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鳴
一
我舅舅馬二和尚死于一九八九年冬天。我舅舅死的前兩天,狼谷口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雪花鋪天蓋地,整整一天一夜,像滿世界被白色的輕盈的羽毛填充了,飄飄揚揚,把個偌大的狼谷口下成了一只白色的巨鳥。冷氣瞬間包圍了村子,舅舅家后院茅坑里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凌,就連堂屋木架子上的酸菜缸,也凍裂了。我舅舅馬二和尚蜷在炕上,透過糊滿眼屎的眼睛和窗戶紙破開的小洞,看著院子里半尺余深的積雪,他蠟黃色的臉上浮出一絲奇怪的笑。
火盆里的火燒得很旺,外婆坐在炕上縫補舊衣裳,邊縫邊抹眼淚,說:“兒,你每回一鉆山,我這心……就跟著抖哩?!?/p>
馬二和尚摸了摸剃得烏青的頭皮,從火盆里扒拉出一顆燒得焦黑的洋芋,在手里顛著剝了皮,咬一口在嘴里邊吸溜邊嚼,卻正眼也不瞧外婆一眼。對于外婆的好意,舅舅理解成一種虛偽,或者別的什么,總之他那歪瓜裂棗似的禿腦袋還想不出來。早在外爺死后,舅舅就不太跟外婆說話,只有趕上特殊的時候,比如,舅舅心情很好。
外婆嘆了口氣,接著說:“莫去了,過了冬,我就托人給你尋媳婦呀……”
我舅舅哼了一聲。
外婆說:“我豁出老臉去,也不能讓你們家斷了根……”
我舅舅冷笑一聲,說:“豁出老臉?不是早就豁出去了么?”舅舅看到外婆臉色很難看了,這正是他想看到的情形。但接著,他又開始規(guī)勸外婆:“你該吃吃,該喝喝,我的事,你就莫管?!?/p>
外婆嘆了口氣。
舅舅抽完一鍋旱煙,把煙鍋在梨木炕邊上磕了磕,又用一根火柴棍慢吞吞地剔牙。他把剔出的一個黃色飯渣子在手指上捻了捻,又在鼻子上嗅嗅,剛要放進嘴里,突然想了想,就嗖地彈了出去。接著,他又用那根火柴伸進煙鍋里剜出黑糊糊的煙屎,抹在火盆邊上,眼睛透過骯臟的窗玻璃,看著窗外悠遠的山頭自言自語:“這日子,打山才好哩?!?/p>
外婆二話不說,從門扇后頭抽出一把篾刀,把墻上掛著的獵槍取下來,砰地往杉木槍托上砍下去。舅舅見狀,倏忽從炕上跳下來,一把拉住外婆的手,眼睛一瞪,吼:“你這是干啥?”
外婆坐在炕沿上,喘著粗氣,目光瞅向院子外那蒼茫的群山,喃喃地說:“你啥時候才能有個正經(jīng)呢?”
舅舅沒有說話,抱起那桿老槍,用袖子擦起來。
外婆說:“前幾年說去新疆,說要娶媳婦過日子,結(jié)果呢?一分錢沒拿回來,倒抱了一窩狗!”外婆說著,又要抬起胳膊,拿篾刀去砸獵槍。
舅舅突然一把抓住她鷹爪似的老手,喊道:“干啥!”
“咋,沒了槍,你就活不成了?”外婆喘著粗氣,看到舅舅眼窩里透出某種陰冷而堅硬的東西,眼睛不敢往他臉上看了,一時就沒了話。外婆躲閃著舅舅尖銳的眼神,緩和了聲調(diào),說:“聽說,咱這里地下,埋著好些個金子哩,不多久,政府就派人來辦礦了。到時候,我托人給你在礦上尋個工呀?!?/p>
舅舅低頭不語。多年以來,這是他心情最好的一天,也是他和外婆說話最多的一天。自從我外爺出事以后,十五六年的時間里,舅舅和外婆所說的話攏共加起來,也沒有今天說的多。本來,他今天心情格外地好。
我外婆起身去做飯。所謂的飯,就是燒熟的洋芋,外加一罐油茶。我外婆從地窖里去挑洋芋,不是所有的洋芋都適合當飯來吃。外婆挑洋芋的經(jīng)驗是,個大,皮皸,模樣周正。洋芋皮皸裂,是因為里面含粉兒多,粉兒就是淀粉,吃了管飽,胃不泛酸。我舅舅從炕柜里取出一只碗,碗里盛著炒好的油面。我舅舅把茶罐子煨在火上,滴入幾滴清油,待油冒煙,就把早已準備好的茶葉下進茶罐子里,用茶棍快速翻攪。茶葉在歡快的刺啦聲中,瞬間由烏青變成金黃。舅舅在茶罐里添上水,同時用筷子蘸一些油面加進去。等水滾了起來,舅舅拎起茶罐把油茶糊糊沏進兩只舊瓷茶杯里,油茶就能吃了。這油茶黏稠如粥,再就上幾顆洋芋,就是外婆家冬天里的一頓飯。
狼谷口的冬天奇冷。冬天一來,大雪封山,口里的人幾乎兩三個月沒法出門。沒法出門的狼谷口人像冬眠一樣,把土炕燒熱,就在這炕上睡過整整一個冬季。等待春天來了,積雪融化,才開始新一年的勞作。我舅舅是狼谷口唯一一個在冬天的深山出沒的人。舅舅吃罷飯,披上我外爺留下的那件破皮襖,站在院子里伸個懶腰,說:“嗬,好大的雪喲!”他從屋梁上解下一塊豬肉,給后院的四條大狗喂了食,就牽著它們出門了。肉是前幾日剛殺的豬,狼谷口人看見冰凌就殺豬,豬肉掛在房梁上,凍成了冰疙瘩,卻不生蛆。狗們吃慣了肉,卻也機靈得很,先叼著肉躲在旮旯里,用嘴哈氣,用舌頭舔,待冰凌化了,就是一頓美餐。
舅舅臨走前站在門外,說:“娘,你給烙幾張餅呀?!?/p>
外婆說:“你當真要去?”
“明日動身?!?/p>
外婆不再說什么,嘆口氣進了廚房。
舅舅牽著四條大狗走在狼谷口的山路上。狗們興奮得撒著歡兒,而我的舅舅,也吹起了口哨。狼谷口的群山被雪吞沒了,空氣里散發(fā)著雪的味道,潮乎乎地打在臉上,疼,但受活。我舅舅喜歡這種受活,每當鉆山的時候,就有一種焦灼的興奮,讓他感到痛苦又快樂。這種興奮來源于身體,也來源于內(nèi)心,若弱柳拂面,如耳邊哈著熱氣的竊竊私語,如一條冰凍的溪流解凍,當春天第一縷陽光溫潤地撲面而來,冰瞬間化成水。這種快樂的水在舅舅的身體里歡快地流淌,發(fā)出潺潺的聲響,受活勁兒就在這流淌的聲響里。
因為常年鉆山,這冰天雪地的山路對舅舅來說,根本不值一提。他踩著積雪,腳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越走越活絡(luò),越走越輕快。他從谷口一直繞到山梁上,走了約莫一個鐘頭,就翻過山梁,進了一道深山溝。這道溝兩頭尖尖,當中寬,像片柳葉,又像女人的褲襠,所以狼谷口人叫它寡婦溝。溝腦里有一口水泉,水泉上頭是石頭崖,崖邊的樹比別處茂密得多,幽深而高大。水泉此時汩汩地順著溝往外淌著水,水里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熳呓獣r,舅舅放緩了腳步。遠遠地,他突然看到水泉周圍有無數(shù)碩大的腳印,這腳印足有一尺來長,比大馬瞎熊的腳瘦,但比人的長。腳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格外扎眼,舅舅吸了一口冷氣,感覺渾身被凍住了。幾條大狗也發(fā)現(xiàn)了那些奇怪腳印,早已狂奔過去,循著腳印追了出去。
舅舅臉上立刻露出了滿意的笑,這笑中帶著詭異,讓他的臉看起來好像一具日久年深的尸體。果然是它!舅舅舒了口氣,坐在泉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點起一鍋煙來吸。昨天夜里,他就聽到了那個聲音,這聲音悠遠而悲愴。舅舅立刻就知道,時隔十幾年,它終于出現(xiàn)了。在這之前,舅舅一直以為它已經(jīng)死了,消失了,或者去了別的地方。前兩天舅舅還在想,今年要不要去鉆山呢?這十幾年來,他每次滿懷希望而去,卻屢屢失望而歸。他幾乎絕望了,感覺到身體里漸漸塌出一個巨大的黑洞,洞里水草豐茂,但卻讓他透不過氣。他一直有一種預(yù)感,那個聲音遲早要出現(xiàn),毋庸置疑??墒?,過去的十幾年,焦灼的等待讓他希望的火焰逐漸燃盡。它就像消失了一樣,十幾年杳無音訊。舅舅有時候也開始懷疑,那個東西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過?會不會是幻聽,一種先天遺傳而來的,神秘又古老的幻聽?在這十幾年里,他一直充滿疑惑。他日日側(cè)耳傾聽,夜夜半睡半醒,十幾年如一日,幾乎要絕望了。在這場大雪還沒來的時候,舅舅感覺如果它還不來,他就要死了。他看到自己干癟的肚皮在逐漸萎縮,眼珠子也逐漸變成了暗黃色,舅舅知道,這是死亡的征兆。那個聲音讓他興奮,讓他感到踏實祥和。就在他要放棄的時候,它居然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了。舅舅昨天聽到它時,曾興奮得差點大叫起來,躺在炕上豎著耳朵一宿沒有合眼,現(xiàn)在他的雙眼有些發(fā)紅,但是眼睛卻閃著亮光。它來了,它終于來了!
舅舅雙唇顫抖,細碎的雪花凝結(jié)成碎冰從他雜草般的胡子中間落下來,悄然無聲地落進雪地。他握著槍的手也開始顫抖,但這并不是冷,相反,他滿面紅光,腹內(nèi)一股復(fù)蘇的熱情在升騰。他趴在地上,像條老狗一樣吸著鼻子,對著那腳印使勁地嗅。腳印里帶著冰雪的氣息,還有些微的腥臊。他伸出手指去觸摸那腳印上的雪泥,一股冰冷的感覺好像觸電一樣讓他渾身一緊。他把沾了雪泥的指頭伸進嘴里,用舌尖上千千萬萬觸角般的味蕾去撫摸那些冰冷的泥土,他嘗到了鐵銹的味道,嘗到了雪的味道和泥土的味道。
但,它是誰?舅舅并不知道。他只能憑著眼前碩大的腳印和那深夜里凄厲的長嘯去揣測,去想象。在過去的許多年里,它曾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在舅舅的夢里。舅舅覺得它至少有一對碩大的獠牙,它通身的毛烏黑而柔軟,但沾滿土灰、柴草、垢甲和屎尿。它至少得有一丈高,三尺寬,兩腳直立,像個野人。它來去無蹤,身手麻利,無所不在。它更善于潛伏,潛伏在狼谷口的每一寸土地上,潛伏在荒草堆里,矮樹叢中,山崖上的犄角旮旯,以及任何一個舅舅能想到的地方。舅舅覺得,十幾年來,它一直在暗中窺視著他,就連在新疆的那兩年,它也始終在他身后的某個暗處,用陰冷而神秘的目光瞅著他的脊背和后腦勺。它是無所不在的,并且,它一定是善于跳躍和飛翔。它的巨大的腳掌一步能跨出一丈遠,而若張開雙臂,很可能就會像野雞一樣,從一個山崖?lián)潋v著去另一個山崖。更讓舅舅感覺到恐懼的是,它會突然躥到身后,但毫無聲息,只是那雙大腳踩斷的柴草棍發(fā)出的劈啪聲讓你猛然回頭,但卻只會看到一個閃電般的黑影,瞬間消失。大多數(shù)時候,它都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響。
在舅舅的夢里,他扛著槍走在狼谷口草木幽深的山林里,太陽的光白剌剌的,讓整個世界看起來就像一張曝光過度的黑白相片。舅舅覺得它就在身后,但是回頭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只有狼谷口高大而險峻的群山逼仄地壓在他的腦后。它太鬼了,像泥鰍一樣滑溜,舅舅抓不住,只好拼命地沖著山谷大聲吼叫?;貞?yīng)他的,只有一些在山谷里撞碎的聲音的殘肢,斷斷續(xù)續(xù),四處飛濺。舅舅舉起獵槍,朝著身后幽深的樹木扣下扳機,槍聲炸響如驚雷,一群不知名的野鳥和幾只野雞撲騰著翅膀飛走了。接著是死一般的寂靜。舅舅從來沒有體會過那么寂靜的感覺,那感覺好像死了,全世界都死了,沒有一點聲息,就連風(fēng)和太陽也死了。他從夢里驚醒,渾身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濕漉漉的。他點上蠟燭,看著屋頂熏得黑乎乎的椽子和掛滿灰串子的房梁,舊報紙糊過的窗格上破了幾個洞,冷風(fēng)從洞里灌進來,舊報紙不安地響動著……
舅舅從來沒有見過它,但是他曾聽過它的叫聲,不,確切地說,是外爺向他描述過它的聲音。大約十五六年前,也是在這間小屋里,我那十多歲的舅舅從睡夢里被外爺搖醒。那天是外爺人生當中最自豪最恥辱最悲壯也最痛苦的一天,他的大半個手掌在晌午被隊長剛剛砍掉,殘余的無名指和小指烏黑腫脹,像兩根茄子。而整條胳膊,也像一截烏黑霉爛的椽子。舅舅看到血跡滲透了手上裹著的白布,那白布是他小時候的尿布,臨時用來給外爺包扎傷口了。外爺揮舞著那殘余的手掌,壓抑著滿心的興奮,說:“兒,聽!你快聽!”
