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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門前有個洞

      2016-05-14 15:37朱凌慧
      湖南文學(xué)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劉阿姨嬸嬸阿婆

      朱凌慧

      售票員略帶疑惑地又問了一遍:“你確定是在青彎下?”她看了看方一一,又補充了一句:“都快到桃園口了?!?/p>

      方一一看著車又轉(zhuǎn)過了一個回頭彎,不由得嘴角往上揚了揚,停頓了片刻后說:“到了。”

      司機連忙踩死了剎車,靠著路邊停了下來。

      方一一下了車,拉著從車頂拿下來的拉桿箱,看著車又轉(zhuǎn)過了一個回頭彎,在對面的盤山公路上消失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透著桃花的芬芳。在朦朦朧朧的白霧里找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了那個飄出桃花香味的洞子。

      看到那個洞子,方一一臉上的興奮不亞于看到了長城。是的,這個洞子在她的心中就像是長城一般的存在。不知多少山民在這大山粗壯的腰背上開了一個小口子,并從那口子里掏空了大山的血與肉。方一一緩緩地走進(jìn)了進(jìn)去,洞頂全部保留著原始工具開鑿的痕跡。那凸凹不平的石塊,像是在訴說它們曾經(jīng)遭受到的擊打與切割。沿著年歲已久的傷口,淅淅瀝瀝流著的是山頂往下滲透的水流。耳邊回蕩著滴滴答答的聲響,似乎每一聲都企圖抓住在這里經(jīng)過的路人,侵入他們的骨髓,在他們的靈魂深處留下一曲滴水穿石的回蕩。

      方一一攤開掌心接住了一粒小水滴,清涼立即從手心蕩開了,通過臂膀傳向了全身。

      頭頂上發(fā)出一陣嗡嗡的輕響。

      一只碰了壁的小家伙撞到了方一一的肩上,她輕輕地摸了摸這小家伙,說:“喂,你好嗎?小家伙?!?/p>

      是一只小小的鹽鼠。

      越往洞子里走光線越昏暗,肩上的小家伙似乎找到了一個安穩(wěn)的家,一點也不擔(dān)心方一一是捕獵人,她輕輕地笑了。

      憑著以往的經(jīng)驗,方一一在石壁的一個小洞中找到了一個稻稈火把,把手往里探了探,還真有一盒火柴。沿著火柴盒壁劃起了絲絲的火星,火柴上的小煤球燃起來了,稻稈火把也點燃了。吹滅了火柴,在火把透著微微暖意的亮光下,她把火柴盒放回了那個小小的干爽的壁洞里。借著火把的光,她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這洞子,此刻應(yīng)該是走到了洞子的中心地段了,陰涼的水滴還在回奏著它們不停息的歌吟。突然想起了阿婆常說的一句話,“山腰打洞子,陰水落滴滴。”應(yīng)該指的就是這里吧。從來不曾見過那些高速公路上橫穿各大山系腰身的隧道里有過滴滴答答的流水,那些被各式現(xiàn)代高科技工具開鑿的隧道里連一絲凹凸都不曾有過,有的就是平平整整的水泥了。她想,還是這留著傷痕的,奏著樂音的洞子有生命的氣息。

      火把的光照見了洞子里罕見的物件,“桃園洞子,三里半,一九六六年”。三行十二個排列不工整的字躍進(jìn)了方一一的眼里,泛著青苔的青石板,就那么隨性地歪在洞壁下。方一一心底疑惑,六六年不就是那場十年浩劫的開始嗎?這桃園的鄉(xiāng)民還鑿了一個三里半的洞子?純手工?她一時迷茫了,想從一個文科生的歷史復(fù)習(xí)資料里找答案,可似乎那些高考的難點重點里并沒有什么實際線索。她抿了抿唇,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好笑。

      舉著火把繼續(xù)往洞子的那邊走去,從洞頂突然涌來了一大群的鹽鼠,肩上的小家伙似乎也睡醒了,振奮地飛進(jìn)了鹽鼠群里。方一一心里默念,是的,它回家了,回到了爸爸媽媽的身邊。鹽鼠們繞著方一一轉(zhuǎn)了一會,看到火把后,帶著小家伙飛走了。

      在洞子里一直往前走,除了偶爾遇見的幾只離群覓食的鹽鼠,就只剩下滴滴答答的奏樂,幾根攀附在洞壁上老化了的殘缺電線。電線上連接著幾個燈泡,燈泡上結(jié)滿了厚厚的灰塵和蛛絲,孤零零地掛在那里,仿佛被遺棄的孩子。

      走出洞子已經(jīng)是一刻鐘以后了。湛藍(lán)的天空底下,翠青色的竹林像抽了筋似的舞動著。竹林下的水田中,水色微微泛著綠波,推著嫩嫩的稻苗搖曳。水田前頭也是一片竹林,傳來一陣陣清脆的鳥鳴。兩條鋪著青石板的小路在洞子口交錯,又各自往自己的領(lǐng)地里無限地延伸。一條沿著山勢盤旋,曲曲折折地往上攀,迷失在了翠青色的汪洋中;另一條路向下回旋著,一會消失在一個小土丘背后,一會又從土丘的另一邊調(diào)皮地露了個面。

      到處都是翠青色的竹林,那粉紅色的桃林呢?明明在進(jìn)洞口時聞到了那桃花的芬芳,難道是幻覺?

