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夏雨
“爹,小琴也同意了,今天就接你去省城看病割藥?!?“兒子”跪在“父親”的病榻前,聲音已經(jīng)有些嘶啞。
“父親”半躺著,腰后墊了一床花被褥。他喘了口氣說:“你城里,眼屎大的屋,莫羞人。我嘴里蛇苦,就這幾天的事。你去提點酒、斫點肉、捉只雞、倒斤子,新鮮辣椒新鮮魚,讓我吃了好上路?!?/p>
“爹……”
“你的底子我曉得,三十幾歲的人了,崽乃,要爭氣。你娘的墳……”
“娘的墳不是尋不到了么?”
“Cut!停!停停停!”我氣得大喊。燈光頓時明晃晃地照亮了整個伙屋,一個舊三門衣柜,一張鑲花板的老式床。攝像老師也抬起了頭,“父親”和“兒子”都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我剛才怎么說的?做兒子的,注意你的口氣,口氣!你父親不愿跟你回城,你要耐心地又帶點強制性地懇求他。各單位注意,重拍!”
攝像老師小聲報告“開機”,鏡頭對準“父親”。場記把小木板放在“父親”的臉旁,對著麥大聲喊道:“《時辰》室內第九場,鏡號五,第三次,三,二,一,預備——”
“Action!”我坐在導演椅上,看著監(jiān)視儀,大聲下了指令。場記手上的小木板“啪”地一打,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演員開始了表演。
孫小妮端了一杯熱水,站在我身邊,等我口干的時候隨時遞上來。雖是暮春,屋內已有些熱了。干了十幾年副導演,搭幫孫小妮這次砸錢,我才真正干上導演。小妮罵我神經(jīng)病,說我賣了房子耍電影卻不去幫父親治??;只有我知道父親身上的病無藥可救了。
父親總說,這個世界真好,吃野菜也要留條命來看;又說,這些野菜長得恨人呢,吃進去水嫩嫩的。
父親一有時間就栽樹,院子里滿是各種各樣的果樹,有柚子樹、李子樹、板栗樹、桃子樹。他也自己種菜,且只吃自己種的菜,他總說別人的菜就是別人的命,他不吃。家里常年堆著成捆成捆的藥材,幾里之外都能聞到藥味。父親很怕死,每天吃蛇苦的藥。
鄰居都笑話父親傻,笑他兒子沒出息。是的,我從小用泥巴做相機,大一點就玩模具相機、傻瓜相機,工作后玩單反、玩DV,后來還玩上了拍電影。記得讀書的時候偷了別人的一個模具相機,差點被開除學籍。那次父親把我綁在門口的梅樹上,一頓飽打,梅樹上的葉子都打落一地。我在鄉(xiāng)鄰面前從此抬不起頭,就不喜歡和父親說話了。我工作后,他把那棵樹便宜賣給了城里的樹販子,可鄰居還時不時提醒他,“還記得嗎?你那個時候經(jīng)常把你兒子綁在樹上打,那個狠啊!你崽也真沒出息,窮就窮,干嘛去偷呢?”
母親病危時,我正在云南的一個山里拍戲,就差沒跪下了,導演還是不準假。我竟然沒回家送母親最后一程。為這個,父親找到我單位當著我同事的面,指著我鼻子,劈頭蓋臉噴了我一臉口水。我和父親從此話就更少了。每年春節(jié),我也很少回家。
后來嬸子告訴我,父親只要一犯病,就要她把他鎖起來。村里的人笑話他像個囚犯,他卻對鄰居說他兒子是導演,這是為了拍電影,他是被鎖上鐐銬的英雄李玉和。村里的人因此更加笑話他傻。父親和他們爭得面紅耳赤,“莫看低我崽!” 我知道父親是擔心給我?guī)砺闊?,他怕自己發(fā)病時會把小孩子推到塘里去。
我這次回來拍電影,一是堵堵閑人們的嘴,再就是這幾年村里的年輕人都去城里了,幾乎每過幾天就會有空房坍塌,我怕以后拍不到這樣的景致了。
我一走神,又覺得不對了,耳機里傳來哼哼唧唧的聲音。我惱怒地喊到:“咔!錄音老師,怎么有雜音?”
“廖導……”錄音老師看著我,面露難色。
我回頭對小妮說:“去,勸勸我父親,讓他別出聲。”
父親年輕時參加國民青年軍205師蔣經(jīng)國的部隊,一寸江山一寸血,從江西打到臺灣,又從臺灣坐船到東北。遼沈戰(zhàn)役、北平起義之前,戴金表,英氣逼人,神氣十足。后來他起義了,跟隨林彪的四野一直打到海南。解放海南后轉業(yè)回鄉(xiāng),當過副縣長,管武裝部,又因犯事分到學校教書。可憐他文化不高,怎么能教書?只好教政治課??伤制畈欢危眯恼f了壞話,被批斗得要死。一輩子也是苦命人,好不容易熬到老了,等我有點出息,父親這副身子骨,黃土已經(jīng)埋到脖子了。他癡呆了,再加上精神官能癥,有時半夜起來,還會大聲疾呼:“這個事不能這樣搞!這個人不能隨便抓!”
父親還活在過去的歲月,眼神里常常透著一種焦慮和不安。我一年才回來一次,每次回來他都會責怪我不賣房子,要我捐款,還說不許搞賄賂,一輩子不許我有錢,錢太多會被抓!我一個農(nóng)二代好不容易有錢了,在城市旮旯里混出個名堂了,他卻嚷嚷說要我到什么四野林彪部隊里去,要準備攻打錦州了。
“來,大家準備,聚光燈注意,不要太近,長桿話筒拿高一點,不要穿幫。來,攝像老師,近景,從兒子握著父親的手搖到父親和兒子的臉?!?/p>
場記把小木板擱在“父親”臉旁,大聲對著麥喊道:“《時辰》室內第九場,鏡號五,第四次,預備,三,二,一?!毙∧景濉芭尽钡匾淮颍职l(fā)出清脆的一響。
“Action!”我大聲命令。
兒子抓住父親的手,開始表演。
“Cut!停!”我又喊了停,“還有雜音!怎么搞的?今天完不成進度,后天‘出殯、下葬怎么拍得完?現(xiàn)場制片,去看看!”
現(xiàn)場制片正在那兒喊:“看熱鬧的各位鄉(xiāng)親父老,請你們不要越過這條線,不要說話?,F(xiàn)場請關手機,安靜,安靜!”
聽到我的指令現(xiàn)場制片點了下頭,就離開了。
不一會兒孫小妮小跑著過來,“快去看看你父親,制片搞不定?!?/p>
我摔了一下臺本,“盡添亂!”
