他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除了昵稱和頭像,我對他一無所知。所幸謎底很快就要揭曉了,我很快就能見到“會飛的魚”了,他說他在青坎等我。沒錯,朵拉在青坎的消息,是他告訴我的。
我賞心悅目地伸了個懶腰,乘務員已經(jīng)報站了,再有半個小時,青坎就到了,雖然不知道“會飛的魚”長什么樣,但他一定是帶著朵拉來接我的,到時候我要怎么感謝他呢?
鐵皮怪物越走越慢,最后喘著粗氣完全停下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窗外粉紅茫茫,那片格?;ň尤桓搅诉@里。我站在最后面,得等前面的旅客拿好行李牽好孩子一挪一挪下車后才能出去。我見鏡子里的自己有點緊張,還有點干癟,忙解開馬尾披下頭發(fā),這樣的我看上去更嫻靜。我是這樣認為的。
站臺上很熱鬧,人山人海一下子跨不過去,我東張西望,狗倒是看見了好幾條,但都不是我的朵拉,也許“會飛的魚”沒帶朵拉一起來吧?我開始找人,先找高個兒、瘦、好看的,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人幾乎沒有,再繼續(xù)找不好看的,發(fā)現(xiàn)還是沒有。我有點慌了,忙掏手機發(fā)微信,才想起手機上火車前就沒電了。
“小姑娘,是不是要充電啊?我這兒有充電寶,五塊一次,包充滿?!币粋€賣洋芋的大媽湊過來笑瞇瞇問。
我想了想,掏出五塊錢給她,她把一個有些油膩膩的充電寶遞過來,才說:“再交一百當押金,充好后送到攤子上還我,會退押金的?!?/p>
我把身上僅剩的錢都掏給了她。
火車站的人潮慢慢退去,賣燒洋芋烤玉米的大媽們又回攤子上打著瞌睡等下一波到站的。我累了,一種被怠慢的感覺讓我極其不舒服,我決定把“會飛的魚”的印象分減掉二十。
我本來是不餓的,但周圍走動的大媽不斷問我要不要吃洋芋玉米煮雞蛋,最后我被問餓了,滿腦子的田園脆雞漢堡,打定主意等會兒去吃個夠。
終于聯(lián)系上“會飛的魚”時,已經(jīng)中午,我足足等了兩小時,我讓他把電話號碼給我,他老半天才回了句“等著”,號碼也不給。我很惱怒,只好站在出站口最顯眼的位置等著。半小時、一小時……當我第 N次有氣無力往路口張望時,一個小胖子猶猶豫豫朝我走了過來。
“你是迪迪公主?”
“呃……你是會飛的魚?”
我很不確定地問。眼前的人,鼻子大眼睛小,皮膚黝黑,身高只比我多一點點,體重也許是我的三倍,走路時那條兜襠的哈倫褲還會帶風,和我腦子里的人完全是兩碼事。此時此刻,我內(nèi)心有點崩潰,但我還是屏住呼吸看著他,等他回答。
小胖子點點頭又搖搖頭,思考了一會兒說:“我叫江川,會飛的魚是我哥,江山,我代表他來接你,歡迎你到青坎來?!?/p>
我松了一小口氣,雖然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還是點點頭,懸著的心終于放下點來,但馬上又提了回去,弟弟長這樣,哥哥也好不到哪兒去吧?郁悶。
我本來要打車的,可小胖子說這里沒有出租車,我只好跟著他等了半小時才搭到公交。小胖子說他家在小鎮(zhèn)那頭,公交會繞遍整個青坎,我可以好好看看。
其實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看,只想快點見到朵拉和“會飛的魚”,可不管我問什么,小胖子都說:“等會兒說,車上不好說。”
我沒好氣打住,眼睛瞟向窗外,也許剛才一直在氣頭上,我竟然沒注意腳下這片土地,公交從漆成墨綠色的火車站開出后,順著一條潔凈的大路緩緩行駛。天氣很好,路邊繁茂的梧桐葉把黃燦燦的陽光分成細碎的金子,一路澆撒,一路搖動,嘩嘩的樹聲和清風一起襲來。路邊行人不多,幾家小店悠閑地開著,門前的紗簾被風吹得老高。
當公交駛上小鎮(zhèn)最高的地段時,小胖子指著遠處叫我看。青坎真的很小,遠處有幾座長滿樹林的小山包,綠得出眾,旁邊的平地是一片格?;?,或許還有別的什么花,放眼望去茫茫無邊,還是挺漂亮的。一條叫青蘿的河穿過小鎮(zhèn),河邊種著垂柳,柳枝隨緩緩流淌的河水一晃一晃的,能看見河底,旁邊的稻田鋪得工整有序。
不得不承認,青坎像歲月,靜美而安好。
小胖子說全鎮(zhèn)只有這一趟公交,票價五毛。我覺得這里的消費水平肯定不高,目所能及的建筑物就沒有超過五層的,來來回回只有幾條街。果然,當我問小胖子有沒有肯德基麥當勞時,他笑著說我想多了。
我真是想多了,也把“會飛的魚”想多了,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想快點找到朵拉。
公交只用了十多分鐘就到了另一邊,也就是小胖子的家,他說其實走路也不算遠。
“剛才怎么不走路?”我問。
他說:“來者是客,帶你坐坐公交是應該的?!?/p>
可我卻在想,這么短的距離,“會飛的魚”為什么不來接我?
3
青坎很寧靜,這里汽車少,很多人是騎自行車,就我等小胖子去拿鑰匙這幾分鐘,眼前已經(jīng)過了不下五輛。他們彼此間似乎很熟悉,一眼就認出我是外來人口,特意盯著我從頭到腳多看了幾眼,我從小受慣了打量,但這會兒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我掏手機準備發(fā)信息問“會飛的魚”在哪兒,一下從兜里掉出個更大的東西,原來是洋芋攤上租的充電寶,我忘退了。
很快,小胖子回來了,還抱了個更小的小屁孩,依然沒有“會飛的魚”。我不干了,不依不撓堵著小胖子。
“我脾氣不好,快把朵拉還我,把你哥叫出來?!?/p>
“哎你別堵我啊,我抱不動了,快讓我開門。”小胖子說著把小屁孩放下,一手扶著小屁孩一手開門:“進來又說?!?/p>
房子是老式單元樓,我跟著小胖子上了二層,客廳很小,還沒我房間一半大,一個只剩半邊的沙發(fā)放在中央,剛才那個小屁孩跌跌撞撞扶著沙發(fā)要去戳旁邊的電視機。小胖子把他抱回沙發(fā)上,打開電視調(diào)到《熊出沒》,小屁孩盯著就不動了。
小胖子抬手招呼我到一邊坐下,自己進了隔壁更小的一間,出來時手上多了兩個茶杯,遞給我一個。
“來,坐下說?!?/p>
“你哥呢?”
我有點迫不及待,問完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茶杯,上面一層厚厚的茶垢,杯口根本沒洗干凈,我胃里開始不舒服,忙放下茶杯繼續(xù)看小胖子。
“我哥去外婆家撈咸菜了,你怎么說來就來,我以為你不會來呢!”小胖子努力把小眼睛瞪大,又說:“如果你實在想見我哥,可以先看看我小侄?!毙∨肿又钢干嘲l(fā)上的小屁孩。
我扭頭看去,實在無法把眼前的小屁孩跟“會飛的魚”聯(lián)系上。眼睛一瞥,詢問小胖子到底怎么回事?
“快三歲了,我哥是十七歲當?shù)牡臀疑┳尤グ彩写蚬?,剛回來?!毙∨肿诱f完也不看我,抬起茶水咕嚕咕嚕喝,又補了句:“這是他們出去后第一次回家?!?/p>
我頭嗡嗡的,耳里響過一陣尖銳的鳴叫,別問我現(xiàn)在是什么感受,因為我已經(jīng)懵了。我想過無數(shù)種假設,但任何一種假設里都沒有這種可能——“會飛的魚”居然是那個三歲小屁孩的父親。
我愣了足足三分鐘,才試著消化這個事實。
這分鐘起,我真不喜歡這個屋了。墻壁灰舊破敗,臟兮兮的感覺,墻壁上還有印子,下雨絕對漏過水,對面貼著移動電信發(fā)的免費日歷,看時間已經(jīng)過期了,旁邊還有一組很小的,很灰的照片,看著像婚紗照。
我站起來湊上前,仔細把玻璃上的灰擦干凈才看清楚——他確實很瘦,肩膀還很單薄,當時的皮膚是一種病態(tài)的白皙,五官很清秀,很安靜的樣子,可惜沒有酒窩,不知道有沒有虎牙,他的目光很深邃,和朵拉的眼睛很像。
他安靜地扶著一張椅子,眉宇淡淡的,臉上的稚氣和身上的大西裝極其不搭,椅子上坐著一個穿白紗的女孩……
你好,我是會飛的魚。
你好,我是……馬迪。
我仿佛聽見空氣里有誰這樣說,一種奇怪的酸楚一下子涌上我的喉頭,我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F(xiàn)在,我真的覺得世界上沒有 B612,沒有小王子了。
抿著嘴,我感覺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但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弄明白,我問小胖子:“那為什么他沒在微信上提過這些事?”
