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宜民

【摘要】：“漂流孤兒”即由于各種原因出生之時被拋之于江又幸運存活的孤兒主人公。 《西游記》中以”漂流孤兒”悲劇出身方式出場的唐僧不僅能給人前世今生因果輪回的哲理性思考，還賦有詩意的美學價值。其中以“水”為命運象征的意象構成了悲劇出身的美學載體;“木匣”孤兒出場完全融于自然環(huán)境之中的悲劇出身也體現(xiàn)了自然審美中的交融性原則;“漂流孤兒”命運的反差形成了審美分裂的美學結構，同時，唐僧悲慘的出身對《西游記》一書的情節(jié)聯(lián)合和美學意蘊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關鍵詞】：漂流孤兒; 水;木;反差命運;美學意蘊

關于“漂流孤兒”的情節(jié)設計，其遠源可以追溯到中國古代十分常見的“漂流嬰兒” 故事，《呂氏春秋·本味》中有異生神話“漂流嬰兒”伊尹：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獻之君，其君令烰人善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東走，毋顧。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為水，身化空桑，故命之曰‘伊尹?！?/p>

另外，《華陽國志·南中志》記載：

“有竹王者，興于遁水。有一女子浣于水濱，有三節(jié)大竹流水女子足間，推之不肯去。聞有兒聲，取持歸，破之，得一男兒。長養(yǎng)，有才武，遂雄夷濮。氏以竹為姓?！边@是古夜郎竹王“漂流而來”的傳說。

與唐僧經(jīng)歷相似的還有南宋周密《齊東野語》卷八所載‘吳季謙改秩中之漆盒載兒浮江一節(jié)等。此類故事表明，“漂流孤兒”這樣一個故事情節(jié)在英雄人物傳說中已經(jīng)作為一個母題在頻繁使用，唐僧悲慘的幼年遭遇和他充滿冒險性的出場方式，使人們對于“漂流孤兒”這一形象給予極大的同情和欣賞，從而產(chǎn)生有一致認同感的審美效果?！段饔斡洝分幸浴逼鞴聝骸北瘎〕錾矸绞降奶粕粌H能給人前世今生因果輪回的哲理性思考，還賦有詩意的美學價值。

一、江流河水——悲劇出身的美學載體

《西游記》版本中，對于唐僧的身份著墨不多，作為書中的核心人物，這是不公平的。清初汪澹漪在《西游證道書》第九回評語中說道;

“童時見俗本竟刪去此回，杳不知唐僧家世履歷，渾疑與花果山頂石卵相同，而九十九回歷難簿土劈頭卻又載遭貶出胎，拋江報冤四難，今閱者茫然不解其故，殊恨作者之疏謬，后得大略堂《釋厄傳》古本讀之，備載陳光蕊赴官遇難始末，然后暢然無憾?！?/p>

這說明唐僧的身世故事是經(jīng)過層層補充完整的，在這個過程中充滿了敘述者的個人情感，“涉水而來”的意義不單單是巧合，對于敘述者來說，將主人公一出生就置于陌生的環(huán)境，這是危險的做法，但更令人費解的是，孤兒英雄卻被故事之外的作者、傳播者被選擇為涉水而下的出場方式。張錦池先生在探討《西游記》版本源流問題時，把“江流兒一名含義”列舉為：《西游記雜劇》是“順江漂流來的”;世德堂本《西游記》是“順流漂來的”;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釋厄傳》是“江州流落來的”。由滿月拋江再到漂流孤兒，甚至“江流兒”也是以漂流來的而得名的經(jīng)歷，可知，水在唐僧生命中構成了一個非常特別的隱喻。在唐僧出身的情節(jié)設計里“水”作為象征意象的使用既可使情節(jié)的鏈接更為和諧，也增加了作品詩意的美感。

現(xiàn)代科學表明人類源起的母體原初形態(tài)本就誕生于濱海河畔，江河湖海的滋養(yǎng)是人類生命存在的依賴。水是生命之源，萬物之宗。人類歷史上四大古文明均發(fā)祥于水，原始人類對水的依賴超過了任何其他自然物，水在各民族傳統(tǒng)心理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神話里，水可以給人間帶來希望，帶來生機與希望，“水崇拜”從來不是新鮮的話題。

在起初的時候，水就像哺育“江流兒”的母親，承載他的木匣子進入了水有如進入了母親的懷抱。古代西方提出的四元素說中也有水，佛教中的四大也有水，古希臘自然哲學家泰勒斯也提出了水的本原說，即“萬物源于水”。 《西游記》中，敘述者將唐僧放置于神話背景之中，賦予江水保佑生命的能力。在生命遭遇不幸時，水給了唐僧第二次生命。實際上，神話傳說中，水具有再生意義的例子俯首皆是?！渡胶＝?jīng)·海外西經(jīng)》記載： “女子國在巫咸北，兩女子居，水周之?！惫弊⒃唬骸坝悬S池，婦人入浴，出而懷妊矣。”《管子. 地水篇》中講到： “水者何也？ 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產(chǎn)也?！?在《周易.說卦》云： “坎為水”， “坎再索而得男，故謂之中男”。所以，唐僧有水而來不僅僅是情節(jié)巧合，更是建立在古代審美的誰崇拜文化之上。

而且從不少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世史詩和后世典籍中都可以看出原始人曾認為人是從水里來的。云南烏蒙山彝族典籍《六祖史詩》中記載：“人族來自水，我祖水中生”，在先民眼里，不僅人是水生的，天地萬物皆是有水演變而來，水具有非常強的再生意義，有關于水的再生意義就這樣自古至今，潛移默化的形成了民族文化風格。

