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溫暖有關

李新立

拾 糞

凌晨，村莊安睡如嬰。一絲微亮含著磷與硫磺的氣息，不易察覺地掠過鼻孔。稍后，屋子里的光暈掃在桌柜上。熟睡的娃娃呼吸均勻，臉蛋紅撲撲的，還有昨天的冷風噬咬的印痕——它們會長久地累加，成為山村孩子的特有標記。

母親起來了，將炕頭的煤油燈挪到了桌子上。她拍了拍她的孩子們的額頭，臨出門上工時，少不了吩咐一句：“早些起來拾糞去?！鄙砸槐犙郏蓓?shù)臋_條間隙中，探出頭的些許泥土閃著晶晶光亮，星星般眨呀眨的。已經寒冬了，屋頂結冰的寒氣告訴我們，外面的溫度一定能凍死狗。土炕的溫熱使人留戀。但這溫熱是我們用勞動換回來的。爾后，我們趕緊爬了起來。第一眼，肯定看到切好的一疙瘩糜面饃饃擺在枕頭邊。

拾糞去。拾糞也是假期的功課。

清晨的戶外，空氣更加凜冽。左胳膊上挎了榆樹條編成的籃子，右胳膊下夾了尖頭鐵锨，雙手筒在衣袖里出門，邊走邊借著晨曦亂瞅。有經驗的人是不會走村莊和山坡上的大路的，晚上出沒的狗或者野物，它們都會在隱蔽處竄動，即便是匆匆行人，一般也不會在大路上解手。得沿著地埂下、小樹林的方向而去，哪怕運氣不怎么好，也不會空手而歸。當然，空手而歸的機率不小，要么是錯過了有糞便的地方，要么是早于娃娃起來的大人已經搶先一步。如果是這樣，我們通常會鏟一點干土回來倒在豬圈里。動物的糞在陰暗處，經氣溫處理，已經凍結成一塊，不管它是狼糞還是獾糞，拾回家去都是好糞。太陽升起時回家，籃子里足有一锨糞肥，好像取得成績不錯的戰(zhàn)斗一樣，心情大快。

有一種經驗真不想說出來。俗話說，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的天性。這話不假，狗們不僅喜歡在地埂下、溝渠里亂轉，更喜歡順著墻根到廁所里去。好多人家的廁所修建在院落的后面，沒有任何安全保護措施。狗會在人家的廁所掠奪片刻，然后把糞便排在廁所之外。我偶爾也得到人家的廁所之外溜達，好拾到狗糞。這其實是蠻有把握的行動，可為了避免偷糞的嫌疑，盡量不去。偷糞之事時有發(fā)生。比如，一次到山坡上的一家?guī)浇?，看見人影一閃，剛開始被嚇了一跳，后來懷疑是有人去偷別人家的糞了。為了驗證判斷是否正確，我下去一看，果然，那人將廁所打掃得十分徹底、干凈，鐵锨的印痕一個排著一個。

這些糞肥集中在廁所的一個角落，天氣很冷，它們被凍成一大塊，石頭一樣。有天，隊里會通知說收糞，我們會把它挑去交公。收糞肥的地點在飼養(yǎng)院附近，保管提著一桿秤挨齊過秤，一旁的會計在本子上記錄著斤數(shù)。上交的糞肥多與少十分重要，它會折合成工分，年終納入口糧兌現(xiàn)范圍。所有的人都希望那桿秤不要翹得太高，盡量壓得低一些，再低一些。

我們不光是拾糞肥上交生產隊，還拾一些牲口的糞便，以度寒冬。

牛、驢、馬、騾吃草，春夏秋三季它們的糞便會運送到地里，與土混合了發(fā)酵。那是村莊里主要的糞肥資源。入冬，隊里會把這些東西留下來，分配到每家每戶，供過冬填炕取暖之需。糧食、果品每每分配，都是按工分的，唯有分糞按人頭，這一點讓我們缺少勞動力的人家充滿感激之情。分糞沒有固定時間，由飼養(yǎng)員和隊里的保管負責，推著架子車，按照院落坐落順序，把牲口糞倒在飼養(yǎng)院外的小路上。分糞了！信息很快被風知道，隨即傳入大家的鼻子、耳朵。往回擔糞的速度要快，若是去遲了，很有可能被人鏟走好大幾锨。

天氣好時，分回來的糞攤在門前晾曬，直至水分風干——那幾乎就是細小的柴草。我們把它背進院子，存貯在一個墻角，為了防止雨雪打濕，還要搭建一個臨時草棚。村莊自有習俗，保暖的東西不得先用，得祭祀已去世的先人后，晚輩們才能享用，除非是不經凍的娃娃。農歷十月一日，家家為先人燒紙送過寒衣后，散發(fā)著汗腥味兒的棉襖棉鞋才取了出來。也是在這時，土炕里才能填進我們積攢的牲口糞和山上掃來的茅衣。