我的語氣很急,有些責問的意思,但問完我就有點后悔了,其實我并沒真正關注過“會飛的魚”背后的故事,我理所當然把他想成我心目中的樣子,并堅信著。
小胖子也愣了一下,然后很隨意地笑著說:“我哥的微信賬號是我的 QQ號,賣鴨脖或者帶孩子閑點的時候,我會登上去聊幾句,有時候他也會登上去聊幾句,不就是個聊天工具嘛,至于這么認真嗎?”
我有點瞠目結(jié)舌,一時不知道回什么,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種結(jié)果,我突然很討厭這個地方,討厭“會飛的魚”。
“……那我的朵拉呢?”好半天我才想起來說話。
“哦,你那條叫朵拉的狗肯定很貴吧?我在攤子上看見有人用皮卡拉去了傾城苑,那是富人區(qū),估計已經(jīng)被人養(yǎng)了。”小胖子根本不重視我的朵拉,說完還問我餓不餓,他要去下面,還沒吃午飯。
“你帶我去找朵拉好不好?”我語氣柔和了一些,才不要吃面。
“那個……我還要賣鴨脖看孩子?!毙∨肿诱f完頓了頓,眼神有點閃躲,起身從一個黑乎乎的柜子里掏出面條,舀了水開始燒。
“我來就是找朵拉的,是你們告訴我朵拉在這的,怎么可以不幫我?”我沒控制好自己,聲音有點大。
“我只是隨便說說,沒想到你真的來了,我可沒說過要幫你找狗,你別要求太多啊?!毙∨肿拥脑捄茈y聽。
“那你就幫我一下,我給你報酬?!蔽艺f得理直氣壯,很鄙視小胖子。
“大小姐,那可是富人區(qū),你倒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我還得在青坎混下去啊,熟臉熟嘴的,我不想得罪人。”小胖子說完抓了一把面條扔在水里,用筷子攪來攪去的。
此時此刻,我無話可說了,我想念朵拉,想起可愛的朵拉,我憤憤決定:小胖子不去我去,沒出息的家伙,有什么可怕的。
我沉默著走回電視機旁,小屁孩被光頭強逗得哈哈大笑,我看見隔壁那間用層板隔的房間,里面堆著很多衣服和鋪蓋,也不知道是臟的還是干凈的。
有人開門進來,似乎直接進了隔壁,接著就聽見——
“我拿了三大罐咸菜,又可以吃上年把了,這下省了……”
小胖子說什么我沒聽清,感覺聲音的主人朝這邊走了過來。
“有朋友來家啊?!?/p>
那是一張和照片里很像的臉,可我怎么看都覺得俗氣和難看,當年的白皙和青澀早不見了,人也黑壯了一圈,我慌亂地站起來,伸出手,他愣了愣,配合著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
他的手很硬,掌心的老繭硌人,指縫里有沒洗凈的污垢,笑起來憨憨的,沒有我心目中的虎牙,撇撇嘴,我失望透了。
他并不知道我是誰,抱了抱旁邊的小屁孩,就去了里面那間。小胖子端著兩碗面條進來,放下一碗給我,自己抬著一碗進去和他哥說話。
面條上面是咸菜,看著一點食欲都沒有。我平生有幾種東西不吃,首當其沖是咸菜,其次就是面條。所以我不打算吃這貨。
“四點的火車,你放心……帶點給嫂子 ……”
里面?zhèn)鱽頂鄶嗬m(xù)續(xù)的說話聲和小胖子吸面條的嘩啦聲,我突然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是嘩啦聲,有什么正一點一點從頭頂澆下,來得洶涌,來得慘烈。我捏捏小屁孩的嘟嘟臉,走了出去。
4
“夢里尋 Ta千百度,縱情歡悅好去處……你,還在等什么?”
我漫不經(jīng)心盯著街對面那家 KTV頗有規(guī)模的電子屏幕上閃過的紅色字體。有那么一會兒,我循著這句話的字面意思,展開一場關于一群男女醉生夢死的想象,但很快我又想回了我的落寞。
我不想用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種肉麻兮兮的句子來裝點什么,我和“會飛的魚”之間不是這種感覺,是什么我又說不上來,我沒遇到小王子那樣的人,還把僅有的幻想粉碎成渣渣。
我在一個花壇邊坐下,掏出碎花筆記本,我本該文藝而憂傷地寫點什么,關于我的青坎之行,可我卻抱著筆記本發(fā)呆?;▔锏闹参锉粫竦醚傺僖幌?,我的眼皮子開始打架,頭一點一點迷糊起來。
我是被朵拉驚醒的,我夢見它正搖著尾巴跟我撒嬌,而我正在跟我爹我媽撒嬌,說要帶朵拉去也門尋根……我一下子站起來,心堵得慌。
前面有兩個小屁孩迎面走來,我勾勾手說:“你們過來。”
傾城苑在青坎果然很有名,隨便問他們都知道。當我跟著小屁孩到的時候,門前的池子正噴著水,小屁孩們興奮地沖過去,在水絲絲下瘋狂地跳,趴在池子邊用手攪里面的水,把幾條大尾巴小金魚嚇得花容失色,那種快樂不知因何而起。
敢情這兩個屁孩子是來玩水的?又剛好遇到我?想起我犧牲掉的那兩袋牛肉干,頓時有點肉痛,那本來是給朵拉的……
池子里的景觀石上栽著難看的竹葉青和水美人,雖然也弄了點規(guī)模,可還是掩飾不了那股土氣,這種房子放在安市頂多算安居房。
“小姑娘找誰???”保安在門衛(wèi)室里伸著腦袋很不確定地問,因為我一直在旁邊徘徊,也不知道我是來玩水的還是要干嘛,保安看起來懶洋洋的,也沒小胖子口中渲染的那么可怕。
“我來找人,馬老師家。”我信口雌黃,就聽保安說了句前面往左走,在三棟。
傾城苑不大,一會兒我就轉(zhuǎn)了個遍,狗房子也看見幾個,有的是空的,有的有狗,有的看不見里面的情況,所以不知道朵拉在哪個里面。我遛彎似的轉(zhuǎn)了幾圈,試探性地扯著嗓子喊——
“朵拉……拉朵……朵朵……拉拉……”
我把平時會叫的小名都喊了一遍,雖沒聽見什么劇烈的回應,卻耳尖地聽見了一陣微小的“嗚嗚”聲,極其配合地呼應我,我覺得朵拉肯定是被什么東西捆住了嘴巴。旁邊偶爾經(jīng)過的人奇怪地看著我的激動,我叫一聲朵拉聽一會兒動靜,慢慢的,我來到了另一個門的門衛(wèi)室。
兩個胖保安正在外面嘰里呱啦,看樣子是誰的車被劃了,我走進去,裝作是在等人。雖然我從沒在門衛(wèi)室等過人,可我覺得這種做法理論上是成立的。果然,那兩個鬧別扭的胖保安并沒心情搭理我,繼續(xù)爭執(zhí)。我見門衛(wèi)室里面還有一間,門虛掩著,過去推了一把。
猜猜我看見了什么?
沒有朵拉,我卻在對面柜子頂上看見一樣東西——項圈。項圈上被墨綠色和金色的絲線繡成一排薩路基犬細長脖頸優(yōu)雅揚著的圖案,扣子是純銀的,有設計師的名字縮寫,這是 08版的限量款,蘇格蘭風純手工刺繡,英國貨。
我能說出這些細節(jié),并不是想賣弄我的見識。而是,這款項圈是我親自為朵拉挑選的周歲禮物!這群土逼竟然把它從朵拉脖子上取下來隨便丟,靠!