      方一一看了看那片翠青色的汪洋,不由疑惑,那汪洋的盡頭應(yīng)該也有一大片桃林,為什么只能看到一片片的竹林?記憶里的景象好像全都不見了,至少六年前和媽媽一起待在上桃園外婆家時,聞見的味道不見了?;蛟S真的是這片汪洋太大太大了,上桃園離這太遠(yuǎn)了。

      是的,太遠(yuǎn)了。

      她輕輕地低嘆了一聲。拉著箱子往前走,不一會兒,前面?zhèn)鱽硪魂嚺5倪柽杪?,方一一頓了頓腳步,抬頭看見牛群正朝這邊走來。一頭小牛攔在一頭母牛的前面,阻止了母牛的腳步。母牛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撒嬌的小牛。之后低頭銜起一口青草,小牛接過母牛嘴邊的草美美地嚼著,向前走。牛群浩浩蕩蕩地走過后,空氣里的一股甜味微微被掩著了,方一一感覺又嗅到了另一種甜味兒。她再一次笑了笑,哪有什么甜味,明明就只有牛群留下的牛臊味兒。她繼續(xù)走,摸出了背包里的手機,剛剛是它在振動,微信,爸爸的。

      爸爸問她,一個人在家還好嗎?她把屏幕按黑了,沒有回復(fù)。向前望了望,在下一個回頭彎腳下,阿婆家的被單正在院子里飄著,就像在歡迎她。

      和方一一記憶里一樣,阿婆一家都去果園子里了,連那去年和叔叔去過海城的、三歲的小堂弟也沒閑著。在桃樹下用一根粗麻繩綁著一塊光潔的杉木,小堂弟坐在上面蕩著,樹上的桃花緩緩地落下,方一一不自覺地拿出手機留下了這一幕。小堂弟興沖沖地拉著她走到了秋千旁,嘴里咿咿呀呀地說著:“坐,阿姐,坐。方一一坐在桃樹下的秋千上,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自己像一個桃花仙子一般,不停地飄著飄著。在海城的家里,樓下的小區(qū)里也有很多架秋千,每一次路過看見那大大的舒坦的椅子,不知為什么沒有想過坐上去。她用手接住落下的桃花嗅了嗅,又給小堂弟嗅了嗅問道:“阿濤,好聞嗎?”阿濤說: “香香。”伸手就要往嘴里塞,她忙把花撒了。拉著阿濤問:“阿婆呢?嬸嬸呢?”阿濤嘟囔了一聲,指著對面那粉白交替的山。方一一摸了摸他的頭,從包里順出了一個棒棒糖,這時小家伙眼神亮了亮,接過糖,想要去拉方一一的箱子。可看著那比他的個頭僅僅矮了一丁點的箱子,兩手不停地交錯著,紅著眼就要把糖還給她,奶聲奶氣地說:“阿婆說了,不許亂吃別人的東西,得干活!”說完清澈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方一一。她把糖重新塞回小家伙的手里,把肩上的包拿給他說:“幫阿姐拿回屋里去,算不算幫阿姐干活了?”阿濤興致勃勃地接過了糖和包飛進(jìn)了屋子里。她看著阿濤的背影,想,小時候,阿婆是不是也這樣告訴過我呢?應(yīng)該是的。

      走進(jìn)獨零零的小院里,看見一樹白梨花在一片粉色的花海中脫穎而出,它格格不入,卻又成功地抓住了所有人的視角。在這個桃花之鄉(xiāng),桃花的家中,梨花無疑是一位嬌客,獨特而完美。方一一仿佛也被這梨花的勇氣與魅力所折服了,呆呆地站在院門邊,就這么看著,看那萬粉叢中的一縷潔白。她想,我如果是花,也就是那平俗的桃花吧。

      走進(jìn)屋子里,阿濤把她的背包放在了木制的桌上,桌面上勾勒著一幅方一一看不懂的畫,她卻十分確信那是一幅畫,一幅純天然的畫。她用手摸索著洗得發(fā)白的桌面,木桌的紋理把她的手心撓得癢癢的,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海城的家里有一張大理石桌面的大桌子,那是劉阿姨讓她的設(shè)計師朋友專門設(shè)計的。摸上去是冰冰涼的感覺,平滑的桌面上就像附上了一層薄冰,一層沒有溫度的薄冰。那薄冰在離開家的時候還被自己的杯子鑿開了一條細(xì)縫。

      院子里的木門“咯吱咯吱”地響了,戴著發(fā)烏草帽扛著鋤頭的阿婆直挺挺地立在院子里。片刻后將臉上的驚喜收入了眼角,放下肩上的鋤子說:“大丫頭,回來啦?!狈揭灰桓械奖羌庥悬c發(fā)酸,慢慢地?fù)溥M(jìn)了阿婆的懷里,對,就像剛剛在路上看到的撒嬌小牛一樣。阿婆用她那枯木枝一般的手摟了摟方一一額前的碎發(fā),一陣泥土特有的芬香鉆進(jìn)了鼻翼。擦了擦眼角,她笑著說:“阿婆,怎么知道我要回來?”

      阿婆說:“昨夜里,夢見了,我的大丫頭呀比六年前長個了?!闭f著又瞅了瞅方一一,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xù)說:“比夢里還高些哩?老婆子都快夠不著了!”