小妮傾身過來,在我耳邊說,“后天無論如何要殺青!錢不多了,不能拖?!?/p>
我走出伙屋,穿過堂屋,快步走進爹的房間,“爹,不要吵哈,明天就拍完,拍完就進城割藥?!?/p>
父親的陣痛似乎正在發(fā)作,他死死抓著床上墊的稻草,大拇指上的灰指甲掐進了甲床。而其他四指基本上都不能正常伸直,像一把老樹根。我拉了拉被褥,蓋到他胸部,幾只死去的硬翅昆蟲從被子上滑落。有只蒼蠅嗡嗡叫著,貼在窗戶玻璃上跌跌撞撞地想爬出去。稍微傾斜的床腳上走出一路彎彎曲曲的白蟻路,像父親腿上痙攣的靜脈。四只床腳被白蟻蛀空,只剩下殼子,父親稍微動一下,床搖搖晃晃的,就會掉下很多白色粉塵。
父親被鎖半年多了。不鎖住,他會亂跑,走失。他喜歡在土車上插根三角紅旗,旗子上寫著“青年突擊隊”。背上背一大堆泛白的舊軍裝,他說是要去給公社送公糧。身邊總跟著一群野貓野狗,他就用自己的飯勺子喂飯給它們吃。他還和狗們講話,喊它們“爺爺”。
父親會把滿頭的白頭發(fā)剪掉,撒在地上,或扔在自家的大門口,點起火燒。頭發(fā)冒著小小紅點,彎曲,伸展,燒焦,一股特別的糊味到處竄,他就拍掌大笑。犯病的時候,沒人敢攏他的邊。
我請了個嬸子照顧父親。嬸子說怕他跌入水里淹死,負不起責,所以出去搓麻將、打跑胡子,就算父親沒犯病也把他鎖起來。最初是用舊衣服綁他,他就撕咬衣服;后來用麻繩,他也會用牙齒咬開;現(xiàn)在只好用根手指粗的狗鏈鎖他。不過,一日三餐嬸子都會做好喂給父親吃。
父親老年癡呆,又糖尿病多年,上次陪他去檢查,還查出了胃癌。現(xiàn)在他躺在床上,一邊喊叫,一邊使勁搖晃腳上的鐵鏈。沉重的鐵鏈碰撞出的“哐當”聲,在靜謐的鄉(xiāng)下顯得格外刺耳,好在鄉(xiāng)鄰也已習以為常。
“痛,痛?。 备赣H雙手抱頭,大聲喊叫。一群比尋常蚊子還小的雞屎蚊,不依不饒地粘在他松弛的脖頸上。
我虛坐在父親的床邊,用餐巾紙擦了擦他的脖子和臉,抓住他的右手,放在自己掌心,撫摸著他手指上的繭子,“爹,你莫做聲,拍完就給你看。”
父親的耳朵張了張,好像想要豎起來,耳旁鼓起青筋,尖心聽我講話。他的目光從深深的眼眶里放了出來,辨認著我,嘴角滲出一些白沫,臉上顯出一抹奇怪的神情,“崽乃,救救爹!”
我攥緊他的手不放開,“爹,過兩天拍完了就帶您回城,給您治病。”
父親的眼神閃了閃,星光點點地暗了下去。
“你拍什么電影?”父親突然問,好像正常人一樣。
“《時辰》?!?/p>
父親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嘴角又癟出更多的白泡沫。他對一個進來看熱鬧的鄰舍說:“我兒子能拍電影,嘿嘿!”
鄰舍也故作高興地附和:“你死了都還要吃飽,崽真拍電影了!你李玉和沒白練嘞。我們眼熱嘞!”
父親突然像小孩子一樣望著我,眼光幽幽地懇求:“崽乃,幫我打開鏈子好不?”我瞥了一眼那張滿是胡碴兒的熟悉面孔,就見他雙眼瞪圓,嘴巴半張,臉上浮現(xiàn)出徹骨的絕望。他能說這樣的話,表示他這個時候是清醒的。
“爹,我們在拍戲,你莫四路里亂跑?!?/p>
“我沒病,我不亂跑?!彼蝗粨纹鹕碜樱皆谖叶呡p聲說道,“我不裝病,他們不叫你。”
我迎著父親狡黠的目光,“爹,嬸子帶您出去走走吧?!眿鹱恿⒓礈愡^來扶我父親起來。
父親這下顯得非常高興,左手伸過來,握著我的手不放,像見到了大領導。他把左腳從被窩里抽出來,腳上鏈條又發(fā)出“哐當哐當”的響聲。嬸子打開了鎖。父親自己穿上了皺皺巴巴的衣服,腳上套著長筒棕色襪子,又一瘸一拐的,四下里找鞋子。在床下找到一只,還有一只浮在屋角的小便桶里,像一只死老鼠。
父親瞇著眼睛,顯得很不好意思,像個小孩做錯了事一樣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嬸子拎著一雙黑套鞋進來了。他用勁推了嬸子一把,嬸子差點跌倒,我一把扶住。嬸子臉色下沉,想要罵人又不好開口。麻雀子在窗邊歡唱,父親貪婪地望著窗外的天空。
孫小妮過來把我拽了回去,邊走邊說:“都在等你,你還在這里磨蹭。你也知道錢不夠了?!?/p>
“知道了,知道了!莫啰嗦。”我噓了一下,示意小妮聲音小一點,別讓父親聽到。
小妮不依不饒:“一個鏡頭NG那么多次,你以為是拿去參加奧斯卡的嗎?”
我也火了:“這是我的第一部影片,怎好馬虎?”
院子里“喳喳”叫著的麻雀讓我有點煩,我揮揮手想趕跑它們,它們卻不怕我,兩只細腿繼續(xù)在地上跳來跳去。我捏了顆紙團扔過去,那群麻雀才飛起幾只,撲棱著翅膀上下翻飛,越過籬笆,歇在了屋頂,“嘰嘰喳喳”地叫得更響,好像都在嫌棄我。
我回到導演椅上喊:“全場安靜,準備!”
父親應該出門了,沒有了“哼哼唧唧”,這條拍得很順。
孫小妮沖了杯咖啡放在桌上,我啜了一口,吐了出來,“親愛的,你是要燙死我嗎?”
“你這個導演真難伺候咧?!毙∧菡f完還笑了笑。很多小孩看我們松懈了一點就都圍了過來。有個小孩還學我,“親愛的,你是要燙死我嗎?”引得大家哄笑。小孩瞅著我小口小口地抿著嘴品咖啡,就不停地咽口水。我把杯子遞過去,小孩抿了一口,吐出舌頭說:“蛇苦咯!你和你爺老倌一樣天天恰藥??!”