舅舅迷迷糊糊睜開眼,醒了醒神,看到外爺臉上油光發(fā)亮,但眼神卻飄忽著,早就走遠了。舅舅豎起耳朵仔細一聽,除了山谷里簌簌的風(fēng)聲,他什么也沒聽到。
外爺激動得聲音發(fā)抖:“真真兒的,溝腦里,聽,像撒潑,像嚎叫,像殺豬,像唱戲……”外爺打著手勢,努力地想了半天,終于沒有找到一句像樣的話來形容那奇怪的聲音。外爺由于太過激動,胳膊揮舞幅度太大,掙著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舅舅看到黑暗中,黑色的血液順著外爺?shù)氖滞箐冷罏r瀝地淋在地上,一股鐵銹般的味道跟屋子里發(fā)霉的氣息混合在一起,那味道說不出的奇怪。
那聲音悠遠粗糲,仿佛一頭獅子的咆哮;又綿長凄惻,仿佛一頭綿羊的咩叫。
舅舅看著外爺?shù)臉幼?,有些害怕,又有些想笑。他聽了半晌,還是沒聽到,就問外爺:“是啥?”
外爺說:“不知道,明日我就去尋尋它的蹤影兒?!?/p>
舅舅立刻來了精神,說:“大,帶上我?!?/p>
“睡你的覺,還不知道是啥東西,聽這聲兒,兇著哩?!?/p>
“我不怕。”
外爺想了想,摸摸舅舅的腦袋,說:“那你睡,明日一早我喊你。”
外爺點上一鍋煙,在黑暗中火光明明滅滅。外爺一宿嘆息,黑暗中,借著月光,舅舅看到外爺面色凝重,仿佛一尊青銅雕像。這個印象在舅舅的記憶中異常深刻,并且,這是舅舅有生之年看外爺?shù)淖詈笠谎?。外爺消失以后,舅舅呆呆地坐在村口,瞇眼看著遠處的山和樹林,眼前反復(fù)出現(xiàn)的,是那個深夜里外爺青銅雕像一樣的身影。
二
舅舅從小喜歡打山。從四五歲起,他就跟著外爺日日鉆山。由于風(fēng)吹雨淋,他的臉跟外爺一樣的黑,黑得像狼谷口山林里黝黑而肥沃的土地。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那衣裳都是外婆用外爺?shù)呐f衣裳改的。衣裳都很大,有的因為長年累月的漿洗,已經(jīng)發(fā)硬,罩在他幼小而骯臟的身體上,好像倒扣了一只巨大的背簍。舅舅跟在外爺?shù)纳砗?,好像一條細小的尾巴。
舅舅屬于那種精悍短小的人,但四肢粗壯,渾身黧黑色的肉緊繃繃地包在身上,瓷實得像用石杵夯過。他的四肢被樹枝和毛刺刮出了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血道道,密密麻麻好像爬滿無數(shù)血紅的蚯蚓。后來,他的短而粗壯的胳膊和腿上,長出了黑乎乎的茸毛,茸毛密實深厚,就像狼谷口山上幽深的草木。那些茸毛起到了保護皮膚的作用,成年以后,他的手腳有那層體毛的保護,再也不會被狼谷口山林里茂密的樹枝和毛刺刮出口子了。
那時候外爺手頭沒有獵槍,于是自己動手,花大半個月時間造了一把弩弓。這把弩弓到現(xiàn)在還掛在外婆家物閣間里的山墻上,上面落滿厚厚一層灰土。那時候我外爺背著自制的弩弓,左手牽著一條名叫大黃的土狗,右手拉著我那乳臭未干的舅舅,在狼谷口附近的深山野林里浪蕩。狼谷口是一大片原始森林,在秦嶺山脈和岷山山脈的交界處,氣候潮濕,山大林深,經(jīng)常有野豬,狼,大馬瞎熊等動物出沒。我外爺警覺地東走走西看看,稍有動靜,即刻伏下身子潛進莽叢中,隨時準備扣發(fā)弩弓。據(jù)說,我外爺曾用這把弩弓射殺過一頭兩百多斤重的野豬。
外爺叫馬老六,這是狼谷口人給他起的諢號。大名叫什么,已經(jīng)無從知道了。總之,他來狼谷口以后,別人都叫他馬老六。之所以叫他馬老六,是因為我外爺是個六指。他讀過點書,識文斷字,從古書上給舅舅起了個名字叫馬爾善。爾是接近,靠近;善是完美,或者善良吧??傊?,外爺大概是想舅舅能夠做一個善良而完美的人,可是這個名字被狼谷口人叫成了馬二和尚,這是后話。因為識文斷字,外爺?shù)亩道锢喜逯恢т摴P。即使去打山,鋼筆也永遠插在胸前的衣兜里,從來不離身——盡管那支鋼筆已經(jīng)壞了,再也寫不出一個字來。但是,當年外爺就是靠那支鋼筆,娶到的外婆,這是他畢生引以為豪的不多的幾件事之一。
外婆喜歡有文化的人,喜歡外爺帶著眼鏡用鋼筆寫字的樣子。外婆生在蘭倉縣的一戶大戶人家,家里靠著做茶伙發(fā)家,家道殷實。蘭倉縣不產(chǎn)茶,但這里的人卻好吃茶。有俗話說,一口大煙一口黃,給個知縣也不當。這里的黃,就是茶。蘭倉人吃茶有癮,早起必要熬上一罐。青銅火盆中間,炭火燒得紅艷艷的,旁邊依次煨一土陶茶罐,烤上一個豬油餅,灰堆里再埋上兩顆洋芋蛋子。待那千層的豬油餅烤得金黃,餅子里的豬油刺刺啦啦發(fā)出聲響,就把那湯汁一樣的茶水倒進白瓷盅子里,隨手撕一塊餅,放進嘴里,卻不嚼,而是吸溜一口茶進嘴,燜著。待茶汁和餅子充分浸泡,兩種味道盤錯在一起,脖子一仰,溫熱的美食就順著食道進入腸胃,身上就冒出一層細汗,滿臉紅光,整個人通身就活泛了,軟乎了。被濃茶湯燜過的豬油餅別有一番味道,酥軟香甜,苦澀咸麻,能把人的魂兒給勾了去。
茶要云南販來的大葉茶才地道,蘭倉縣因此就有了茶伙這一行。茶伙由東家?guī)е鴶?shù)十個年輕后生做腳夫,牽著騾馬出四川,下云南。一來一往,數(shù)月有余。蜀道上土匪橫行,步步兇險,茶葉常常成了金貴貨,有時候比大煙還貴。外婆的祖上就是靠著把腦袋別在褲腰上,拎著幾條土槍帶人做茶伙,見官使錢,見匪拼槍,九死一生,硬是打下了偌大的家業(yè)。
到了外婆這一代,南北貿(mào)易通貨逐漸頻繁,茶伙行也多了起來。雖然家道漸衰,卻也是蘭倉縣為數(shù)不多的能掛紅燈籠的人家。外婆家的老院是四合天井的院子,門外有青石鑿成的門當,門里有一面彩繪的照壁,青磚到底,紅瓦遮檐,頗有些派頭。解放后,外婆家被打倒了。外婆的爹,作為蘭倉縣唯一的地主,被人民政府槍斃在了城西的亂墳崗里。那顆子彈打爛了外祖爺?shù)拇蟀雮€腦袋,腦漿濺出數(shù)十丈遠。
從此以后,囂張跋扈的外婆變成了低眉順眼的外婆。事實上,穿過外祖爺腦袋的那顆子彈也打死了外婆,我是說,那個囂張跋扈的外婆。年少的外婆懂得了向組織靠攏,在大煉鋼鐵的時候,外爺當上了大隊里的文書。外婆和外爺就是在那個時候相愛的。在后來下放狼谷口的時候,外婆的出身也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外爺和外婆剛結(jié)婚,三年自然災(zāi)害就來了。突然之間,縣里來了工作組,要求所有的大隊和公社交糧食。我外爺帶著工作組,把生產(chǎn)隊長綁在村口的老槐樹上,吊起來打,卻也沒有找到一顆糧食。那年代,糧食是公家的,不能私藏。我外爺帶著工作組在村子里掘地三尺,每一個老鼠窟窿都捅了,終于在大隊麥場的草垛子底下搜出了兩麻袋糧食。此后,我外爺順理成章就成了生產(chǎn)隊長。
我外爺一家是一九六〇年搬進狼谷口的。那時候隊里養(yǎng)出了一口全國有名的大肥豬,毛重兩千多斤。這事轟動全國,甚至有人為此寫了首詩:
肥豬賽大象,
只是鼻子短,
全村宰一頭,
足夠吃半年。
我外爺看到報紙上登載的相片和大幅的報道,卻高興不起來。村子里餓死的人越來越多了,他開始心虛。鬼才知道那兩千多斤的肥豬是怎么來的,那是一頭喂了八年的豬婆,光豬崽子都生了幾百只,大是大,但那是長年累月長出來的。這事萬一捅破了,得是要法辦的,外爺找到大隊支書,商量著向組織承認錯誤,坦白從寬嘛。
外爺當天夜里就給縣長寫了一封信。這封信發(fā)出去半個月以后,一天早上,我外爺遠遠就看見幾個陌生人坐在屋里和大隊支書談話。過了半晌,有人找到我外爺,說是上級派來工作組的同志,要了解情況。我外爺進了屋,工作組的同志遞給他一疊材料。我外爺一看,立馬頭就大了。這是關(guān)于外婆的歷史問題的處理意見,當然也不全是歷史問題,還有外爺?shù)姆锤锩鼏栴}。外爺看完,癱坐在椅子上,大腦一片空白,只是那多余的六指一個勁兒地抖動著,好像一截被砍斷的尾巴根。
這時,工作組的同志笑瞇瞇地對外爺說:“組織上本著保護同志的原則,免去大隊隊長職務(wù),決定讓你下基層支援大躍進建設(shè)……”
外爺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沒有說話。他的六指已經(jīng)不動了,好像半截尾巴,吊在手上。
大隊支書拿出一張地圖,地圖上標著無數(shù)的紅點兒。工作組的同志抿著嘴下唇包住上唇,做出悲戚的樣子,說:“這些地方,任你選一個?!?/p>
外爺隨后伸出食指隨便一戳,就戳到了這個叫做狼谷口的地方,狗日的地方。
“狼谷口是本縣最邊遠偏僻,也是最窮的村子之一?!庇腥颂嵝淹鉅?。
外爺想了想,用蚊子似的聲音說:“就去那兒?!?/p>
作為現(xiàn)行反革命,外爺一家就這樣來到了狼谷口。來狼谷口之前,外爺把他們唯一的女兒,也就是我媽送給了一個熟人寄養(yǎng)。說是寄養(yǎng),實際是改了姓的。沒人知道他老人家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是絕望?是重男輕女?還是別的什么?這些都已不重要了。多年以后,當外婆離開狼谷口,在我們家頤養(yǎng)天年時,我媽曾問過這個問題。那時候,外婆已經(jīng)有些糊涂了,她呼呼地喘著,喉嚨里發(fā)出一種怪鳥一般的聲音,像是哭,也像是笑??傊?,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外爺來到狼谷口時,前幾年并沒有去打山,而是花時間給自家造了一棟房子。那時候日子過得還算安穩(wěn),我舅舅就是在狼谷口的第三年出生的。到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風(fēng)潮席卷了中國每一個角落。每每有運動來時,我外爺就作為村里唯一一個黑五類分子,戴著高帽子在村里游行。而由于表現(xiàn)積極,外婆卻順利地走進了人民群眾的隊伍中,并且越走越遠,越走越深。
狼谷口雖然地處偏遠,但是整人的花樣卻不比別處少。積極分子們揮著牛鞭抽打著我外爺干瘦的脊梁,皮鞭每抽一下,我外爺渾身隨之一個哆嗦。如果不是村支書照顧,我外爺怕是早就喪生于文化大革命熱潮當中的偏遠山村狼谷口了。那天夜里,村支書悄悄進了家門,他用發(fā)光的雙眼瞅著在灶房里做飯的外婆,對我外爺說:“老馬哎,好漢不吃眼前虧唦;以后開會之前看我給你使個眼色,你老早就進山去躲躲,少挨一頓是一頓?!蔽彝鉅敻屑さ攸c點頭。