      方一一說:“阿婆在大丫頭心里永遠(yuǎn)都是最高最高的?!?/p>

      阿婆說:“就你個鬼丫頭嘴甜,和小時候一個樣,猴精猴精哩,那老婆子就放心哩!”

      方一一笑著挽著阿婆的手走進(jìn)了屋里。

      阿婆說:“小饞貓,餓了吧?想吃啥?”

      方一一說:“阿婆做的什么都好吃,燒茄子最好吃了!”

      阿婆說:“那就青椒燒茄子吧,正好你叔早上摘了新鮮的頭水青椒?!?/p>

      方一一說:“太好了,有口福了,回來的路上一直想著這道菜,饞著哩!”

      方一一這樣說著,眼前就浮現(xiàn)出來菜園子里紫茄子和嫩青椒的樣子,茄棵上,一個個的茄子懸掛下來,像一個個紫色的抱枕一樣軟綿綿,又油亮油亮;青椒則像一盞盞青燈,亮晶晶的。阿婆鍋里燒出來的茄子還有絲絲柴火的氣息,在外面是吃不到的。有一回爸爸和劉阿姨一起做了這道菜,可方一一吃在嘴里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就像劉阿姨和她之間一樣,總少了些什么。

      吃上了心心念念的菜,方一一吃了三碗飯??粗畔铝送?,嬸嬸收起探尋的目光。嘴角松了松似乎想問什么。阿婆把手上的筷子往桌上一放說:“大丫頭吃好了,走了一天了,就回去睡會?!?/p>

      嬸嬸到底沒忍住,沒顧及阿婆的神色,追問道:“高三前的暑假,城里邊不給補習(xí)?”

      方一一知道嬸嬸接下去還要問她家里的事,趕緊打斷了她,故作輕松地說:“桃園里環(huán)境好,我就想利用暑假回來好好復(fù)習(xí),還有想嬸子燒的菜了。”她說著臉上露出了真誠的笑容。

      阿婆微微皺了一下眼角,又說:“老二媳婦,大丫頭呀就是饞,吃飽了還不去睡會?”

      方一一撒嬌似的往阿婆懷里蹭了蹭,阿婆輕聲耳語:“莫怕,有老婆子哩!”她伸手摟了摟阿婆,又迅速從木梯跑上了樓。

      躺倒在床上,她一直沒怎么睡著,快九點鐘的時候,微信又響起來。群里阿玥上傳了一組照片,有她和劉阿姨的合影,有她和爸爸的合影,有她們?nèi)齻€人的合影。

      方一一的鼻子莫名地酸了酸,點開那張劉阿姨、阿玥和爸爸的合影,呆呆地看著他們的笑臉,覺得有點刺眼,又帶了點嫉妒。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阿玥大大方方地叫了爸爸一聲“爸爸”。而自己不管爸爸如何暗示,至今仍然還叫著“劉阿姨”。

      或許那場悄無聲息的戰(zhàn)爭,在第一次見面時,自己就已經(jīng)毫無余地地輸給了巧笑嫣然的阿玥吧!

      隔著木板,樓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暗夜的統(tǒng)治者鼠大王出巡的陣勢,又像是音樂家跳動的樂符。嬸嬸疲憊的叨嘮聲不和諧地加入了進(jìn)來,她說:“大丫頭,咋一聲不吭的就回來了?娘還不許我問。”許是叔叔的沉默,聲音的和諧又被嬸嬸打破了?!霸摬粫湍且晃霍[矛盾了吧?當(dāng)年大嫂不就是帶著大丫頭回桃園住了幾天,就走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聲音又大了些,“大丫頭要是也走了,大哥不得全怨咱!不行,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啥好人,不能讓她做的事,咱來當(dāng)責(zé)任!明天得好好問問?!眿饗鸬脑挶皇迨宓统恋穆曇舸驍嗔耍骸皠e想太多了,好歹大丫頭是咱看著長大的,她容不下丫頭,咱們養(yǎng)著?!?/p>

      許是夜深了,又是一片沉寂,方一一卻怎么也無法忽視腦海里的叫囂,坐在床沿邊狠狠地抓著那可憐的棉絮,那棉絮也似乎感到了危險,無力地顫抖著。

      六年前和媽媽從桃園回到海城不久之后,媽媽就在一個灰蒙蒙的早晨拉著打包了她的一切的箱子走了。方一一清楚地記得那天早上,媽媽輕輕地打開了她的房門,在她的床頭站了許久,臉上的柔情是方一一第一次看見,也是最后一次看見。媽媽最后低頭親吻了她的額頭。聽到門被鎖上的聲音后。她睜開了眼睛,擦著澀澀的眼角,站在六樓的窗臺上看著媽媽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翻遍了整個房子,唯一還有媽媽的痕跡的就是留在客廳茶幾上的離婚協(xié)議書,和被自己鎖在柜子里三個人的合影。

      爸爸出差回來后,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房子里的詭異氣氛。他拿起又放下了茶幾上的協(xié)議。臉色蒼白地打開了方一一的房門,抱起了在床腳下蜷縮著的她,輕輕地擦干了她臉上的淚珠,哽咽地說:“一一,不怕,還有爸爸!”

      她記得那天她就像一只小貓蜷縮在爸爸寬闊的臂彎里,小心翼翼地說:“爸爸,一一會好好上學(xué),好好吃飯,你不要丟下一一好嗎?”