狗不在里面。我倚著門框生氣地看著外面爭論的鄉(xiāng)巴佬,剛想說話,就瞥見門衛(wèi)室后面藏著的籠子,里面有什么東西在搖晃,我從房子后面繞過去。
是朵拉。它尖長的頭顱還是那么威嚴文雅,耳朵蓋在長而平順的絲質(zhì)毛發(fā)下,像披了一頭漂亮的黑綢,那雙卵形的榛色大眼,不用看我也知道,總是那么深邃、高貴而溫和,永遠深深注視著遠方,能讓人一眼看到它心底的忠誠。
它感應到了我,撲騰在籠子上的力氣更大,我忙跑過去對它比了個噓的動作,它安靜了下來。那些壞人為了不讓它亂叫亂咬居然給它戴了口套。朵拉眼淚兮兮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它的鼻鏡上有大面積的擦傷,有的是新疤,有的血液已經(jīng)干涸,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眼淚直往下掉。
還好籠子的門只是被鐵線纏著,我緊張而著急地掰,一會兒就打開了。我指指門外,拿掉朵拉的口套,示意它別出聲使勁往外跑。它親熱地舔舔我的手,我們鼓足勁一陣風往外沖去,我相信那兩個胖保安跑不過我們,而且朵拉現(xiàn)在能咬人了。
青坎的日頭太經(jīng)不起折騰,才這么一跑一躲,日暮已經(jīng)西山。遠處的 KTV霓虹閃爍,那行紅字變成了“包房即送啥啥啥”的廣告,我把包里最后一袋牛肉干喂給朵拉,它顯然餓瘋了,三下兩下吃掉搖著尾巴還要,可我已經(jīng)拿不出來了。想了想,我?guī)Ф淅瓉淼侥谴崩鲜絾卧獦乔?,天已?jīng)完全黑了下來,小胖子開門時,正在看韓劇,小屁孩已經(jīng)睡了。
這一夜,我和朵拉是被小胖子收留的。他還炒了碗雞蛋飯給我們。我不吃,朵拉全吃了,小胖子挺心疼他的雞蛋飯,說喂狗有點浪費。他不知道其實在我家,朵拉也不吃這貨的。等朵拉搖著尾巴舔著我的手要我?guī)ト瞿驎r,已經(jīng)是第二天清晨了。我最后是在一片亂糟糟的衣服堆里胡思亂想著睡著的。
清晨的風很涼爽,我?guī)е淅呗?,從那條叫青蘿的河上路過,河里有很多魚?;疖囌鞠褚还?jié)老式火車,我和朵拉到的時候,買票的等車的賣東西的又匯成了一片擁擠的人山人海,仿佛整個青坎最熱鬧的地方就是這里。我眼巴巴的在洋芋攤上找了幾圈,真心覺得天下的大媽長得都一樣,我怎么也找不到租我充電寶的那個人了。
沒錢買票怎么辦?我無可奈何望著朵拉,它一副希望滿滿的樣子。還沒等我想好怎么辦,去安市的火車已經(jīng)響鈴提醒旅客上車了。
心一橫,我決定帶朵拉直接上,大不了撒個嬌。朵拉跑得比我快,乖巧地等在人群后面搖尾巴,可沒等我跟上,朵拉已經(jīng)被列車員一腳蹬了下來。
“狗不準上車?!绷熊噯T沖我嚷,還叫我們別擋道。火車再一次響鈴,開始大口大口喘氣。要開了。
5
撒嬌是一門學問,更是一門藝術。它要求人聲音嗲嗲的,但不能太嗲,糾纏。它要求人的眼神硬硬的,但不能太硬,幽媚。其實也就是軟硬兼施欲情故縱愛答應不答應但你非得答應不可的意思。溫馨提示:可好好利用語氣詞,打感情牌。如果運用得好,像我這種青春美少女說出來,誰拒絕得了。
可是,我痛恨自己之前沒再研究得透徹一點,以便在對付除了我爹我媽以外的人時也能如魚得水。望著漸行漸遠的火車,我生氣地“切”“靠”個沒完,朵拉顯然比我受傷,兩只耳朵耷拉著,看上去沮喪極了。
看朵拉那沮喪的小樣子,不知怎么我就樂了,朵拉真是可愛,多大個事兒嘛,這么看不開。為了逗朵拉開心,我掏出小胖子給的鴨脖招呼它吃,狗果然和人不一樣,在食物面前可以忘記煩惱,化悲憤為食欲。
我站起來掏手機,掏了半天兜里只有個充電寶,鬼才知道我的手機去哪兒了。我舉目四眺,看不出誰是黑手,一定是剛才急著上車時被偷的。
這下好了,不用我特意把我爹我媽和陌生號碼弄成黑名單,他們也聯(lián)系不上我了。更恐怖的是,我的聯(lián)系方式全在手機上,我記不住任何人的號碼,包括我自己和我爹我媽的,甚至連微信登錄密碼,我也不確定是什么。我已經(jīng)能預想我媽找到我時“你怎么不干脆把自己忘個干凈”嘮叨個沒完沒了了。
也就是這下,我決定陪朵拉走回去。我叉起腰信心十足審視鐵軌盡頭,一種詩和遠方的興奮跳動在我的血液里,世界有什么可怕的?這回我要狠狠砸進它的懷抱,跟它撒個嬌瞧瞧,說不定讓它措手不及乖乖就范,我覺得我能雄心勃勃闖天下。
在心里估摸了一下來時的路,我覺得安市其實沒多遠,當時在火車上想著心事就到了青坎,現(xiàn)在也能想著心事到安市。而且當下日光正好,海綿云看上去舒服極了,鐵軌兩邊的野花開成一片,把空氣過濾得香甜無比,我和朵拉有信心走回去!
朵拉很聰明,知道我要干什么,但等我往前走幾步后,它還是猶猶豫豫一步三回頭,像有什么不舍,我矮下身循著它的目光看去,我看見了一排賣洋芋火腿腸的大媽。
“乖朵拉,我現(xiàn)在身上沒錢了,不怕,我?guī)闵下?,下午肯定就到家了,到時候帶你吃大餐。”我接著誘惑說:“你是吃澳洲進口的呢?還是要加點純牛奶的呢?”
我不知哪來的自信,非常篤定,連哄帶騙終于讓朵拉乖乖跟著我上路了。走到火車站目所能及的地方時,我回望青坎最后一眼,心里有點難過,有點釋然,又有點興奮,一種混雜不明的情緒飄忽在我周圍的空氣里,身后不知從哪傳來一陣清越和緩的吉他聲,像是在為我送行。
而我也在為心底的七彩泡沫送行。我想,我以后都不會來了。
鐵軌是兩條模樣相同的平行線,隔著中間粗壯的枕木,很有原則地保持距離,又像是被強行分離的一對苦命鴛鴦。這會兒看來火車道還是比較厚實的,不知道來的時候我為什么會覺得鐵軌單薄,現(xiàn)在真正用腳丈量后才發(fā)現(xiàn),站著說話真是不腰疼吶。
我和朵拉一直在走路,它的精神頭顯然比我好,總能輕輕松松超上我后,又無可奈何折回來,再委曲求全等我一起。長腿薩路基犬擅長運動的特質(zhì)似乎被悠長的火車路激發(fā)了出來。
而且,朵拉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它的毛發(fā)非常柔順有光澤,在陽光下還會晃眼,即使幾天沒洗澡修理毛發(fā),也還是那么纖塵不染、風度翩翩,旁邊的格?;ㄋ蛠硪魂嚉g愉的清新,我覺得安市已經(jīng)不遠了。
只是,正午的太陽真的快曬干我的老命了,我不知道已經(jīng)走出多少公里,感覺是走了很久,卻老不見安市的冰山一角。朵拉明顯和我感同身受,長舌頭一直伸在外面喘氣,熱得奄奄一息,又堅持了一會兒,終于看見一處背陰的地方,我和朵拉焦渴地沖過去。
興許是我和朵拉一不留神乘涼乘了太久,等我枕著朵拉渾渾噩噩犯迷糊時,一個蒼老又有點憤憤不平的聲音飄飄蕩蕩傳了過來。
“不要亂跑,聽不進去……”
朵拉明顯比我早察覺動靜,已經(jīng)瞪大眼睛豎著耳朵警戒了,沒過多久,我們剛剛走過的路上來了一個小女孩和一個老太婆。小女孩似乎做了什么錯事,癟著嘴垂著眉,臉紅得發(fā)紫,身上灰不溜秋的裙子破得像水泥袋。老太婆弓腰背著背簍,不知裝了什么,看著很重。她的皮膚被曬成一種近似焦糊的黑紅,皺紋橫陳的臉上看不出喜怒,眼睛深深隱藏在皮膚后,像小時候我媽給我講的狼外婆。
祖孫倆走到近處才發(fā)現(xiàn)我和朵拉,氣氛一下就緊張起來,小女孩看見我時竟然嚇得跳起來,我嚴重懷疑她會被自己的影子嚇尿。而狼外婆則表情難測地掃視我們,目光像兩道過安檢時的 X射線。
祖孫倆顯然也走累了,附近已經(jīng)沒有背陰的地方,她們毫不意外地走了過來。
“以后要聽話,不然不要你了?!崩峭馄庞謬樆A诵∨⒁痪洹?/p>
我很鄙視這句唬人的話,撇撇嘴和朵拉往邊上挪了挪。小女孩顯然被我的朵拉驚艷到,兩只小眼睛滴溜溜盯著朵拉,眨都不會眨。
“喜歡嗎?你可以摸摸。”一起沉默了半個小時,我鬼使神差地說,我不排斥喜歡朵拉的人。
小女孩用眼神做了一個“真的嗎”的表情,眼里迸出兩顆愛心桃,隨即在狼外婆的喝斥聲中伸出小手,試探性順了順朵拉的毛,兩只胳膊上布滿了蚊蟲叮咬的疙瘩,等確定朵拉真不嫌棄她后,又大膽地摸了摸朵拉的耳朵。
“姐姐你見過背煙囪的人嗎?”小女孩摸了一會兒,抬起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我。我從她眼中讀出了憂懼。