此后我外爺開始了漫長而無聊的游蕩生活。我外爺像一縷游魂,在狼谷口附近的深山里躲躲藏藏,天黑透了才敢回家去。在這種漫長而無聊的孤寂當中,我的外爺開始沒事找事。先是劈柴。狼谷口植被茂盛,到處都是柴禾。一個月下來,家里成堆的柴禾已經(jīng)堆積成山,一年都燒不完。漸漸的,狼谷口深山里的死一般的寂寥讓外爺覺得厭倦,他開始帶上舅舅。舅舅貪玩,經(jīng)常去攆野兔,這讓外爺很擔心,怕他被長蟲咬了??墒蔷司水吘鼓芘阃鉅斦f說話,打發(fā)一路的孤寂。因為這種擔心,外爺也就跟著舅舅一塊攆兔子,漸漸的,我的外爺迷上了打山。
迷上打山的外爺養(yǎng)了條狗。這條叫做大黃的黑五類走狗,因為與外爺同流合污,沒少受村里其他狗的欺負。這時候,大黃跟外爺一樣,總是夾著尾巴,能躲則躲,躲不過撒腿就跑。盡管這樣,它的身上還是經(jīng)常有被群狗撕咬的傷痕。大概正是因為這種處處受人欺負的壓抑無處宣泄吧,總之大黃見到野物,就像見了仇人似的,拼了命地追逐,撲殺。沒過多久,大黃就完成了從一條土狗到一條優(yōu)秀的獵犬的轉(zhuǎn)變。跟著蛻變的還有我的外爺和舅舅。我外爺從一個書生變成了一個典型的獵人,壯實的身材,黝黑的熊樣,粗啞而有力的嗓音。不變的,是他胸前始終插著的那支英雄鋼筆,它像一面旗幟,在外爺?shù)男乜谡袚u。
與此同時,我的舅舅也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山區(qū)野少年。受外爺?shù)恼五e誤和外來戶的影響,舅舅的童年沒有伙伴,別的小孩都不跟他玩。除了跟外爺打山,舅舅的童年最好的伙伴就是那只叫大黃的狗。除了大黃,舅舅的玩意兒還有外爺?shù)牧浮T谟纳畹纳搅掷锱艿美哿?,爺倆就倚靠在大樹下。舅舅坐在外爺長滿濃密汗毛的腿上,掰著他尾巴似的六指兒玩。那六指比其他的指頭細,并且軟塌塌的,摸起來非常舒服。舅舅經(jīng)常會把它想象成一條尾巴,或者一只溫暖的小手。
外爺走在狼谷口的深林里,一手端著弩弓,一手牽著舅舅。確切地說,是用那根六指牽著舅舅。在外爺像野獸一般奔跑著攆獵物時,舅舅感覺到那根六指一動一動地跳躍,好像外爺?shù)男奶?。在外爺?shù)牧副欢缌艘院?,年少的舅舅再一次握起那半個腫得像豬蹄似的殘掌時,他就知道,冥冥中,他的命中注定了自己將永遠奔跑在狼谷口的溝溝坎坎中,并且為追逐那神秘的野獸而傾其一生。
我外爺?shù)谝淮未虻降墨C物是一只野兔。那時候我外爺端著弩弓,準頭還不是很好。我外爺和舅舅躲進深草叢里,死死盯著不遠處一個兔子洞。直到太陽西斜了,才有一只野兔慢悠悠地從洞里出來。我外爺扣發(fā)了弩弓,可是并沒有射中,箭鏃釘進了亂草叢里。兔子先是一驚,站在原地四處瞅瞅,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才放松了警惕。這時我外爺已經(jīng)第二次拉上了弩弓。這一次,外爺沉住氣,慢慢扣發(fā)弩弓,可是箭鏃還是飄了,只射中了兔子的后腿。兔子正要逃進洞里時,一旁的大黃閃電一般躥了出去,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外爺拎著第一次收獲的獵物,高興得像個孩子。
隨著政治運動越來越激烈,我外爺躲在深山里的日子也漸漸多起來。每次鉆山回來,外爺腰上總是掛著些獵物,野雞,野兔,或者獾豬。外爺有時會把獵物分給隊長一些,這樣他在狼谷口的日子才會好過。
外爺打山有個特點,即便被弩弓射死或者大黃咬死的獵物,外爺上去都會先補上一刀。外爺這一刀會精準地刺入獵物的眼睛,與此同時,舅舅就會發(fā)現(xiàn)外爺半閉著一只眼,翹起半邊嘴奇怪地笑起來。這個表情曾讓舅舅隱約有些害怕,舅舅看到外爺咬著牙將寒光閃閃的利刃插入獵物的眼睛,那一刻外爺仿佛變了一個人。對于舅舅來說,此時的外爺,大概才是一個真正的獵人,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獵人。舅舅沒見過真正的獵人,但他覺得,獵人應(yīng)該有殺氣。每當外爺?shù)哪樕仙v著火焰一般的殺氣的時候,舅舅既害怕又興奮,他想唱歌,唱一首不著調(diào)不靠譜的隨便什么樣的歌,或者站在山梁上叫罵,罵天罵地罵狗日的狼谷口。
三
在外爺近十年的打山生涯中,最讓他津津樂道的,無疑當數(shù)獵獲那頭野豬了。那是一九七六年深秋的一個早上,外婆對外爺說,明日村里要開批斗會。多年以來,由于跟組織走得近,外婆總是消息靈通。外婆說開批斗會,就準會開批斗會。一開批斗會,外爺就鉆山了。不鉆山,外爺就要挨斗。
外婆說這話的時候,并不拿眼去看外爺,而是瞟向別處。一只茍延殘喘的蒼蠅在昏暗的陽光里跌跌撞撞,外爺死死地盯住它,在它跌落地面的時候,外爺用力一踩,干燥的腳地上立刻泅開了一朵暗紅色的小花。外婆張張嘴,卻什么也沒說。
外爺面無表情地收拾起家當,就帶著舅舅和大黃不聲不響地走進了滿目枯黃的狼谷口山林。秋風(fēng)蕭瑟,狼谷口的山林里一片肅殺,枯黃的草和黑黢黢的光樹枝好像無數(shù)觸須和鬼手伸出地面。到處都是枯枝敗葉,舅舅腳踩在干燥的樹葉和枯草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好像踩在積雪里。風(fēng)很干燥,呼呼呼地在樹枝間和山谷中打著呼哨,舅舅看到外爺那件破皮襖上九曲十八卷的羊毛在風(fēng)中瑟瑟抖動。盡管還沒煞霜,但狼谷口的秋天已經(jīng)很冷了。舅舅臉色發(fā)青,鼻涕順著嘴唇掉下來,落在草稈上,濺出一些細小而晶瑩的水珠。那些水珠子又打著閃兒跳進草叢里,瞬間被黃土和枯草吸干,沒了蹤跡。
這是一條羊腸小道,這條路不知被外爺和舅舅踩過多少遍,它像一條白色的蛇,盤踞在狼谷口大大小小的山頭上。土已經(jīng)踏成了熟土,脂粉般厚厚一層,隨著腳步被帶起,霧一樣彌漫著。舅舅對這大西北的山林已經(jīng)見怪不怪,他感覺這無數(shù)被雨水沖刷出的溝溝坎坎,好像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有的像船,有的像月,有的像樹。
大黃哈著氣興奮地跟在他們身后。在狼谷口深山里幾年茹毛飲血的日子下來,大黃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健碩的土狗。可是大黃只在狼谷口的山林里才會把尾巴高高翹起,在狼谷口眾多的野物跟前,它才會兇相畢露,像一條真正的狗一樣去追逐和獵殺。每當回到村子里,大黃總是蔫頭耷腦的,夾著尾巴,眼睛里那兩團火焰也熄滅了。那時候,它根本就是一條喪家狗,誰也無法把它和那個攆豬斗熊的大狗聯(lián)系在一起。大黃眼神黯淡,看到村里的人總是繞著走,看到村子里的狗也繞著走。因此,就連那些瘦小的土狗,見了它也追著攆著咬,這種時候它總是落荒而逃。我覺得,大黃這一點跟了外爺。
兩個人,一條狗,就這樣在狼谷口的深山里走著。他們翻上了山梁,遠遠的剛能看見寡婦溝的時候,突然,大黃急切地吠叫起來。幾年的打山生涯讓外爺像個專業(yè)的老獵手,他對大黃的每一聲吠叫所暗含的意義都了如指掌。從大黃的叫聲可以判斷,這肯定是個大家伙。大黃像箭一樣躥了出去,沒了影兒。外爺忙扽住舅舅的手飛奔起來,冷風(fēng)嗚嗚地在他們耳邊呼嘯。他們尋著大黃瘋狂的吼叫,奔跑了半晌,下了一道梁,在山坳里看到了獵物——一頭二百來斤的野豬,好像一座鐵青色的山一般厚重地站在那里。那碩大的身體和厚厚的肉,不知道是毀了多少田禾多少莊稼才攢起來的。舅舅看到大黃的身上冒著血,而野豬正拉開架勢往后退,緊接著,猛地一個沖撞,大黃又被撞飛出一丈遠。大黃嗚嗚地慘叫了一聲,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依舊擋著豬的去路。
打山的人有句口言:一豬二熊三老虎。誰都知道野豬難打,難打的原因是野豬報復(fù)心理極強,脾氣火爆,不像別的野物,聽到槍響就跑。對于野豬來說,只要一槍打不死,它不但不會跑,還會朝著獵手沖過來,用獠牙頂進獵手的身體。多少好獵手都死在野豬那垂死的一個沖撞和它的獠牙下面。再一個,野豬愛在山野里亂蹭,身上常常蹭滿了樹膠和松油以及其他的汁汁水水,蹭完了再去沙地里打滾。這些黏糊糊的油汁和沙子混在一起,長年累月下來就成了一層厚厚的盔甲,刀槍不入。當然,舅舅知道這層盔甲只起到保護的作用,卻不知道,盔甲還有一些特殊的草木香。這些草木的香氣漸漸滲進了肉里,所以野豬肉才異常鮮美。
外爺和舅舅攀上旁邊的一棵大樹,他們坐在枝丫間,看著大黃像個皮球一樣被野豬撞來撞去。外爺舉起弩弓,瞇著眼瞄準,然后扣發(fā)。箭鏃飛了出去,射進了野豬的身體,野豬發(fā)狂似的沖撞。那支箭深深嵌進了野豬的后頸上——這是野豬唯一的要害處??墒且柏i并沒有倒下,反而發(fā)起瘋來,嗷嗷地叫喚著,橫沖直撞。大黃突然看懂了似的,借勢一個前撲,三兩個折騰,那箭鏃被它叼在了嘴里。與此同時,野豬猛地一頂,鋒利的獠牙插進了大黃的側(cè)肋。箭頭被拔出的瞬間,野豬鮮血四濺,而大黃的傷口上,也在汩汩冒血。它們像兩個斗敗的傷兵,仍舊對峙著,但誰也沒力氣再做殊死的搏斗。它們只是耗著,熬著,用鋼錐一般尖銳的目光盯著彼此,看誰先把誰熬死。
外爺和舅舅在樹上躲了約莫半個鐘頭,那時候狗和野豬都已經(jīng)雙雙趴在地上。外爺從樹上跳下來,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抽出腰刀,一刀插進野豬的心窩。野豬無力地掙扎了幾下,就開始抽搐,只是眼睛越睜越大,怒視著外爺。外爺被這種眼神扎得很不舒服,他拔出刀子,又一刀,刺進了野豬的眼眶。那眼睛頓時好像一只被打爛的燈泡,暗了,空了。
我外爺拔出腰刀插入野豬眼窩的那一刻,臉色蒼白的舅舅渾身一個哆嗦,他又看到了外爺臉上猙獰的笑容。外爺一手叉腰,站在獵物前,豪邁得如同一個將軍。他朗聲朗氣地給我的舅舅發(fā)號施令:“回去,叫人抬豬!”
舅舅說:“他們來了斗你哩?!?/p>
“快去!”
舅舅一路小跑,興奮和恐懼讓他異?;罘骸浜筒菰谒谋寂苤旋R刷刷地往后退,風(fēng)依舊哇哇地在耳邊呼嘯不止。待他氣喘吁吁來到家時,院門卻是關(guān)著的,并且朝里閂了。舅舅跺著腳大叫:“娘,娘!”
院子里的雞被驚得亂跑,但卻沒有人說話。
“娘,娘!”
