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

城市與大學

今年寒假期間，妻子赴日本德島大學與邵教授合作研究，我于是得以周游四國。這里所說的“四國”，自然是指包含德島、香川、愛媛、高知四縣的四國島，其北臨瀨戶內(nèi)海，南瀕太平洋，東望本州近畿地區(qū)，西與九州為鄰。在日本四大島中，本州昂首挺胸，九州、北海道也都赫赫有名，唯獨這四國因交通不太方便，經(jīng)濟相對落后，很容易被冷落。有些中國游客暢游日本多次，也不見得會關(guān)注這個面積不到兩萬平方公里、人口僅四百多萬的島嶼。

二十年前出版《閱讀日本》（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我談及在日一年的各種游歷，獨缺此四國島。好在隨著時間推移，四國逐漸進入我的視野—十年前曾在京都大學平田教授陪同下觀賞鳴門漩渦，兩年前則有專門的阿波舞之旅。這回在德島逗留二十天，才有機會仔細觀察這方相對陌生的“鄉(xiāng)土世界”。

四國島山地連綿，據(jù)說占全境面積的百分之八十，故歷來較為貧瘠。雖說現(xiàn)在交通狀況好多了，有四座大橋?qū)⑵渑c本州相連，但出出進進還是頗費工夫，以至不少東京朋友聽說我們?nèi)ニ膰?，都表示驚訝，因為不是每個日本人都有四國游歷的機會。那天在銀座街頭漫步，看某大廈里開設(shè)德島、香川專賣店，走進去一看，全是柑橘、紅薯、胡蘿卜等農(nóng)產(chǎn)品。我馬上明白，這就是東京人心目中的四國。

因境內(nèi)多山，四國島各縣之間聯(lián)系并不緊密，也沒有主從關(guān)系，真的是各走各的路—德島受近畿地方影響，香川與岡山接軌，愛媛和廣島對話，面積最大、交通最不方便的高知則只能與東京“遙相呼應(yīng)”了。缺乏強有力的中心城市帶動，四國經(jīng)濟實力較弱。日本不公布都、府、道以及各縣GDP排名，但誰都明白，四國島經(jīng)濟上是比較落后的。我關(guān)心的是，富裕國家（2014年日本人均國民產(chǎn)值三萬六千多美元，約為中國的五倍）里不太富裕的地區(qū)，民眾實際生活水平如何。

逗留德島期間，我多次出行，不走高速，走縣道，且不時停車，目的是就近觀察民眾的居住、衣著與表情。雖是走馬觀花，對比我在中國各地的旅行與考察，還是感慨很深?！氨鄙蠌V深”的繁華程度，一點不比東京、大阪差；若論高樓大廈的視覺沖擊力，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中日民生的真正差距，在鄉(xiāng)村而不在城市。因工作及發(fā)展機遇不同，四國的年輕人也會往東京、大阪等大城市跑；但本地民眾依然生活得有滋有味。這一點讓我很興奮。記得在東京的時候，某教授告知，據(jù)權(quán)威機構(gòu)調(diào)查，四國的民眾雖不富裕，但幸福感最強。當我轉(zhuǎn)述這句話時，德島大學的教授笑了，說這就好像稱貧窮的不丹“幸福指數(shù)亞洲第一”一樣，是一種歧視性的褒揚?？稍捳f回來，他還是承認，在德島生活很愉快，并不羨慕東京街頭那些匆匆趕地鐵的白領(lǐng)。

雖然德島縣是日本一級行政區(qū)劃，與湖南省結(jié)為友好省縣，可規(guī)模實在不成比例—前者人口八十萬，后者則六千七百萬?？h政府所在的德島市，居民也就二十五萬，城里少高樓大廈，但文化設(shè)施很好，生活也頗為舒適。就在這小城里，有一所自稱“三流”、但培養(yǎng)出一位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中村修二，2014年）的國立德島大學。雖然可以遠溯至一八七四年創(chuàng)辦的德島師范，但正規(guī)的說法還是從一九四九年成立的國立德島大學說起。學校以工學及醫(yī)學見長。目前在這里就讀的中國研究生據(jù)說過百，中國籍教授也有十多位。學校與十五個國家的四十六所高校建立了學術(shù)交流關(guān)系，其中包括中國的哈爾濱工業(yè)大學（1989）、武漢大學（1995）、復旦大學（2000）、吉林大學（2002）、西安交通大學（2003）、大連理工大學（2007）、四川大學（2008）、南京大學（2008）等。但我知道，大學間簽協(xié)議，與學部間簽協(xié)議，意義是不一樣的，這里說得比較含糊。不管怎么說，同屬國立大學，德島大學不僅不能跟那些老的帝國大學（東京大學、京都大學、大阪大學、東北大學、名古屋大學、九州大學、北海道大學）相提并論，也遠不及東京工業(yè)大學、一橋大學、神戶大學、筑波大學、廣島大學、御茶水女子大學等。除了學術(shù)傳統(tǒng)，更重要的是所在地區(qū)及城市決定的。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就像今天中國偏僻省份的大學，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和京滬名校競爭。