      她看著爸爸眼里閃動的淚花,在他懷里放心地睡了。

      媽媽的離去隨著生活的繼續(xù)似乎并沒有改變什么,除了那個下雨天。放學(xué)后同桌問,你媽媽怎么還沒有來?方一一看見同桌的媽媽撐著傘在滂沱的大雨里走過來。她笑了笑說:“你媽媽來了,你先走吧!我媽媽不會來的,她要工作?!闭f完自嘲地笑了笑,她想就算媽媽沒有走,她也不會來吧。她的眼里只有她的畫。

      方一一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木窗,晚風(fēng)里甜甜的桃花香還夾點泥土的芬芳。撫著臉頰的微風(fēng)柔柔的,就像一個母親親吻著她的孩子。媽媽寄回來的那堆畫里,有一幅一直壓在了她的行李箱底。拿出那幅畫,畫上是一個笑面盈盈的小姑娘在桃樹下蕩秋千,彎彎的眼角里透著靈氣,像要帶著她飄出畫卷一般。方一一想這畫或許就是在六年前畫的,不過六年前的自己可比這畫里的小姑娘大了許多,媽媽畫的應(yīng)該不是自己。不過,這畫里至少有和媽媽獨自在桃園的秘密,那是只有她和媽媽的秘密。只屬于她一個人的秘密。

      那天,爸爸推開了包廂門,拉著剛從寄宿學(xué)校放學(xué)的她走了進(jìn)去。包廂里的女人站了起來,她三十開外,身材高挑,頭發(fā)是呈波浪卷兒的,妝容精致,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她拉起方一一的手柔柔地說:“你就是一一吧?”

      爸爸眼角帶笑地說:“一一,這是劉阿姨。”又拉過貼著劉阿姨的那個笑臉盈盈的女孩說:“這是阿玥吧?”

      阿玥挽著劉阿姨笑呵呵地說:“你就是我的新爸爸?挺帥的,蠻好!爸爸!”

      方一一有些驚愕地看著那個和自己年紀(jì)差不多的女孩子,又看見爸爸眼底濃濃的笑意,那是媽媽走了三年以來,爸爸第一次那么開心。她感覺自己的嘴里泛著一絲兒苦澀。

      爸爸對她說:“一一,以后要和妹妹好好地相處?!?/p>

      聽著阿玥樂呵呵地叫著姐姐,她感覺自己有些東西將要慢慢地丟失。但看著爸爸的笑臉,她努力地壓住心頭那微微的酸意,笑著撐完了整個飯局。

      微信又響了起來,爸爸又來了一條微信:“一一,很晚了,要睡覺了,別生爸爸的氣了好嗎?”

      她看了看天空里像無數(shù)針眼的星星,在對話框里寫下了很長的一段話,似有似無地扯了扯嘴角,手指輕輕撫過眼角,而后又按了清除鍵,回復(fù)了爸爸:“好?!?/p>

      按黑了屏幕,關(guān)了燈,她爬進(jìn)被窩里。沒關(guān)上的窗子吹進(jìn)一陣涼風(fēng),隱隱地飄進(jìn)來幾聲鳥鳴,虛無而又飄渺。

      方一一吃過早飯,阿婆和神色異常的嬸嬸去對面的果園了,為了讓她們信任,方一一拿出了厚厚的復(fù)習(xí)資料,裝模作樣地翻著看,等他們消失在山脊的那邊,她就扔了資料,坐在了院前的秋千上,看著落在地上的桃花。

      被風(fēng)吹起的落花像水波般蕩漾,方一一看著看著就想起了《紅樓夢》中林妹妹的葬花吟,想起了那被陳曉旭演繹的肝腸寸斷的林妹妹。方一一始終覺得林妹妹在葬花之后其實就已經(jīng)亡了,至少她的靈魂已經(jīng)消散了,散在了那滿地的桃花里,她親手將自己埋進(jìn)了一抔一抔的泥土里。方一一想,林妹妹那般的柔弱,無父無母又無所依靠,可自己呢?媽媽愛她的巴黎愛她的畫,爸爸,有阿玥已經(jīng)很好了。沒有林妹妹那般埋葬自己的勇氣,這桃園里那么美,還是要活著好好看看。

      半上午的時候,她聽到院外響起了一陣沉穩(wěn)的腳步聲。她站起來,往門外迎。

      方一一大叫了一聲:“四爺爺!”

      四爺爺戴著草帽,背上背著一個大袋子,手里拿著一張木凳。他看到方一一,和藹地笑了笑,“大丫頭回來啦,你叔呢?昨日里說和我去嫁接。”

      方一一笑著說:“叔叔今天帶著阿濤去逢墟了?!?/p>

      四爺爺有點懊惱地?fù)u了搖頭,”這小子逗我老頭子哩?!闭f著他就要走。

      方一一扯了扯他的衣角說:”四爺爺,進(jìn)屋喝點茶吧。”

      四爺爺搖了搖頭,就要走。

      方一一說:“我和您去嫁接好不?”

      四爺爺說:“你個女娃娃,會?”

      方一一說:“四爺爺,不是還有您這老師傅嗎?”

      四爺爺說:“這日頭毒著呢!女娃娃,不怕曬黑了?”