屋里隱約傳來一些聲音。
“我大打死了個大豬,叫人去抬?!本司说穆曇舳甲兞苏{(diào)。
外婆在里面慌慌張張地說:“就來,就來。”
咣當,門開了。外婆打開門后,舅舅沖進屋里,他看到隊長坐在炕沿上,臉色微微發(fā)紅。隊長用仇恨的眼神瞅一眼舅舅,舅舅竟然一時驚慌得忘了要說什么。
“火急火燎的,做啥呢嘛?!蓖馄疟г拐f,卻不拿眼去看舅舅,躲躲閃閃的。外婆找了條手巾,要幫舅舅擦臉上的汗,舅舅躲開了。舅舅去灶房里,揭開水缸,舀了一馬勺涼水咕咚咕咚灌進肚子,轉(zhuǎn)身又往深山里跑了。
那時候,舅舅是隱約知道了些什么的。他把這些都告訴了外爺。外爺眼睛里的亮光瞬間熄滅,好像一只被打爛的燈泡,暗了,空了。沉默了半晌,他說:“兒,我渴,去打些水喝?!?/p>
舅舅轉(zhuǎn)身去打水的那一瞬間,外爺慢慢地舉起了弩弓。那生鐵打的箭鏃棱角上閃著寒光,箭頭正對著舅舅小小的脊背。外爺?shù)氖诸澏吨?,食指在扳機上蜻蜓點水似的蕩著。接著,他突然慢慢地轉(zhuǎn)過弩弓,把箭頭對準了自己的腦袋。外爺面色蒼白,好像一只鬼。他的眼里流出大顆大顆的淚,淚水打在箭鏃上,也打在衣襟上。外爺對著狼谷口灰蒙蒙的天大吼了一聲,這聲音響徹山谷。舅舅猛地回過頭來,看到那聲音從外爺?shù)暮韲道餂_出去,像一個巨大的堅硬的墨團,撞在山谷里的石頭碴子上,飛濺出無數(shù)細小的碎片,碎片又濺起來,有些飛進他的耳朵里,有些撞在另外一些石頭碴子、樹枝、黃土地上,撞成了更多更小的碎片,最后都消失了。外爺?shù)募椬罱K射向了狼谷口陰暗的天空。
外爺悶頭一連吸了好幾鍋旱煙,因為吸得太猛,外爺有點暈。外爺嗷嗷地嘔吐起來,鼻涕和眼淚扯著線兒往地上掉。外爺吐完,突然拿起腰刀,一刀一刀往死去的野豬身上戳去。外爺把豬鞭割下來,在地上用腰刀剁成肉醬,一提溜扔進了雜草中。天快黑時,外爺抬頭看著幽暗的天空,自言自語地說:“天要變了,刮風(fēng)還是下雨,誰知道呢?”說完,外爺就背著受傷的大黃往回家走去。大黃傷勢很重,外爺用針線在它身上縫了幾十針。
外爺回到家時,外婆已經(jīng)做好了飯。外爺沒有說話,吃了飯,他打發(fā)舅舅去外面玩。舅舅無聊地在村里晃蕩了一陣,天越來越黑。他回到家時,家里仍舊很安靜,只是外婆的頭發(fā)亂了。舅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看到外婆從破爛的小院子走出去,消失在了黑暗中。外爺則坐在房檐下,一個勁兒地吸煙,煙鍋里那暗紅色的光,把個月亮燎得更黯淡了。
第二天,狼谷口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村里要開批斗會,這一次外婆沒有通知外爺,可能是她不知道,也可能是她不想說??傊鉅敱痪旧狭藨驑桥?。舅舅站在人群里,看到外爺被反綁著,頭上戴了一頂紙糊尖尖帽。那帽子讓他想到了無常鬼,想到了死亡。幾條土狗站在人群里,隊長吐了一口濃痰,狗們就沖上去,伸出舌頭來舔。
外婆站在人群里,舅舅叫了一聲,她沒聽到。舅舅不知道外婆一夜未歸是在哪里度過的,總之,她的臉看起來有些憔悴。外婆臉上帶著一些不易察覺的表情,舅舅感覺到那表情所代表的是冷漠和悲痛。
隊長大聲喊著些什么,臺下七零八落的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和著。后來的話舅舅大概聽懂了,隊長說要剁掉外爺資本主義的尾巴。至于什么叫資本主義,隊長沒說,他只是強調(diào)這尾巴就是我外爺?shù)牧?。這個扯淡的罪名,在那個年代,卻一點都不顯得荒誕。在狼谷口人看來,不管什么,隊長說是尾巴就是尾巴。有尾巴的肯定不是好貨,畜生才有尾巴。接著,幾個人把外爺按在地上,他那生著六指的手被隊長踩在腳下。外爺在拼命地掙扎著,嘴里卻不出聲。隊長掄起斧頭,一斧頭就砍了下去。斧頭劈歪了,外爺?shù)牧高B同大半個手掌被剁了下來。人群中發(fā)出一陣驚嘆,瞬間都安靜了。戲臺上塵土被人的動靜驚擾起來,在空氣中歡快地飛舞,灰塵迷了外爺?shù)难劬Α?/p>
舅舅看到外爺大半個手掌在地上突突地跳著,從粉紅變成烏青。外爺?shù)氖稚现皇O铝藷o名指和小指,它們像兩根凍傷的蠟燭,固執(zhí)地伸著,顫抖著。舅舅嚇壞了,拿眼去看外婆,外婆卻不見了。戲樓上,隊長還是說著什么。舅舅被陰冷的風(fēng)吹著,突然有些恍惚。他迷迷糊糊感覺自己好像在看一場戲,一場關(guān)于斗殺的戲,這出戲的結(jié)果是外爺趴在地上,死了一樣。舅舅渾身哆嗦,他有些擔憂接下來被押上戲樓的,會不會輪到自己。
我外爺?shù)氖稚现皇O铝藷o名指和小指。狼谷口人說,馬老六變成馬老二了,嗬嗬嗬!隊長把外爺胸前的鋼筆拔下來,揣在自己的兜里。隊長后來一直揣著那支鋼筆,好像一面勝利的旗幟,趾高氣揚地飄在他的胸前。
這出戲到此就結(jié)束了。由于人多慌亂,外爺那被剁掉的半個手掌也不知道去哪了。舅舅想去找找,可是,他害怕。吃黑飯的時候,外爺才醒過來。醒過來的外爺很虛弱,他坐在炕上透過窗戶紙看著天。家里很安靜,沒有一個人說話。
那是一九七六年,中國大地上發(fā)生了三件大事。外爺像個木偶似的,坐在炕上,眼神迷離,一聲接一聲地嘆氣。他用腫脹的殘掌摸著舅舅的腦袋,舅舅覺得那殘掌觸摸著他腦袋的時候,一定很疼,他的嘴里不由自主地發(fā)出嘶嘶的聲音。他看到外爺眼里含著淚花,臉上帶著古怪的笑,而額頭上那道被批斗時揍出的傷疤,由青變紫。舅舅不明白外爺?shù)降资窃诳?,還是在笑。外爺對于被剁掉的手掌顯得毫不在意,他更關(guān)心的是外面的天氣。
“天要變了。”外爺把那用白布纏著的手蜷在胸前,透過窗戶紙上的破洞,望著狼谷口上空陰沉沉的天,幽幽地說,“刮風(fēng)還是下雨,誰知道哩?”
四
“聽到了么?”那天深夜,外爺突然問已經(jīng)睡得迷迷糊糊的舅舅。
舅舅什么也沒有聽到,但是他卻點了點頭。那之后,舅舅又沉沉地睡了過去,等著第二天一早,跟著外爺進山,去尋找那頭在深夜里叫喚的神秘的大家伙。天亮以后,當我的舅舅睜開眼時,外爺早已經(jīng)不在了。外爺留給舅舅的最后一句話說:“快睡吧,快睡,天要變了。刮風(fēng)還是下雨,誰知道呢?”
舅舅不顧一切地沖進深山里尋找外爺。舅舅邊走邊喊:“大,大……”最終,他在寡婦溝溝腦的水泉邊上找到了。確切地說,舅舅找到的只是外爺隨身的一些東西。弩弓,煙鍋,腰刀,衣裳,褲子,鞋,甚至還有褲衩和幾滴血跡。外爺所有的東西幾乎都在這里,但獨獨不見他的人。
外爺就這樣消失在了狼谷口廣袤的原始森林里。事后狼谷口人對外爺?shù)耐蝗皇й欁隽艘恍o端的猜測:一,外爺被野獸叼走了;但是整整齊齊放在泉邊的衣服作何解釋呢?野獸不可能把外爺剝光了再吃。除非外爺是在泉里洗澡。可是,深秋的季節(jié),那么冷,脫光在野外洗澡,這種說法太荒唐了。第二,外爺被臺灣的飛機劫(接)走了。外爺作為黑五類分子在文革期間受到各種批斗,狼谷口人有理由懷疑,外爺是個潛入人民群眾中間的奸細。臨走前,外爺在蒼茫的晨霧中望一眼不遠處豆大的村莊,他反感地扒掉自己身上所有的東西。這些渾身上下的牽掛,對外爺來說是一種累贅。三,外爺瘋了。外爺因為常年打山,加上我們家族特有的孤傲和沉默,讓外爺成了一個徹底的自閉癥患者,他脫掉衣服,一絲不掛地跑進狼谷口的深山野林,像個野人一樣與野獸為伍。舅舅傾向于最后一種,他覺得外爺一定還活著,或許某一天,外爺就會突然回來,帶上他一起,在廣袤幽深的森林里奔跑,像野獸一樣地奔跑。所以在外爺失蹤以后,我的舅舅背著弩弓,開始了他的打山生涯。
大黃在外爺失蹤以后,傷雖然好了,但終日萎靡,不吃不喝。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里,舅舅聽到骨瘦如柴的大黃在深夜里發(fā)出狼一樣的嗥叫,這嗥叫婉轉(zhuǎn)凄絕,持續(xù)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當舅舅起來時,大黃已經(jīng)渾身僵硬,冰冷如鐵。舅舅覺得,冥冥中大黃應(yīng)該聽到了外爺在遠山里的呼喚……
舅舅沒有外爺那樣好運,他在狼谷口的山林里游蕩的那幾年,自始至終都是孤身一人。他砍下一棵大樹,用木頭削出一個槍托,前面綁上半截鋼管,用鐵絲屈成槍針,再把架子車的內(nèi)胎剪成圈圈,安上扳機,給自己造了一把土槍。他就帶著這把獵槍在狼谷口的山林里游蕩。這槍威力不大,也常屁火,舅舅曾遇到過很多次打不響的尷尬局面。那時候,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獵物從眼前逃走??墒?,對于外爺留下的那把弩弓,他是不愿意觸碰的。舅舅看著它安靜地掛在堂屋的墻壁上,灰塵逐漸覆蓋了原本光潔的木質(zhì),一切都變得模糊了,黯淡了。
外爺失蹤以后很長一段時間,舅舅也不再跟外婆說話。有一天,舅舅鉆山回來,累得渾身癱軟,一頭撲在炕上就呼呼大睡。舅舅睡醒以后,外婆端來糊糊湯,看著他把湯喝得呼呼地響。
“跟你大一樣,”外婆突然說,“你大要是不打山……”
“我大要不是打山,興許現(xiàn)在還活著?!本司朔创较嘧I,他把打山兩個字咬得很重。
外婆突然臉色變得很難看,半天沒有說話。外婆瞅了瞅中堂上外爺?shù)撵`堂,黑白照片上的外爺似笑非笑地瞅著門外的遠山。那照片是外爺剛當上隊長那年拍的,二十出頭的外爺模樣精干,皮膚白皙,像個城里來的洋學(xué)生。
“如果不打山,”外婆重重地嘆了口氣,說,“你大在文化大革命的頭幾年,就沒了?!?/p>
舅舅冷笑一聲,說:“對,你干得好?!?/p>
外婆又瞅了瞅照片上的外爺,說:“你大心里亮堂得很。你大不瓜,瓜的是你?!?/p>
舅舅張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懊悔地用拳頭擂著自己的腦袋,又抓起頭發(fā),痛苦地撕扯。
“你該尋媳婦了,”外婆平靜地說,“尋個媳婦,過日子吧。”
舅舅站起來,渾身突然癱軟無力,仿佛身體里有東西正在塌陷,塌陷出一個巨大的空洞。他的人生,可能要變了。
那次談話之后不久,舅舅決定外出打工。舅舅去了新疆,臨走前對外婆說:“掙了錢,給你引個新疆媳婦?!?/p>
舅舅是在一九八四年春天第一次離開狼谷口的,那之前他已經(jīng)只身在山林里游蕩了近十年。十年來舅舅一直想弄清楚,外爺失蹤之前的那個夜晚聽到的聲音是什么,但是舅舅終于失望了。
這是舅舅第一次離開狼谷口。外婆說:“頭回出門,尋個熟人,帶你。”
舅舅朗聲說:“尋啥熟人?還怕被賣了?”