6
我首先想到的是圣誕老人,可他似乎是爬煙囪而不是背煙囪,而且想起圣誕老人應該開心不是嗎?這明顯和小女孩眼中的氣息不符。繼而我又想起那些興趣特殊的原始人,為某種神秘而不可告人的原因做古怪的事……當然也有可能背的是煙筒,畢竟煙鬼那么多。
我搖搖頭也眨巴著眼睛等小女孩回答,可她卻沒了下文,只顧看著我的朵拉發(fā)呆,亦或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身旁的狼外婆一直盯著我們,讓我覺得我和朵拉像砧板上的黃鱔,一萬種死法已從我眼前飄過。
我心猿意馬休息了一會兒,連忙帶著朵拉走,果斷逃離這對古怪的祖孫,小女孩只是怯怯地看著朵拉,沒有告別,沒有動作。
老實說我還沒休息夠,但得走了,可這次走的感覺卻非常不妙,我覺得頭暈眼花,雙腿越來越沉重。一開始我只是渴,冰鎮(zhèn)檸檬果汁一直在我眼前晃,漸漸又覺得餓,是那種想發(fā)脾氣的餓。我心心念念的田園脆雞漢堡可惡地在我眼前跳,使盡渾身解數(shù)勾引我挑釁我。
我一屁股坐在枕木上氣鼓鼓看著無邊無際的鐵軌,什么時候才是個頭?。看藭r有很多想法冒出來,比如小胖子為什么只煮面條炒雞蛋飯?他就不會備點蛋糕牛奶什么的,家里明明還有個小屁孩不是?為什么青坎沒有肯德基麥當勞?為什么租充電寶的大媽那么大眾臉?為什么火車站除了洋芋玉米火腿腸沒賣別的?為什么火車路邊沒有便利店?細數(shù)過來,有太多原因可供我生氣。
我決定糾正剛才關于跟世界撒嬌闖天下的看法,我要闖的是景致優(yōu)美、人杰地靈、交通便利、美食滿目的天下,絕不是現(xiàn)在這條千山人蹤滅、萬徑鳥飛絕、要啥沒啥的鐵軌。
不幸中的萬幸,還好不用爬坡,火車路、老路和高速公路像三個討厭的老頑童,一會交纏,一會兒你追我趕,一會兒分道揚鑣,興致高昂極了。而我難受地揉揉肚子,開始想家里食物滿滿的冰箱,想柔軟干凈的大床,想最新連載的漫畫,此刻要是我爹我媽能開著車路過并順便看見我該多好。
身后又傳來腳步聲,我回頭看了一眼,是那對祖孫,小女孩幸福地啃著梨。她們很快走到了我前面,我看見狼外婆半蹲下身子,小女孩俯在背簍里翻,拿出個梨朝我走來。
“姐姐,給?!毙∨⒆煊悬c笨,說完塞給我,忙折身往回跑,破水泥袋似的裙子一甩一甩的。我看看手里的梨,皮有點臟,分量很足。等我再往前看時,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泥巴路等著她們,通往旁邊山林,也許她們的家快到了。
沒有陽光,風就冷了起來,才這么一會兒,太陽已經(jīng)完全隱沒在大山背后。我把拉鏈拉到下巴底,非常不是滋味地想起了我爹我媽,心里一酸。
“朵拉,你相信嗎?過了那個彎我們就可以到家了,有一大桌美食正等著我們呢。”我用梨指著遠處那道山谷安撫朵拉,其實也是在給自己打氣。說完我一大口咬在梨上,真的很甜,我分了幾大塊給朵拉。
消滅完梨,肚子不是太難受了,我們快步往山谷走,想趕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到安市??墒牵任覠o能為力地看見一片黑籠罩下來時,山谷還是沒到,也沒看見安市的燈紅酒綠、霓虹閃爍,只有眼前的黑漆漆、陰森森。
我開始沮喪,退堂鼓響個不停,說真的,我想先回家休養(yǎng),休養(yǎng)好后再出來接著離家出走。
天越走越黑,風越刮越冷,兩旁的樹林發(fā)出詭異的嘩嘩聲,黑暗讓一切變得未知。我又開始害怕,不知道今晚可以睡哪兒?我的衛(wèi)生間在哪兒?我的牙刷在哪兒?我的葡萄味沐浴乳在哪兒?我的抽水馬桶在哪兒?我的大毛巾和睡衣在哪兒?很奇怪,為什么這種時候我盡會乖順地想這些小東西,而不是憤憤不平想世界。
忽然,身邊的朵拉耳朵前傾,放慢腳步眼神專注地看著前方的黑暗,鼻子開始嗅我看不見的氣息,緊接著一種類似嬰兒的哭聲在它喉嚨里醞釀而出,我從沒聽它叫得這么怪異過,心里毛起來。
一陣強勁的山風掃來,我胡思亂想著腳下一空,摔趴在鐵軌上,下巴一痛,咸腥的味道瞬間在口中彌散開。
我哭出聲,試著站起來,左腿因為巨大的沖擊力癱軟著緩不過勁。鐵軌正前方悠長的黑暗里,隱約出現(xiàn)幾點亮光,正緩緩靠近,像鬼火。
朵拉喉嚨里的叫聲越來越凄厲,我害怕極了,眼淚忍不住流,腳上的疼也不饒我,我抽了好幾口冷氣。朵拉突然弓起身子望著前方低吼,眼睛綠光暴漲,腳掌緊扒地面。我害怕極了,抓起一把小石頭。
終于看清了,肯定是條野狗,正咧著嘴朝我們看。等它看清了,瘋了般狂叫,聲音被空曠的山谷放大幾十倍。我一緊張,腳和嘴巴疼得更厲害。朵拉也不甘示弱,比它叫得更響,我覺得朵拉體內(nèi)的薩路基犬基因正在醒來。
雷光火石間,那狗撲了過來,朵拉騰空躍起,一下子降臨在它前面,那狗朝朵拉一嘴咬來。我一定聽見朵拉皮肉撕裂的聲音,心疼極了,又不敢哭,我看見朵拉被那狗甩到一旁。
7
我不知道在黑暗里是否還隱藏著什么?正驚恐著,一個黑影沖過來,站在狗和我之間。
謝天謝地是個人。黑影,穿著肥大衣,身子卻瘦得很,組合起來像鉛筆頂著鉛筆袋。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鉛筆袋甩下大衣朝狗罩去,抽緊衣角勒住狗的頭。
我忙看朵拉,朵拉還活著,不僅活著,還把那狗身上咬出好幾個血洞。當然朵拉也沒得到便宜,身上滿是血跡和傷口。朵拉掙扎著護到驚魂未定的我身邊,我心疼地摸摸它,一起盯住朝我們走來的鉛筆袋,朵拉仍不忘強撐場面齜牙低吼。
鉛筆袋收拾完那條狗也不搭理我們,甩甩肥大衣立馬穿上,走到旁邊撿起一堆破爛背好,才掏出個電筒朝我們射來。
“你是不是崴了腳?我給你看看?!便U筆袋的聲音,有點彈舌頭的感覺,非常青澀。借著電筒的光,我看見他的五官還沒長開,年紀不大眼睛倒很大,皮膚黑得不像是遺傳所致。
我還沒緩過神,哆哆嗦嗦問:“你你你……你幾歲?”
“十三了,放心,我知道怎么處理腳傷?!?/p>
鉛筆袋一眼看穿我的懷疑,我忙擦掉臉上的淚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原來他年紀比我還小,可做事真像個大人,尤其剛才打狗那會兒。
“還好沒有傷到骨頭,只是拉傷了韌帶,休息休息明天會好得多。”鉛筆袋借電筒光檢查了一下,說著吝惜地關掉電筒扶起我,又說:“這里光禿禿的風大,你忍忍找個背風的地方再休息?!?/p>
我真的又怕又冷又疼,壓住心里的十萬個為什么,勉強讓鉛筆袋架著走,倒是朵拉一路沖他直搖尾巴。鉛筆袋的衣服上還殘留有剛才那條狗的惡臭,聞著真不舒服,不過我已沒能力計較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鉛筆袋說可以了,我們就在一塊山石邊停下。
鉛筆袋放下背著的東西,翻出幾張紙板鋪在地上,扶我坐上去后,又從一個麻袋里翻出一張布似的東西蓋到我身上,我伸手一摸,居然是床薄棉被,有點汗味,不過身子立竿見影暖了起來。
鉛筆袋走到一邊,示意朵拉趴下休息,說:“還好你帶著狗,不然就不是扭傷腳這么簡單了,我平時遇見野狗也要遠遠避開,不過以前在村里殺過狗,狗能聞見我身上那股味,不敢咬我的。你一個女娃娃,天黑不要獨自出門的好,危險太多,不光是野狗?!便U筆袋說完挨著朵拉坐下,掏出個什么喂朵拉,又遞了一個給我。
我摸著是洋芋,已經(jīng)冷了,才聞一下,胃里就按開關似的立刻餓起來,我忙忍著嘴中的疼大吃起來。
鉛筆袋少年老成說了很多,一直不回答我問的為什么他要殺狗這個問題,一下說我走火車路最好走邊邊,一下說我該多穿點衣服多帶點吃的,出門在外住哪里怎么住是有講究的……
我忍不住打斷他:“你確定你才十三嗎?明明懂那么多,只光說我,你不也天黑還一個人在外面野,半斤八兩,一個別說一個?!背酝暄笥髩和牦@,我又有力氣了,因為嘴里有傷,我說話有點大舌頭。
“我和你不同,我已經(jīng)出來快一年多了,經(jīng)驗比你豐富?!便U筆袋很認真地為自己辯護,說完把衣領立起來,腿攏進大衣。
我覺得鉛筆袋很有離家出走的風范,一定見過大世面,也一定給過世界無數(shù)個措手不及,立即虛心討教:“你也離家出走么,感覺怎么樣?”