      方一一說:“這叫沐浴陽光,沒事的?!?/p>

      說著從四爺爺手里拿下了板凳,走在了四爺爺?shù)那懊?,四爺爺撓了撓后腦勺瞇著眼說:“這女娃娃還和小時候一樣古靈精怪。”

      方一一從被爸爸媽媽接回城里,已經(jīng)快十年沒有來過四爺爺?shù)拿缙詧@了,但一走進(jìn),瞬時,她就感覺回到了七歲之前的時光。

      小的時候,她跟阿婆住在桃園,叔叔和嬸嬸那時候在外打工。阿婆一個人忙里又忙外,既要管著自家的果園,還養(yǎng)了三頭大母豬。她的童年似乎就是在深夜里奶奶的臂彎里,白日里四爺爺?shù)拿缙詧@度過的。奶奶吃了早飯就把她送到了四爺爺?shù)拿缙詧@里來。 四爺爺給她幾株新剪的枝條,找一個陰涼的地方,圍一塊地,讓她在上面玩。自己則全心地剪枝芽,開刀,放枝芽,包扎,循環(huán)地干著。沒活干時,四爺爺就戴著草帽坐在地頭,一動不動地打量著他的果苗??粗臓敔斈歉比肷袢攵ǖ臉幼樱龝r常搗蛋地踮著腳丫子走過去,突然爬上四爺爺?shù)募?,嚇?biāo)惶?/p>

      四爺爺?shù)墓缬泻芏喾N類,大多數(shù)都是改良山里的野果子。他時常跑上幾十里的山路到外鄉(xiāng)去借枝芽。他將嫁接好的果苗常常送給村子里的人。所以村里邊的人家家戶戶都種了四季的果子。方一一想,桃園這地方果業(yè)發(fā)展那么迅速,這中間肯定少不了四爺爺?shù)墓凇?/p>

      長大了些,知曉事以后,方一一從村里人的口中知道了一些四爺爺?shù)墓适隆T瓉硭臓敔數(shù)男鹤影⒒⒃谑鍤q的時候和村里的婦人們上山采楊梅,吃了山上的野果子,回來就開始腹瀉,直到見了血。在那個年代痢疾往往是會要了人性命的,不出三天十五歲的阿虎伯伯就去了。從那以后四奶奶就瘋了,見了誰都說:“我家阿虎要吃果哩!”時常拿著柴刀見了誰家院子里的果樹都要砍。村里人見她這樣,知道她內(nèi)心痛苦,也都不計較了??赡翘焖齾s在砍池塘邊的梨樹時,失足了。等四爺爺外出歸來時,見到的就只是被鄉(xiāng)親們撈起來的冰涼的四奶奶了。經(jīng)歷三口之家只剩一個人的事變后,四爺爺承包了村里的池塘,把它填平了,改成了現(xiàn)在的苗圃園,開始一心一意地研究果樹的嫁接,幾十年過去了,他始終做著同一件事。

      四爺爺一進(jìn)苗圃園中,就像回到了大海的魚兒,很快就坐到了他的專屬板凳上,拿出了他的工具,全心撲在了他的果苗上。

      方一一不急不忙地在苗圃園中轉(zhuǎn)了幾圈,她見園子里就像西瓜一樣被切成了好多塊,有長在雜草叢里的桃苗,有長在黑土里的梨苗,有長在撒了白石灰的土里的像李子又像桃的果苗。

      方一一走到四爺爺?shù)母?,疑惑地指著那不知名的苗兒問:“四爺爺,那是什么新品種?”

      四爺爺說:“那是新嫁接在李子上的桃。”

      方一一驚愕地說:“嫁接在李子上的桃?”

      四爺爺說:“在墟里碰到的外鄉(xiāng)人說的法子,說這樣的桃吃著更脆?!?/p>

      方一一說:“為什么要在最好的黑土里還撒石灰?”

      四爺爺說:“這李子不是咱們本地土生土長的,嬌嫩著呢!那桃木離了自己的本木,不特殊照顧咋行呢?”

      方一一問:“那桃苗怎么就連草也不除呢?您呀,夠偏心的!”

      四爺爺說:“大丫頭咋這么說四爺爺,這桃苗是咱本地土生土長的,都那么多年了,四爺爺呀,給你保證到時候它存活的肯定不比特殊照顧了的少,那些外來的不好好照顧,就難哩!自家人,好說著?!?/p>

      方一一的心咯噔了一下,重復(fù)了一遍四爺爺?shù)脑挘骸白约胰?,好說著?!庇挚戳丝刺炜眨孟裉焐嫌谢貞?yīng)一樣,就那么呆呆地看著。

      繞過月牙般的羊腸小道,回到阿婆在山這邊獨零零的小院時已經(jīng)晌午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聞著了,燒鱔魚的香味,嬸嬸從廚房端出了一缽子色香味齊全的鱔魚。阿濤伸著胖嘟嘟的小手去抓,嬸嬸用筷子夾住他胖嘟嘟的小手,他委屈地看著坐在上首的阿婆,阿婆似乎沒有看見他一樣,他就往方一一的身上蹭了蹭。這時嬸嬸發(fā)話了:“你個臭小子,這是你姐愛吃的,她幾年都難得回來一次,你要吃啥時候都可以去田里挖!”說著就笑著接過了她懷里的阿濤。又對一一說:“大丫頭多吃點,這可是你叔從墟里回來就趕著去挖的,新鮮著哩,快嘗嘗嬸子的手藝長進(jìn)了沒?!币恢蹦蛔髀暤氖迨澹瑠A起了一條燒得黃燦燦的鱔魚,放在了她的碗里,說:“太瘦了,多吃點,叔這糧食夠多?!卑⑵艙u了搖頭,用筷子指了指叔叔說:“老二呀,大丫頭還能吃窮你不成!”阿濤拍著小胸脯說:“不許胡說!姐姐肯定吃不窮咱們家的,把阿濤的給姐姐就夠了,爸爸都告訴阿濤了,男子漢大丈夫要保護好家里的人!”說著在嬸嬸面前掄起袖子,現(xiàn)出了肉嘟嘟的手臂。嬸嬸嘴里含著的湯噴到了叔叔的臉上,看著叔叔虎著的臉,阿濤鉆進(jìn)了笑岔了氣的阿婆懷里。

