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劉維
子語戴上塑料口罩后,張大眼望著她爸。她爸說:“廟里又來了個和尚。長得特別怪。很高很高。又很瘦很瘦。像一根望不到尾的竹竿。竹竿和尚來了后,廟里終于有水喝了。不是去挑,不是去抬。知道水是怎么運上來的嗎?嘴巴吸!竹竿和尚站在大廟前,彎下身子,把頭低到水井邊,用嘴巴一口一口地吸,等吸滿一肚子,再直起身,將水吐進水缸里?!彼龐屢慌圆逶挘骸跋咕帯iL這么高,他怎么進門,怎么睡覺?”語氣中卻分明透著嬌嗔和贊許。他抬頭沖她笑笑:“這不容易?斜下身子呀。像條龍一樣的在廟里穿來穿去。睡覺就盤著唄。”子語扯了下她的衣擺,示意她別打岔,“然后呢?”
子語的嘴巴被一團白霧籠著,聲音從口罩周邊的缺口漏出來,嗡嗡地,有些含糊。霧化室不大,十平米左右,一個柜子,兩張桌子,四把凳子。柜子鋁皮的,兩截,下半截被柜門封著,上半截敞開,有三層隔板,分別擱著一把雨傘,一個飯盒,兩盆多肉植物,幾份顧客存放的霧化單和藥品,兩臺霧化機,用紙盒裝著的塑料吸管,還有幾件雜物。桌子一張靠門,一張靠窗,相背擺放,各有兩把帶靠背的凳子陪著,都是木的,貼了米黃色的膠皮板,那種老辦公室慣常使用的款式,簡單,陳舊??块T的這張桌前,坐著一個穿軍服的女子,子語一家進門時,護士正在給她做準備,她則坐在凳子上,埋頭按手機,軍帽脫了,擺在桌面,挨著墻壁。她的年齡在三十以上,齊耳短發(fā),頭發(fā)未卷未染,呈自然狀態(tài),發(fā)質油亮,臉色較黑,形容多少有些枯槁,一只手半捂著嘴巴,不時地咳出聲來,一咳一連串,感覺她在強行將它掐斷,偏又掐不斷,拉鋸似的。現(xiàn)在子語她爸和她媽只望見她躬著的背,仍在玩著手機,嘴巴卻是安靜多了,起先還有幾聲咳的,后來就很難聞見。她旁邊的這把凳子,坐了個背雙肩包的年輕人,個子偏瘦,膚色白凈,一臉的青春痘,他一邊望向女護士,一邊跟女護士低聲說笑,從兩人的親密程度看,應當是女護士的男友,乘周末不上班,專門來陪女友的,或是辦事正好路過,順道來會會她。護士的年齡,不足二十,愛笑,即便笑得很開,臉上也不現(xiàn)皺紋。子語她爸是頭一次看見她,以往帶子語來做霧化,是個年紀偏大的女護士接待。進門的對角,有根下水管,漆成白色,子語她爸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為管道上爬著青翠茂盛的藤和葉。一盆吊蘭挨著天花板綁在管道上,吊蘭的枝葉沿著管道一路懸掛下來,尾端正好挨著洗手盆。這家醫(yī)院依坡而建,霧化室在一樓,屋后是昏暗的石壁,因此屋內(nèi)的這一線綠色,讓小屋顯出幾分生機。在子語她爸印象中,前幾次來,吊蘭還沒掛這么高,似乎一次次地在往高處走,現(xiàn)在居然掛到天花板上了,這盆吊蘭自然還會長長,那以后,護士該將它掛在什么位置?難不成再讓它繞著天花板走?這么一想,感覺挺有趣的。洗臉盆下方的墻角,放了個玻璃小魚缸,三條小錦鯉在相互追逐嬉戲,一黃,兩紅,記得上回看見那條黃的,身上長出許多黑斑來,怪難看的,當時猜測,護士很有可能將它扔掉,這回卻還在,且黑斑不見了,變回到黃橙橙的模樣,衣袂飄飄,煞是漂亮。似乎三條小魚永在追逐中,永不會停歇。每次來,都這樣。倘使只有兩條,沒有三條,它們會不會因此變得安靜和悠閑一些?未必,但也許??看暗倪@張桌子,坐著子語和她爸,她媽則站在子語身邊,低頭看著一個正在小聲講故事一個正在專神聽故事的父女倆,目光里盛滿柔情。
“然后有一天,水井干了,再沒水冒出來。竹竿和尚同廟里的其他三個和尚,在大廟的前坪,用石頭和泥巴,砌了一個池子。春天里,雨下個不停,池子里積滿了水。和尚們就用池子里的水過生活?!?/p>