山石背后有呼呼的風吹過,涌進林子里被切成一片散碎的聲響。今晚是個月牙,月光不是很亮,銀河緩緩流淌,飄出一條星星點點的閃亮,不遠不近。
鉛筆袋不說話了,眼睛似乎透過黑暗看向不知名的地方,我感覺他苦笑一下,還有點無可奈何,“那也得有家可離啊,外婆死后,家里就沒人了,我走了很久的路,要去安市找我爹媽。”鉛筆袋語氣很淡,卻夾著一種毋庸置疑。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我覺得那些有爹有媽還離家出走的人特別無知可笑,白眼狼,遲早要吃虧的。那你呢,出來干什么?”
我感覺鉛筆袋在看著我,頓時有點心虛,不好意思讓他知道我也是白眼狼中的一員,忙大聲回答:“我當然不是離家出走,我是去青坎找朵拉的?!?/p>
冷風夜露刮過,還好有床棉被。
8
我們斷斷續(xù)續(xù)聊了很多。我跟鉛筆袋說小王子和玫瑰,說“會飛的魚”和詹姆斯,說小胖子和青坎,說迪士尼和芭提雅,說海帶和黃鱔,說我在朋友圈怎么怎么受歡迎,說朵拉如何如何漂亮。
鉛筆袋則著重說他離家這一年的見聞,有的聽上去很可怕,比如他說有一回差點被人販子迷暈挖肚子賣器官去了。幸虧他從小沒坐過車,暈車的難受讓他及時醒過來,還特豪邁地吐了一車,人販子最后實在受不了叫他滾下車去吐,他吐著吐著跳進旁邊的河游出了出去。
又有一次,他在路上遇見一個又白又壯的大媽,說認識他爹媽可以帶他去找,他初出茅廬信以為真感激涕零興奮不已跟了去。半夜起來尿尿,看見又白又壯,正和一把菜刀站在床邊,他下面一驚尿了出來,熱乎乎的。逃出去才聽人說,又白又壯是會夢游的神經(jīng)病,已經(jīng)在夢里殺過好幾次人了,她這次剛剛從瘋?cè)嗽禾恿顺鰜怼?/p>
還有很多很多。
我覺得鉛筆袋上面說的經(jīng)歷有點像虛構的故事,強烈要求他說點非虛構的,他思考了老半天告訴我說也不盡是壞事,也有人會幫他給他吃的,是真心實意那種。
我并不買賬,強烈要求他再說點,他想想,哀傷地說,他一生下來就和外婆在一起,爹媽外出打工,回來過五次,通俗講,他長這么大攏共見過父母五次,每次平均不超半個月,不過爹媽會寄錢供他上學,盡管那是出走之前的事,他始終認為這就是一種偉大的愛。
“切,你傻啊,寄錢是他們的義務,那個……你不是親生的吧?”我聽不下去了,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然鉛筆袋會這么慘?
“我問過外婆,她說絕對是親生的?!便U筆袋認真地說,聲音飄忽起來,人快縮進大衣睡著了。
星星沒有剛才那會兒亮,月牙邊的云是一層薄薄的紗,慘白的月光清冷地灑了一片,山石更加素白突兀,一邊是一望無際的平坦,一邊是綿延無盡的起伏。風在這里刮得很肆意,還好我們窩在一塊巨石后,任狂風來得更猛烈些吧。
可我仍覺得冷,耳朵都快凍掉了,那些晃動搖曳的影子讓我后怕,想起那條惡狗和鉛筆袋分享的兩個故事,心開始撲通亂跳,腳又疼起來。我伸手在棉被里揉腳,屁股下面又冷又硬,想想朵拉和鉛筆袋什么都沒墊,我又很知足地縮成更小的一坨往衣領里哈氣取暖。
“你腳傷了快睡吧,有狗不用怕。”鉛筆袋最后從大衣里飄出一句,終結(jié)了今晚的談話,看來已經(jīng)睡著了。
我還是不放心,睜著眼睛捂著耳朵等天亮。我不明白別人能輕易闖的天下,輪到我怎么這么難?有的人能一夜長大,恣意活得風生水起,可我才開始就困難重重,我真的能一夜長大嗎?
一列紫色的列車“嗚嗚”鳴叫著向我駛來,湖綠色的蕾絲紗簾翻出車窗飄舞,柔軟的大床被碎花布料包裹成心形,一排可愛的絨毛玩偶坐在過道上,桌上插著新鮮的勿忘我,紫色列車在我面前停下,有人抱我上去,我說我要吃沙朗牛排,卻發(fā)現(xiàn)火車的鳴叫聲蓋過了我的聲音,并且有越來越大之勢。
我猛地掙開眼睛時,紅色身子的火車窗里亮著燈,燈光被扯成一條流線型的光帶,正急速飛過,被火車帶起的狂風拍在我臉上,不僅打破我的美夢令我睡意全無,還讓沙朗牛排化為泡影。
我難受地揉揉肚子,見鉛筆袋正用一個瓢樣的東西抬著什么朝我走來。
“你腳不方便,就在這洗洗臉,水給你用?!?/p>
大瓢似的小臉盆早已被蹂躪得凹凸不平,我伸手摸摸里面的水,忍著冰冷,痛苦地洗了把臉。不得不說,鉛筆袋真是個成熟的小大人,真是個打有準備的仗的人——紙板、棉被、臉盆、口杯和毛巾等足以說明這一點。鉛筆袋很老道地給我揉揉腳拉拉筋骨,就不怎么疼了。
反正他要去安市,鉛筆袋說可以結(jié)伴而行,剛好我也想賴著他照顧我,誰叫我腳傷了不方便呢?
目前,我很高興等到太陽出來,就是走路有點慢騰騰的,鉛筆袋也不說話,實在憋得難受,我只好想點什么說說。
“那個,你到底為什么殺狗???”想了想,我還是對這個問題無法釋懷。
“……我不想說。”鉛筆袋高冷地沉默了一會兒,見我撅著嘴默默走路,才又投了降,滿臉淳樸地說:“既然你想知道,告訴你好了?!?/p>
“我小時候,也養(yǎng)過一條狗,叫黑皮,它是我最好的伙伴,就像你和朵拉這樣好??墒峭馄挪×耍衣?lián)系不上爹媽,他們也沒寄錢回來,家里實在太窮——”
“所以你把它殺了熬湯給外婆補身體?”我猜測著打斷,不敢也無法想象細節(jié)。
“喂,你不要打斷我,不是我們,是橋頭的王伯來買。沒辦法,我們需要錢,只好賣了黑皮……”鉛筆袋痛苦地說,也不管我臉上的詫異和同情,接著說:“我是尿尿時哭的,王伯見外婆病重,給了點黑皮的骨頭湯,外婆舍不得吃,非逼著我喝……一想到黑皮變成湯讓我喝下去又尿出來,我就難受得要死,可是我沒辦法……”
這下,我有點后悔聽這個故事,努力在腦海里搜索詞匯,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鉛筆袋。
老半天我想出“岔開話題”這一招,忙問鉛筆袋另外一件事:“青山不倒,綠水長流。少俠你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行走江湖見多識廣,可曾聽過背煙囪的人?”我想活躍一下氣氛,裝模作樣文縐縐地問,小女孩問的我也想知道。
9
鉛筆袋還是很固執(zhí)地傷了會兒心才跟我說話的,可他臉上的表情有點奇怪,似乎憋了又憋,
終于開口。
“你……你是不是在撒嬌啊?”
鉛筆袋居然只憋出句欠揍的題外話,我正要說你全家才撒嬌呢,他忙火上澆油:“雖然我兩年前就輟學了,但我感覺你確實在撒嬌,你的神情像我們村里那些要奶吃的小娃娃,還有,你剛才說的好幾個成語我聽不懂。”
“你才撒嬌呢!”
我嘴硬,被一個小屁孩說穿的感覺實在不爽,裝作滿不在乎說:“你干嘛這么傻?首先,背煙囪的人不是成語好不。其次,你懂什么是撒嬌嗎你?”見鉛筆袋沒回答,我乜斜著他,“根本不是你剛才列舉的意思。”
“不要出來撒了,要撒回家去撒?!便U筆袋并不被我打斷,固執(zhí)己見。
“我離開我爹媽,就是不跟他們?nèi)隽?。而你去找你爹媽,就是想跟他們?nèi)?。再說了,我覺得這個世界是寵著我的,我偏要出來撒,我什么都不怕!”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說:“實在不行,我對你撒可以不?你就是世界可以不?”