酒過三巡，可以說真心話了，我問在德島大學教書的中國教授王君：若本州某大學邀請，你去還是不去？她的回答是：看什么大學，好大學當然去，一般的就免了。換句話說，沒有非走不可的愿望。

問這句話的前提是：因收入及發(fā)展機遇差別太大，中國西部各大學的最大困擾是，有本事的教授們紛紛“孔雀東南飛”。日本各國立大學教授的薪水基本一樣，有地區(qū)差價，但不太明顯。東京學術(shù)氛圍好，競爭也很激烈，若無合適的位置，確實沒必要往那里擠。這個說法很得我心—但愿中國的大學，也能有如此合理的布局。

此行主要的學術(shù)活動安排在京都與東京，只是德島大學的教授獲悉我暫居此地，堅邀我做了一場“當代中國大學的生機與困境”的專題演講，并與兩位副校長及諸多教授交流心得。老話說得好：“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眼下中日兩國大學，前者因連年增加預算，顯得財大氣粗，做事很有魄力；后者則招生不易，且經(jīng)費削減（國立大學六年減少10%），不免有些英雄氣短。但照我觀察，日本的教育（包括高等教育）依舊值得中國人好好學習。

畢竟此行以旅游為主，還是從游客的角度，談?wù)勥@四國的風光及人文。既非旅行達人，也不想當游記作家，舍去暢游四國的具體行程，奉獻給讀者的是旅行中的若干隨想。某種意義上，這是個帶著問題上路的游客，心中想著的，依舊是當下中國的處境。

古跡與名勝

四面環(huán)海，經(jīng)濟不太發(fā)達，森林覆蓋率高，傳統(tǒng)保持較好，毫無疑問，這樣的地方適合發(fā)展旅游業(yè)。說起來容易，真想做，可是關(guān)山重重。旅游業(yè)的經(jīng)營，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最省心的，自然是“靠天吃飯”了。得益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讓任何一個游客都瞠目結(jié)舌，這樣的“神奇秘境”，到目前為止，四國還沒有發(fā)現(xiàn)。換句話說，老天爺并沒賜給四國各縣發(fā)展旅游業(yè)的“獨得之秘”。只能說，氣候好，食物好，服務(wù)好，再加上若干名勝古跡，造就了今天四國各縣頗為可觀的旅游業(yè)績。這可不是政府官員腦袋一拍就能“打造”出來的，需要用心呵護，需要時間陶冶，更需要精雕細刻。好在日本人有這個傳統(tǒng)，也有這個耐心。

何為“名勝”，《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有二：“有名望的才俊之士”；“有古跡或優(yōu)美風景的著名的地方”。前一個意涵，現(xiàn)在很少人使用了；至于后者，則被不斷細化，如“百度百科”就稱：“名勝指具有觀賞、文化或科學價值的山河、湖海、地貌、森林、動植物、化石、特殊地質(zhì)、天文氣象等自然景物和文物古跡、革命紀念地、歷史遺址、園林、建筑、工程設(shè)施等人文景物和它們所處的環(huán)境以及風土人情等?！边@就可以理解，為何“名勝”的邊界如此模糊：若眾口一詞，則“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問題在于，游客憑什么聽你指揮，跑到這里來花錢？必須是地方民眾、服務(wù)行業(yè)以及政府部門通力合作，著意經(jīng)營，讓本不具有天然優(yōu)勢的“景物”或“習俗”逐漸賺得名聲，贏得人氣，才能最終“以名取勝”。