舅舅天不亮就從狼谷口出發(fā),天黑時到了蘭倉縣。舅舅住在車站旁邊的一家小旅館里,那是一間黑乎乎的小平房,屋里散發(fā)出污垢的氣息。這間屋里有一面大炕,炕上并排放著三張被子。舅舅選了靠窗的位置睡下。不多久,屋里又來了兩個人,挨著舅舅睡了。夜里舅舅睡得極不踏實,黑暗中,他點起煙,火光在夜色中一眨一眨。到了后半夜,突然下起了大雨。這天氣也日怪,雖是春天,卻又是打雷又是冰雹,冰雹打得屋頂?shù)耐咂±飮W啦。第二天,舅舅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車站門口站著很多人,一問才知道,昨夜的大雨和冰雹沖塌了路面,一時半會,車是走不了了。
舅舅跟其他許多人一樣,住在旅館里,焦急地等著通車的消息。同屋的兩個人也是去外地打工,一來二去,就跟舅舅混熟了。兩人年紀比舅舅稍長,一口一個兄弟,叫得舅舅心里熱乎乎的。舅舅走時,身上帶著一百元。這是家里所有的積蓄,舅舅沒出過門,外婆怕他出了門一時找不到生計,挨餓。舅舅的錢縫在褲衩里,出去買包煙都要手伸進褲衩里摸索半天。夜里睡覺,舅舅也是雙手捂著褲襠。
舅舅在旅館住了兩天,有些待不住了。那兩人瞟著舅舅的褲襠,說:“兄弟,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鄉(xiāng)里收點大黃,出去賣個好價錢呀?!甭牭接绣X能賺,舅舅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那人說:“咱先商量商量,先搞清楚有多少本錢,多大的蘿卜就多大的坑,賺錢要有計劃?!本司司透嬖V他們,有一百元哩。兩人相視一笑,說:“好嘛,先喝個酒吧?!币蝗顺鋈ベI來兩瓶燒酒,另一人去飯館里拌了幾個涼菜。三人在屋里喝成了一塊,紅著眼珠,掏心掏肺地講著江湖義氣。那天夜里舅舅喝醉了。待第二天酒醒時,兩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只留下光著屁股的舅舅,癱軟地睡在炕上。舅舅的褲衩已經(jīng)不見了,當然,一起不見的還有褲衩里那一百元錢。
舅舅去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稱要調(diào)查,結(jié)果就沒有了下文。因為身上沒有了錢,舅舅在縣城里再也待不住了。舅舅想在縣城尋點活干,他沒臉回家去。舅舅找到了一家磚窯,每日拉著架子車,把磚機口出來的毛胚子碼在車上,然后到磚棚里卸下,碼好。磚窯這活兒辛苦,但是舅舅看中了它管吃管住,而且工錢還不錯。舅舅在磚窯里干了一個月。一天下午,舅舅在碼磚時,那一人多高的磚墻突然就倒了。當時舅舅站在架子車一頭,無數(shù)的磚塊砸在了車子的另一頭,舅舅就像投石器上的石塊那樣被挑飛了。舅舅落在了另一堆磚頭上,他是趴著著地的,而撅起的磚塊,恰好戳在了他的褲襠里。舅舅感覺鉆心的疼痛傳遍全身,臉色煞白,渾身哆嗦個不停。在磚窯的工棚里,舅舅像條死狗一樣睡了半個月,半個月以后,他拿著一個月的工錢,一瘸一拐地離開了磚窯,狗一樣回到了狼谷口。
舅舅回去以后,外婆嘆了口氣,說:“不去了,咱不去了,尋個媳婦給你,踏踏實實過日子吧?!?/p>
舅舅點點頭,又搖搖頭。此后的大半年里,舅舅睡在炕上,終日里臉也不洗,頭也不梳,完全像個監(jiān)里的死囚。外婆倒是四處托唆了人,尋了幾個姑娘,可是舅舅對此并沒有興趣,充耳不聞,只顧大睡。舅舅的槍生銹了,蔫頭耷腦地掛在房梁上,蟲蛀鼠咬,豬皮槍帶都被咬斷了。舅舅對什么事都沒有興趣,他用鐮刀刃子把頭又剃光了。大概就是這時候,我舅舅馬爾善被狼谷口人叫成了馬二和尚。據(jù)說,那時候他常常在深夜里敲著一只破臉盆嚎叫,像哭,像笑,像念經(jīng)。他的眼眶里常年糊著厚厚的眼屎,眼珠子也變得屎黃。他會在深夜里,背上那桿生銹的破槍在村里游蕩,嘴里喃喃地叨叨著胡話。槍成了舅舅相依為命的伴侶,他抱著他形影不離,就好像抱著老婆和娃,吃飯睡覺他都把它抱在懷里。
馬二和尚瘋了。他走在狼谷口屁大的村莊里,屁股后頭跟著一大幫乳臭未干的娃娃,像看戲一樣追著看他。他擤一把暗黃色的鼻涕揩在褲腿上,褪下褲子,從褲襠里尋出幾個虱子,用牙硌爛了,再舔舔嘴唇。日頭也是屎黃色,又大又冷,好像天上掛了一疙瘩冰。舅舅對著日頭,日日日地呼喊著,嘴唇上那亂蓬蓬的棕灰色胡子遮天蔽日,好像狼谷口山坡上被霜打過的荒草。這種時候,外婆總站在遠處的樹下,陰著臉。她會突然間像只老母雞一樣忽閃著雙臂奔到樹下,解下腰里系褲子的布帶,在舅舅措不及防的時候,綁住他的雙手,像牽狗一樣把他牽回家里。
舅舅瘋了,但他比誰都清醒。他認識狼谷口每一條錯綜復(fù)雜的小路,認識每一道山溝,溝腦,認識每一家大人小孩,絲毫不差。舅舅知道吃喝拉撒,也知道生老病死。下雨了,他知道找地方避雨。天涼了,他知道穿衣。他的心里跟明鏡一樣,只是暫時蒙了塵。
有一天深夜,他在村子里遇到了喝得醉醺醺的隊長。那時候隊長已經(jīng)不是隊長了。他成了一個猥瑣的老漢,整日喝酒,褲襠也常被尿滋得濕漉漉的。舅舅看到他佝僂著腰,身子縮得像一條老狗。他躺在戲樓下的一塊石頭上,嘴里說著些酒話。舅舅轉(zhuǎn)身要走,黑暗中,他看到那支鋼筆還插在隊長的胸前,在黑夜里閃著不安的冷光。舅舅突然開始哆嗦起來,眼淚像尿水一樣滋滋地流開了。舅舅哆嗦著手,去抽隊長胸前的那支鋼筆。隊長好像觸電似的,突然死死捏住衣兜,雙腳亂舞著,像一只被翻了個兒的老鱉。舅舅渾身一個激靈,他像從一場看不到頭的夢里醒來了,心里某個冰冷得角落里瞬間燃起黑色的火焰,火苗嗶嗶啵啵燒得他整個人冒煙。他舉起槍,對著隊長扣下了扳機??墒撬耍@破槍早已銹蝕了,并且還沒裝火藥。不出所料,當舅舅殺氣騰騰地扣下扳機后,槍屁了。那一夜,舅舅的臉色很難看。他絕望地意識到,有些事情是天注定了的,但也許,又并不盡然。
他回到家里,陰沉著臉把那桿破槍扔在了炕眼門上。第二天,他找來一把斧頭,把那桿破槍砸了。從此他整個人清醒了,眼屎也揩盡了,胡子也剃凈了,不再說胡話,但也不再說醒話。
他就這樣悶頭熬過了一些日子,到了一九八五年春天,舅舅像蟄伏的冬蟲,有一天突然醒來,一聲不吭地收拾了行裝,離開了狼谷口。這一次,舅舅如愿去了新疆。
在新疆的那兩年,舅舅在一家工地做工。工地上的日子苦,但他能扛住。包工頭是蘭倉縣人,對他還算照顧。他整日里和和水泥,搬搬磚頭,閑下來就悶頭睡覺。舅舅在工地上不叫馬二和尚,他有個新外號,叫老屁。這外號是工友們起的,因為他從來不說話,偶爾發(fā)出點聲響,也只是放個響屁。
因為上一次出門的糟糕經(jīng)歷,我舅舅老屁對于這群污頭垢面的工友們敬而遠之。他像一條風(fēng)干的魚,永遠無法沉到水底。他把錢藏在磚縫里,或者其他亂七八糟的地方,每天換來換去,總不踏實。好在他記憶力還不錯,藏來藏去,總歸能找到。那時候政策嚴,還沒有花里胡哨的耍處,錢就能捏得住。工友們黑了無聊,熄了燈就都把床板晃得咯吱響,但嘴上誰也不說什么。只有我舅舅老屁是安靜的。
但是,這種平靜的背后卻是不平靜。在新疆的那些日子,他總感覺到有東西在他的身后喘息,那東西離它很近,他脖頸上的茸毛被哈出的氣吹拂著,好像無數(shù)細小的蟲在爬,有些酥癢。那東西來自遙遠的狼谷口深山,來自那個神秘而幽深的地方。在舅舅的感覺中,狼谷口是一口不見底的深井,黑洞洞的橫亙在他的身體里。
在許多個深夜里,舅舅總能聽到那遙遠的叫喚聲,那聲音像撒潑,像嚎叫,像殺豬,像唱戲。它隱隱約約相隔十萬八千里,卻又好像來源于他的身體里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舅舅想,那怪物究竟是藏在深山還是他的身體?每當這個聲音響起的時候,他就會頭痛欲裂。日久年深,他覺得這么下去總有一天腦袋要爆炸。他決定回家。
舅舅在新疆待了兩年,兩年后,也就是一九八七年年底時,他回到了老家狼谷口??墒蔷司瞬]有如自己說的那樣,為外婆領(lǐng)回一個兒媳婦來,而是抱回了一窩狗娃。舅舅似乎比以前更沉默了。外婆在村口接他,欣喜地說:“兒,回了?”
舅舅悶悶地說:“回了。”
“在外頭好么?”
“好?!本司苏f。
“苦吧?”
“嗯?!?/p>
舅舅說完,就打開懷里抱著的那只紙箱子。紙箱子里四條白色的狗娃正在酣睡。舅舅伸出手指去逗弄它們,外婆的臉色不大好看了。
“出去兩年,就弄回來這幾個畜生?”外婆質(zhì)問。
舅舅瞅了外婆一眼,外婆仿佛從舅舅的眼神里讀懂了什么,嘆息一聲,走開了。
這四條狗娃,是舅舅臨回來前,花掉所有積蓄,從一個俄羅斯人手里買的。那人用不太利落的中國話告訴舅舅,這是外國獵犬,能咬死野豬,甚至大馬瞎熊。聽到這個,舅舅動心了。舅舅毫不猶豫就從懷里掏出厚厚一沓紙鈔,遞給那人,抱回了這一窩狗娃。
那段時間舅舅除了逗弄狗娃,就是蒙頭大睡。半個多月后的一天,舅舅從谷外回來時,肩上扛了一桿獵槍。外婆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似的,冷笑一聲,不再說話。只有臉上刀刻的皺紋如一張張干癟的嘴巴,噙著一些無法說出的晦暗。
五
從新疆回到狼谷口,舅舅從老屁做回了馬二和尚。在他專心養(yǎng)狗的那段時間里,我曾去過一次狼谷口。那時候我還小,對這個終日里虎著臉一言不發(fā)的舅舅充滿了畏懼。他頭皮剃得烏青,腦袋大而圓,如果再多幾個戒疤,就是真和尚了。我媽有時候會問問舅舅,外出兩年的情況。舅舅對此只是嗯一聲,或者哼一聲作答。沒人知道舅舅在新疆的兩年里發(fā)生了什么,只是舅舅比以往更沉默了。
有一次,我站在長滿綠苔的石臼上,看著狼谷口幽深的山林,突發(fā)奇想地問我媽:“這山里有狼嗎?”
我媽笑了,“現(xiàn)在還哪里有狼?”
這時,一旁的舅舅冷笑一聲,反問道:“狼谷口狼谷口,沒狼還叫狼谷口嗎?”
我說:“你見過狼嗎?”
舅舅眼睛里閃著亮光:“何止見過?!?/p>
從那之后,我和舅舅偶爾會說幾句話,大多數(shù)時候是我問他答。比如,我問:“這是啥狗?”
“外國狗?!?/p>
“外國狗有中國狗厲害嗎?”
“有哩。”舅舅憨厚地笑著。
“你去過外地嗎?”那時候,在我眼里,外地是個充滿神秘的地方,所有美好的地方,我都把他們統(tǒng)稱外地。
“嗯?!?/p>
“外地好嗎?”
舅舅想了想,說,“好?!鳖D了頓,又接著說:“咱狼谷口好啊,所有的野兔,野豬,大馬瞎熊,想打就打……你外爺是狼谷口最好的獵手……到了外面,你就成了野兔,野豬……”我看到舅舅神色黯然,突然就沒了興致,跑一邊玩去了。多年以后,當我扛著獵槍游走在狼谷口茂密的森林里時,舅舅的這番話猛然就被我記起來。我曾多次回味這些對話和舅舅這些年里的所有經(jīng)歷,并且想以此為線索,來尋找舅舅自殺的原因,可我最終還是一頭霧水。
我整日在狼谷口的村莊里游蕩,對這個屁大的村莊充滿好奇。狼谷口傍著一面向陽坡,坡分三層,最下面人最多,約有二三十戶,越往上人越少,好像一個豁了口的三角尺。舅舅家住在第四層,那是原本的村莊里新劃出的一溜兒地,因為從高處看,那破落的小院就好像鼻梁上的一顆痣,孤零零的。談不上丑,但卻分外惹眼。這地方是外婆選的。
在下放到狼谷口最初的日子,外爺一家被安頓在戲樓上。那是解放后在原來的舊戲樓基礎(chǔ)上新修的,正中是五個血紅的大字:人民大舞臺,紅字的上面是一個同樣血紅的碩大五角星。早年,它是村里唱戲用的,解放后為了慶祝新中國成立,也曾熱鬧了些日子。后來大家忙活著學(xué)習(xí)文件,戲就沒得唱了,戲臺也荒廢了。再幾年,一茬接一茬的政治運動就來了,戲樓搖身一變,成了批斗反革命的地方——我外爺?shù)拇蟀胫皇志褪窃谶@里被剁掉的。
我外爺一家住戲樓的時候,正是戲樓荒廢的那幾年。一些雜草和石塊在戲臺上瘋長著,像一個不修邊幅的乞丐。那時的隊長對城里人還算客氣。隊長找人用鐵鍬大致平整了一下,又叫人抱來幾捆玉米稈子圍了個圈圈,掛上一塊床單布,就是外爺?shù)男录伊恕?/p>
又幾日,外爺找到隊長,要求村上給劃一塊莊基地。隊長想了想,就同意了。外爺和外婆商量,外婆說,住在人堆里,隔家鄰壁的閑閑話話,不如選個僻靜處。外婆手一指,莊基地就定在了現(xiàn)在的地方。這地方既不遠,也不近,與狼谷口村莊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但它終究孤零零的,好像一只白色的大鳥,冷眼與這村莊久久對峙,這大概也充分昭示了主人的命運和處境吧。