這時她媽的手機響了。她把它從包里取出來,捷步朝門口去。她爸抬頭望了門外一眼,看她停在走廊上“喂”了兩聲,之后舉著手機往前走,只走幾步,身影便從走廊上消失。
“然后呢?”子語的眼睛不曾離開過她爸,準確說,不曾離開過她爸的嘴,似乎那里面總有稀奇古怪地東西不斷冒出來,滿足子語饑餓的耳朵。她絲毫不為屋里的其他人和正在發(fā)生的其他事分神,即便是她媽的迅捷離去。她一手抓住她爸的袖子,一手捏住口罩,以免它松動。這次之前,她已經(jīng)熟知霧化機的使用方法,為了聽她爸講故事,她很乖巧地按護士的要求,深吸一下,又深呼一下,如此往復。
她爸接著現(xiàn)編現(xiàn)賣:“有天早上,和尚們起來練功,發(fā)現(xiàn)水池里躺著一個公主。是夜里落大雨的時候,從天上落下來的。老和尚吩咐其他三個和尚趕緊將公主抬進屋去,讓她在火爐邊躺下,喂她喝生姜水,老和尚守在旁邊,雙手合十,低頭念經(jīng)。等太陽照上金頂后,公主醒了。公主說出了自己的來歷。昨天夜里,她跟幾個姐妹一塊玩得瘋,喝下很多蘋果酒,醉了,被其中一個一直嫉恨她的姐妹推下天堂,落到了人間。老和尚告訴她,可以去東海搭乘觀音菩薩的蓮花寶座,重回天堂,囑咐她在這兒住幾天,等身子康復后,再去東海。到了中午,和尚們?nèi)コ燥?,回來后不見了公主,公主留下一個金燦燦的手鐲,答謝和尚們的救命之恩。”她爸講得喉嚨癢,停下來喝了口礦泉水,子語又急急發(fā)問:“然后呢?”
“第二天早上,水池里又落下個王子來。他是來找公主的。和尚們把他送下了山。可是,到了第三天早上,水池里又落下一個人!你猜是誰?”
子語搖頭。其時,坐在門口桌前的女軍人,站了起來。護士忙著收拾霧化器具。女軍人沒有徑直出門,而是轉過身,朝子語他們走來。先是望了望她爸,眼里含著笑意,夾帶一絲好奇,似乎想仔細打量一下,在自己做霧化的這截時間里,背后講述者的真實面目。剛他們?nèi)齻€進門時,她正低頭玩手機,沒有留意到他們。雖然他在給子語講故事時刻意壓著嗓子,不想吵著屋里的其他人,但畢竟房子小,安靜下來連蚊子飛過的聲音都能聽見,所以保不準她聽見了他的講述,暗地里也許為他的胡編亂造驚訝。可能她也有個比子語大不了多少的孩子,有過被孩子不斷追問“然后呢”的講故事經(jīng)歷。當然,也許她根本沒聽他講,只是被子語做霧化時的不哭不鬧如此乖順所吸引。不到真正懂事年齡的小孩,一般都會害怕和抵抗做霧化。它的難受,不同于打針吃藥。打針痛,吃藥苦,它不痛不苦,卻是一直被罩住鼻孔和嘴巴,僅靠一截塑料管道來維持呼吸,憋得慌,像一頭困住的小獸,由不得不想掙扎和逃離。況且,打針吃藥只是一下子難受,霧化不行,每次得十幾二十分鐘時間,沒幾個小孩能熬到最后,除非天生的安靜與能忍耐。
女軍人走近后,子語她爸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并不黑,不但不黑,反倒皮膚白嫩,五官也極其周正,好看,穿著軍服,戴上軍帽,更顯幾分英氣和颯爽。跟剛進門時看到的她,兩個樣。想必是剛進門時自己看走了眼,抑或是霧化起了作用,還原出她的本真形象,要不,二者兼而有之。她來到子語面前,彎下身子,臉湊近子語的臉,蜜蜜地問:“幾歲了?”子語板著臉望著她,在陌生人面前,子語總會顯得有點緊張,表現(xiàn)出一種謹慎和隱隱的抗拒,但并不膽怯,向她伸出手,豎起三根手指?!叭龤q了?長這么高。你好乖,好可愛喲?!彼啄鄣闹割^,碰了碰子語的臉蛋,一面直起身子,一面朝子語擺手,“再見?!彼f:“謝謝阿姨。跟阿姨再見?!弊诱Z仍舊不說話,只拿眼睛望著她,朝她擺擺手,一直盯著她走出門后,目光重又縮回到他身上,“誰掉水池了?”