      午后的陽光是愜意的,方一一躺在偌大的石磨上,看著天空,看著遠(yuǎn)處的牛群,她想要是一輩子都能待在這多好呀。

      兜里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爸爸又發(fā)來了微信:“一一,看爸爸給你拍的海。”隨后的是一張圖片,湛藍(lán)湛藍(lán)的海連著天空,在卷起的白浪前,爸爸保持著一個等待擁抱的姿勢。

      她靜靜看著那越來越遠(yuǎn)的太陽和牛群,許久過后,咬著蒼白的嘴唇回復(fù)了:“很美,比我想象中的美。”

      隔了很久,爸爸回復(fù)了:“一一,是爸爸不好失言了。”

      她勾了勾嘴角,寫下了:“沒有?!?/p>

      關(guān)上了手機。

      她想,你沒有不好,只是不再是只疼我一個人的爸爸了。

      那天,放了暑假,她收拾了好生活用品,走出了住了一學(xué)期的宿舍。站在家里那個向陽的房間里,從打開門開始,這房間就透著不屬于她的活力。她看著擺滿了阿玥東西的房間,強忍著眼角的酸意,逃離般地拉著行李箱跑到了客廳。

      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讓坐在沙發(fā)上的方一一有絲緊張又帶點急切。這是爸爸回來了,曾經(jīng)坐在客廳偷聽爸爸開鎖的習(xí)慣已經(jīng)在她的腦海里形成了慣性。爸爸開鎖時總是習(xí)慣將門往外拉一下,然后干凈利落地插鑰匙,從來都是這樣。

      爸爸打開門看到方一一,臉上露出了驚喜。隨及也看到了她身旁的行李箱,臉上的尷尬一閃而過。略顯緊張地說:“一一,阿玥今年初三要會考了,那屋子向陽空氣好些,你總是住在學(xué)校,我讓阿玥搬進(jìn)去的?!?/p>

      停頓了片刻后,爸爸又補充地說:“跟你劉阿姨說了好幾次她才同意的?!?/p>

      她看著爸爸蒼白又無力地解釋著,把所有可能怨恨的事情都攬到了自己的身上。心底那絲氣惱瞬時轉(zhuǎn)移成了心疼,她將眼角的酸意往回逼,扯著一個無瑕的微笑,說:“沒事,爸爸,那這房子里,還有我住的地方嗎?”

      又想起了什么一樣加了一句:“學(xué)校放假了,我沒申請留校?!?/p>

      坐在那個背陽的房間里,爸爸敲響了靜悄悄的門。他走進(jìn)來,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方一一。他低沉的聲音從空氣里傳到了她的耳膜里:“一一,你看這是?”

      她看著放在桌角還留著他溫度的紙,上邊寫著:著名鋼琴家暑假培訓(xùn)班。這不就是上一個暑假,自己企盼了整個夏天的嗎?為什么總感覺心底的喜悅被什么無形地壓著。

      爸爸說:“一一,爸爸已經(jīng)幫你報名了,暑假好好休息一下,不要總想著高考了,還有一年呢!”

      她說:“阿玥,有嗎?”

      爸爸臉上訕訕又好像在掩蓋什么,停頓片刻后說:“沒有,這只是你的。”

      她臉上緊繃的神情松懈了,從眼底開始化作了一個有甜甜味道的笑。

      鼻尖好像又嗅到了苗圃園里泥土里的芬芳,又看到了四爺爺輕撫著那些外來的“李桃苗兒”,又撫著被他丟在雜草里的桃苗兒,四爺爺那眼里的神色一成不變。那種神色像極了那天看到的母??葱∨5纳袂?。仿佛又聽見了,四爺爺信誓旦旦地說不等十天這些桃苗保準(zhǔn)九成以上都長葉。方一一輕吁了一口氣,看了看那越來越遠(yuǎn)的太陽,在心底默默地對自己說:“就十天!”

      那天晚餐的時候,爸爸的興致很高,他抿了一小口紅酒說:“今天一家四口終于聚齊了?!?/p>

      劉阿姨柔柔地說:“是呀,一一好不容易放假了?!?/p>

      阿玥說:“姐姐都總是不回家?!?/p>

      劉阿姨點了點阿玥的頭說:“姐姐多懂事,哪像你呀,總長不大的樣子?!?/p>

      阿玥嘟著嘴挽著劉阿姨的手說:“長不大多好,爸爸,您,姐姐都得寵著我?!?/p>

      劉阿姨笑著指著阿玥,明明寵溺無限的眼光卻要做出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方一一習(xí)以為常地回答了阿玥,說:“高二課多了,就沒回來了。”

      爸爸收了收眼角的笑意說:“放假了就好好休息,去上上鋼琴課放松一下?!?/p>

      阿玥說:“爸爸,我們什么時候去海南度假呀?”