隊長找來幾個年輕后生,每人每天給一個半工分,給外爺家相幫著蓋房。隊長那時候三十出頭,跟所有鄉(xiāng)下人一樣,穿著垢甲色的衫子。隊長跟別人不同的是他有一把大胡子,每回吃晚飯,隊長就用手把嘴角的辣椒油揩下來,順著胡子捋。長年累月下來,這一把胡子被油滋潤得漆黑發(fā)亮,一根根精神抖擻地蓬在腮邊。因為這副好髯口,村人給他起了個諢號叫老騷胡。老騷胡原本是稱呼羊的,狼谷口人把沒騸過的公山羊叫老騷胡,大概也是跟騷情和胡子有關(guān)系吧。總之,在狼谷口人眼中,隊長是個攢勁人?!皵€勁”在本地方言中含義比較豐富,有俊俏、壯實、能耐、明理等多重意思。隊長是個攢勁人,但沒娶上個攢勁媳婦。隊長的媳婦是前任隊長的女兒,這其中有多少糾葛,沒人知道。當我在狼谷口看到那個蓬頭垢面的老阿婆站在門外,一邊用土疙瘩給一個同樣蓬頭垢面的小孩擦屁股,一邊扯著嗓子“啊嗷啊嗷”地叫喚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外婆。老阿婆扯著嗓子是在喚狗,聲音粗狂而隨意。不多久,幾只野狗撒著歡從四面八方跑來,把小孩剛拉下的一泡稀屎瞬間就舔凈了。
蓋房是個體力活,也是個技術(shù)活。隊長用一溜兒椽子綁成排,做好兩個筑板,然后讓外爺和后生們開始在筑板間夯土。夯土是力氣活,好在有人幫手,三兩天一面墻就打起來了。狼谷口的土色發(fā)青,黏性好,打得墻光潔細膩,好像外婆嫩滑的皮膚。待墻打好,再用椽子搭好檐,再用麥草稈苫了,屋就造好了。接著是打土胚子盤新炕。盤好的新炕潮,要燒個十天半月,再晾個十天半月,一來一去,就立秋了。秋后外爺一家搬進了新房,但是新房沒門窗,那豁口洞張著,冷風(fēng)從門窗里灌進去,呼呼呼地,鬼哭狼嚎。外爺就這樣零零碎碎,今天做根鉚,明天做根襯,零零湊湊把門窗做好了。雖然笨拙,倒也像模像樣——至少擋風(fēng)是沒問題的。搬入新房的次年,外婆生下了舅舅。那天,不知道高興還是難過,外爺哭了。我猜測他哭的原因是,他覺得,舅舅將延續(xù)他苦難的生命了。
在狼谷口,我見到了那個叫老騷胡的隊長。隊長的胡子已經(jīng)不亮了,亂蓬蓬的像個撕開的鳥窩。那時候我和外婆擔了水往回走,他醉倒在地上,紅著臉對著外婆笑。涎水從胡子上掉下來,扯著線線。外婆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我,沒說什么就走了。他背靠著一棵大樹,黑色的中山裝上污跡斑斑,大多是嘔吐的污穢。他胸前的兜里還插著那支鋼筆,油光锃亮,這與他猥瑣的形容極不協(xié)調(diào),好像亂麻里裹著的一疙瘩金子。我想,他大概經(jīng)常擦拭那支鋼筆吧,要不然它怎么就那么亮呢?真他娘的亮。
狼谷口是我見過的最具吸引力的一片土地。石臼上長著青苔,茅草房安靜祥和,舊年的馬槽缺了口,還有到處散發(fā)出的泥土和牲畜的氣息。雞們悠閑地在樹根下和草叢里刨食,豬們腆著肚子到處哼哼,狗們慵懶地瞇著眼睛,牛羊在炊煙裊裊的夕陽中反芻,項上的鈴鐺叮叮噠噠地響著,好像老樹上掛著的風(fēng)鈴。狼谷口到處長滿枝條盤桓的老樹,老樹上有掏不完的鳥窩和摘不完的果子。
夕陽西下,外婆在門口的土灶上做燒餅。陽光絲絲縷縷滲進她半黑半白的頭發(fā),臉上如核桃一般的皺紋被陽光染成了金色。外婆給灶里加上麥草稈,把大大小小的餅子放進灶膛里。麥草稈燒起來,餅子在灰燼里一個個漸漸飽滿起來,好像一只只飽脹的乳房。餅子有大有小,兩三寸厚,大的叫鍋盔,小的叫火燒。它們被烤成了金黃色,外面有一層厚厚的脆殼,散發(fā)著熱烘烘的麥子的香氣。許多年以后,我曾無數(shù)次夢到過自己坐在門檻上吃燒餅的情形,那粗糲而直接的香氣,常常把我熏醒,醒來就無休止地咽著口水。
“秕谷子,不打糧……莫去了。”外婆一邊從灶膛里扒拉著燒餅,一邊說。煙很大,熏得她瞇起了煙,眼淚在密布的皺紋里肆意地撕扯。她這話是對我媽說的,但并不拿眼看我媽,只是在灶頭上忙活著。那時我媽提出要去外爺?shù)膲炆峡纯矗瑹龓讖埣垺?/p>
在我媽的一再堅持下,外婆終于同意讓舅舅帶著我們?nèi)炆?。第二天一早,舅舅背上長槍,帶上我們娘倆和四條大狗,吹著口哨走進了狼谷口幽深的山林。因為是橫事,且是一座空墳,狼谷口人覺得離村莊太近不吉利,外爺?shù)膲炘谑畮桌锿獾纳搅荷?。我們在山林里穿梭,樹枝和荒草拍打著我們的臉,衣裳也被刮破了。約莫走了一個多鐘頭,舅舅指著一片荒地說到了。十幾年過去,外爺?shù)膲災(zāi)寡蜎]在荒草中間,幾乎看不到了。在墳地外面,居然有人踩出一條路來。舅舅有些生疑,但沒說什么。我們站在墳前,看到墳堆上居然有一些果品獻祭,還有紙灰浸染出的黑坨坨。顯然,有人來過。我以為是舅舅,舅舅卻也好奇地看著,有些驚愕。他趴在地上,狗一樣地嗅著那被踩斷的草稈和樹枝,以及那黃白色的泥土。然后搖頭,面色凝重地看著遠處幽深的山林。
外爺消失了十幾年。顯然,這十幾年里,一直有人在他的墳頭燒紙、祭奠。這個人不是舅舅,也不是外婆——外婆害了關(guān)節(jié)炎,一年四季都被疼痛折磨著,墳地又離村子很遠,她不可能到這種地方。在狼谷口,外爺沒親沒故。
一個巨大的疑問盤桓在我們心中??粗枪瓤谠幟氐纳搅?,我突然想,外爺?shù)降姿懒藛??但轉(zhuǎn)念一想,一個人在深山里生活十幾年,而不為人知道,不留下一絲蹤跡,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最關(guān)鍵的是火,沒有火沒法生存,但有火,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再說,狼谷口山林里豺狼虎豹,飛禽走獸應(yīng)有盡有,外爺一個老殘廢要想在這里活下去,比登天還難。況且,如果外爺活著,來這座空墳干什么?吊唁自己?這有點可笑,并且站不住腳。那么,眼前這條被踩出來的路,又怎么解釋?我不知道。
比我更困惑的是舅舅。他在墳地周圍狗一樣狂奔著,看了又看。他從肩上取下長槍,臉色比天空陰得更緊。他扣下扳機,一聲巨響在墳地里炸裂,在空蕩蕩的山谷里打著回旋兒。我和我媽嚇了一跳,但舅舅不動聲色,只是看著遠處的山坡上一些野鳥和野雞隨著這炸響飛起來,落在另一些林木更加幽深的地方。
暑假結(jié)束后,我和我媽離開了狼谷口。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我的舅舅。
一九八八年冬天,舅舅突然托人捎來一只壇子。揭開蓋兒,我媽欣喜若狂地叫了一聲:“熊掌!”跟熊掌一起的,還有一個紅布疙瘩,里面是兩顆狼牙。狼牙潔白晶亮,上面已經(jīng)打好了孔。后來我把一顆戴在脖子上,另一顆送給了一個女孩。再后來,畢業(yè)了,她連同那顆潔白的狼牙一起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
那一年,舅舅獵到了一頭大馬瞎熊。整整一個冬天,舅舅帶著他的四條獵狗在狼谷口深山里游蕩。舅舅足蹬馬靴,肩扛獵槍,儼然一副老獵手的模樣。舅舅跟外爺長得越發(fā)地像了:同樣消瘦的面孔,同樣黑紅的皮膚,同樣如鷹鷲一樣尖銳的眼神,還有同樣如雞爪般干枯的小手。不同的是,舅舅肩上扛著的,是一桿亮锃锃的獵槍。舅舅的黑皮馬靴踩在狼谷口山林里厚厚的積雪上,發(fā)出呲噌呲噌的聲響。
那個中午,當舅舅開槍打死一只獾豬,像外爺那樣,把腰刀插進獵物的眼睛以后,正準備帶著獵狗們回家,就聽到遠處三條大狗狂吠起來。舅舅抬起頭,看到無數(shù)驚起的野鳥慌不擇路,在密林深處跌跌撞撞。舅舅頓時來了精神,一路狂奔。一頭巨大的大馬瞎熊正背靠一棵大樹,它的前面,四條獵狗正從四個方向輪流發(fā)起攻擊。大馬瞎熊左躲右閃,早已露出疲態(tài)。獵狗們步步緊逼,容不得它有任何喘息的機會。
舅舅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獵犬和大馬瞎熊搏斗。他把本來已經(jīng)瞄準的槍口倒扣下去,提在手里,摸出一根紙煙,點上。舅舅一邊慢慢地吸煙,一邊瞇著眼欣賞獵犬和大馬瞎熊搏斗。一條大狗跳起來,要咬大馬瞎熊的脖子,卻不料大馬瞎熊一個側(cè)身躲了過去,同時揮起熊掌扇過去,大狗被扇出幾丈遠,怪叫一聲,白色的被毛上立刻出現(xiàn)幾條紅色的血道道。大馬瞎熊站起身子,比舅舅高出大半個身子。另一條狗一個佯攻,大馬瞎熊又是一巴掌揮過來,狗輕巧地躲開了。與此同時,第三條狗閃電般跳起來,一口咬住了大馬瞎熊的肚皮。肚皮是大馬瞎熊的軟肋,大馬瞎熊吼叫一聲,隨之身子一甩,肚皮上就被大狗拉出一道豁口。獵狗們不再攻擊,只是輪番佯攻,大馬瞎熊終于發(fā)怒了,笨拙地追著獵狗們跑。大馬瞎熊一跑,腸肚就嘩啦流在了地上。大馬瞎熊低下身子,熊掌攬著流了一地的腸肚,想把它們?nèi)囟亲永?。這時候,獵狗們又發(fā)起了新一輪的進攻。
舅舅在一旁看了半天,突然覺得興味索然,就抬起槍口,瞄準了大馬瞎熊的腦袋。隨著一聲槍響,大馬瞎熊的半個腦袋骨肉橫飛,鮮血四濺。大馬瞎熊慘叫一聲,如一座大山一樣倒在了地上。舅舅慢慢出了口氣,他眉頭緊皺,呆呆地看著地上大馬瞎熊血淋淋的尸體,隨即拔出腰刀,插進了它殘余的一只眼睛里……
舅舅在獵殺了那頭大馬瞎熊以后,曾帶著他的四條獵狗拍過一張照片。多年以后,當我無意間看到這張照片時,突然發(fā)現(xiàn),舅舅的獵狗,正是一種叫杜高的獵犬。這種狗來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阿根廷,一個叫做安東尼奧·瑞斯·馬丁那茲的人用多種優(yōu)秀斗犬的基因雜交培育而來,專門捕殺美洲豹和美洲獅。照片中的舅舅站在狼谷口的一面山坡上,抬頭望著遠山,仿佛在沉思,或者回憶。四條渾身雪白的大狗吐著舌頭,在他的腳下像待命的戰(zhàn)士一樣,等待他發(fā)號施令。照片背面的日子,是舅舅獵殺大馬瞎熊的第二天,但是舅舅的眼神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落寞和傷感,絲毫沒有我想象當中的興奮和狂喜。在舅舅身后的山坡上,依稀看到幾個橘紅色的小點,我仔細看了半晌,發(fā)現(xiàn)居然是幾臺推土機。推土機附近還有綠豆大的活動板房,蟣子大小的人和拖拉機,正在揭掉那面山上綠蔭蔭的山皮兒。我想,這大概就是最早進駐狼谷口的礦山了。只是那時候狼谷口人還不同意搬遷,金礦只在周邊的山里刨。但是據(jù)說狼谷口的村莊下面,才是最重要的礦脈帶所在。
二〇〇三年,距離舅舅死去已經(jīng)十五個年頭。那時候的狼谷口地下勘探出了大量的金礦,無數(shù)的采礦公司像雨后春筍一般冒出來,占據(jù)著狼谷口的各個山頭。原先的狼谷口村人,被當?shù)卣y(tǒng)一遷徙在了別處。也許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吧,我畢業(yè)回來,恰好被分配在了礦山。礦山上的日子無聊透頂,除了吃飯,大多數(shù)時間只能睡覺。偶爾也會喝酒或者賭博,但我對此并沒有多少興趣。我喜歡閑時在山里四處走走,比如,去舅舅的墓地。
舅舅死后,狼谷口人把他埋在了一個山溝里。十五年后,當我找到那片荒冢時,墓碑早已沒有了蹤影,而墳丘也成了一個長滿雜草的小土包。如果不細看,恐怕根本就認不出來這是一座墳?zāi)?。墳?zāi)共贿h處,幾臺挖掘機發(fā)出巨大的轟鳴,日夜不休。以往茂密的森林早已被砍得精光,山上到處都是機械撕開的口子,裸露的黃土觸目驚心地暴露在我的眼前,像是被狗啃了又啃,嚼了又嚼的渣滓??粗鴿M目瘡痍的狼谷口,我時常想起我外爺和舅舅打山的情形。
六
一九八九年冬天,我舅舅坐在炕上,焦急地等著大雪停下來。
外婆還在一邊嘮叨:“等金礦辦起來呀,給你尋個活兒,你就有正當生計了,你放心唦,開礦要占咱的地,咱要不松口,讓他們放個人進去,還不是指甲蓋大點的事兒?!?/p>
舅舅冷冷地說:“我不去?!?/p>
“不去你要做啥?成日里鉆山?怕是到時候辦了礦,這山,這林就沒了。”外婆得意地說。
“不做啥。”舅舅心不在焉地說。
狼谷口遠山里的聲音對舅舅來說,仿佛一個巨大的磁場,牢牢吸引著他全部的注意力?!跋癯獞颍裰淞R,像嚎喪,像殺豬……”他想起外爺?shù)男稳?,可不是嗎,現(xiàn)在他聽到的,和外爺當年所形容的一模一樣。這聲音每到夜里就會在舅舅耳邊響起,吵得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
“娘,你聽到夜里有啥響動么?”舅舅終于忍不住,問外婆。
外婆皺起眉來思索:“響動?除了老鼠翻箱倒柜,倒再沒聽到啥?!?/p>
“你睡得太死了?!?/p>
外婆瞅他一眼,說:“我睡得死?我連你在廂房里一晚上出幾口長氣,翻幾回身都聽得真真兒的!”