“魔鬼。一個魔鬼!”她爸在說出“魔鬼”兩個字時,不只是語氣,表情也隨之一變,儼然魔鬼真的降臨,且正落在霧化室里,落在他們身邊。子語頓時被嚇住——不嚇住才怪,猛地撲向她爸,雙手箍緊他的脖子,全身顫抖。她爸笑出聲來。笑里摻雜多種滋味。既有一種惡作劇成功的小小得意,也有嚇著了子語后的愧疚和自責,還有對子語因此陷入恐懼后的憐愛和疼惜。他抱緊她,“你看看,哪有魔鬼?爸爸在,魔鬼不敢來的。魔鬼只在故事里,寶貝?!贝木o張情緒緩解后,他把她扶回凳子上,替她重新戴好口罩。她的兩只手,仍舊緊緊地抓住他。
“啪”地一聲微響,霧化機上的指示燈滅了。子語立馬摘下口罩,將自己的嘴巴鼻子釋放出來。要不是她爸的故事扯著她,早就吵著哭著不干了。以往她媽單獨同她來做霧化,每回都是半途而廢,做不到幾分鐘,便自行扯了口罩,死活不肯再戴上,強行按在她嘴上,四肢朝外抻,又吼又鬧,最后只得遷就她,不做了。子語不怕打針吃藥,但怕做霧化。每回也只有她爸的故事,才能使她變得安靜和乖順。
不過是轉移她的注意力。有時子語吵著要買某樣東西,她媽怎么勸她都不聽,她爸就會忽然手指朝空中一戳,“你看,子語,那棵樹上站著一只什么?老虎!好大的老虎!”子語止了哭鬧, 愣愣地望著,“在哪?我怎么沒看見?”“剛還在!一準是鉆進樹洞里去抓黃鼠狼了!再別哭。再哭,它又會跑出來的!”子語愛吃肥肉。她媽只容許她一餐吃一二塊,多了不行。子語就吵,不肯再吃飯。她爸突然指著窗外對子語說:“快看,天上飄著的那一塊一塊的是什么呀?”子語跟著看,失望地說:“白云?!?“不對。是肥肉。天上長了好多好多肥肉!來,快趴到我背上,閉上眼。爸爸帶你飛到天上去吃肥肉!”子語趴上來,閉上眼,聽從她爸嘴里嗚嗚嗚地開飛機,身子在屋里跑著打圈圈。“好,到了?,F(xiàn)在你可以張大嘴吃肥肉了。別睜開眼。睜開眼就會從天下掉下去!”子語很聽話地張嘴閉眼,嘴里吧嗒吧嗒吃得歡。“好吃不?” “好吃?!?“還吃不?” “還吃。”一場哭鬧化成了一場游戲。
她爸起初是哄騙她,但到后來,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當成是一種虛擬的真實。而子語呢,明知是假的,卻也愿意順從她爸的思路,當成是一場好玩的游戲。兩人就像一對配合默契的演員,彼此從虛擬的情景中獲得快樂。她爸本就對某些奉為經(jīng)典的老故事老兒歌很反感。她媽教唱《兩只老虎》時,他會毫不猶豫地打斷她:“別唱了!好好的老虎,怎么就一只沒有眼睛,一只沒有尾巴?這不明擺著虐待動物嘛?”《三個和尚》他也不讓講?!耙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這是什么鬼邏輯?這不把小孩教壞嘛?寫故事的人只怕是腦殼有毛病,干嘛不多編一些富有想象力的故事呢?”所以他才要給子語講“第四個和尚”。
她爸原本并不是個擅長想象的人?;蛘哒f,之前他的想象力一直在沉睡。凡跟他打過交道的,普遍印象,他這人很實在,實在得近乎迂腐。生活中他的確是這樣一個人。這樣的人,往往骨子里有一種不做不休的執(zhí)著,所以才顯出迂腐來。就拿他追求子語她媽這事來說。他跟她中學同學,一個班。他個子矮,坐前排,她個子高,坐后排,隔著教室里最遠的距離。她美麗得像個天使,驕傲得像個公主,課后身邊總有一幫男生或女生環(huán)繞,聽差似的聽她發(fā)號施令,伺候著她。