這些遠遠不夠過冬。還得去拾糞。拾的就是牛、驢、馬、騾的糞。

中午和傍晚，飼養(yǎng)員必須飲牲口。溝在村南，還沒有走出村莊，一條路幾乎直立著，箭似的扎了下去，將平展展的土地割成兩半，這就是大溝啊。下面有四眼敞開的泉水，浮著幾片樹葉，映著幾片白云。牲口們被分批放了出來，脫韁的自由讓它們開心愉快。它們奔跑，它們打滾，它們踏著一路充斥腥臊的塵土沖向泉水，也將糞便排在路上。

拾糞的娃娃太多了。但我們有不成規(guī)矩的約定，那兩頭牛是他的，這兩頭毛驢是你的，另兩匹馬是柱子的，還有那頭騾子是小滿的。我跟著的兩頭灰驢聽話，它好像明白我的心思，看見我來，屁股就一鼓一鼓的，只要把籃子伸到尾巴下接著就行，用不著等它們把糞便拉到地上再去鏟起來。也有調皮的牲口，柱子那兩匹馬有次故意和柱子開玩笑，它屁股一鼓一鼓的，柱子把籃子伸了過去，結果竟然是牲口拉稀了。我們哈哈大笑，惹得那匹馬也得意洋洋的。一般，娃娃們都會滿載而歸。把籃子里的糞倒在門前的空地上攤開，已經就感到了冬天土炕的溫熱。

娃娃自覺地去拾糞，大人高興，但少不了叮嚀安全。娃娃還沒有走遠，就聽見大人的聲音粘在身后：防著，不要叫牲口踢了！我們有經驗，牲口如果不受驚嚇，是不會踢人的。另外，如果牲口老回頭看它身后的你，那真得小心了。當然，這類事故還真很少發(fā)生。但小滿的確被牲口踢了。小滿不跟騾子了，換成了兩頭牛。他經常給同伴們講拾糞的心得，并在娃娃中進行推廣。飲完水的牲口從溝底往回走時，小滿便拿一根樹梢在牛屁股上撓。按理，牲口經刺激會排出糞便的，可這頭?；蛟S是對他有些陌生，或者是對他的經驗有些不滿，就抬了一下后腿。

當時是上坡，加上小滿的個子小，牛這一蹄子正中他的上顎。我們聽見一聲慘叫，看見他蹲了下去。溝里挑水的大人們放下扁擔跑了來，飼養(yǎng)員扔下鞭子也跑了來。聽見有人說，這下可能把娃的頭踢碎了，我們都嚇傻了，有人還嚇哭了。十分幸運，牛的那一腿只踢在了他的上唇。

后來，他的上唇上長了個肉包。再后來，有人動員他去醫(yī)院把包割掉，他怕疼，加上沒錢，就沒有去。再后來，因為這個包，沒有姑娘嫁給他。一直到現(xiàn)在。

帶上工具去勞動

西去的日光散布在墻外的楊樹葉子上，鬧騰了一天的麻雀也安靜了下來。

學校里搞活動、開大會，得按班級列隊。唯獨散學不同。我們和往常一樣，在操場里以村莊的歸屬站好隊形，如果長得黝黑的校長已經背著手在操場踱步，他一定要講話。我們很安靜，麻雀們也很安靜，否則，校長會過來揪住誰的耳朵，請到水泥板架成的乒乓球案上去：“你話多，好好兒說吧，向大家說?！毙ｉL要說的事很多，一些在小會上說給了老師們，一些留下來要給學生們說。幾乎也就是那幾句：有人反應娃娃不聽話，放學路上折樹枝、踏莊稼，還互相打架。他不點名批評時，我們通常會對號入座，朝某某某同學的臉上看。

這次不是。校長說，四五年級的同學明早來校時，記著帶上結實些的籃子。所有的學生都懂得，明天要參加勞動。估計連麻雀也知道了。學生參加的勞動都是義務的，每年有好幾次，比如在學校院墻四圍植樹，比如和老師一起和泥修理教室的墻壁、清理學校內外的排水渠道等等。每次義務勞動，我們沒有一個偷懶的，都希望聽到老師的表揚。

時至深秋，日頭升高，一些凍了一夜的樹葉遇見陽光后，松手飄了下來。我們集合了起來，排上隊出門。前面帶隊的老師說，大家唱個歌曲吧?！拔覀兪恰A備，唱！”我們就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跟隨著老師一路走遠。唱著，走著，竟然忘記了自己已經穿過了一條溝。溝在學校的西南，距學校有些距離，平素只聽說沒去過。若不是去參加勞動，還真是第一次走過它的腹地。到對岸，猛地回頭，溝由東朝西而去，不知盡頭，兩面的坡地上，柳樹、杏樹、榆樹、楊樹密實地擠在一起，手挽著手似的。它們的葉子綠的綠、黃的黃、紅的紅，十分好看。不知我把它是否寫進了作文，如果寫了，必然用了“五彩繽紛”這個成語?；蛟S要用“五彩斑斕”，可惜不會寫“斑斕”二字。