我哈哈笑了,喊了聲,“轉場!”大家就忙碌著拆卸燈具,搬動搖臂、攝像機。
我先到了院子里,看到傳了至少五代,有兩百多年的谷桶,和幾個缺胳膊斷腿的老舊柜子被擱置在豬欄屋的房梁上。還有一個谷倉,厚實的門板還在,掛了一把生銹的大鎖。一個篩谷用的風車,擱在屋檐下。黑色帶把的大藥罐倒置在石階上,母親以前煎藥也是用的這個罐子。那時院子里總彌漫著草藥味,鄰居開玩笑,感冒了只要到我家門口站一站就好了。
村里大量明清時期修筑的石頭房子一個接一個坍塌,這個村莊很快會被時間輕輕抹去。我要多拍些空鏡頭,留下這最后的鏡像。
現(xiàn)在要拍那口井。
小時候,我父親就在這口井邊教我如何打水:先用一根繩子吊著一個木桶,把水桶斜斜地拋入井里,這樣桶子容易吃進水;等桶里有了三分之一的水,就猛一抖繩子,把桶口再次拉斜,讓水奔涌進桶里;等桶里有了三分之二的水,手上便有重量了,稍稍往上提升繩子,待水桶剛剛離開水面一寸幾,突然一松繩,讓水桶重重地落進水里,水桶就被水完全淹沒了;最后兩腿叉開,站在井口的一角,手上拿穩(wěn)繩,慢慢往上拉,滿滿的一桶水就提上來了。
父親的技術最好,一拋一抖一拉,三個動作一氣呵成,一滴水也不會蕩出來。井底浮起的那張臉,就在水桶里微微蕩漾,慢慢綻開。水里的臉又清又亮,夏天清冽,冬天溫熱。
那時我母親還在,每年春節(jié),母親都在井邊殺雞、殺鴨。我就圍著井跳來跳去,像鬼一樣,大喊大叫,逗得母親經(jīng)?;仡^看我,低頭笑。
我喜歡拿著雞的食袋玩。洗盡食袋里淺綠色的渣滓,捏住末端,用力向食袋吹氣,食袋便成了一個圓鼓鼓透明的球了,比我的腦殼還大。“球”越來越大,捏不住了,不小心,手一松,食袋“噗”地一聲沖到了父親的臉上。父親的臉立即紅腫,瞬間變成豬肝色。我撒腿就跑,逃了幾十米遠,才敢回頭。
剃頭匠每周會來村子里一次,給村里人剃頭。父親習慣刮光頭。小時候調皮搗蛋,我曾經(jīng)偷偷跑過去彈他光頭缽兒,叫他燈泡亮。這一彈不要緊,他脫了鞋子,追我打了半個村子。我還喜歡上課的時候用粉筆扔老師的后腦勺,不巧的是,總是能扔中。我其實很恨我自己怎么那么好的眼法呢。
我能夠這么放肆大膽和父親逗把,還是因為哮喘。父親要打我,我就及時哮喘。每逢病一發(fā)作,父親就挑個籮筐,一頭是稻谷、豆子之類,一頭是我,到處找土郎中治病,把稻谷、豆子給人家做醫(yī)藥費?;貋頃r就在另一個籮筐里放幾塊大石。后來父親就用這些石頭建了一棟房。
我出去工作后,父親和母親留在家里。母親跟我說時??床坏礁赣H的影子,連他的氣味也聞不到,他柜子里的衣服都是冰冷的,沒有感覺。就算回來父親也一身的酒氣,味道是滿了,一屋子的餿水味和酒氣摻雜在一起,讓人作嘔。我知道父親是拈花惹草去了。母親本來身體就不好,不久就過世了。我一直愧疚自己沒能給母親送終盡孝,心想對父親怎么樣都得送他上山。
這井水至少在地下流了數(shù)百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涸。煤礦的巷子打到了我家院子下面,井底裂縫,水漏走了。為了恢復當年老井的模樣,我讓人在老井的原處挖了個坑,坑里放上一個深木盆,木盆里放入石頭和石膏泥,再倒入水,打造成當年老井的樣子。又在老井的邊上畫了棵大梅樹。
可惜附近的水也發(fā)黑了,河里還漂浮著一層黃色泡沫,還原不了當年清澈的井水了。
“小妮,請兩個老鄉(xiāng)挑的井水呢?”我喊道。
小妮搖了搖頭,“他們去了,說是井邊取水的人太多,都沒地方站人了?!?/p>
“讓一讓,水來了?!备赣H弓著背,挑了一擔水過來了,“崽,還有一個地方的泉水更清涼,別個一般都不會走那么遠,要翻幾道山梁?!?/p>
看熱鬧的老鄉(xiāng)說,“崽乃,你回來了,你爹的病就好像好了。他到每家每戶都打了一轉,又發(fā)糖又發(fā)煙。”
父親嘿嘿笑著,把水桶放下,大聲嚷道,“我本來就沒啥??!”
我說,“爹,您不要擔水了,再擔我就筐掉不用?!钡涂┛┬χx開了。
我要給大紅梅樹一個特寫。
那年春節(jié),好多人來我家拜年,我搶先上桌用手抓了臘肉吃,就被父親綁在了紅梅樹上。他剝光我的衣服,折了紅梅枝條抽打我,花瓣一朵朵都打碎了。我裸露的背上、肚子上、屁股上都是紅印子。不是我母親哭著攔下,我身上會被打爛。他打完我,自己也蹲在一邊流淚。很多親戚勸,越勸他越哭。來的客人多,只有一小碗臘肉,被我偷吃了一大半。我是大半年沒見過肉了。
場記在小木板上面用粉筆寫上:第五十二場,鏡號五,第一次。片名:《時辰》。
我用喇叭對著院子東邊的升降臺喊:“第二號升降臺,請用八十毫米鏡,由七點五米搖至兩米對焦……”
第一個角度,“父親”挑著水桶走進院子——攝像機對準“父親”。
再換個角度,表現(xiàn)“父親”在井邊洗菜時的自在、愉悅——活嫩的青菜在清水里擺動。
重疊近景,年輕“父親”粗壯光滑的手,重疊幻化成老年“父親”樹皮一樣龜裂的手背,樹根一樣的手指。一頭黃牛站了起來,小牛犢趴在母牛的身下擺著耳朵。麻雀紛紛飛上枝頭,左右張望。
“父親”開始說臺詞:“我們的祖輩曾經(jīng)在這里用火燒草、用耕犁開荒,撒播希望的種子??涩F(xiàn)在等待著我們收割的只有死亡。難道命運早已注定,我等凡夫俗子只能逆來順受?”