他則內(nèi)向木訥,不善言辭,不懂得如何討好女生,只知道讀死書,只要是老師布置的任務,就像領了圣旨。初中三年,高中又三年,他一直暗戀她,常在她沒有察覺的情況下,默默地為她做一些事情。上課前,抹掉她桌上凳子上的灰塵;放學途中,捏掉她即將經(jīng)過的路面上的口香糖;班級組織郊游的時候,趕走朝她走近的野狗……畢業(yè)后,她走她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只是他總也不能集中精神去愛上別的女子,所以一直單著,等到她被愛情弄得遍體鱗傷,一個人帶著不足一歲的子語過生活時,他才得以機會走近她,以他的實在,終于贏取她的芳心。之后又以他的想象力,贏得了子語的親近。
“做完了?”她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子語身邊,低垂著頭,拉著子語朝外走。以往每回子語一做完,她媽就忙著給她打開水杯蓋,將吸管伸到她嘴前,子語吸了幾口后,又吩咐她將嘴里的水吐進垃圾桶,牽著她,同她爸一道出門,臨走,不忘交代子語跟護士阿姨道再見。但今天,她媽將這些程序給省略了,她爸便朝護士說了聲“謝謝”,出門后無意中回頭,望見護士正彎下腰,與男友嘴粘著嘴,男友伸長手臂箍住她的脖子。她爸趕緊扳正頭,跟在子語和她媽后面,走出霧化室的拐角。
出了大門,一股冷風撲面而來,像是在門外守候多時?!安焕浒??”他怕凍著子語,將她的連衣帽戴上,又將她上衣的頭一??圩涌劬o,她卻趁機向他伸開雙臂,“你這小懶貓!”他笑笑,順手抱起她。
在他抱起子語直起身子那會兒,視線正好落向她媽的正面,這才發(fā)現(xiàn),她臉色慘白,雙眼迷茫,像個絕癥患者,從頭到腳,蒙著好厚的一層霜。
“怎么啦?哪兒不舒服?”伸手摸摸她的額頭。
她不做聲,眼里冒出兩行淚水,身子站立不穩(wěn)似的朝他傾過來,抱住了他,準確地說,抱住了他和子語兩個,腦袋趴在他的肩頭,接著便是一陣呼吸接不上來的抽泣,全身抖得厲害。
“到底怎么啦?”他反手拍拍她的臉,掌心濕濕的。
不知是怕自己的身子壓著了他,還是怕自己接下來說出的話壓著了他,她脫離他的身上,走開兩步,說:“他,回來了?!?/p>
他略為一怔,但并沒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他回他的,不搭理就是?!?/p>
剛在霧化室她接的那個電話,一準是他打來的。兩年前他離家出走后,她換了手機號碼,他怎么知道她的新號碼?不過,像他這種人,要弄到別人的電話號碼,不是件難事。難怪她在子語做完霧化才進來。這個電話接得夠久的。也許她并沒有接那么久,掛斷電話后,躲進走廊盡頭的廁所,抑或別的什么地方,平息內(nèi)心的情緒。但顯然效果不佳。看她現(xiàn)在的神情,依然像只驚弓之鳥。
“他不會放過我的。不會。真不會的。就像從前每次一樣?!彼Z氣喃喃,像是在夢囈,身子仍舊抖著,話語好似被抖落的樹葉,雙眼里浸透恐怖,“他說不管我愿不愿意,都要回到我身邊,我還是他的妻子,子語還是他的女兒。要跟我和子語一塊生活。說我最好不要反抗,不然,就要害死你——他知道你跟我在一起,還要把子語帶走,叫我這輩子別想再見著子語……他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一貫心狠手辣。以往每次都這樣。都把我往死路上逼。畜生。你這個畜生。”
