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字字真摯,句句溫潤,編織著古人最為樸素的友情脈絡,在那個朋友尚未成圈、友情尚可下酒入詩的年代。
歷史的筆墨游走之間,在魏晉這一筆漸趨黯淡,在這片黑暗的底色下,偶然窺見的一抹青翠猶如驚鴻一瞥,似乎歷史的目光,注定要對這片竹林青睞有加。
一襲白衣,跣足披發(fā),當嵇叔抱琴夜醉于竹林中時,那一片嵐氣籠罩的竹林更增添了幾分散淡的仙氣。不,不是一個,而是七個。七賢聚于竹林,喝酒縱歌起舞,歌頌的是現世歡樂,是“晝夜苦短長,何不秉燭游”的達觀與灑脫,宛如金石之聲,將沉悶的政治空氣沖開一道罅縫。
這大概是古人最初“朋友圈”之形態(tài)了。
圈,是范圍、界限、界定,有所止。竹林有其自然的盡頭,而七賢的竹林卻沒有窮盡。
正是竹林這片亦幻亦真的景象,給了七賢一個棲身之所,將其從容納于大化流行的無形之圈內,又超脫于塵世煙火的界限之外。正是這個形跡縹緲而牢不可破的朋友圈,在魏晉風雨如晦的的歷史上,點染了七賢呼之欲出的士人形象。
此刻,竹林就是七賢,七賢也是竹林。
不妨將目光收回,放眼朋友圈隨時更新、永久活躍的現代?!包c贊”“隨手拍”早已取代“晚來天欲雪,還飲一杯無”的雅意,成為朋友圈的衍生物?,F代人伸出鋒利的指爪,為“朋友圈”畫上了的界限,讓綿綿情意在鍵盤屏幕間流逝。即時更新的動態(tài),縮短了跋涉千山萬水的關切;批量轉發(fā)的信息,格式化的符號語言,為現代人戴上了同一生產線的面具。
圈,亦可是圈套,是禁錮。我伸出手,觸碰到從冰冷的屏幕中伸出的雙手,人人戴著鐐銬。我不禁森然。
尼采有言:“我的目光從現在望到過去,發(fā)現比比皆是:碎片、斷肢和可怕的偶然——可是沒有人?!边@幾乎成了一種預言——商品化大潮的席卷下,“朋友圈”日益失去其精神個性,鋒利的欲望刺殺了朋友?!叭嗣}圈”“利益圈”正在蠅營狗茍之人的身邊埋伏,以“朋友”的名義參加假面舞會……這一幕“可怕的偶然”,正在現代人的親手導演之下悄無聲息地上演。
而在歷史的坐標系上,“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嵇康,此刻正揮筆寫下洋洋灑灑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在魏晉的畫卷上,鄭重地勾勒一筆“和而不同”的青翠亮色。于是一幅《高逸圖》在我的眼前展開:上身赤裸、抱膝而坐的山濤,手持如意、赤足而坐的王戎,手執(zhí)酒杯回首欲嘔的劉伶和執(zhí)塵尾扇,面露譏笑的阮籍.....七棵青翠的竹子,輕描淡寫地散立在嵐氣籠罩的竹林中,讓“朋友”二字的現代邏輯,忽然失去了重量。
沉吟自遣,彈箏酒歌;茫茫天涯,大化流行——我們,都在圈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