舅舅哦了一聲。舅舅覺得很奇怪,那么大的嚎叫聲,為什么獨獨只有他自己聽見,別人卻聽不見呢?舅舅用眼神再次去詢問外婆,外婆一臉茫然。
舅舅把那把單管獵槍取出來,看到杉木槍托被外婆篾刀砍出一道印子。舅舅心疼地摸著槍托,用腰刀把皸起的木屑小心地刮掉。刮掉以后,舅舅掀開皮襖的襟子,用皮革摩擦著那道口子,直到它摸上去光滑如初。盡管這樣,槍托上那道淡淡的疤痕還是讓舅舅心里別扭了好一陣子。
舅舅找來一把舊犁,把鐵鏵從犁頭上卸下來。舅舅用鐵錘把鏵敲碎,乒乒乓乓,這冷硬的聲響在狼谷口上空飄來蕩去。舅舅坐在屋檐下,隨著鐵錘一次次掄起,尖銳的敲擊聲一記一記,直直刺入外婆的耳膜。外婆坐在炕上,看著屋外的舅舅干得起勁,她挑了挑額上的白發(fā),臉上的皺紋就越聚越緊,像天上滾動著濃重的烏云。鐵鏵裂成無數(shù)小的鐵塊,鐵塊又被敲碎,待它們都像黃豆一般大小時,舅舅停了手。舅舅擦擦額上的細汗,把這些鐵疙瘩裝進一只葫蘆里。這是他自己造的獵槍子彈,這種生鐵疙瘩堅硬無比,射什么都毫不含糊。舅舅要好好準備了,他面臨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獵物,它可能是一頭巨象,也可能是一條巨大的野豬,甚至可能是他從未見過的神秘物種。因為這種不確定性,舅舅要做好充分的準備,以至于在任何一種意想不到的情況發(fā)生時,好隨機應(yīng)變,進退自如。
外婆早已在灶房里烙好了兩張大餅。外婆用菜刀在餅上劃個十字,餅就成了大小均勻的四牙。外婆從咸菜缸里撈出一些腌制的咸菜,用菜刀平著把咸菜里的水分擠壓干,又找來幾張報紙,把大餅和咸菜包好。外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取出其中一牙餅子,用菜刀豁開,趁著熱乎,在里面夾上了一些臊子。
天漸漸黑了下來。狼谷口的夜晚出奇地安靜,連雪花簌簌落地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昏暗的油燈下,我的舅舅用破布蘸著清油,把那桿獵槍擦了又擦。槍聲泛著柔和的亮光,想著不久之后令人興奮的打山行動,舅舅感覺渾身舒暢,他伸個懶腰,瞇著眼迷迷糊糊睡著了。這是舅舅最近一段時間睡得最香一覺。因為那個聲音的折磨,舅舅總是整夜整夜地失眠。那幾天舅舅感覺額頭漲痛,似要炸開了一般。甚至有幾次,舅舅光著身子走出院子,站在大門外的山坡上,迷茫地瞅著月光下黑壓壓的群山。當決定再次鉆山去尋找那個大家伙時,舅舅的心終于安定了下來。現(xiàn)在,舅舅鼾聲起伏。
舅舅是在后半夜離開家的。那時候,舅舅在睡夢中,那個聲音突然又在耳邊叫起來。舅舅猛地睜開眼,看到外婆正像木偶一樣,倚著炕柜呆呆地坐著。外婆說:“回屋睡吧,我沒敢叫你?!?/p>
舅舅說:“娘,你聽到啥了么?”
外婆說:“你最近咋了,嘖嘖?!?/p>
舅舅說:“娘,你莫哄我,你聽到啥了?”
外婆說:“我真的啥也沒聽到?!?/p>
舅舅抓著外婆的胳膊,使勁地搖著,幾乎是在乞求了:“娘,你莫哄我啊,莫哄我?!?/p>
外婆說:“娘這么大歲數(shù)了,哄你干啥?”
舅舅望著屋頂黑漆漆的椽子和房梁,像在沉思什么。突然,舅舅起身,跪在外婆面前,眼睛里閃著淚。舅舅突然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娘你聽到了,你一定聽到了,你莫哄我……”
外婆想了想,說:“我聽到了?!?/p>
“真的?”舅舅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真的。”外婆平靜地說。清油燈發(fā)出幽冷的光,火光在舅舅和外婆的臉上不停地跳躍。
舅舅止住了哭,灰暗的眼神重新發(fā)出亮光:“娘,是啥聲音?”
外婆說:“跟你聽到的一樣,你聽到的是啥?”
舅舅皺起眉,使勁地回憶著,然后用和外爺一模一樣的語調(diào)說:“是嗥叫,像唱戲,像咒罵,像嚎喪,像殺豬……是不是?”
外婆嘆口氣,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
舅舅倏忽起身,穿好皮靴,披上大衣,背上獵槍和干糧。外婆一把拉住他:“兒,黑天半夜的,你要干啥?”
舅舅嘴角露出一個神秘的笑,沒有。
外婆愣在那里,干癟的嘴巴洞張著。她突然覺得眼前的兒子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她分明從舅舅身上看到了外爺?shù)挠白?,不,確切地說,他就是外爺。待她回過神來時,舅舅已經(jīng)消失在了屋外一片蒼茫的白雪中。
舅舅循著聲音的方向一直走去。舅舅走得很快,地上厚厚的積雪壓根沒辦法阻止他。幾條大狗緊緊跟在舅舅的周圍,像四名忠誠的衛(wèi)士。翻過山梁時,舅舅摁滅了手電筒。這狼谷口的每一條岔道每一個山坳甚至路上每一個坑洼,舅舅都一清二楚。即便摸著黑,舅舅也能輕易地躲開路上每一個塌陷的坳口。距離那聲音越來越近了,舅舅有些緊張。他站在原地,熟練地給獵槍里灌上火藥和鐵砂。大狗們依舊繞在他的周圍,寸步不離。隨著聲音越來越大,舅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舅舅興奮得喘了粗氣,臉色也漲得通紅。他想象著,那個神秘的大家伙一旦出現(xiàn),四條獵狗就會一擁而上,而在此時,他會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舅舅走到溝腦的水泉跟前時,那聲音卻又漸漸遠了,越來越小。從聲音的方向來判斷,那家伙似乎回到了狼谷口村里。舅舅帶著獵犬狂奔起來,又從山梁繞回了村子。樹林里積雪壓斷了無數(shù)的枝丫,舅舅奔跑時不小心給絆了一跤,鼻子磕破了。舅舅抓起一把積雪敷在鼻子上止血,腳步卻并不停下,反而更快了。待舅舅跑回村子時,卻發(fā)現(xiàn)那個聲音又在山梁后頭叫喚。舅舅有些氣惱,他罵一句粗話,繼續(xù)往山梁后頭奔去。這一夜舅舅來來去去奔跑了三次,那聲音卻好像跟他捉迷藏一樣,還在遠處。
舅舅渾身精疲力竭,癱坐在地上。他看著四條雪白的大狗,他們今天似乎也像傻了一樣,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發(fā)現(xiàn)獵物的跡象。舅舅想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這聲音只是一個幻覺?可是,外爺分明失蹤了,外爺?shù)氖й欁匀灰哺@神秘的聲音有關(guān),這一點不容置疑。舅舅腦子里一片混亂,他陷入了迷茫。
幾天后,當狼谷口人發(fā)現(xiàn)舅舅的時候,舅舅已經(jīng)渾身冰冷。舅舅倒在溝腦里的水泉邊上,渾身已經(jīng)凍成了一坨冰。舅舅怒眼圓睜,大半個腦袋已經(jīng)飛濺在周邊的雪地里,血水凍成了紅色的冰塊。幾條大狗依舊守在他身邊,村人發(fā)現(xiàn)它們時,它們都已經(jīng)奄奄一息。
舅舅是自殺的。我舅舅死的地方,有香燭,有血跡,有搏斗過的痕跡。舅舅的周圍扔著無數(shù)的煙屁股,顯然,這次自殺,是舅舅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因為獵槍槍管很長,舅舅把背帶綁在了槍機上,用腳扣發(fā)了槍機。這一槍直直對準他的腦門射了出去,舅舅應(yīng)聲倒下。與此同時,四條大狗圍上來,看著舅舅抽搐的身子,狗們開始嗚嗚地放聲悲鳴??墒?,舅舅在生前,跟誰搏斗過?為什么他渾身是血,為什么他又開槍自殺?狼谷口人猜測了很久,也沒有答案。但是,對于山大溝深的狼谷口來說,死個人并不算什么稀奇,況且還是像我舅舅這樣的人。
舅舅死后,外婆把灶房里搟面的案板拆了,把鐵絲燒紅在上面燙了舅舅的名字,作為他的墓碑。舅舅的死亡也是橫事,狼谷口人異常忌諱。因此,他跟外爺一樣,也被埋在了偏遠的地方,兩座墳,兩頭山,遙遙相望。外婆坐在院子里,看著遠處星星點點的群山,嘴里囁嚅著:“是兒不死,是財不散。”
舅舅死去的那個夜晚,狼谷口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隊長消失了。沒錯,跟我外爺一樣,是消失。隊長的消失,著實給狼谷口人帶來了巨大的恐懼。人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隊長家的院子里,只留下一串碩大的腳印,那腳印跟舅舅在水泉邊上發(fā)現(xiàn)的一模一樣。村人認為這是同一只怪物??墒悄_印到了村里的大道上,也就消失了。因為大道上腳印紛雜,人和豬牛驢馬雞的腳印都有,那雙碩大的腳印就消失在了這些繁雜的腳印中了。狼谷口人相信了有怪物的說法,有人推論是這樣的:那怪物跟舅舅打架,結(jié)果舅舅沒輸,怪物也沒敗,最后怪物逃走了,而舅舅含恨飲彈。舅舅之所以自殺,是因為作為一個獵人,他沒有打下這只一生都在追逐的怪物,從而羞憤難當。至于隊長,則是怪物慌不擇路逃跑進村時,順帶手就扛去打牙祭了。此外,人們還聯(lián)想到了我外爺?shù)氖й?,原來他不是被臺灣的飛機接走了。他的命運跟隊長一樣,也被這只神秘的怪物弄走了。
事情發(fā)生后,狼谷口來了一輛警車,幾個警察。警察們在山里搜尋了幾天,終究一無所獲。又幾天,因為很多人不習(xí)慣山里的生活,在他們把村里能吃的雞都吃完以后,就走了。
這件事讓狼谷口人對眼前濃密幽深的山林產(chǎn)生了恐懼,原本不同意采礦隊進駐的人,也逐漸松了口。相對現(xiàn)代機械對田地的毀壞,狼谷口人更害怕那密林當中的神秘怪物。舅舅死后的翻年春天,無數(shù)推土機和扛著鐵鍬鋼釬的工人走進了狼谷口。
舅舅死后,外婆就離開了狼谷口,再也沒有回去過。多年以后,外婆依然活著。外婆頭發(fā)蒼白,人卻格外精神。她整日地坐在窗前,眼瞅著遠處星星點點的山,一動不動。她活成了一棵老樹,一尊古佛。在外婆彌留之際,曾告訴我媽,她死后要用汽油燒掉尸身,骨灰也不要留下。蘭倉縣興土葬,外婆的要求有點驚世駭俗了。我媽執(zhí)意要把她安葬在狼谷口,給外爺做伴。外婆卻突然嘴唇哆嗦起來,她的胸腔里呼哧呼哧地響動著,好像一只發(fā)瘋的老獅子。她用仇恨的目光瞅著我媽,我媽最終沒有再說話。
彌留之際的外婆有些神志不清,她反反復(fù)復(fù)念叨著我的舅舅。她時而糊涂時而清醒,糊涂的時候,外婆說,不應(yīng)該把他埋在狼谷口,不如燒了的好。她這么說的時候,眼淚撲簌撲簌落下來,在她蒼老的皺紋間川流不息。她清醒的時候,又會說,他就該埋在狼谷口,他就是那里的人。這種時候,外婆依舊會流淚,只是臉上看不出哀傷,更多的是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東西。
她的眼麻了,耳也背了,腦子也糊涂了,經(jīng)常把我當成舅舅。每天放學(xué)回家,總會守在門口,一把拉住我的手,說:“兒,回了?”我點點頭。她記得的大都是狼谷口的事情,人和名字。狼谷口的每一棵樹她都心里有數(shù),每一家的雞狗豬羊她都認識,卻獨獨不認識我和我媽。有時候她會指著腳地上的一只破板凳,說:“兒,誰家的豬娃子又躥進屋了?!?/p>
外婆過世的前一天夜里,突然清醒了。她把我媽叫到炕沿上,伸出雞爪子一般的老手,抓住我媽的胳膊,說起話來。那是一次徹夜長談,至于談話的內(nèi)容,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戶的時候,外婆就撒手去了。外婆死前最后一句話是:“女子,日頭出來了?”
我媽媽點了點頭。
外婆突然笑起來,臉上的皺紋舒展得好像一朵花。外婆淡淡地說:“好了,日頭出來了?!闭f完這句話,她就咽氣了。按照外婆生前的意思,我們把她的尸身燒了。我媽沒哭,我也沒有。我們乘車把她的骨灰撒進了秦皇湖,那里魚蝦肥美,四季常春。
外婆死后,我媽帶著我再次來到狼谷口。那時候的狼谷口已經(jīng)全村遷走,只剩下破落的泥瓦房。村子里沒有一個人,所有的院子都空蕩蕩的,好像一個鬼村。不遠處,推土機已經(jīng)揭掉了附近的山皮,原本蒼翠的群山皮開肉綻,觸目驚心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們走進老院,房門上的鎖已經(jīng)被人撬開了。炕上鋪著厚厚一層麥草,腳地上扔滿了無數(shù)的衛(wèi)生紙團和用過的避孕套。顯然,這里成了礦工們偷情的地方。
我媽在屋里瞅了瞅,就關(guān)上房門走了。我們此行是去尋舅舅的墳?zāi)?。穿過同樣幽深的荒草,我們找到了舅舅孤零零的墳。那塊被外婆用案板做成的墓碑風(fēng)吹日曬,已經(jīng)變得灰頭土臉的。墓碑上的字跡也已經(jīng)模糊,但大致還能認得出來。我媽點上香燭,獻上果品。少頃,她突然從包里抽出一把刀子,開始刮墓碑上的字。她把墓碑上舅舅名字前的姓——那個歪歪斜斜的“馬”字刮掉了。做這些的時候,我媽一言不發(fā),但神情卻異常悲壯。
我問媽,為什么刮掉這個字?