她蹲下去,雙手握拳,錘打水泥地面,止不住地號啕大哭。
他走近她,矮下身子,松開子語,子語抱住她的頭,情緒被她傳染,臉繃得緊緊的,眼里有了淚花。他輕輕撫摸著她聳動的背,想對她說,不用怕,從前你是一個人對付他,現(xiàn)在有我,你、子語、我,我們?nèi)齻€是一家人,誰也別想拆散我們!但他并未說出口,只是取出子語的水瓶,擰開蓋子,遞到她面前,“喝口溫水吧?!彼槒牡亟舆^水瓶,瓶底朝上地往嘴里灌了一口,沒讓嘴巴碰著瓶口。收好水瓶,他將她拉起來,她止住哭,勉強撐起身子,“走吧??倳修k法的?!庇檬止烤o她的腰,以防她的身子萎落,子語走在她的另一邊,小手牽著她的手。前坪的一個保安走過來,問:“錢包被盜了,是不是?”他回答:“沒事的。謝謝。”
這會兒,他感覺自己的心跳迅猛?;\罩在她身上的恐懼,無可避免地已經(jīng)向他蔓延。他沒見過“他”。跟她共同生活的這兩年里,她一次也沒提及過“他”。只是從她母親和旁人嘴里,對她與“他”之間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她是在一次朋友聚會上結識他的。他長相英俊,個頭挺拔,又熱情健談。兩人旋即墜入情網(wǎng)。她自以為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白馬王子,陶醉在美好的愛情之中。但這樣的日子不長。她很快覺察到,他是個花心蘿卜,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陷入另一張情網(wǎng),沉醉在另一個女人的懷抱。每次被她發(fā)現(xiàn)之后,他都是痛悔不已,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諾,但過不多久,錯誤又會重現(xiàn)。這份愛情所帶給她的痛苦,遠勝于快樂。她提出分手,他卻粘著她,怎么也攆不走。也曾嘗試逃脫,躲在一個自以為他找不到的城市,卻被他找上門來。實在難以忍受,有回割腕自盡,當鮮血從身體中涌出,卻又心生害怕,害怕給父母的余生帶來過度的悲傷,趕緊撥打了120。后來他威脅她,一旦她離開他,他便報復她的父母。有回去外地參加一位大學同學的婚禮,中途手機沒電,聯(lián)系不上她,他誤以為她又在出逃,跑到她父母家,手里揮舞著一把菜刀……結婚生女后,她指望他能收心,安分了不到一年,在一次跟朋友K歌的時候,又迷上一個坐臺女,居然跟她去了東北,一去再無音訊。上個月,她向區(qū)法院提起了離婚訴訟。他竟又突然降臨。
他的恐懼,一部分來自對她處境的擔心,無論如何,不希望她再度陷入過去那種痛苦不堪的生活;一部分來自對自身前景的憂慮,畢竟她不是他法律意義上的老婆,子語也不是他法律意義上的女兒,他害怕因此失去她和子語,失去這兩個自己深愛的人。
緊靠醫(yī)院前坪的,是個十字路口。他抱起子語,同她媽朝十字路口走去。在人多的地方,他習慣將子語抱起,有時候還會讓她騎在脖子上。不只是出于安全的考慮。還一個原因,人太多,子語在地面上行走,視線會被無數(shù)雙腳遮擋,抱著她,視線就與大人平行,看得更高,更遠,騎在肩上的話,視線更是無阻無攔,一路上,會有諸多驚奇的發(fā)現(xiàn)。