“哈哈哈……”
鉛筆袋用一陣夸張的笑聲代替了他的回答,笑完后也不反駁我,只說:“你說反了,一年級那會兒我見同桌玩溜溜球,心里一直想要,回家后我拼命給外婆捶背,就聽外婆笑瞇瞇跟鄰居說,這孩子跟我撒嬌呢,等外婆問我想要什么時,我假裝她猜錯了,什么都不要,其實我很想要?!便U筆袋露著虎牙沾沾自喜,自我感覺還挺良好,繼續(xù)說:“我才離家出走時,沿著火車路走到一個地方,那里正在趕集,好多吃的,我餓極了,去幫一位大嬸搬桌子提水,眼巴巴等她給點吃的,可守了一天,她什么都不問,還把我轟走,我聽見她跟別人說我死皮賴臉杵著想吃白食。從那時起,我懂了點什么,但又說不來,不過這是我這輩子唯一撒過的兩回嬌?!?/p>
“哈哈哈……”
這回換我夸張地笑了,笑完我還嗤之以鼻,也用一種老道的口氣嘲笑鉛筆袋說:“你才完全說反了,你這也叫撒嬌?簡直是我平生見過最低級的版本了,你根本就沒撒過嬌?!?/p>
“是真的……如果這都不是,我真沒見過別的了?!便U筆袋如實交待,又有點不甘心,“那你是怎么撒的?不然你撒個我看看。”
“好啊,免費示范,學走不謝?!蔽彝炱鹦渥樱姓惺肿尪淅^來,指著朵拉說:“這是我媽?!蔽仪迩迳ぷ樱骸按虮确秸f?!?/p>
鉛筆袋忙認真地看。
我醞釀一下情緒,眨巴著眼看向朵拉,眉眼彎彎,揚著甜美的笑,柔著聲音乖兮兮說:“媽,我最最可愛漂亮溫柔善良的好媽媽媽媽媽,我餓了?!蔽艺0椭劬?,推進攻勢:“媽,你都不知道,昨天班會老師讓說最難忘的事,我說了你給我過生日吃牛排那次,好感動啊,大家都說我有一個好媽媽媽媽媽?!蔽覔溥^去抱住朵拉的頭不停地蹭,邊蹭邊晃:“漂亮媽媽可愛媽媽好媽媽媽媽媽,我想要 ……”
朵拉顯然被我雷到了,也有可能是惡心到了或者嚇到了,配合我表演完畢,一溜煙跑得老遠,我得意得很,卻見鉛筆袋眼睛紅紅的。
“原來,原來有媽媽是這樣的……”鉛筆袋低聲喃喃,不知被觸動了哪根神經(jīng),嚎啕大哭起來。
“哎,你別見甜思苦啊,我們吵起架來也很兇的!”
我忙說別哭別哭,等他嚎得差不多了,繼續(xù)岔開話題跟他說昨天遇見小女孩的事。所幸鉛筆袋不哭了,好好聽著,眉頭皺到一起,眼睛動個不停。
“如果是指人的話……哦!”鉛筆袋吸著鼻子“哦”了聲就不說話了,急得我心癢,沒等我催促,他緊接著說:“在到青坎很久之前,我跟那些犁地的坐在一起歇氣,聽他們提過‘背煙囪的狗日和‘背煙囪的雜種,你別思索,這兩個是一個意思,指人。在青坎這片特別多,是說那些偽裝成攝影藝術家的城里人?!?/p>
鉛筆袋說到這里看著前面停了下來,這回不是他想賣關子故意停頓,而是一條隧道橫陳著阻擋了我們的去路。
青山中間被搗出個洞,我看著害怕怕的,像妖怪那黑漆漆張著的血盆大口。而樸實單純的鉛筆袋居然覺得像大山母親的眼睛,我無法理解他的審美,深深為他的前途擔憂。
才出了隧道,就有一列火車呼呼駛來,我們趕忙退到邊邊,巨大的轟隆聲拔地而起,近在耳邊,帶著一種撲面而來的顫動。
我看見無數(shù)個窗口一掠而過,每個窗邊都有人,看不清他們的臉。說不定火車上坐著的,都是鉛筆袋現(xiàn)在正找的人吧。
鉛筆袋也不傷心了,等火車走遠后,接著山那頭的話說:“那些偽裝成攝影藝術家的城里人,其實是沒良心的人販子,晃蕩在山野村子里,盯準那些沒人管的留守兒和跑遠玩的小孩,用零食玩具把孩子迷走,他們會把綁孩子的工具裝在長長的黑包里背著,看著像生火用的煙囪?!便U筆袋說完扭頭看看四周的群山,應該是想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此刻有沒有這樣的人。
然而并沒有。
我知道鉛筆袋形容的是什么,不就是支架收納包嘛,那確實是掩人耳目的好工具,遠看細長細長的。
我覺得,昨天遇見的小女孩肯定見過這些壞人,沒準還遭遇過什么,幸虧狼外婆發(fā)現(xiàn)得早,及時阻止了一場悲劇,難怪狼外婆看誰都充滿敵意,惡狠狠的。
忽然,我聽見了一個在這種荒郊野外很難聽見的聲音,我又認真辨別了一會兒,果真是吉他聲,彈什么我聽不出來。我和鉛筆袋對望一眼,尋著聲音朝前走去,氣氛有點緊張,我們都沉默著,特別是朵拉,耳朵又往前傾了,一直用鼻子在嗅什么,倒是沒亂叫。
拐過山彎,我們放眼望去,目所能及的盡頭,躺著一個包,黑黑的,長長的。
10
在不斷靠近這個黑色長包的過程中,我思想開了個煞風景的小差——我爹媽此時會在哪兒找我呢?但我才想了個開頭,注意力就被打斷了 ——
“我曾經(jīng)毀了我的一切,只想永遠地離開
我曾經(jīng)問遍整個世界,從來沒得到答案 ……”
這次,除了吉他聲伴奏,還傳來人唱歌的聲音,朵拉立即毫不留情地狂叫起來,可那聲音仍不為所動繼續(xù)著。
我們走過去,用腳踢了踢那個黑色的包,空的。站在路邊,鉛筆袋眼尖地指著火車路邊的溝里,說:“在那呢?!?/p>
我伸長脖子,終于看見一個……人。
我們仗著朵拉渾厚的吠叫聲和尖利的牙齒,又靠近幾步。具體說來,溝里的人此時正烤著暖暖的陽光,仰臥在一堆落葉里,手里撥動吉他,閉著眼睛戴著耳機忘情地哼著歌——
“曾與我同行,消失在風里的身影……”
溝里的人唱得很投入,好一副與世隔絕的樣子。
“看嘛,這種小子被害是分分鐘的事?!甭犃艘粫?,鉛筆袋同情著總結(jié)。
“切,萬一這小子是害人的人呢?他這么囂張,很有嫌疑?!蔽艺归_福爾摩斯式的想象:“我們待會兒留心點,這小子又背黑包又裝得藝術家似的,沒準是那個‘背煙囪的狗日?!蔽夜麛喾治龅剑查g覺得自己顛沛流離幾天,還有如此縝密的思維,果然成長了許多。
我、朵拉、鉛筆袋并肩站在溝上對溝里的吉他小子評頭論足,當然,我們叫他小子不完全是出于“戰(zhàn)略上藐視戰(zhàn)術上重視”的考慮,而是這人確實年紀不大,可能比我小,但絕對比鉛筆袋大,看著細皮嫩肉的,尤其那張臉,有點小帥小帥的清秀,手指在吉他弦上飛舞。
“就讓永恒時間刻下你的模樣
那一剎那刺青蔓延在胸膛
就讓永恒時間承載你的目光”
我們又聽了一會兒,鉛筆袋問我歌詞說個什么意思,我告訴他理解成一種不疼說疼的感覺應該就對了,鉛筆袋想了想,惋惜說:“這人出來當‘背煙囪的雜種可惜了?!?/p>
于是,我們邊聽邊嘀嘀咕咕了一陣,溝里的小子終于發(fā)覺有一片陰影擋住了他的陽光,睜開眼睛的瞬間被我們?nèi)齻€嚇得手里一抖彈出一陣長長的顫音,立馬拔下耳機跳起來:“你們誰啊,大白天簡直要嚇死人了!”
“那你又誰啊,這不是你家,來去自由。”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吉他小子說。
“兩個小屁孩還挺沖的,哥不計較你們的無禮冒犯?!奔∽诱f完清清嗓子站起來,一步從溝里跨上來,長腿長手的一下比我們?nèi)齻€高出一大截,有點壓迫人的感覺。
“請盡情和我們計較?!蔽艺f。
“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詻_?”鉛筆袋說。
我們同時回答,一前一后很默契。
“什么為什么?這是個可笑的問題?!奔∽诱f著眼神一瞇,擠出個高低眉,學著電視劇男主人痞痞的樣子不無自戀地說:“未來十年,請記住蘇華年這個名字,將會雄踞整個華語樂壇,而我,正是蘇華年其人?!?/p>
我們決定不理這個瘋子,一起往前走,還是抓緊時間趕路實在。
吉他小子慌了,趕忙背上吉他拿好東西追上來,“兩位酷酷的弟弟妹妹、可愛的小狗狗,哥正好好問路呢,是不是哪里嚇到你們了,別怕別怕,哥不是壞人?!?/p>
“這人不簡單,懂得怎么跟陌生人撒嬌,你學著點以后備用。”我側(cè)身對鉛筆袋耳語到,依舊不理吉他小子。
“我九八年的,外形看著應該比你們大些,如果猜錯了,我當你們的小弟弟怎么樣?”