因季節(jié)不對，我沒有去德島縣三好市的大步危小步危，那景點頗負盛名，不過，我看過照片，此等吉野川漂流，在見多識廣的中國游客眼中，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倒是鳴門市一大一小兩個景點，值得推介。名氣大的鳴門漩渦，旅行社有專門安排；小的德國館，資源本身有限，但主辦方用心經(jīng)營，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鳴門海峽位于鳴門與淡路島之間、瀨戶內(nèi)海與紀伊水道的會合處，潮水漲落時的落差有一米五，形成大大小小無數(shù)漩渦。據(jù)說這是大名鼎鼎的世界三大漩渦之一，游客可蹲在橋上透過玻璃窗觀看，也可乘坐觀潮游艇就近體驗。十年前我來過，因有點暈船，雖有“驚心動魄”，但未“嘆為觀止”。這是個人身體問題，無關(guān)景點評價。春秋大潮乃最佳觀賞時機，據(jù)說那時中國游客很多。

那座為紀念德國戰(zhàn)俘與當?shù)孛癖娢幕涣鞫ㄔO(shè)的德國館，對于日本人來說，這是“貝九”首演的地方，而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日本人的學習精神與文化自信。一戰(zhàn)爆發(fā)后，日軍很快占領(lǐng)了青島，約四千七百名德國戰(zhàn)俘被押送到日本的十二個收容所。而位于四國的三個收容所后合并為坂東收容所，大約有一千戰(zhàn)俘在此度過了三年監(jiān)禁歲月（1917-1920）。出于對歐洲文化的景仰，戰(zhàn)俘營管理者允許德國戰(zhàn)俘成立管弦樂隊，在戰(zhàn)俘營內(nèi)外舉辦了一百多場演出。從自制簡單樂器的自娛自樂，到成套購買、組織樂隊、加強訓練，乃至最終在日本首演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全部樂章。這一過程，使戰(zhàn)俘們獲得了人的尊嚴，戰(zhàn)俘營也從此平安無事。這座一九七二年初建、一九九三年重建的德國館里，展出了不少演出海報、自辦雜志以及戰(zhàn)俘生活及演出的老照片，還有就是劇場模型—時間一到，帷幕徐徐打開，模擬演出開始了。單就展覽布置而言，應(yīng)該說很精彩?？珊茏匀坏?，我會聯(lián)想起奧斯卡最佳影片、表現(xiàn)二戰(zhàn)中英美戰(zhàn)俘生活的《桂河大橋》。或許，戰(zhàn)爭的追憶及闡釋本就很復雜，就看你選的是哪一段，以及采用何種立場。

說實話，像德國館這樣的小景點，只能吸引對歷史文化特別有興趣的小眾。相對而言，四國游中名氣較大的，還屬愛媛縣的松山城與香川縣的栗林公園。

愛媛縣的松山城，一六○三年初建，而后多次“浴火重生”，乃四國最大名城，擁有二十一棟重要文化財產(chǎn)，在當?shù)刈匀皇橇瞬黄鸬拿麆倭?。我游覽那天，天氣好，游人不多，從二之丸古跡庭園開始往上攀爬，沿途觀賞風景，一直看到天守閣的諸多陳列，還拍了許多照片，很是愉快。可你要問我，值不值得專門趕去，我會有點猶豫的。因為，松山城雖名列日本三大連郭式平山城樓，也很好看，可比起我以前參觀過的姬路城（1993年評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無論規(guī)模還是保存程度，都遠遠不及。要說周邊風景以及歷史傳說，也都不如我曾走訪過的大阪城、熊本城等。好在松山市是四國島最大的城市，旅游景點不少，包括大名鼎鼎的道后溫泉等，再加上松山與上海間有直航班機，路上還是遇見不少中國游客。

同樣是“崔顥題詩在上頭”，香川縣高松市的“特別名勝”栗林公園則讓我喜出望外。為什么這么說？此前觀賞過日本的三大名園—岡山的后樂園、水戶的偕樂園以及金澤的兼六園，自以為眼界很高，不把“名落孫山”的栗林公園放在眼里。直到親臨其境，方才知道不該過分輕信旅游指南。

從十七世紀二十年代開始造園，經(jīng)歷代藩主不斷打磨，到明治維新后向民眾開放，再到一九五三年被指定為國家“特別名勝”，栗林公園這一形成史，只對有“歷史癖”者起作用；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游客是“英雄不問出處”的。比起聲名遠揚的日本三大名園，栗林公園最大的好處是倚靠頗為粗豪的紫云山，在雕琢與自然之間保持了某種張力，清幽而不失淳樸。另外，園內(nèi)許多景點的命名，刻意凸顯其與中國文化的聯(lián)系，如西湖、赤壁、掬月亭、小普陀、飛來峰等。站在飛來峰上眺望南湖，近景偃月橋，中景掬月亭，遠景紫云山，再加上湖中撐著小船的現(xiàn)代漁夫，構(gòu)成了一幅很美的圖畫。我模仿說明書封面拍的照片，獲得不少朋友的點贊。