這個十字路口,只是老城區(qū)的一個普通十字路口。路口不寬敞,四圍也沒有華麗的店鋪和高聳的樓房,明顯地小而舊。形同教堂上的十字架?!柏Q”的一筆,長些,粗些,是一條南北向的老城區(qū)主干道,像是一件早已過了使用期的產(chǎn)品,彎彎扭扭地變了形,只兩個車道寬,剛好容納正反兩個方向一輛車通行,公交車往來頻繁,老水牛似的蹣跚而過;“橫”的一筆,又窄又短,不過是條人行道,小車要是強行進出,必定要將兩邊擺放的摩托車、電動車和自行車,以及一些賣小吃和賣小菜的三輪車挪走,兩邊各約百米長,東端起于軍校的一道側門,門外一截很陡的斜坡,西端起于一個廳級單位的后門。軍校和廳級單位各自圈了好大一塊地,夾在兩塊地中間的,則是凌凌亂亂的小單位和店鋪,一家生產(chǎn)油漆的老牌企業(yè),一家電信公司的下屬部門,一家電子音像出版公司,還有醫(yī)院,銀行,加油站,菜市場,小學,幼兒園,超市,和一塊被圈起來尚未開發(fā)被附近居民臨時種上蔬菜的空地,等等,店鋪更是五花八門,因此這一塊,儼如一個巨大的漢堡包——兩塊面包中間夾裹著一大堆雜碎。這塊地有個古樸的名字,叫德雅村。地中間的十字路口,像是一個圓心,又像是一個漩渦,人和車在這兒匯聚,又從這兒發(fā)散出去。路口沒有紅綠燈。無論汽車、摩托車、電動車、自行車、販賣小菜的三輪車、拖貨的板車,還是行人,通過路口時,只遵循一個原則:先下腳為強。尋著空隙,開車的一腳油門,走路的一溜小跑。車子擁擠著朝路口駛來,行人駐足在路口兩岸引頸張望,只要發(fā)現(xiàn)路口稍有空隙,車子就會加足馬力一飆而過,行人就會邁開步子一沖而前,待到過了路口,車子和行人重新放慢步伐,隨著擁擠的車流和人流,緩緩而前,所以你要是留心,一準發(fā)現(xiàn)這個場面的有趣:通過路口前,車流和人流就像按了慢進鍵;經(jīng)過路口時,卻又像突然按了快進鍵;過了路口,又重新按回慢進鍵。
“我不吃蛋糕?!弊诱Z沖她爸說。路口邊有家“馬里奧”,店里有種十二元一盒的小蛋糕,子語很喜歡吃,他每回來銀行取錢,總要順便提一盒回家,子語說“不吃”,是反義,不過是在提醒他。他說:“我們過馬路去打彈子,好吧?”子語說:“好?!彼龐屧?jīng)同子語勾過小拇指,每回出門,爸爸媽媽只能滿足子語一個要求。子語一直遵守這份約定?,F(xiàn)在他們?nèi)齻€,停在十字路口的東面,等汽車過身后,再跨過路口,從西面的人行道走回家。他們住在廳級單位的旁邊,從廳級單位的后門外左拐,走一截上坡的小道,二三十米遠,就到了一棟五層樓的舊房子,他們住四樓,兩居室。
一輛203路公交車駛過后,路口留下一段空隙,但后面的一輛豐田越野,呼地加大油門朝前沖去,將兩邊正要過馬路的人紛紛又趕了回去。他也跟著收回了自己邁出來的雙腿。嚓——豐田越野一聲急剎,橫在路口,兩邊的人發(fā)出驚叫。他當時隱約聽到嘭地一聲響,似乎撞倒了一個人,但不知道那是子語她媽。當他環(huán)顧身邊沒看見她,再看車前地上趴著的那件橙色棉衣,才意識到這場車禍跟自己有關,才意識到她被車子撞上了。
他奔過去,蹲在地上,抱起她的上身,拍著她的臉,“醒醒!醒醒!老婆!”她像睡著,并無反應,他猛地嚎叫一聲,滿是絕望,以為她死了。
她睜開眼,一臉茫然,明白自己躺在地上后,掙扎著要起來,他松出一口氣,攙扶她,“哪兒痛?看看傷著哪?”