鉛筆袋一下被逗笑了,這一笑馬上把高冷的立場戳出個洞,我沒好氣地看著停下來的鉛筆袋,只聽他正好聲好氣地介紹說自己是零三年的,不敢自稱哥。鉛筆袋說完還笑著指我和朵拉,一起和吉他小子走了過來。
我悶聲不出氣地走,不想和他們說話。
“大哥,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鉛筆袋憨憨地問,我聽著著實別扭,他都沒叫過我大姐呢。
“我要去安市參加下個月的選秀比賽,要是能進前三,我就可以去參加好聲音,我一定能贏的,但我爺爺老反對,所以我先逃了出來?!奔∽又彼卣f。
“那你也是離家出走的?!蔽胰滩蛔〗幼?,目的是想提醒鉛筆袋此人正是他討厭的白眼狼中的一員。
“不全算吧,我是為了追求夢想出來的,再不走我就要發(fā)霉了?!奔∽诱f,“爺爺一天到晚打擊我反對我,非讓我好好念書不可,奶奶只會給我錢,太沒勁了。”吉他小子撇撇嘴,繼續(xù)說:“要不是在汽車站被偷了錢,我早到安市了?!?/p>
“太巧了,我們都是去安市的,可以一起?!便U筆袋高興地說。
“前三就可以參加好聲音,那全國得多少人參加?。俊蔽乙宦犑呛寐曇?,頓時有點肅然起敬,便問。
只見吉他小子臉紅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是省里的好聲音,我沒忍住,“切”了一聲,但我沒惡意啊。
還好吉他小子不尷尬,掏出瓶什么邊走邊涂,看我盯著他,忙說:“妹子要不要擦點防曬霜啊?紫外線對皮膚傷害大,尤其我這種立志當明星的,得細心呵護?!奔∽诱f完又掏鴨舌帽戴上。
“算了,你還是給他涂點吧。”我存心挖苦,指著鉛筆袋說,把鉛筆袋嚇得連連拒絕,小黑臉都被逼紅了。
于是,我只好把話頭指回吉他小子:“我們叫你‘華仔怎么樣?劉德華你認識的嘛,天王級別,你不是要進軍娛樂圈嘛,這稱呼飽含了我們美好的祝愿,祝你早日成王?!蔽艺f。
我的贊美很受用,吉他小子欣然接受了“華仔”這一稱呼。我們?nèi)A仔華仔叫著,他高興極了,話也變多了。他說他是高三的,很多女生都喜歡他。我和鉛筆袋取笑他沒畢業(yè)就出來野,喜歡他的女生肯定是那種高度近視的。
“你們別看這樣,我文憑在明星里算高的了,何況做明星長得好看就行,學歷太高是浪費,所以我不打算念了,直接去闖蕩?!比A仔口吻很輕松。
“不念多可惜,你要珍惜機會,別讓親人擔心?!便U筆袋認真的勸導讓我和華仔大笑起來。
接下來我們分別介紹各自的情況,我仍然堅持說我是來找狗的,華仔聽完鉛筆袋的自述后,從包里掏了件耐克衛(wèi)衣送給他,說冬天幾個月后就到了,提前贊助一下。我不甘示弱,可身上實在沒什么能送的,想來想去,我只能把充電寶當成一百塊錢送給鉛筆袋。
華仔說他早上要練歌,還差兩首,于是彈著吉他給我們唱了四五首,堵都堵不住。我們隨便聽著,全當帶了個大型 MP3。
時近午飯,我們又餓又渴,鉛筆袋的冷洋芋也吃沒了,提議說去山上弄吃的,華仔堅決同意,于是我們滑下高高的火車路,朝林子走去。
11
遠處的山被炸得禿了一半,想象下,有個清新無比綠意盈盈的蛋糕被貪婪的吃貨偷襲了大半,僅剩下又丑又猙獰的一小塊,就能體會我形容的樣子有多丑了。由于太遠,我們不可能走到那里去覓食,我指著那問鉛筆袋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放任壞人把綠山炸得那么難看,鉛筆袋告訴我那叫開山石,得把石頭炸出來蓋房子,確實可惜了。
路有點難走,涉及到穿越樹林爬坡下坎。華仔戴上口罩以免樹枝劃傷臉影響了他的顏值,朵拉身手矯健跑在前面開路。
我腳還有點疼,加上又是女孩子,鉛筆袋和華仔沒讓我干體力活,我只用負責在鉛筆袋選好的窩點蹲守他們從各處搜羅來的洋芋紅薯豆子野果這些雜物,很多據(jù)鉛筆袋說能吃的物體,我都沒見過,也不知道吃了會不會死人。
遠處的高壓電線被一個個巨型鐵桿架在大山上空橫過,有點像變形金剛里那些肩寬腰窄的機器人,我突然希望出現(xiàn)點什么,但半小時過去了,什么也沒出現(xiàn)。
“你守好不要給朵拉吃生洋芋,狗吃了生洋芋會中毒的?!便U筆袋見朵拉正在悄悄進攻一個生洋芋,忙搶了洋芋叮囑我說,又從地上那捆樹枝似的東西里挑出一根遞給我,說:“這是青玉米桿,你剔了外面那層嚼汁吃,用啃甘蔗的方法,這里暫時找不到能喝的水,先解解渴?!便U筆袋說著也嚼起一根,華仔長相斯文吃相殘忍,已經(jīng)啃掉兩根了。
天很熱,華仔裹得像裝在套子里的人,鉛筆袋脫掉臟大衣,里面穿著件小校服,麻利地從林子里找來枯枝,搗鼓點松毛開始籠火,非常獨立地為大家服務。華仔此間給我們唱了幾首英文歌,唱完從他那個鉚著很多釘?shù)陌锓鰩讉€瓶瓶罐罐。
“那是什么???”鉛筆袋一邊籠火一邊問,以為華仔帶了好吃的佐料。
“這可是好東西,一小瓶就好幾千塊錢呢。”華仔邊說邊摳出一小坨放到個碗似的容器里。
“這么貴啊,吃一小坨可以抵幾天呢?”鉛筆袋天真地問。
我哈哈大笑,忍不住告訴鉛筆袋那是用來敷臉的不是吃的。華仔嘿嘿一笑,撇下一切去找水了。
等鉛筆袋把洋芋紅薯扔進火堆后,我問他有沒有掌握點撒嬌的要領?說真的,我很惦記之前那場表演。
“我承認,你是撒嬌高手,但我學不來,也不學了?!便U筆袋決定投降,去找棍子來翻火堆里的食物。
我望著頭頂?shù)臉淙~,葉子們擺著小身子搖頭晃腦的,鳥正躲在看不見的地方叫,襯著遠處偶爾路過的火車鳴笛聲。
我覺得很有點無聊,眼光一掃,看見華仔放在旁邊的容器,忙呼喚鉛筆袋過來當幫兇,用樹枝往那坨面膜膏底下戳出個小洞,抓了把細土摻進去,再把白花花的膏涂抹著蓋好。
鉛筆袋問我這樣做會不會死人,我說不會,華仔就回來了。我咯咯壞笑,鉛筆袋的小黑臉又被逼紅了,通知大家洋芋已熟,可以吃了。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焦黃燒洋芋的香味,簡直要饞瘋?cè)肆?,朵拉也瞪大眼睛圍坐過來,大家七手八腳地開吃。鉛筆袋燒的洋芋真香,技術絕對比火車站大媽強。
由于人多力量大,我們把預備吃兩頓的洋芋紅薯一頓吃光,撐得走不動路,只好休息休息再燒一回又啟程。我和朵拉靠在樹邊歇氣,聽見對面的華仔說:“看看這大山里的天然水就是不一樣,面膜都被我調(diào)成金黃色了,效果肯定好 ……”
我拒絕了華仔的盛情邀請,鉛筆袋沒逃過,只好任由華仔涂弄。我昨晚沒睡好,也沒興趣看兩個男人敷面膜,被風聲和鳥叫聲一染耳,就睡著了。
我看見我媽不停地在我眼前咬著嘴皮搓著手從客廳跳到陽臺,再從陽臺跳到書房,我爹從外面沖進來,說還是沒消息,我媽一下癱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我剛想沖過上去扶她,就見一條野狗朝我撲了過來,一口咬住我的脖子。
我被搖醒,睜開眼看見藍天和華仔,我腦子還有點懵,聽他的聲音似乎還很遠。
“醒醒醒醒,妹子你想不想吃燒雞?。俊比A仔重復著問。
只見鉛筆袋氣急敗壞地往一邊的林子里沖出來,嚷嚷說別聽華仔的,沒有雞。
“那邊有家人養(yǎng)的雞很多,逮一只不會 ——”
“不準?!便U筆袋大聲制止:“我們不能偷人家東西?!?/p>
我徹底從夢魘中掙脫出來,看看鉛筆袋和華仔,他倆臉上的面膜已經(jīng)洗掉了,地上堆著洋芋,看來又挖了些回來。
他倆此時正在為一只雞爭論,華仔主張偷只雞來燒,吃點葷的,鉛筆袋堅決不同意,人家養(yǎng)點東西不容易,所以華仔才來拼命說服我跟他沆瀣一氣。