那天游園，有邵、范二位地主作陪，本想在藩政時代藩主招待貴賓的大茶屋掬月亭賞景品茗，費用不貴，每人七百日元，折換成人民幣不到四十元。如此風雅，就像周作人說的，“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受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雨天的書·喝茶》）?？商旃蛔髅?，那天風很大，席地而坐太冷，只好作罷。

一步一景，變化莫測，此乃中日園林的共同理想。不說那六湖十三假山，單提這一千四百株郁郁蔥蔥的黑松—這種原產(chǎn)日本及朝鮮的黑松，如今在中國沿海地區(qū)也有引種。說明書上稱，其中約千樹是經(jīng)過精心整修的。其實不用提醒，一眼就能看出來，如此蟠曲造型，縱橫交錯，冠蓋如傘，古樸蒼勁，不可能是自然生長，須多年造型，方有此效果。談及日本公園里那些因攀扎造型而樹姿古雅的松樹，不能不提中國人喜歡的“病梅”，因同是“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可在清人龔自珍撰寫《病梅館記》之前，早有日本作家發(fā)出類似的感嘆。那位周作人很喜歡的鐮倉末期著名歌人、散文家吉田兼好（1283-1352），其《徒然草》中提及某貴族雨宿東寺門，見殘疾者手足扭曲顯得丑陋，由此悟出“樸實平凡方為貴”?！盎丶液?，又想：近日好盆栽，求異形曲折以悅目，實與愛彼殘疾者無異，不禁興致索然，乃掘起盆中樹，盡棄之。固當如是?！保ɡ钣罒胱g本，臺北合志文化事業(yè)公司1988）這與龔自珍的“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可引為隔代知音。不過，既講園藝，必有剪裁，小至盆栽，大至名園，無不有所扭曲與變形。在人工與自然之間，保持一種必要的度，既不過分戕害植物，又符合一時代的審美趣味，這才是園林藝術(shù)的精髓。

隨著廉價的春秋航空開通上海至高松的往返航線，到四國旅游的中國人明顯增加了。而走出機場，最容易撞進去的，便是此“特別名勝”栗林公園。

文學碑與紀念館

對于發(fā)展旅游業(yè)來說，歷史人物無疑是極為重要的資源。所謂名人效應(yīng)，本地出生最好，曾在此居住也算。限于學識及趣味，我所了解的四國人物，包括香川縣的弘法大師空海（774-835），高知縣的坂本龍馬（1836-1867）、巖崎彌太郎（1835-1885），愛媛縣的正岡子規(guī)（1867-1902）、夏目漱石（1867-1916），以及德島縣的鳥居龍藏（1870-1953）。這里涉及宗教、政治、經(jīng)濟、文學、學術(shù)等領(lǐng)域，且歷史跨度很大。你可以說這些人物的重要性不在一個層面上，可對我這樣非專業(yè)的外國游客來說，只要“久聞大名”，就值得探究。

空海大師太偉大了，以至不便放在游記中討論，只好在下面談巡禮路時稍為涉及。高知縣安藝郡井口村有近代日本第一財閥、三菱集團創(chuàng)始人巖崎彌太郎的故居，一是不順路，二是我參觀過位于東京大學附近的三菱史料館，也就沒必要再去尋尋覓覓了。不過，我對三菱史料館中那幅巖崎彌太郎手書的范成大詩句“學力根深方蒂固，功名水到自渠成”印象很深。意思淺白，但筆力遒勁，明治時代的商人，有如此漢學修養(yǎng)，實在讓人驚訝。路過松山而沒去參觀子規(guī)紀念博物館，是我此行最大的遺憾。我之了解出生于松山市的“近代俳句之父”正岡子規(guī)，不是因為司馬遼太郎的《坂上之云》，而是借助日本文學史，另加一點東京大學的故事。