我父親看著大門外的田野,目光虛著,嘴巴喃喃地說:“我崽專門為我拍部電影,我這一世,已經(jīng)賺了。大城市喊走了崽,幾十歲的老娘也都去做保姆,剩下我們這些老弱病殘沒人要,沒人管。他們用挖機挖走了我們山上的大樹,用汽車拖走了我們山里的煤、鐵。但是,只要他們留下空氣、土地,我們平頭老百姓也無須想得太多?!?/p>
父親說到這里,喉嚨有些硬了,眼里全是淚,頭慢慢勾了下去,手一直在發(fā)抖。我背過臉去,不敢看父親的雙眼。當父親抬起眼睛來看我的時候,我卻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有任何悲傷,他眼里反而涌動著一種堅定的希望。
孫小妮壓低聲音說,“我送你父親進屋去吧,這里風大?!蔽艺苏?,孫小妮的手輕輕拍在我背上。
父親看著我,“呵呵”笑了幾下,像是小孩子討賞一樣。他不知道,他的“自言自語”又讓我們白拍了一次。但是這次我和大家都鼓起了掌。
父親看著幾個攝像機擺在那,就站在鏡頭前“咯咯咯”地笑得像個細孩兒一樣。那個扮“父親”的老演員說什么,他也跟著學舌,大家都哄笑。
“你們別笑了,笑什么笑,請閑雜人等站開點行不?知道重拍一次要費多少錢不?重來!肅靜,肅靜!”孫小妮板著副難看的臉色,邊說邊朝著我父親沖過去。
大家都不笑了,可父親卻更起勁了,繼續(xù)做著各種小丑的動作。小妮對我直瞪眼,我只好過去把父親牽開了。
“爹,您沒事吧?”
“我沒事,就是想做下演員。等你們拍完電影,我就跟你們去城里?!备赣H亢奮起來,“一定要喊村里的人都來看,我崽是第一個拍電影的,有出息,還接老爸去城里享清福。”
“爹,您終于同意跟我回城了!我拍完就放給您看。”
“好,我還要喊那幾個老東西來看,我和他們打過賭的,我說我崽肯定會回來拍電影。他們笑我,說我們爺崽都喜歡吹牛皮。”他邊說邊咯咯笑著,回到自己房間去了。
沒有父親“搗蛋”,這些鏡頭都拍得很順手。孫小妮朝我翹起了大拇指,她最擔心今天拍不完,明天無法拍出殯和下葬兩場大戲。
半夜里我總被空房坍塌的聲音驚醒。
拍到最后兩天,演員和工作人員都有些倦怠了。 今天要去山上拍幾個空鏡頭。天剛蒙蒙亮,我就起了床。我試圖和小妮談談,希望這部片子能走地下電影的路子,真的送到戛納電影節(jié)去,說不定可以拿個大獎。
“你就別做白日夢了。”小妮還沒等我說完就打斷了我。
“如果有資金,能來個‘高空鏡頭航拍,從飛機上就可以拍到我們整個村的全貌?!?/p>
孫小妮說:“一個數(shù)字電影,還要航拍?為什么不說要蹲在月球上航拍一下地球呢?”
我噓了一聲,“別讓爹聽到,他耳朵很尖。你不懂,我是導演,我負責?!?“你負責?房子已經(jīng)賣了,你還要賣老婆嗎?”
沒想到小妮當真生了那么大的氣。女人就不能和她上床,上了以后她就會變成另外一副面孔對你。我一走出房間,卻看到了父親。他瞄了我一眼,嘆了口氣,臉上陰沉沉的,走到灶屋幫嬸子燒火去了。小妮追出了房間,又對我吼了一句什么話,我不敢聽清,應該很難聽,很多人都看著我們倆。說實話,我也是為了拍部電影給爹看,賣了房還缺少資金,才答應和她結婚的。
那群麻雀又來了,嘰嘰喳喳叫著,飛飛停停,他們注定飛不了很高,只能在并排停著的幾輛車頂上起起落落。從攝像升降機上飛到燈光組的車上,拍打著小翅膀低空盤旋一圈,又落到發(fā)電機組的車頂。小腦殼左邊側一下右邊側一下,看人的眼色。
運升降機的車太重,車輪把石階上的苔蘚都壓翻了,青板石也塌陷斷裂,木槿花的枝條和粉紅的花朵被輪轂別到了車底。父親的老屋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建的,是方塊泥巴磚壘起的,屋頂蓋著黑瓦。
院子里有幾只野貓,喜歡倦怠地靠在窗戶上,曬著日頭,把這里當家。老鼠結群在貓眼前走來走去,貓都懶得叫一聲。
灶屋冒出紫色的炊煙,父親咳嗽著走了過來,似乎是想了很久才湊近我說,“你莫太要面子。沒錢了,不要硬撐。我和村里人就說你拍完了?!?/p>
我看了看父親的眼睛,“爹,那怎么行?”
“雖然你是拍戲,也要選時辰?!备赣H又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知道,爹,我們需要租個棺材做道具。”
“什么?棺材還要花錢租?你們直接用我的就好了。反正我跟你回城,棺材也是用不上,埋了就不要取出來了。”
“爹,您真?zhèn)€不忌諱?到時還會唱花鼓戲,開‘追悼會什么的,太吵,不如您去別人家宿一晚。”
“你選的下葬的地方是你娘老墳的旁邊吧?挺好。有個堂兄弟是在城里的房子里死的,被強行燒成了灰。好在后人把他埋回了祖山,真有福氣。你幫我?guī)妆拙迫ァ!?/p>
父親看孫小妮走過來,就走開了。
小妮在我身邊轉了一圈,就招呼大家吃飯去。
當?shù)氐膹N子做了一碗臘肉,大家還沒伸出筷子去搛頭一塊,一只手就像樹根一樣伸了過來,五根粗陋的手指,抓一把臘肉就放進口袋。大家驚訝地抬起頭,看到了父親狡黠得意的笑臉,大家都愣住了。孫小妮喊我快點牽父親走開。
我還沒來得及尷尬,卻聽到父親說:“我崽最愛吃臘肉了。”父親顯然沒有忘記我偷吃臘肉被他打的事。我沒說他,牽著他的手走開,送他回自己的房間。
他把臘肉從口袋里掏出來,放在我手上。我捧著油膩膩的臘肉走出去,站在大門口發(fā)呆。
父親雖然不清醒,可是還總求著我給他治療。父親不知什么時候才能·····
父親又折了回來,似乎有話。他看著我,我望著他。眼眶里全是淚。喉嚨發(fā)硬,說不出話,就都嘆了口氣。父親最后也只繃起臉對我點了點頭,心里的事好像蠻重。
吃完早餐,我招呼隊伍浩浩蕩蕩開出院子,走過那條古老的青石板路。村里的房屋果然多半坍塌,剩下的房子三三兩兩的,都裂出一道道閃電一樣的黑縫,基本上沒人住,大門掛了鎖,門角落都是灰色的蜘蛛網(wǎng)。路上很少碰到人。
稻田里長滿高高矮矮的野蒿子。我們沿著有水流聲的方向走過去,繞過水塘,順著一條小路上了山。一路上到處是尖葉馬根和苔蘚,雜亂低矮的灌木叢和爬滿灰白菌類的黑色樹樁。好看一點的樹都不見了,遺留下來的枯木枝干已經(jīng)腐朽,散發(fā)出潮濕霉爛的氣味,已經(jīng)讓人認不出本來的樣子。
上山的泥巴路原本很爛,日頭一曬,顯得更堅硬。幾座長著鮮綠羊霍勒的墳冢,零星散落在山坡上。一條小青蛇探頭探腦,嚇了孫小妮一跳。她往我身上靠了靠,“我怕,我最怕蛇了?!蔽亦芷鹱彀?,噓了一聲把蛇喊走。
翻過兩個小坡,我滿頭是汗,后面扛設備的兄弟已經(jīng)大口喘氣,停下休息。
有幾顆毛栗落在他們腳底下的草叢里。他們踩碎外殼,把栗子剝出來,都是些小栗子,已經(jīng)發(fā)霉。小妮小聲對我說:“明天拍出殯,群眾演員不夠,我看劇組得全上,你演個孝子就好了?!?/p>
我放慢腳步,答非所問,“小時候爹帶我在山上放牛,一邊還可以采草藥。我家從來不請醫(yī)生,爹就是郎中。身上哪里長瘡,蛇毒,刀傷,我爹扯幾把草敷敷就好了。你看這個,是龍葵,可治癌癥?!?/p>
“你騙三歲小孩吧,哈哈!”