我媽頓了頓,說:“這是你外婆的意思?!?/p>
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看著新鮮的木屑緩緩地落下來,落進荒蕪的深草里,最終消失在狼谷口蒼涼的大地上,沒有一點痕跡。
七
我們一家人的命運,都是與狼谷口分不開的。幾年以后,當我大學(xué)畢業(yè)被分配到狼谷口礦區(qū)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冥冥中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礦上的生活比我想象的無聊,除了吃飯睡覺,幾乎無所事事。但是你每天還得待在那里,寸步不離。這種封閉的環(huán)境讓人發(fā)瘋。我站在山坡上,看著那座古老而神秘的村落一點點被現(xiàn)代機器剝開,毀壞,土石像水一樣嘩啦啦地從高處流下來,突然會有種想?yún)群暗臎_動。這種時候,我會想起我的舅舅。
我一直在想,舅舅聽到的那個讓他整夜睡不著覺的聲音究竟是什么?而又是什么,讓他死在了狼谷口山梁后的水泉跟前呢?對我而言,狼谷口是神秘的,神秘中還帶著一些恐怖。但我終究再沒有勇氣去村子里走走,只是無休止地睡眠。幾個月以后,我收養(yǎng)了一條土狗,這條狗叫黑炭。黑炭跟它的名字一樣齷齪,但卻長得很快。我把剩飯喂給它,看著它可憐巴巴的眼神,我會突然高興起來。
后來,我跟礦上的一個女子戀愛了。那個女子叫李麗,微胖,短眉毛,嘴唇邊隱隱約約有些黑色的絨毛。李麗是那種自以為幽默的人,她總愛說一些自以為幽默的話,可是這幽默往往沒有效果。聊天時,每當她的話一出口,原本哄笑的人們反而都會安靜下來。出于同情,我會有意無意地笑兩聲。她因此引我為知己,覺得我才是全世界唯一一個懂她的人。所以,許多天以后,在一面荒蕪的山坡上,我饑不擇食地解開了她的褲腰帶。她的腰很粗,肚子上被褲帶勒出的花紋讓我想到蜥蜴。
再后來,我們順理成章地開始了談婚論嫁。結(jié)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媽和李麗都在忙活著婚事。她們現(xiàn)在比我著急,有種饑不擇食的感覺。我記得我上學(xué)的時候,曾喜歡過兩個姑娘,一個送過狼牙,一個沒有。她們都很漂亮。換句話說,她們一個腳趾頭,都能把李麗比下去。那時候我媽有著極度的高傲和優(yōu)越感,對于任何女孩都看不上眼,覺得那些庸脂俗粉,她們都配不上我。不想,三五年過去,她像我一樣,原有的優(yōu)越感不知道都丟哪兒去了。她對李麗很熱情,談不上滿意,但是支持。
在我看來,談婚論嫁是件可怕的事。這意味著,此后我將過上平淡無奇的生活——跟所有小夫妻一樣,為一日三餐奔波,為孩子的學(xué)業(yè)發(fā)愁,這是非??膳碌?。在大學(xué)里的那些日子,我曾用一百個版本設(shè)想過我未來的生活,但現(xiàn)實卻在這一百種生活以外。那時候我時常有一些豆腐塊大的文章在校報上發(fā)表,我還有個外號叫馬爾克斯?,F(xiàn)在我有了新外號,我的外號叫馬尾巴。
我和李麗住在礦區(qū)里一間四壁漏風(fēng)的活動板房里,黑炭的窩搭在我們的床板下面。那天夜里,風(fēng)呼呼地吹著,月亮掛在天上,時隱時現(xiàn)。我和李麗因為月亮的問題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說月亮是從東邊升起,李麗說是西邊。我們爭執(zhí)不下,差點動起手來。后來,我關(guān)了燈,把她壓在身下。在我如牛一般喘息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黑暗中有一雙眼睛注視著我。我瞬間一個激靈,待拉開電燈時,卻發(fā)現(xiàn)是黑炭。它已經(jīng)從床板下爛棉絮堆成的窩里跑出來,站在腳地上瞅著赤身裸體的我們。這時,李麗拿過一個本子和一支筆,要和我一起給我們未來的小孩起名。
我拿眼看去,那本子上密密麻麻寫著買牙膏花了一塊五、洗衣粉一塊二、襪子八角一雙。我一連打了三個噴嚏,渾身開始發(fā)抖。整整一夜,我都在高燒中說著胡話。在迷迷糊糊中,我看到狼谷口碧綠如海的群山,看到我舅舅背著獵槍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在草叢里撒尿。后來,天說黑就黑了。在黑暗中,我聽到遠處的山谷里傳來一陣陣奇怪的聲音,這聲音悠遠粗糲,仿佛一頭獅子的咆哮;又綿長凄惻,仿佛一只綿羊的咩叫。它像撒潑,像嚎叫,像殺豬,像唱戲……緊一陣,慢一陣;急一陣,緩一陣。
第二天醒來,我就做了一個決定——我要去打山。我開始為此做準備——我要搞一桿土槍,一些火藥鋼珠,一個干糧袋,一只行軍水壺。我還要一身行頭:衣褲,靴子,手套……一定要皮制的,這樣就不會被樹枝刮破。我還要一把高亮度的探照燈,能充電的那種,最好不要太重。除了這些,眼下還有最重要的,也是最讓我頭疼的事。我該怎么跟李麗和單位領(lǐng)導(dǎo)說,我要離開這兒,去山林,去打山。有時候我想,索性什么都不要了,統(tǒng)統(tǒng)滾蛋,我要去打山。
我四處打聽獵槍的消息。幾經(jīng)周折,從一個熟人那里打聽到,離單位三四十里地的黃泥鎮(zhèn)有個造槍的匠人,一桿長槍六百元。我是在一個深夜里偷偷走掉的。我背上一袋饃饃,灌滿一壺水就出發(fā)了。我在微涼的星空下抬頭看著漫天的星星眨眼,一邊設(shè)想著他們在第二天發(fā)現(xiàn)我已不在時的那種驚愕的表情。
我是這樣想的:如果能干好這件事,那我一輩子就當一個獵人,把家安在深山里。然后我每天背著槍早出晚歸,過著原始人似的狩獵生活。那樣的話,即便我娶一個鄉(xiāng)下女人,也會覺得理所當然。我留著長長的頭發(fā)和亂糟糟的胡須,可以三五天不洗臉,三五個月不洗澡,一年不剃頭。我的老婆,說不準是我英雄救美,從野獸的利爪下救出的流落凡間的仙女。也許還有更多的奇遇,在打山的路上。
我如愿地在山林里吹著口哨,牽著狗走走停停,間或拿著槍隨意亂瞄一陣,但始終沒找到值得開一槍的目標。我走了一天一夜,到了晚上,我覺得必須找個山洞,在里面露宿一宿??墒鞘聦嵤?,這可不像想象的那么隨心所欲,因為林子里沒有一個山洞?;蛘哒f,我沒有找到。高大的灌木的藤蔓纏繞著老態(tài)龍鐘的古樹,古樹參天,置身其中讓人有種幽冷的感覺。沒有辦法,只能在某棵樹下湊合一夜再說。到了后半夜,我?guī)缀鮾鏊?。后半夜的天氣涼如冰水,哪里有什么浪漫?當早晨的露水打濕了我里面的襯衣時,我有些后悔了。也許我早就后悔了,在昨天傍晚的時候,但出于打腫臉充胖子的硬漢想法,我最后把所有的懦弱全部在心里鎮(zhèn)壓了。
在我出走后的第二天黎明,我就遇到了一場大雨。其實應(yīng)該不大,甚至可能是小雨,是我的心理感覺把那場雨給無限放大了。這場雨讓我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我把打山這事考慮得太兒戲了。我沒有帶火機,火柴,任何的火種,在野外生活幾乎是不可能的。還有,我走了一天兩夜,倒是見到過幾只兔子,但是一個也沒打著。黑炭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像一只喪家犬,它夾著尾巴走在樹林里,一兩聲野雞的叫喚都能嚇得它哆嗦。雨一下,火藥濕了,加上前一天的風(fēng)餐露宿,饑腸轆轆的我?guī)缀跽J定自己就要死在這一場近乎鬧劇的活動之中。
在黑夜里冒雨摸索時,黑炭走丟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身后跟著的黑炭不見了?;纳揭皫X,狼谷口山大林深,對我來說,現(xiàn)在想起,依然后背發(fā)涼。那真是一場離奇的冒險。各種古怪的動物發(fā)出古怪的叫聲,在黑黢黢的樹林里,你沿著一條細如羊腸的小路,沒有目的地走。這期間你還要擔心會不會突然之間從黑暗里沖出一頭野獸來,要了你的小命。你渾身發(fā)冷牙齒打顫,一步一哆嗦,你隨時要擔心會不會有披頭散發(fā)的女鬼躥出來,把你嚇昏過去。冷冷的雨滴打在你臉上,你的臉一天沒洗,和著汗水就有一些咸咸的液體流進你的嘴巴。你還要擔心會不會突然間跌下懸崖……我在黑夜里打著礦燈摸索。我高一腳低一腳不知走了多少時候,終于看到了一個小村子。沒錯,是村莊!
我一踏進村子,整個村莊的狗都圍上來,沖著我狂吠。其間有一只黃色的大狗咬了我的褲腿,我慶幸它是皮的,沒咬破。后來我跌跌撞撞,進了一戶人家的大門。說是大門,其實只有一個籬笆墻中間的缺口,沒有門扇。最先,我沒打算打擾那一戶熟睡的人家。我摸到屋后的炕眼跟前,想扒出些灰來取暖,卻發(fā)現(xiàn)炕眼里根本沒火。我蹴在房檐下,身體卻異乎尋常地冷,但神志還算清醒。我怕他們把我當賊,那就麻煩了。于是,敲門。進屋。那戶好心的人家答應(yīng)收留我一宿。
我在一間沒有炕的小屋里蹴了一宿。主人端來一個火盆,煨上幾個洋芋和一個土陶茶罐。我一邊烤火,一邊喝茶。后半夜我開始打盹,坐著就睡著了。我睡到中午,迷迷糊糊起床,告別了老鄉(xiāng),又往深山里走去。
我已經(jīng)完全沒了方向,大腦昏昏沉沉,被那白剌剌的日頭一曬,更加難挨了。我在山里又轉(zhuǎn)了一天,除了濃密的樹林和荒草,依舊什么都沒打到。下午的時候,天又轉(zhuǎn)陰了,雨斷斷續(xù)續(xù)下起來。我爬上一面向陽坡,腳上沾滿黃泥,實在走不動了。我坐在地上,凍得瑟瑟發(fā)抖,人也開始迷糊了。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山洞。
山洞被一些干草和樹枝擋著,洞口不大,里面卻寬敞。我端著槍慢慢走進洞里,一股難聞的味道穿出來。我打著手電,約莫走了五六米,洞突然寬敞了。我在地上刨出一塊平整的地方,把洞口的干柴抱進來,點起一堆火,想把衣服烤一烤。隨著火光亮起來,我突然看到黑暗中有一些白森森的東西。借著火光,我終于看清了,是一堆骸骨,人的骸骨。我渾身一陣哆嗦,但受著好奇心的驅(qū)使,打開手電,緩緩走過去,眼前的情景讓我震驚了。
地上散亂的干草堆里,躺著兩具尸骨。一具尸骨的右手只剩下兩根指頭——他規(guī)整地躺在地上的干草中,依稀看得清那一身藏藍色的中山裝,雖然干癟破舊了,但風(fēng)紀扣依舊系著。顯然,他是被人精心規(guī)整過的。另一具骸骨就在他的腳下,四肢蜷縮著,好像被隨意扔掉的死狗一樣。這具尸骨卻少了一只手。我仔細看了看,在黑暗中,我看到第一具尸骨的腳下有一點光亮詭異地閃爍著。我仔細去看,那是一只斷手,手里緊握著一支鋼筆,鋼筆已經(jīng)斷了,但依舊死死地卡在他的五指間……
我站在原地愣了一陣子,眼淚突然就出來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慢慢從洞里退出來,又砍了些樹枝,抱了些石頭,把洞口堵好。我一邊流淚一邊走,感覺自己像一具行尸。天黑的時候,我看到了狼谷口礦區(qū)星星點點的燈光。
走進廠鋪,人間的氣息迎面撲來。我推開活動板房的門,看到睡眼惺忪的李麗半睜著眼,問我這兩天去哪了。我說:“回家了?!崩铥惻读艘宦?,翻了個身,繼續(xù)睡了過去。她的鼾聲尖細刺耳,好像從遠山里傳來的悠遠的長嘯,像哭,像笑,像嚎喪,像殺豬,像唱戲。我脫掉濕漉漉的衣衫,拉開被子,躺在床上。我們的鼾聲此起彼伏,夫唱婦隨;我們睡得像兩只死狗,安心而絕望。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