一八八四年正岡子規(guī)入讀東京大學預科，同學有夏目漱石、尾崎紅葉等，日后都是著名文學家。我在收入《閱讀日本》的《文學碑》一文中提及，在日本旅游，你會發(fā)現(xiàn)“文學碑多而政治家的功德碑少”，這很能說明一個民族的趣味。在中國，凡魯迅居住過一年半載的地方都有紀念館；日本也一樣，凡夏目漱石生活過的地方也都有紀念物。一八九五年，東京人夏目漱石辭掉東京高等師范教職，來到愛媛縣松山中學教英語，第二年轉(zhuǎn)熊本市第五高等學校任教。因在熊本市住了四年多，那里有夏目漱石紀念館，這是很自然的。二十多年前我去參觀，那時中國游客極少，還被誤認為韓國人，今天想必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

夏目漱石在松山時間不長，但因十年后撰寫的中篇小說《少爺》（又譯《哥兒》，1906）在日本家喻戶曉，故為當?shù)芈糜螛I(yè)創(chuàng)造了無限商機。據(jù)說有三千年歷史的道后溫泉，一八九四年建成了三層木結(jié)構(gòu)的本館。夏目漱石非常喜歡，把它寫進了《少爺》中。如今，這溫泉館里有一間夏目漱石紀念室，陳列著大文豪的照片、塑像、書桌、筆墨等，好讓游客在泡溫泉時穿越歷史時光，接受文學熏陶。溫泉館附近有一“漱石《少爺》之碑”，上刻夏目漱石照片，還有一小段小說文字。至于商業(yè)街的入口處，更有根據(jù)小說創(chuàng)作的人物群像，游客很喜歡在此留影。而松山市里那早已被淘汰、十幾年前為吸引游客而重新復活的“少爺列車”，終點站便是這大名鼎鼎的道后溫泉。

在魯迅與周作人合譯的《現(xiàn)代日本小說集》里，魯迅介紹說：“夏目的著作以想象豐富、文詞精美見稱。早年所作，登在俳諧雜志《子規(guī)》上的《哥兒》《我是貓》諸篇，輕快灑脫，富于機智，是明治文壇上的新江戶藝術(shù)的主流，當世無與匹者?！边@里說的是夏目漱石的文學成就，至于《少爺》（《哥兒》）的商業(yè)價值，魯迅肯定想象不到。其實，這并不奇怪，魯迅身后也被商家很好地利用了。如一八九四年魯迅堂叔周仲翔等在紹興城內(nèi)都昌坊口開設(shè)一家取名“咸亨”的小酒店，可惜經(jīng)營不善，幾年后就歇業(yè)了。但因被魯迅寫進了小說《孔乙己》《風波》和《明天》等，原本短命的“咸亨酒店”，居然“不朽”起來了，以至一九八一年，在紀念魯迅先生誕辰一百周年之際，老店重開，且得到很多文人學者的贊譽，最后越說越神，越做越大，竟發(fā)展成為在北京、上海、深圳等地有三十家分號的著名企業(yè)。

原本也有幾分姿色的山水、建筑或場景，因小說家的生花妙筆而名揚天下，最終成了當?shù)匕l(fā)展旅游業(yè)的法寶，這樣的好事不勝枚舉。至于歷史人物之吸引廣大游客，“豐功偉績”往往不敵“浪漫故事”。比如，出生于土佐藩（高知）的倒幕維新活動家坂本龍馬，原本名望不算很高（相對于同時代諸英雄，包括其老師勝海舟等），只是群星中不太明亮的一顆，但因眾多小說、漫畫、電影、電視劇的著力渲染，如今成了最廣為人知的維新英雄。記得一九九二年為中日邦交正?；苣?，中國京劇院還改編移植了大型京劇《坂本龍馬》。在四國旅行，多次進出居酒屋，經(jīng)常見到那位飾演坂本龍馬的明星照片，真說不清到底是誰沾了誰的光。

坂本龍馬的最大功績是促使薩摩與長州二藩成立軍事同盟，以及提出大政奉還的方案；可真正讓他名揚四海的，除了“船中八策”，還有早年的練習劍術(shù)，以及英年早逝—暗殺之謎至今未解，更是提供了無限遐想的空間。坂本龍馬之所以成為傳媒以及藝術(shù)家的寵兒，或許正因其不確定，充滿神秘感，便于馳騁想象，用來寄托各自的理想，故其形象越來越高大。