“這個是夏枯草,爹和我以前經(jīng)常采,賣到藥店換錢,讓我交學費。”
“你這個鄉(xiāng)巴佬,以為城里人好騙???”
“崽撮你!這是牽?;?,喜歡長在這樣的山野灌叢中,能夠治腹瀉。還有半夏白術天麻湯,可治風痰吐逆,頭痛肢麻,半身不遂,口眼歪斜。但是半夏吃過量了就會中毒身亡。我現(xiàn)在要是郎中一定不會窮死。”
埋我母親的這塊山坡塌陷了,裂縫如溝。山體內走的都是煤礦的各種巷子,風眼。
我走過幾座新墳,把父親要我?guī)系拿拙迫鲈诘厣?,鞠了個躬,心里默念:今天晚輩在此拍戲,打擾了。
父親一犯癡呆,就喜歡去串墳找母親說話。母親的墳塌陷了,找不到了,他就只能往天上撒錢紙,酒往天上潑,紙馬往地縫里燒。
父親在母親的墳墓原址搭了一個草棚。他常跟我嘮叨,說這里開闊,陽光,比一般的房子還好住。一棵野苧麻刺破草棚長了出來。小時候,我們總是把苧麻的葉子扯了,剝了它的皮,扔了草莖,可以看到里面流出白色的濃漿。我們用它的纖維做繩子,晚上埋伏在路邊,去吊女娃的腳。
這次我特意為母親用水泥沙子筑了墳,又在母親墳邊另挖了一個墳坑,并請了陰陽先生看羅盤,用銀針在地上劃十字重新開墳,定下時辰。
不遠處一棵歪脖子樟樹,有根枝椏可能被去年的積雪壓斷了,光禿禿地伸出來,露出一截白色,像是倒栽在樹冠里的一棵猙獰憤怒的齙牙。
去年春節(jié)我來這山上看景,雪花傻呼呼地朝樹葉撲去,樹葉承受不了,一點頭,雪花從樹葉尖子上滑落下來。我趕緊抓了一把冰土墊在掌上,把一片雪花接住,捧在手心。我想留住它,怕它融化,不敢下山,捧了大半個晚上。雪花在我手掌融化的那一刻,我就決定一定要拍好這部電影。
小妮在那邊大喊:“大導演,你發(fā)什么愣呀?都等你呢?!?/p>
我跑了過去。攝像機,搖臂都已經(jīng)架好。
我坐在導演椅上,開始發(fā)令:“來,升降車保持穩(wěn)定。焦點有點虛。俯拍!”
山腳下的房子稀稀拉拉,顯得又暗又矮,像是一坨坨快要風干的,沒人要的狗屎。朝山腳流過去的溪流,仿佛從樟樹樹冠里流出來,直接流進山坡上的墳墓。突然山上生出一股大風,冷颼颼的。我的腳板也覺得有些透心涼。我望了望母親墳上的草棚,被風吹起翻了過來。有幾根干草隨風飄走,掛在了不遠處樟樹樹梢上,像母親散亂的枯發(fā)。她就站在草棚下,望著我,沒有一句話。
沒想到幾個簡單的鏡頭竟然拍到天黑。
屋檐下檐老鼠“嘰嘰嘰嘰”的叫聲更加大起來了,竄來竄去。
一進屋,小妮就開始叨叨:“你真的要你父親去我們租的那巴掌大的房子去?。课覀兩习嗄挠袝r間照顧他?”小妮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我有些吃驚。
“我們不是說好了嘛,我答應跟你結婚,拍完電影,我要接爹回城看病?!蔽矣行┰?。
“誰知道你父親的病這么嚴重?”
“你!”我順著椅背一屁股坐了下來,手撐住腦袋,感覺有些昏昏沉沉的。
門外傳來怯怯的腳步聲。我打開門,是父親,我嚇我一跳,“爹,您,您怎么來了?”
“崽,咋事又吵起來噠?”父親手上端了一個大瓷缸,瓷缸里微微飄著白色的水汽。我聞到了濃郁的中藥味。
“爹,我們是在討論電影?!蔽胰鲋e。
“崽乃,我的耳朵不聾。”
“爹,當年娘上山,我都沒回。我不應該啊?!蔽蚁氚言掝}扯開。
“不怪你,你也是為了給父母掙面子。”
小妮猶猶豫豫地走了出來,“伯父,我是想讓他租大點的房子,讓你住得舒適點?!毙∧萘⒓崔q解道。
“心意我領了。你們回來熱鬧了一下我就很滿足了?!?/p>
我遞過去一根紙煙,他放下瓷缸,笑呵呵地從腰帶上抽出兩個竹筒做成的煙斗。他左看右看,不知道用哪一個吸我遞過去的紙煙。
我把紙煙點燃,直接放到他嘴邊。
父親猛吸了一口,煙霧吸進喉嚨,在他肺里打了一轉,從鼻孔慢慢冒了出來。
我低聲說道:“爹,那可不成,無論如何您也要去!”