山間田地的小麥收了，人們正在耕地，不時有牛和驢的聲音入耳。一些人在搶收糜、谷，它們是饑饉歲月里可不上交公社的糧倉而由生產隊自行分配的糧食，雖然產量太低，但最能溫暖肚皮。一些人在搶收洋芋。洋芋不擇地，產量高，一般種在山坡貧瘠的土地里。大家都是吃粗皮深窩洋芋長大的，對它最熟悉不過了，并且在家里幫大人煮一鍋洋芋，那應該是我們最擅長做的飯菜。

洋芋白胖胖的身體撒了一地。那個駐隊工作組模樣的人早就站在地頭等候。他用手劃拉一下，說，你們都看到了，農民伯伯都在忙，實在是顧不過來?。⊙劭匆攵?，洋芋可不能被凍壞在地里。今天，你們要幫這個生產隊拾洋芋！大家都是農民的兒子，吃一點苦是沒有問題的。我們的干勁馬上被鼓動了起來，生怕給自己的爸媽丟了臉。估計他的話還沒有講完，大家呼啦一下散開，朝洋芋撲去。

籃子不能拾得太滿，不然，你根本提不動。拾啊，跑啊，堆積洋芋的地方越來越遠，一大片土地里的糧食很快被我們拾凈。我們后來在日記里記道：開始，大家“熱火朝天”，慢慢的，好多同學已經“氣喘吁吁”，并且“汗流浹背”。雖是秋日，山風清涼，可由于來回奔跑，許多同學熱得脫下了外衣，許多同學累得坐在潮濕松軟的地里。一個小時過后，大家的速度慢了下來，籃子里的洋芋也越來越少。老師過來說，體力活講究個“韌”字，一開始就得勻速進行，把體力合理分配。你們啊，光有熱情還是遠遠不夠的——這是老師在現(xiàn)場給我們講授的一堂生活課。

時近中午，又累又餓。我們口里不說，心里盼著趕緊回家。這時，工作組朝我們招手。拖著沉重的雙腿和老師一起走了過去，頓時精神大振。兩大筐煮熟了的洋芋朝我們張口笑著，還有散發(fā)著熱氣的米湯裝在鐵桶里。吃洋芋、喝米湯，這可是我們在家里難以吃到的豐盛大餐啊。特別是那米湯，雖然清，可那是新鮮的糜子碾制成的，黃澄澄、香噴噴，含在口里，實在舍不得下咽。本來，心里恨恨的想要多吃幾顆洋芋，可能是過度疲乏和饑餓的原因，竟然吃得很少。但我們對這頓美食一直心存感激，期盼還能有這樣的勞動。

秋天，勞動關乎許多收獲。又一天放學，校長說，五年級的同學，明天上學時帶一把刃子。特地強調：“叫你媽把三分之二的刃口用布纏了，好拿，也免得割我娃的手手。”我們聽著他說話，心想這長得很黑的校長也心疼我們的嘛，就在下面發(fā)笑。

我們已經知道要去參加什么勞動。上學路上，幾百畝平展展的土地里種植了向日葵，誰都目睹了它們發(fā)芽、成長的過程。深春的幾天里，它們竄出兩瓣小芽，不經意間就長得半人高了，巴掌大的葉子撒開，灰綠色一片。炎夏時節(jié)，這里蜂蝶穿梭，香氣彌漫。我們喜歡這些植物，盡管它的果實最終全部上交公社，但看到它時，就會吟唱“向日葵，花兒黃，朵朵花兒向太陽”?？ǔ墒?，更充滿一飽口福的欲望。這時節(jié)，隊里也加強了保護，有專門人員看管，修建了房子，拴了大狗，一般很難入內。更何況，偷吃被抓，會被扣除大人的工分，我們便極少干偷吃的蠢事。

去幫隊里摘葵花，倒也是個大快朵頤的機會。到了地里，有人簡單地教了一下收割的方法，一學就會。壓低稈子，捉住葵盤，在后面劃一刀即可。這些摘下來的圓盤扔到旁邊的筐子里，會有人把它們運送到隊里的大場里取粒，然后等待風干或者在飼養(yǎng)院的土炕上炕干，吹去癟籽后即可裝袋上交。每三個娃娃一組，配合著隊里的一位大人。大人我們當然認得，就悄悄問：“能吃一個不？”大人說：“山上的黃羊都有數(shù)呢，公家的東西盡量少動?！彼娢覀兡丘挊觾嚎赡苡谛牟蝗?，又說，“你們三個吃一個不會有啥問題吧?！蔽覀兊扔诼牭搅藳_鋒號，揀了個最大的分了。

這是一個接近黃昏的下午。陽光很好，四周安詳。這時候，有一位大人過來，告訴另一位大人說：“剛剛廣播里說，毛主席逝世了?！彼恼Z氣充滿了悲慟，幾乎是要哭出來的樣子。我們三個一下呆了，丟下手里正在分享的葵花，扔下刃鐮，哭著往家里走去。

天氣說變就變。天空暗了下去，一片灰黃。村北的山崾口，土霧漫起，凌空的風鳴叫著，卷起土霧浩浩蕩蕩地壓過天地。我們的哭聲隨即隱沒，隨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