來到位于桂濱的坂本龍馬紀念館，首先贊嘆的是建筑與人氣。這幢一九八五年為紀念坂本誕辰一百五十周年而籌建，六年后建成的紀念館，面向太平洋，風景極佳，造型也很奇特（以海船形象設(shè)計），據(jù)說曾獲公共建筑優(yōu)秀獎。至于游客之多，出乎我的想象，尤其是充滿朝氣的少男少女。紀念館講述坂本龍馬疾風驟雨的一生，展品中以長卷書札最為精彩（據(jù)說其中若干被指定為日本重要文化遺產(chǎn)），至于一八六七年十一月十五日在京都近江屋遇刺的房間里那濺有血跡的屏風與掛軸，雖很能烘托氣氛，卻只是復制品。我關(guān)注的還有當年的讀物，那可是日本開國的最好見證。

走出紀念館，穿過兩個小山崗，在瀕臨太平洋的海岸邊，矗立著高大的坂本龍馬銅像。周邊松樹環(huán)繞，眼前是浩瀚的大海，坂本高高在上，眺望遠方。銅像基座太高，山崗上平地又太少，游客拍照或觀賞均不太方便。當然，若你設(shè)身處地，移情替入，這銅像還是很能顯示這位少年英雄的襟懷與志向的。

四國行中，拜訪了大大小小不少紀念館、博物館，其中最得我心的，反而是名氣不太大的德島縣立鳥居龍藏紀念博物館。一是關(guān)注學者，二是牽連燕園，三是展覽的專業(yè)水準。那天的游覽，從市中心出發(fā)，先看鳥居龍藏的出生地，那里立有一小塊方碑；再看德島市新町小學，那是鳥居龍藏童年讀書的地方。最后才在館長先生的陪同下，仔細觀看一樓的開館五周年特別展，以及二樓的常設(shè)展。主人的這一安排，其實大有深意，其玄妙之處，是在我讀館的過程中逐步體會到的。

一八七○年生于德島、一九五三年卒于東京的鳥居龍藏，是日本著名的民族學家、人類學家和考古學家。與此前只是潛心書齋的眾多學者不同，鳥居龍藏注重實地調(diào)查，五十多年間，在東北亞遼闊的土地上，考察各民族的歷史、體質(zhì)、語言、宗教、習俗等。尤其是其中國西南部人類學研究、臺灣原住民的田野調(diào)查，以及晚年對遼代歷史文化的探究，今天仍為許多中國學者所積極引證。只是術(shù)業(yè)有專攻，那十二卷《鳥居龍藏全集》（朝日新聞社1975-1976）我連翻閱的機會都沒有，這里能說的，是周邊的故事。

因鳥居龍藏自傳《ある老學徒の手記》流傳甚廣，大家都知道他小學沒念完，日后全憑自學，奮斗成了國際著名學者。這回的特別展，最得意的是找到了明治十六年（1883）新町小學校發(fā)給鳥居龍藏的畢業(yè)證書（相當于現(xiàn)在的初中），證明此傳奇頗有渲染。另一個我感興趣的故事是，一九二四年，鳥居居然辭去了東京大學教職，自己成立了鳥居人類學研究所。這么說不怎么好玩，這回展出了這個“學問的家族”，包括妻子、長男、長女、次女、次男各自的研究成果，方才值得細說。當初研究所成立時，長男龍雄十九歲、長女幸子十七歲、次女綠子十四歲、次男龍次郎八歲。這些孩子自幼跟隨父母走南闖北，協(xié)助進行田野調(diào)查，并在父親手把手的指導下，逐漸進入學術(shù)領(lǐng)域。我杞人之憂，首先想到的是，辭職辦研究所，鳥居一家如何生存？偶有承擔政府委托項目的機會，但主要還是雄厚的家庭經(jīng)濟實力。站在出生地紀念碑前，葭森教授告知，鳥居家原是德島煙草批發(fā)的大商人。這我就明白了，所謂不計得失、為學術(shù)而學術(shù)，其實是有前提條件的。

特別展中大量的手稿及實物，對于觀眾了解鳥居的學術(shù)歷程及貢獻，當然很有幫助。到了常設(shè)展，聲光電化齊上陣，更有直觀性，也更具沖擊力。真沒想到，一個專業(yè)性很強的學者的展覽，竟能做得這么好看，讓我這樣的外行也都流連忘返。

唯一顯得我不太外行的是，在鳥居龍藏的國際影響部分，展出了安志敏在《考古學報》上發(fā)表的《北京時期的鳥居龍藏》，而我恰好讀過安志敏女兒寫的文章，其中提及她父親當年如何向在燕京大學任教的鳥居龍藏問學。還有就是掛在展廳顯著位置的鄧之誠贈別詩，這我倒是能多說幾句。