父親扔了煙屁股,重新端起了那個大瓷缸。他的手顫抖了一下,有一些黑色藥液蕩出缸沿,流到了他端杯的手指上。他躲閃著我的目光,低下頭說:“好吧,你快點拍,拍完就拿給我看。”我聞見他滿嘴的中藥味。
父親喝的草藥,味道很濃,我家磚墻縫里都散發(fā)著中藥味。我們家的雞也從來不感冒,它們從小吃各種藥渣長大。屋角黑色的蜘蛛趴在雷達一樣的網(wǎng)上,都是一副吃中藥的樣子。父親本來一向身體很好,自從來了一個化工廠,村里就陸續(xù)死了四個人,都是得了同樣的怪病。父親算經(jīng)得事的。我姥爺,爺爺,奶奶,甚至再往上數(shù)三代,都是壽星。
小妮的電話響了,是她媽媽打來的,問她在鄉(xiāng)下有熱水洗澡不,有酸牛奶喝沒?也沒說幾句就掛了,她媽媽要準備去跳廣場舞。小區(qū)廣場上,每天有幾百上千個老太太,在山響的音樂聲中,動作整齊劃一,曼妙多姿,翩翩起舞。這些城里的老太太,每月固定領著數(shù)千元退休工資,看上去,生活得體面又有尊嚴。
“爹,這藥很苦嗎?”我問道。
爹回頭看著我,笑了笑,“苦!想要命,牛屎都要吃。”
“我嘗嘗?!蔽?guī)缀跏且汛筛讚屵^來。爹遲疑了一下,說,“那你嘗個半口吧?!彼汛蟠筛走f過來,瓷缸仍有些溫熱。我端在手上,有些往下沉。我啜著嘴唇慢慢靠近缸沿,藥味竄進了我的鼻腔,越來越濃,我不禁打了個噴嚏。爹呵呵地笑著看向我。我將碗慢慢側傾,細細抿了一小口,立即癟起嘴巴,緊瞇眼睛,吐出舌頭,連咳幾聲。
“蛇苦咯!爹?!?/p>
“蛇苦也得吃,總比活著被老鼠啃死好。上村有個老婆婆七十多歲,她兒子和兒媳都出去打工了,家里沒其他人。她眼睛刮蒙,完全看不到光。也是怕生火燒了屋,就不煮飯,只吃生米,指甲里都是發(fā)綠長霉的米粒。后來糖尿病加重,身子完全癱瘓起不了床,動不得了,身子就都臭了,死邋遢,生孽個。身上的褥瘡潰爛,引來了老鼠。先是一只,后來來了一群。她手腳都不能動了,只能鼓起眼珠看著老鼠撕咬她的身子。開始她嘴巴里還大喊打打打!老鼠也會跑開一下。叫得多了,只聽到喊打,又不能打,老鼠就不怕了,每天餓了就來啃她的肉。她只能流著淚,每天自己餓著肚子,睜著眼睛看著自己的肉把老鼠喂飽。不曉得啃了多少天,她就活活被老鼠啃吃了。等人發(fā)現(xiàn),喊回她兒子,他娘就只剩下一副骨架了。眼睛,嘴唇,鼻子,五臟六腑都被吃盡。骨架上爬滿了烏泱泱的黑螞蟻?!?/p>
父親那兩道恐懼的眼神,像兩只老鼠竄出來直撲我的臉,我猛地打了個激靈。父親話剛說完,腳下就竄出一只大老鼠,“嘰嘰”叫著溜走了。父親跺著腳,立即抱住雙肩,縮成一團。
孫小妮走過來在我胸前打了一拳,“你神經(jīng)吧?沒病喝藥?”我慢慢地把瓷缸還了父親。父親顫抖著接過來,又望了望地上肆竄的老鼠,果斷地仰頭,一飲而盡。他喉節(jié)上下移動了幾下,口腔鼓了鼓,擦了擦嘴角黑色的藥液,看著我們咯咯發(fā)笑。他這一笑,讓我覺得父親很親切,又覺得總和他隔著一堵看不見的墻。
“天上有個太陽,地下有個月亮,不知道,不知道哪個更亮,哪個更圓,噢噢噢噢噢……”聲音很小,低沉嘶啞,是父親。他坐在大門口的白熾燈下,一撥撥蠅蛾,紛紛飛來,在父親頭頂繞成一團小圈圈,像龍卷風似的,從頭部往上旋,像他的靈魂在出竅一樣。父親帶著濃重本地腔的嗓音,在浩瀚無邊的黑夜,弱弱地嗚咽。
我走過去。父親聽到腳步聲,靠著椅背挺直了腰板,望著我,又很快從竹椅上起來,趕緊回到了他房間。這兩天大多數(shù)時候父親都像正常人,我暗忖是不是醫(yī)生看錯了?
我跟了進去。他在房間背對著我,不理我。他將閃著雪花不出聲的舊彩電拍了兩下,沒什么變化,又拍了兩下,嘆了口氣,回頭看著我。我看到了他臉上的淚痕。那個時候,我以為父親是想我母親了。母親在世時,父親總是因為一些小事和母親吵吵鬧鬧,有幾次甚至動過拳頭。母親走了以后,父親就經(jīng)常扛一把鋤頭去母親墳上培土、除草。村里人告訴我,父親在母親墳上一呆就是一整天,唱起這首歌眼淚鼻涕就一大把。我靠近他,抓住他一只手臂說:“爹,您受苦了。希望您以后不會再這么痛苦了?!?/p>
父親眼里明顯閃著盈盈光點,他終于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他用衣袖擦了擦眼淚,“崽,你能這樣說,爹的心思就全解了。小時候怪我下手太狠,不該當那么多人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揍你。是我不會當?shù)D銈儸F(xiàn)在對我這么好,我好想看到你們的娃再走,哪怕是幫你們帶一天,兩天呢。你要好好待小妮。”
小妮從灶屋正端了碗面走進來,聽到了父親的話,她手一顫,碗差點跌在地上。她大喊了一聲,“爹,您不要想東想西咯!”父親張大眼睛看著小妮,臉上展露出難得的笑容。他聽到小妮終于改口喊他“爹”了。小妮也沒想到自己會喊“爹”,瞬間臉都紅了。她把面條碗往我手上一遞:“快讓爹趁熱吃了這碗長壽面,明天拍完后就幫他過生日。他今天都沒好好吃飯。”我望著小妮快步走出房間的背影,心里一熱,視線也模糊起來。小妮嗓門像喇叭,心卻像針尖。我這才想起明天是父親的生日。
我把面條遞到父親手上,父親推了推,還是接住了。他抬起頭,還想說話,可沒說出來,喉嚨硬硬的。他埋下頭,大口大口吃起面條。我看見一粒粒淚珠閃著白光滴進了面碗。父親有意壓抑的啜泣聲,混在吃面條的漬漬聲里。母親走后這么多年,還沒人幫父親過過生日。我轉過背,將父親桌上先前吃剩的咸菜肉末炒飯倒進垃圾袋。
吃過晚飯,我們開始了拍攝。
“強光燈,鹵鎢燈 ,散光燈打開!小型聚光燈,用五百到七百瓦的就可以了。反光板不要太近?!?/p>
“化妝師怎么搞的?粉底霜太薄,睫毛油太濃。眼線液,唇膏太明顯,用少一點。眼影,眉型,眼線,都要樸素真實,不要忘記了這是一個鄉(xiāng)下老人!”