雖然我確實想吃點比洋芋紅薯好吃的,但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肯定要堅決擁護鉛筆袋的決定,堅決抵制華仔的誘惑,所以我義正言辭地說:我不吃雞。
華仔沒法,生著氣收拾東西準備不和我們這兩個沒出息的膽小鬼同路。我們決定隨他的便,愛走就走,最好不要再遇上。
12
也就這會兒,我們看見對面山路上站著個小女孩,灰不溜秋的裙子破水泥袋似的,正看著我們呢。
那肯定是狼外婆的小女孩,我脫口喊。小女孩明顯也認出了我,卻一溜煙朝火車路跑去,也不等我打個招呼。
我們奇怪,莫名其妙的。過了幾分鐘,華仔才想起他還負氣在身,面子上有點過不去,只好慢騰騰扛起吉他,見我們真沒挽留他的意思,頭發(fā)甩甩朝火車路走去。
我和鉛筆袋包里有糧心不慌,又把火堆里的洋芋全部翻出來裝好才上路的。因為之前攢足了精神頭,我們走得很快,才一會兒就看見前方的華仔,轉(zhuǎn)過個彎,又看見華仔前方的小女孩。
“那個小女娃娃要去哪里啊?”鉛筆袋問。
我怎么可能知道,提議追上前去問問看,鉛筆袋贊同。我們帶著朵拉很快超過華仔往前直追。華仔一直緊緊跟在后面,我們故意加快速度試探了下,仍沒能甩掉華仔,看來他還是想和我們同路的。
朵拉叫喚了兩聲,我們已經(jīng)追上小女孩了,看她挺累的樣子,我立馬掏個洋芋塞給她。
“贈梨之恩當洋芋相報,快吃把,才燒不久的,我這還有很多。”我自豪地說。
小女孩接過洋芋,“姐姐,你們要去哪兒?”小女孩只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緊緊黏在朵拉身上,即便是現(xiàn)在正跟我說話呢,滴溜溜的小眼睛也只顧盯著朵拉看。
“正想問你呢,我們?nèi)グ彩?,你呢?”鉛筆袋問完,打量了小女孩好幾眼,繼續(xù)說,“你年紀太小,不適合亂跑。”
“我只是樣子小,其實已經(jīng)十歲了?!毙∨⒄J真糾正,說著為了證明自己不小,努力把背挺直,揚著脖子:“我要去安市找我爹?!?/p>
小女孩的聲音軟糯糯甜兮兮,話和樣子都惹得我們心頭一振,我們的激動再次升級——太好了,又遇見個同路的。
我不改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風范,追問了好幾個問題,原來狼外婆是她奶奶,小女孩說她從小和奶奶一起生活,沒見過媽媽,媽媽在她還吃奶的時候死了。小女孩的爹一直哄小女孩說他是背煙囪的人,專門打壞人的,所以不能天天在家陪她,要保衛(wèi)地球。小女孩信以為真,但半個月前她終于知道了,哪兒是什么背煙囪打壞人保衛(wèi)地球,她爹在安市一家搬運公司打工,就在火車站附近。
“我爹是背煙囪的人,我要去找他。奶奶說我媽已經(jīng)變成天上那顆最亮的星星了,我要指給我爹看?!毙∨⒋嗌卣f,已經(jīng)開始吃第二個洋芋了。
而我也不干了,轉(zhuǎn)身叉著腰瞪住鉛筆袋:“鉛筆袋,你吹牛!背煙囪的人才不是你說的那種。”
“不……我沒有,我我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嘛?!便U筆袋生怕大家誤會,極力解釋,小黑臉又被逼紅了,只能委屈地看著前方。
突然,鉛筆袋指著前方乍呼呼叫我們看。
抬眼望去,拔地而起的高樓密密麻麻扎堆在不遠處,背景是酒紅色的天空,幾條棉絮云飄飄揚揚散去,帶著荼蘼的氣息。我仿佛聽見無數(shù)個聲音向我奔涌而來,車水馬龍,帶著永無寧日的喧鬧。
是了,那是安市。
晚霞把我們的影子拉得斜長斜長,夕陽低低掛在鐵軌盡頭,招搖而安詳,讓人有追得著的感覺。天空嫣紅著柔美著潔凈著,無限美好,等待夜幕披上星光。我們看得入迷,愈發(fā)覺得安市神秘而新奇,承載著我們的無邊向往和幸福。
“咳咳,那個……其實說老實話,我也是來找爹媽的?!闭斘覀兂两诿谰袄飼r,站在最后頭的華仔支支吾吾。
見我們都看向他,他忙詳細說:“他們不管我好多年了,我一直跟爺爺奶奶住,我來安市的主要目的是參加選秀比賽,獲個獎去參加好聲音。次要目的是找爹媽?!?/p>
“你確定不是為了加入我們故意捏造的說法?”我懷疑著問。
“肯定不是哄你們的,但找不找無所謂了,只是順便,我要參加比賽,當歌星。”華仔堅決的樣子,真是個做夢沒醒的屁孩子。
因為接近安市,路邊漸漸熱鬧起來,很多岔路被開辟出去,四通八達的樣子。我們不知道往哪條更接近正確,頓時有點犯難。這個時候,華仔突然蹲在路邊哭了起來,他邊哭邊望著安市的高樓,說:“其實,當歌星也沒什么意思,我爹我媽又聽不見看不見?!?/p>
“不怕,只要粉絲和美女看得見聽得見就行了。”我忍不住調(diào)侃起他來。
華仔卻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像是再也不想唱歌了。小女孩走過去要勸他的樣子,動動嘴一句話也沒說,只背起了他的吉他。
13
已經(jīng)沒有了山路,有高樓和高樓之上閃閃爍爍的燈,人漸漸華麗起來,大家突然不說話了。我覺得,他們肯定是感到了同這種華麗的格格不入。而我,知道了我和朵拉的離家出走就要結(jié)束了。
路過一盞路燈,我抓緊時間跟鉛筆袋要 QQ微信電話號碼,鉛筆袋說他都沒有。我無奈著想了想,索性掏碎花筆記本寫了我的微信名塞給他,說等他找到爹媽有手機后,聯(lián)系我。
車和人都很多,我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到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廣場,最中間那座象征著安市的地標性雕塑很顯眼。廣場上一堆一堆的人,一堆一堆的喧囂和一堆一堆熱烘烘的汗臭。霓虹像霞光一樣涌起,惹得朵拉興奮得直打哆嗦,我想它是嗅見了它喜歡的牛排的味道了。
小女孩跟著興奮了起來,朝人堆中一個粗矮的男人跑去。那男人穿著一件胸前寫著“搬家公司”的藍衣服,同旁邊的廣場舞比起來,看上去無所事事。我正要拉小女孩,卻聽她喊了聲“爸爸”,“砰”的一聲砸進了男人的懷抱,那男人看上去很沮喪,但還是把她一把抱起來背在背上。
我終于見到大名鼎鼎的背煙囪的男人了,很奇怪,我怎么一點都不緊張。
一扭頭,我看見華仔的眼淚又要下來了,我以為他是被小女孩感動了,正想加入他的感動,卻被他直接無視。老天,我發(fā)誓!雕塑下邊那個唱著打死我都不愿聽一句的山歌的女人,就是他媽。他媽黑黑的,我確定比雕塑的影子還黑。山歌驟然而止,華仔拉過他媽,泣不成聲。
他媽在我眼中,一下白了起來。
我和鉛筆袋面面相覷,正要說怎么了,便聽見有人喊著“小黑皮”沖了過來,緊接著鉛筆袋被兩個大人緊緊擁住。我看見他的頭被兩雙大手搖來搖去,像支就要被掰斷的鉛筆。他幸福洶涌的小黑臉上還不忘沖我翻起一朵意外驚喜的小浪花:“嘿嘿,這是我爹我媽。”
我忙遠遠避開,以免他們的興奮誤傷了我。這個時候,我看見一束光打在他們一家三口身上,廣場變成了舞臺,所有人涌了過來,鉛筆袋變身男主角,我忍不住沖他喊了聲:“黑皮!”
一陣嗡嗡的議論聲——他們怎么都來了。
遠處的月亮正斜斜升起,川流不息的車河里漸次亮起一束束流螢,呼嘯的風從四面八方匯集來,又奔涌去。原來,所有的愛都被火車帶到這里了。
我目光灼灼,迎面望著這個世界。
轉(zhuǎn)身,我看見我媽領著好多人瘋了般從廣場那頭沖過來,邊跑嘴里還邊喊什么。我沒忍住,眼眶一下紅了,再也不覺得我媽煩和怕,拔腿朝她迎上去。
明暗交替的路上,全是我的聲音——
“我媽,我爹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