一九三九年鳥居龍藏來到中國，任燕京大學客座研究教授。我們在陳毓賢《洪業(yè)傳》（商務(wù)印書館2013）里讀到，“每年五月藤蘿花盛開時，洪業(yè)和鄧之誠請了些能吟詩作賦的老先生來一起開藤蘿花會，飲酒作詩”，這些文人雅士中，就包括了鳥居龍藏。一九五一年，因政治形勢變化，鳥居決定回國，老朋友、燕大同事、著名歷史學家鄧之誠十分關(guān)切，日記中留下了好多印記?，F(xiàn)據(jù)《鄧之誠日記》（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摘錄如下：

六月二十三日（七月二十六日）：下午，招徐獻瑜來弈棋，言昨日校務(wù)會議，翁（獨?。﹫蟾妫喉氂续B居行資，已得教部張忠麟同意，以為有關(guān)國際宣傳，不妨從優(yōu)也。

六月二十四日（七月二十七日）：晚，翁獨健來電話，言欲送鳥居行資一千萬。

八月初十（九月十日）：成《送鳥居詩》，王壬翁所謂湊成亦可觀也。

送鳥居龍藏歸國

東海桃花開到秋，西風吹送木蘭舟。

酒為圣代無雙物，人是蓬萊第一流。

老去伏生傳絕學，歸來丁令話仙游。

燕山處處應(yīng)留戀，成府村中月滿樓。

八月十二日（九月十二日）：此詩送鳥居，并托帶《延昌地形志》鈔本三冊，紀念冊一冊，覓橋川時雄還之。云：橋川已沒，當還諸其家，了我一心愿。

十月二十五日（十一月二十三日）：鳥居父女來辭行，二十九號放洋，直航日本。

半個多世紀后，我來到德島，觀看此鳥居精心保留的老友臨別贈詩，遙想當年藤蘿花會，以及鳥居回到日本后的經(jīng)歷，確實是“燕山處處應(yīng)留戀”。

阿波舞與巡禮路

荒武教授很熱情，開車帶我們到遠近聞名的古街脇町游玩?？烧f實話，這條因藍染而繁榮一時的“卯建古街”，雖入選“日本街道一百選”“美麗的日本歷史風土一百選”，但不及我們的江南古鎮(zhèn)成規(guī)模、有氣派。平日這里是否游人如織，我不清楚；但我到的那天，因飄著小雨，且不是假期，古街上冷冷清清。我感興趣的是那位本地出生、日后在中國工作十七年、與羅振玉及王國維關(guān)系極為密切的著名史學家藤田豐八。至于一般中國游客，除非你對阿波藍靛情有獨鐘，或?qū)瓚魵v史文化特別有興趣（此乃系列電視連續(xù)劇《水戶黃門》外景地之一），否則，不會大老遠跑來這里觀光。

走進古街上的美馬市觀光文化資料館，拿到的是中文版《藍色紀行—世外桃源微風之邀》。脇町距德島市四十五公里，附近沒有更知名的景點，在我看來，這本印刷精美、十六開二十四頁的觀光指南，是為十年后的中國游客定制的。如此未雨綢繆，深耕細作，是日本旅游業(yè)最值得贊嘆的地方。

要說四國旅游的最大亮點，當屬德島（古稱阿波）的阿波舞。別的景點與儀式的知名度都是地區(qū)性的，只有阿波舞的聲譽是世界級的，可與里約熱內(nèi)盧的狂歡節(jié)相提并論。每年八月十二至十五日，全日本乃至全世界熱愛阿波舞的人們，就會從五湖四海跑過來，聚集在狹小的德島市，參與眾多激情表演。這個二十多萬人口的小城，只有六千多床位的旅館，一下子擠進一百三十萬（四天）游客，如何得了？于是，每年提前半年預訂旅館，都是很嚴峻的考驗。前年，在德島大學教書的邵君為我們預訂旅館，是在開放預訂的第一時間，奮力“沖刺”才完成任務(wù)的。這是個兩難的困境，平時旅客不多，不便建太多旅館；這么一來，旅游旺季必定一床難求。于是，很多游客只能跳完舞，開車到附近的城鎮(zhèn)住宿。