      方一一疑惑地看了爸爸一眼。

      海南這個詞鉆進(jìn)了她的耳朵里,就像又聽見了那年接她回城時爸爸在桃樹下的承諾,要帶她去真正的大海,去看美人魚。這么多年了,那場景那畫面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爸爸的聲音沉沉的:“公司規(guī)定了只能帶兩個家屬?!?/p>

      劉阿姨說:“就讓一一和阿玥去吧?!?/p>

      阿玥興奮地說:“我和姐姐會好好聽話的!”

      爸爸用一種乞求的目光看了一眼方一一,為難地說:“劉阿姨那么多年……”

      看著爸爸蠕動的嘴唇,腦海里滿滿都是他乞求的目光。方一一強忍胸口的刺痛,說:“劉阿姨您和阿玥一起去吧。爸爸給我報了大師的鋼琴班?!?/p>

      ……

      方一一每天跟著四爺爺待在苗圃園里。

      這段時間主要是給嫁接好的果苗澆水,鋤草,除去根部長的新芽。留什么樣的芽?除去什么樣的芽?怎樣澆水?鋤草要注意什么?都是有學(xué)問的。果苗在什么部位留芽對以后的存活率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如果留根部長出的芽,以后長成的果樹將和沒嫁接之前是一樣的品種。所以要除去的芽,也就是嫁接口以下的根部長出的新芽。要好好地保護的是嫁接口以上的部位長出的新芽,那就是嫁接成功后的新品種。澆水也是有規(guī)矩的,不能在烈日下澆,只能在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后陰涼下來以后澆,或者在多云的天氣里澆。鋤草時必須用手將草連根拔起,還要小心不能碰著了嫁接的口子,口子動了,苗存活的希望也就不大了。

      有方一一不停地在旁邊問,四爺爺也常常在園子里說個不停。他常常跟方一一說:“這桃苗呀,自家人,不用怎么管它,都會長得很好的!”

      離四爺爺說桃苗長葉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一大半,方一一驚奇地發(fā)現(xiàn)苗圃園里的桃苗都長出了類似芽苞的球狀物。

      爸爸又在微信上給方一一發(fā)了一組圖片,藍(lán)藍(lán)的??罩酗w著潔白的海鷗。爸爸難得文藝地說:“我的一一就像那展翅的海鷗,將來在廣闊的??绽?,往哪都能飛?!?/p>

      方一一擦干了臉頰上的淚珠,抬頭對著天空說:“那爸爸會是我的翅膀嗎?”

      落日黃昏,坐在院子里,石桌上擺著嬸嬸精心燒的菜,就著太陽的余暉進(jìn)行著這一天中結(jié)尾的一頓飯。看著一桌為自己精心準(zhǔn)備的菜,方一一的心頭微微地發(fā)酸,她低著頭緩緩地挑著碗里晶瑩剔透的米飯,聞著香味四溢的米飯在嘴里卻涌上了澀澀的苦味。靜悄悄的,都是靜悄悄的。

      阿婆放下筷子,說:“大丫頭咋了?”

      嬸嬸忙放下碗筷說:“咋哩?嬸做的菜不合胃口?”

      方一一搖了搖頭,說:“嬸做的可好吃了?!?/p>

      嬸嬸走過來摟著她,說:“那咋哩?有啥跟嬸嬸說,這不還有我和阿婆、你叔,啥事都有我們?!?/p>

      看著阿婆嚴(yán)肅的神情和叔叔微微緊握的手,方一一低頭,抬起時扯著一個明媚的笑容,輕輕地說:“我日里嘴饞,多吃了點黃瓜。”說著靠在嬸嬸的身上。她細(xì)細(xì)地品味著嬸嬸身上菜味和汗水夾雜的味道,許久許久。

      躺在阿婆的身旁,心安漸漸涌上了眼皮,阿婆嘴里輕哼著的鄉(xiāng)謠,就像帶來了一雙雙小翅膀,帶著她,慢慢地飛在了藍(lán)藍(lán)的??铡?/p>

      八天后。

      方一一早早地走進(jìn)了苗圃園,她看見那桃苗都長出了,青黃色,帶著微微含羞的嫩葉兒,透過那沾著的露珠,她仿佛看見了另一個世界,那葉兒就像一雙小小的翅膀。

      四爺爺一臉惋惜地站在“李桃苗”地里,看著稀稀散散的果苗悻悻地說:“這些年算是看明了,這外鄉(xiāng)剛引進(jìn)來的苗,不精細(xì)地呵護,就難長好哩,哪像桃苗兒,自家人咋放任都能長好!人老了,精力有限呀,今年好在大丫頭來幫我?!?/p>