沒有噪音,甚至沒有狗吠,沒有喂豬聲,也沒有喊小孩吃飯的聲音和男人女人吵架的聲音。非常靜默。只有寥寥幾個群眾演員。
“群演呢?副導!明天出殯一定要給我備足群演!少了你也給我做孝子!”
“來,來,來!給演員腳下放個小石頭,標個記號,出畫入畫,注意起幅落幅的位置。”
我大呼小叫,充分享受拍電影的樂趣和成就感。一百多號人圍著我轉,聽我指揮。以前我做副導演時把我呼來喚去的攝像老師、燈光師,都對我刮目相看。小妮喜歡看我工作時認真嚴肅的樣子,她朝我豎起大拇指。我干了十幾年副導,喊做導演就做成了,整個劇組在我的指揮棒下井然有序地運轉。我知道父親一定躲在哪個角落偷偷看著兒子得意的樣子。
果然,我們拍老人落氣的鏡頭時,他不知道從哪里悄悄靠了過來。他說:“老人快要落氣的時候,要選擇一個好時辰。時辰選擇得好,就可以旺一個甲子。如果選得不好,就會霉三代。”
我父親對時辰很有研究。他拿著一本厚黃歷,熱心地做我的參謀,“棺材里要多放些木炭,石灰。你們拍戲弄這么大的排場,真?zhèn)€死了人都沒這樣熱鬧。今天子時死咋幾好。子時死,人升天。”
制片,道具和幾個老鄉(xiāng)一起把父親的棺材抬到了堂屋中間。演父親的演員躺在棺材里,身子下面一層石灰一層木炭。等老演員從棺材里出來后,再拍蓋棺蓋的過程。棺蓋從棺頭向棺腳推,徐徐關閉。在棺蓋和棺材合縫上后,四周貼起三指寬的綠色紙條,作為封殯,這是一種儀式感。
各種顏色的花圈擺放在靈堂兩邊的墻上。白紙黑字書寫橫幅,“沉痛悼念史老大人”。金山銀山就放在棺材的周圍,還有黃色綠色的衣箱疊得很高。再把討到的百家米放在靈堂亡者的供桌前,每個親人用小杯子舀上一杯,大家圍著棺材轉,轉一圈就潑一些米在棺材上,就像喂飯給亡者吃一樣。
大孝子穿上一身白色長孝衣,孝巾系在腰上。孝子們跪在靈堂的旁邊,等待親友來祭拜。用秸稈捆成的枕頭,墊在跪著的膝蓋下面。牌位前面還放著香蕉、橘子、蘋果,一些剪好的白紙花覆蓋在水果上。
接著拍群眾吃大肉。
副導演走遍了鄰近的幾個村,才請來了幾十個群眾演員。本來拍戲用的菜都是假的,只是菜面上放些真菜,下面都是細石頭或者木頭湊的。但我決定上真菜,雖然這樣會增加很多費用。小妮這次意外地沒有和我吵。我嫌人少了,要多來些人,來幾十桌最好。我要借此機會和父親一起風光一下,顯擺一下。讓那些曾經(jīng)喊我小偷,說我和我父親都是吹牛皮的人都來看看,我是真的回來拍電影了,是為父親拍的,我父親扮李玉和沒白練。廚子,洗碗的女人,燒火的老頭,所有能請動的人都來吃飯。告訴他們不用送禮金,而且還有禮包帶起走。
副導演又和外聯(lián)出去跑了一通,又喊了不少老人過來。小妮沒想到我喊來白吃白喝的人越來越多。她還是沒和我吵,但是也不怎么和我說話。
我讓群眾演員坐在八仙桌旁吃飯。鄉(xiāng)下人很好奇,總有些人看鏡頭,還渾身那個不自在,害我們重拍了好幾條。最后,小妮說,“鄉(xiāng)親們,我們只拍十分鐘。拍完就可以隨便吃隨便喝,走時還可以每人發(fā)一盒煙。”
父親站在人群之外,比小妮還不高興。雖然表面上很大方的和張三李四大聲地打招呼,但是臉皮下是不高興的。父親敢戰(zhàn)場殺人,卻怕事。他曾瞞著我做酒,希望家鄉(xiāng)父老放過我。他覺得我有錢,別人會打土豪,去揭發(fā)我、批斗我。
現(xiàn)在他卻有意見了,“新鮮辣椒新鮮魚,請這么多人吃,還不送禮,還要給他們發(fā)煙打紅包,真是劃不來。你以后要回來結婚,把這些紅包收回來,以后要買房養(yǎng)崽?!备赣H糊涂的時候要我賣房給他吃藥。病好了點,清醒了,又要我回城買房。
我怕父親多事,得罪人,就要嬸子帶父親去別人家借宿。父親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在人群中拉住我,眼神里滿是祈求,“我今晚去別人家睡。你明天拍完之后就馬上拿回來給我看。你一世都扯白,但小妮對你是真心實意的,你要對小妮好一點,趕緊生個崽。”他似乎還有很多話,但我示意嬸子帶上藥把他拽走了。
請來的花鼓戲早就搭好臺子,開始演出了。既然花了錢請來了,我就讓他們干脆真的唱幾場,讓鄉(xiāng)親們樂呵樂呵。
拍完花鼓戲,我們就去拍外景。大孝子和二孝子走在前面,幾個人抬著一把空椅子。走頭的人手里握著一個竹筒,里面裝著木屑灰,起先灌入了柴油,點上火,沿著河邊走一遭,邊走邊倒一點在路上,雖然是演戲,但也要祈求諸神多照顧,把妖魔邪氣除一除,第二天好順利出殯上路。
一早起來就有人說昨晚真的看見一個穿黑衣黑褲的鬼。制片將信將疑,放了很多鞭炮,還特意放了銃驅邪?!芭?!砰砰!”的幾聲響,把窗戶上的玻璃都震出了裂璺。
天氣蠻好,父親幫我們選的出殯時辰是辰時。
辰時一到,鞭炮齊放,大鼓猛擂,嗩吶朝天,花圈一舉,演員一哭,“孝子”就進門摔碗?!靶⒆印卑岩恢话状山疬叺拇笸敫吒吲e起,再猛地摔在地上??赏胍宦涞?,卻像落在稀泥上,沒摔碎。
我大聲喊,“你用力摔!沒吃早飯么?重拍!”