盂蘭盆節(jié)期間跳阿波舞，在日本據(jù)說已經(jīng)有四百多年歷史，各地風俗大同小異，但舞蹈以德島最為著名。昭和初年開始定名，且作為旅游項目來刻意經(jīng)營，至今也有九十載光陰。不用說，這么一來，阿波舞必定逐漸脫去了宗教意味，變成了盛夏時節(jié)的人間狂歡。前年我們夫妻曾慕名前來觀賞，且隨朋友換上了日本服裝，參與街頭的訓練與舞蹈，印象極深。這回故地重游，才注意到小城里有各種關(guān)于阿波舞的塑像、招貼、時鐘以及工藝品?？梢哉f，這個城市的形象設(shè)計，一切圍繞阿波舞來展開。朋友見我們這么感興趣，提議去看阿波舞會館。

那是一座五層樓的現(xiàn)代建筑，一樓賣德島土特產(chǎn)，二樓阿波舞大廳，三樓博物館，四樓活動室，五樓是通往眉山山頂?shù)睦|車站。阿波舞大廳有二百五十個位子，每天都有演出，我們到的時候，離演出還有一個多小時，妻子和朋友轉(zhuǎn)身看土特產(chǎn)去了，我則盯住電視里的阿波舞演出實況。前年“參與演出”，明明很興奮；如今觀賞舞臺演出，卻越看越平常，無論動作還是音樂，都過于單調(diào)。等妻子買東西回來，我已決定打道回府了。

事后想想，是我不對，不該用“舞臺演出”的眼光來欣賞與評判。正因為音樂及舞蹈簡單，容易模仿，才能讓眾多未經(jīng)訓練的游客積極參與，這才有狂歡節(jié)的意味。另外，要想推廣這種群眾藝術(shù)，又必須有專門機構(gòu)。阿波舞會館之所以堅持每天演出，以及收藏各種歷史資料、組織討論會、出版研究著作，都是為了培養(yǎng)公眾的興趣。

說起阿波舞，參與者都很得意。記得前年在街頭隨大流涌動，旁邊是位在大阪工作的廚師，說他每年都來，很盼望這個節(jié)日，連續(xù)幾天跳下來，一年的辛苦與晦氣一掃而空。我觀察到，參與跳舞的本地民眾非常投入，和中國大陸各景點篝火晚會上的舞者不太一樣，熱情之外，還能感覺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這很重要—是自己的節(jié)日，而不是表演給顧客看的。沒有“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意味，純屬自娛自樂，不收門票，也不推廣任何商品。當然，德島因此而“走向世界”，還是有很大的好處。

發(fā)展旅游業(yè)，有天生麗質(zhì)，一出現(xiàn)就讓人拍案叫絕的；但更多的是精心打扮，不斷推廣，而后才逐漸被世人認可。這就說到了正積極籌劃，準備沖擊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四國八十八所靈場及遍路道”。

到過四國的朋友，肯定都會注意到那些頭戴圓笠、身披白色法衣、手持藤杖的巡禮者。法衣或藤杖上都寫著“同行二人”，表示巡禮路上弘法大師（774-835）與你同行。這位俗名佐伯真魚、灌頂名號遍照金剛、謚號弘法大師的空海和尚，曾到中國學習密教，公元八○六年回國創(chuàng)立佛教真言宗，且著有《文鏡秘府論》等，在日本及中國都備受尊崇。而巡禮這八十八所與空海相關(guān)的寺廟，全程將近一千五百公里，徒步走，大概需要五十天，這在日本佛教徒看來是一種功德。我參拜過位于德島縣鳴門市的靈山寺，那是八十八所中排名第一的，很是熱鬧；而來到愛媛縣的前神寺，可就清幽多了，空蕩蕩的停車場，正從出租車里挪下兩位互相攙扶的老人。當然，這里用的是游客的眼光。若是真誠的宗教徒，不會計較人多還是人少的。

在日本，“大師”一詞多專指空海，可見世人對其無限敬仰。這位著名高僧的誕生地善通寺，就在香川縣，可惜我無緣拜謁。作為游客，我羨慕那些為了修行而走在巡禮路上的日本人。哪一天這“遍路道”申遺成功，說不定會有很多外國人遠道而來，以游客兼香客的身份，加入“巡禮大軍”。因為，以車代步，據(jù)說五六天就能走完，還可以拿到寺院蓋章的證書。供在家里，其保佑家人平安的法力，想必比登長城的“好漢證書”管用。

二○一六年三月十四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