      四爺爺后來的感言,她一句也沒有聽進(jìn)去,耳邊一直縈繞著“自家人”這三個字。

      微信又響起了,是爸爸:“一一,小區(qū)里的月季要開花了,記得離它遠(yuǎn)點?!?/p>

      后面一條是:“我怕你忘了,去年你聞了它的花香,長疹子了?!?/p>

      她看著天空的白云,向上彎著的嘴角,嘟囔著“自家人”。

      一步,兩步,三步,方一一慢慢地向前走著,不回頭地向前走著。眼角的淚珠飛過鼻尖,落進(jìn)了石板縫里。在走過回頭彎時,她眼角的余光看見阿婆還癡癡地立在路口,才十天的時間,仿佛那個直挺挺立在院子里的阿婆就老去了,此刻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佝僂的腰身勾勒出了年歲的線條,曲曲折折的。山脊有意地?fù)踔擞喙猓⑵懦闪搜劢堑囊粋€留影??闪嗣骖a上的淚漬,拉桿箱的輪子“咕咚咕咚”地響著,留給身后延綿的一陣清脆的回音。路邊的野草上還沾著點點露珠,就像阿濤肉肉的小臉上掛著的水汽,又像嬸嬸在灶臺后額前留下的汗?jié)n。風(fēng)兒吹過,謝了桃花的樹上長著青黃色的葉兒,隨著風(fēng)的節(jié)奏,搖擺著。露珠在風(fēng)里落進(jìn)了泥土里,也落進(jìn)了她的心頭,涼涼地透著些許寒意。攏了攏身上的外套,一片竹葉掛在了衣袖的線頭上,飄飄蕩蕩,似乎就要掉落了,又似乎牢牢地抓緊了。她期許地看著,風(fēng)兒刮過它的浮沉,它的堅持,它還是隨著風(fēng)飛向那張開懷抱的塵埃里。方一一微微一顫,逃離般拉著箱子向烏沉沉的天空底下走去了。

      水滴聲依舊在洞子的深處回蕩,就像時間永遠(yuǎn)只為了那片刻的碰撞而凝固,定格在片刻即是永恒的歌吟中。老化了的電線隨著洞口溜進(jìn)來的風(fēng)飄飄蕩蕩,結(jié)著蛛絲的燈泡也在幻想著能重新燃起那片光明,搖擺著企圖覆滅厚厚的灰塵。方一一站在洞子的這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洞子的那邊,好像有著微弱的光,又好像很遠(yuǎn)很遠(yuǎn)。她瞇著眼,扶著殘缺的壁巖,摸索著緩慢地向前走。指尖傳來陣陣酥酥麻麻的涼意,巖石的凸凹不平似乎在向她的指尖訴說著當(dāng)年那遲鈍的錐子留下的傷痕。她用掌心輕輕地?fù)崦恳粔K巖石,嘴唇微微地蠕動著,像是在對巖石說著什么,又像是在喃喃自語。走著走著,就要到洞子的中心地段了,眼前的光線越來越暗,方一一握緊了手里的拉桿??粗诤鹾醯那胺?,她寒顫一下,耳邊響起了叔叔的話,“大丫頭,不管咋樣,叔叔這都給你留著那份糧?!彼D(zhuǎn)身,向著桃園的方向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腳步,呆呆地望了望前方。毅然決然地轉(zhuǎn)了回來,緩緩地松開了扶著壁巖的手,拉著箱子向前摸索著。箱子輪子“咕咚咕咚”的聲音和著洞中水滴奏出的樂音,就像上天早已為他們譜好了同樣的節(jié)奏,可惜被這坑坑洼洼的地面時不時地給阻斷了。方一一低聲地數(shù)著這首曲子被打斷的次數(shù)。一只鹽鼠飛過,掠起了她額前的碎發(fā),她停住腳步伸手想要接住那調(diào)皮的小家伙,小家伙卻又頑皮地躲開了,只留下了翅膀碰撞的聲音,也越來越遠(yuǎn)了。

      ……

      走過了黑乎乎的洞子中心,前邊那個光點兒,也變大了些。方一一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眼,就看見了那塊石板的輪廓,它還是那么隨意地歪在洞壁下。方一一把箱子放穩(wěn)了,摸索著走到了石板旁,她蹲下,撩開了新長的青苔,摸了摸那些深深刻進(jìn)了石板的字,說:“你們比我爸爸媽媽還大些呢,你說他們當(dāng)初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撩開過你的青苔?是不是也畫下過你?!彼讯滟N在石板上,片刻后抬起頭,若有所失地看了眼前面的那個光圈。抿著唇拉起箱子,洞子里又響起了輪子和水滴聲的合奏,那聲音依舊是入骨的空靈,且夾著些許清脆。

      洞口的光線有些刺眼,方一一抬起手臂,用袖子揩干了額前的汗珠,又?jǐn)n了攏身上的外套。站在洞子口看著外邊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兒是山脊,哪兒是山谷,哪兒是樹,是花,還是小溪,都融在白茫茫的霧海里。眼前那條小路若隱若現(xiàn),她深吸了一口氣,拉著箱子走在了那小路上,走進(jìn)了霧海里。在白霧里眼前的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方一一努力地睜大眼睛想看得透徹,卻總也有這白霧做成的薄紗擋著。方一一拉著箱子,在小道上大步地向前跑著,只有十分鐘,車就要過去了。

      聽見遠(yuǎn)處傳來的鳴笛聲,她看著幾米遠(yuǎn)的柏油馬路,停住了腳步,低頭看著腳尖。車在回頭彎轉(zhuǎn)過來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抿著唇,走上了車。在白茫茫中,司機不停地擦拭著車前的擋風(fēng)玻璃,又轉(zhuǎn)過了一個回頭彎。

      方一一看著腳邊從車窗飄進(jìn)來的一片竹葉,彎腰撿起了它,看著白茫茫的前方,低聲地說:“你知道我要去哪嗎?”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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