那個“孝子”又摔了幾次,還是摔不破。他朝我喊:“廖導,這個碗,摔不爛,邪門了!”
我走過去,“怎么啦?”
他指著碗,“摔不破!”
“我試試!”我接過碗,朝地上一摔,正好摔在一個鵝卵石上,破了。攝像老師大喊:“導演,你再摔一個碗。我拍個碗碎的特寫!”我接過一個新碗,又摔了一次,瓷片一下細碎飛濺。
摔過“喪子盆”,出殯便正式開始了。村里的壯勞力都進城了,方圓跑了幾十里路才找到五個“精干”。人少了,就只好由劇組工作人員穿上老百姓的服裝演金剛。村上幾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看他們抬得那么難受,不服老,也來幫忙做“精干”。
大家發(fā)一聲喊,“呸啾!”吐了一把痰,棺材就像模像樣地被抬了起來。送殯的群眾演員也湊不齊,我們劇組包括我都披麻戴孝湊成一個隊伍,哭哭啼啼的。
我扮演的是一個孝子,流著淚,走在送殯的最前列。嬸子也是群演,她哭得稀里嘩啦的,引起很多人笑。兩班鑼鼓,前面一班,后面一班,敲得非常鬧熱。嗩吶吹得那個歡,像是做酒娶喜娘一樣。
棺木出院門時,大頭在前。儀仗隊、各種紙幡、粗細樂班都一一跟上。出了門后,再掉個頭。我手里端著老人的牌位,孫小妮穿一身白衣捧著的遺像,是美工隨手畫的黑白像。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走在路上,每碰到一戶人家就放爆竹,我們跪下來磕頭謝恩。外聯(lián)這點做得很到位。
幾里路遠的人都圍過來看,知道是拍電影,大家都好奇。懂事一些的老人家都瞇著眼笑,說演得好,演得隆重,像真的一樣。小孩子一路跟著哈哈大笑。這可能是村上最后的土葬了,老人們看著眼熱。
棺材抬到一個拐角的地方,卻過不去。加上接野喪的“精干”十多個人一起抬,還是過不去。接野喪的都是不請自來,愿意幫忙抬棺的男人。他們和喪家一般沒多少來往,說起話來就沒輕沒重:“接個野喪,本來想賺包煙,怎么這么重?好像哪個地方被鬼扯住了?!?/p>
旁邊一個老人說:“你們做孝子的,趕緊到棺材前面下跪?!蔽液推渌靶⒆印彪p膝跪地,叩頭,額頭觸到了地上,連叩三個響頭,棺材就真的過去了。
到了墳坑,就把棺材放了下去。填上泥土之前,要讓演親人的演員嚎哭一陣。鏡頭對準嬸子,她哭號著扒在棺材上不肯起來,其他演員把她拉開?!巴型钡念^和腳已經(jīng)被扭向后,置于棺木一側。黃土一鏟鏟蓋在棺材蓋上,鏡頭的特寫,直到黃土把棺材全部覆蓋,堆成了一個墳堆。再將“哭杖”和“引魂幡”插在墳頭,燒化所有紙扎?;ㄈΧ疾逶趬灦焉希瑖梢粋€手掌狀。鞭炮大響一陣,鏡頭特寫親人臉上的淚水。
四面八方的人群涌向盆地一樣的墳地。從墳口拉一個全景,一個新墳就生在了山坡上。
回到家,我把攝像機連接好電視機后面的輸入端口,選擇了有父親的鏡頭按了開機。只見父親坐在椅子上說,“過去了的日子,留給了我很多回憶。我崽對我這么好,讓我臉上有了面子,我這一世,已經(jīng)賺了……”
我跑到父親房間喊:“爹,我拍完了。快來看電影!”父親沒有應聲。我這才想起,昨夜嬸子安排父親去別人家睡去了。這個時候可能還在和別人扯談。
我跑到鄰舍去接父親。鄰居說父親昨天確實去過,但是沒有在他家睡。要我去別的人家找找。我就轉了幾戶人家,都說昨天父親去過他們家,扯了很久談,還說了很多笑話。但是就是沒在他們家睡覺。
我好不容易找到嬸子。嬸子說,“昨夜我送你爹去了別人家搭鋪。今早去接他吃早飯,沒看見人??旎厝フ艺?,別跌進哪個池塘?!眿鹱涌匆幌挛遥挚匆幌碌厣蟻y蹦的麻雀。
我和嬸子立即分兩路尋找。
我直接奔回了家,打開老屋的每扇門,搜尋每一個角落,到處大喊:“爹,爹!你在哪?”
最后我又在他房間仔細搜尋了一遍。抖了下枕頭,竟然掉出幾十只胖胖的蠕動著的白蟻。我雙膝跪地,頭鉆到了床下,爬到了漆黑的床底,邊喊爹邊到處去摸,從床頭摸到了床尾。我摸完靠墻壁的兩個床腳,還是沒有人。我轉身從床底往外爬,一個人影就跪在床前。
嬸子跪在我面前不起來,只是哭。我問她到底怎么回事,她遲疑了很久才抬起頭,一臉的淚。她用拳頭捶打自己的頭部。
我攥住嬸子的拳頭,使勁搖晃,“到底怎么啦?”
“是我?guī)退w的!他要我?guī)兔?,他說他反正已經(jīng)喝下了毒藥,你嘗的那口就是毒藥,喝一小口不會要命。他是當著你的面,把一大缸子半夏喝下的。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對我說,你想我一個人在屋里讓老鼠活活咬死么?他跪下,口吐白沫,慢慢躺倒,眼睛往上翻。我摸了他的脈,已經(jīng)不跳了……”
嬸子掏出一個紅色的存折和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慢慢展開,我看到了開頭幾個字:“崽,今天是我的生日。祝我生日快樂吧!”
嬸子還在哭,說你爹喝藥躺進棺材后,藥性還沒完全發(fā)作,還有點多余的時間。他就索性爬出棺材,又把菜園整理了一遍,移了棵樹。自己發(fā)了香,點了蠟燭,燒了錢紙。還了一把鋤頭給鄰舍。將放完的鞭炮紙箱壘起來,好讓兒子賣錢。
開始口吐白沫的時候,父親才又躺進去。要嬸子幫了忙。
父親成全了兒子的大孝。
棺材下葬后,難怪有人說聽到棺材里有捶打的聲音。
其實,我,也曾,聽到。
責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