司機居然沒下車。他心里頓時冒出一團火。幾步躥上前,用力拽著車門,車門沒動,鎖了。他捏緊拳頭,捶打玻璃,玻璃發(fā)出沉悶的回聲,卻依然將他與司機阻隔在兩個空間,“你他媽出來!”他朝車內(nèi)吼著。
玻璃緩緩地放下來,放到一半,止住了。鍋蓋頭下面是個圓乎乎的球,球上是一副漠然的表情,兩只眼睛望著發(fā)冷,眼球往上竄,只露出下面小半截,其余全是眼白?!按驂牧塑囎?,你賠得起不?”語氣跟他的眼白一樣,寒光閃閃。
“你他媽出來!”他的憤怒仍在,手臂撐進車里,想將司機揪出來,司機卻身子一偏,讓他抓了個空。又將玻璃按上去。他雙手抓住玻璃往下摁。玻璃停止了上升。他心里生出一個念頭,去路邊撿個大石頭來,將車子砸了!司機這時卻從車里伸出一根煙來,“緩口氣,老兄。出了車禍,自然有保險公司來處理。我剛打電話了。現(xiàn)在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冷靜下來,客觀面對,是不是?”
“放你媽的屁!要是撞的是你老婆,你會‘冷靜嗎?你會‘客觀面對嗎?”
“喂,請把嘴巴放文明點?!彼緳C把煙收回去,自己點著,吸上一口,朝窗外吐煙霧,“這里面有個很簡單的道理,你可能沒弄明白,是我的車撞了你老婆,不是我撞了你老婆,知道嗎?”
“你敢說,這車不是你他媽開的,是它自己在走?”
“是我開的。但撞你老婆的,是車,不是我,我撞的,歸我負責,車撞的,歸保險公司負責。懂不?待會保險公司來了,該怎么賠怎么賠。”
“好啊。不關你什么事!我一把火把這破車給燒了!”
子語她媽恍恍惚惚地走近來,牽扶著他的手臂,“這樣的一個人,你跟他吵什么呀?!彼緳C卻伸過來一只打火機,“你不抽煙的吧?給你,要燒就放膽燒了。”
豐田越野后面堵了長長一線車,紛紛按喇叭催促,有的司機等不耐煩,急沖沖地跑過來,叫嚷著:“這么磨蹭干嘛?有事的話,用手機拍個現(xiàn)場,將車挪到一邊,等交警來處理!沒事的話,快點開走!莫害了我們后面一大片!”
子語她媽扯著他走開,“穿的衣服多,還好。沒感覺哪里痛。算了,走吧。”他青著臉,心里的那團火依舊在蹦跳,“便宜了這畜生!”她像是突然記起什么,問他:“子語呢?”他聽了,腦袋發(fā)麻,記得是在撲向她媽之后,松開子語的,后來就把她給忘了?,F(xiàn)在她在哪兒?兩人的目光將四圍梭巡個遍,不見子語身影,她媽的眼淚立馬冒出來,“趕緊分頭去找!”一個往東邊,一個往西邊。一面找,一面扯開喉嚨喊:“子語——”有個賣菜的老叔,提供線索:“是不是穿著黑白格子衣服,頭上扎著個沖天炮,三四歲左右?剛被一個女的牽走了。應該走不遠,就在附近。”
當他站到銀行門口,扭頭張望時,發(fā)現(xiàn)子語從“馬里奧”出來,被一個女人牽著。連忙跑過去。女軍人笑瞇瞇地望著父女倆。她脫下軍服,倒又添了幾分嫵媚?!皠偪匆娝铝懔愕卣驹隈R路邊,就把她帶過來了。問她喜歡吃什么蛋糕,她說喜歡這個。你好乖的?!弊诱Z手里提著一盒蛋糕。謝過女軍人后,他給子語她媽打電話,約好在超市前面會合。抱著子語跨過十字路口,在超市前等了一會,她媽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一把摟住子語,無聲地哭了。把子語摟得緊緊的,生怕她再從身邊消失。
子語說:“我不打彈子?!背虚T前擺著兩臺搖搖車和一臺彈子機,他掏出一枚硬幣,交給子語,子語收了,并不從他身上下來,說:“真的不打。下回再打,好不好?” “好。子語好懂事?!彼H了下子語的臉,又將她媽攏到身邊。
“魔鬼來了,然后呢,爸爸?”子語問。
“然后?”他頓了頓,說,“我們先回家,寶貝?!?/p>
責任編輯 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