正是基于此，水作為“漂流孤兒”悲慘出身經(jīng)歷中的深層意象，它是民族風格與特色在美學意蘊中沉淀出來的精神形態(tài)，在這個意象里，“水”還代表了命運，一種外在的、不受人的意志支配的、能左右人的行為和心理的力量，而唐僧，在前世金蟬子和今生江流兒的雙重身世中， 他從涉水而下的“漂流孤兒”開始，又以通天河二度落水結束，終成功德神佛，水在他的生命中具有強烈的不可更改“命運”意義。

一部《西游記》，唐僧多次遭遇“水難”，滿月拋江的“水難”是唐僧記憶中最難以抹去的生命體驗。在《西游記》文本中，共有八次敘述其今生“江流兒”的身世，其中五次均使其與“苦難”“磨折”相聯(lián)系?！八贝砹颂粕\將會出現(xiàn)的挫折，整部小說共十四次提及與水難相關的內(nèi)容，如流沙河遇險、黑河逢災、通天河兩度遇難、子母河孕子，敘述者者通過大量的身世重述，使“水難”成為唐僧生命中災難的象征，它暗示著唐僧的生命在塵世間是一個輪回，今生由水而來，也要修相應的因果。但同時水也會使他絕處逢生，更高一層修行。文學藝術家把水的這種自然屬性作了美學意義上的延伸— “ 滄浪之水清兮， 可以灌我纓; 滄浪之水濁兮， 可以灌我足”，水洗去精神上的種種不潔， 還其以清白，凈化他們的俗念。他此生修煉，既為了贖前世罪孽，也是自我救贖。六十四回中有詩：“四十年前出母胎，未產(chǎn)之時命已災。逃生落水隨波滾，幸遇金山脫本骸?！彼o唐僧帶去生命，帶去修煉，最終使他佛性澄凈，修行完滿，故早登極樂。

二、木匣孤兒————融于自然的美學建構

在以“漂流嬰兒”為原型的故事文本中，承載主人公出場的道具有《呂氏春秋·本味》中“漂流嬰兒”伊尹—— “水濱之木，得彼小子”的木材，《齊東野語》卷八 ‘吳季謙改秩中的漆盒載兒浮江，《趙氏孤兒》中送往公主房里的木質(zhì)飯盒，《搜神記》卷十六中遼水浮棺的木棺材，《華陽國志·南中志》中承載夜郎王出現(xiàn)的竹筏，當然也有類似于《太平廣記選》選錄的《陳義郎》和唐人皇甫氏《原化記》中《崔尉子》中忽略掉主人公幸存下來細節(jié)的故事，將小主人公拋之于江的動作帶著傳奇故事的夸張修飾，只是為了給長大之后的主人公為親人報仇一個不太貼切的轉場畫。而唐僧漂流而來的故事經(jīng)過原型母題的發(fā)酵，形成了一個符合人們審美的模型，即——乘著小木匣飄來的小嬰兒。相比原型故事粗糙的道具——漂浮的木板、竹筏、棺材、漆盒，一個類似嬰兒床的小木匣子對于一個剛滿月的小嬰兒最為合適。并且其中的所有道具都出自于“木”，這個細節(jié)也是我們不能忽視的。

飄流下來的木匣子里放著不知父母其誰的孤兒，是天地之間自然之子，來與自然之中，自由的選擇人生的方向，道具扮演了一個重要的人生轉折點。固然，在水上冒險的主人公有一個木質(zhì)的依托最為保險，但一般來說，作者要傳達一種精神品質(zhì)或者精神內(nèi)容也要借助各種各樣的載體來呈現(xiàn)，《西游記》中有很濃重的陰陽五行文化體現(xiàn)，吳承恩小說第一回開篇寫，萬物生成道：“至此，地始凝結。再五千四百歲，正當丑會，重濁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謂之五行。 “木“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具有生命崇拜意義，這是因為木本身具有的旺盛的生命力?！墩f文·木部》云：“木，冒也，冒地而生?！薄栋谆⑼x》卷三也有論：“木在東方，東方者，陽氣始動，萬物始生，木之為言觸也，陽氣動躍，觸地而出也?！蔽逍袑W說中也有木與生命力的論述?！赌印っ鞴硐隆分幸灿忻枋觯骸扒椅┪粽哂菹纳讨苋ネ酰涫冀▏鵂I都日，必擇國之正壇置以為宗廟，必擇木之修茂者立以為叢位?！边@里“叢位”就是“叢社”。劉向在《五經(jīng)通義》中也談到社必有樹的情況，木在中國古代文化里的生命意義不言而喻。那么，為什么承載唐僧而來的是一個木制品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從審美理想來說，這是舊時農(nóng)業(yè)社會中農(nóng)本思想的體現(xiàn)，反映了古時人們的生態(tài)自然觀——植物與人的生命緊密相連和諧共處。從《周易》開始的五行之說，《莊子》之中“百年之木，破為犧樽，青黃而文之”，《詩經(jīng)》中大量的木意象，陶淵明中的桃林流水。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反映到故事中便是用自然的產(chǎn)物將人們生命緊緊聯(lián)系起來，唐僧故事的敘述者將主人公丟擲于未知的自然環(huán)境中，小木匣順流江水一路遠行，可能經(jīng)過山谷、淺灘、野獸多發(fā)的森林（如果被野獸撿走將是另一個故事了），最終抵達化緣和尚法明的手中，這種聯(lián)系反映出人對大自然環(huán)境規(guī)律熟悉掌握的同時，也表明古時人們能夠很好地與大自然和諧相處。隨著中國社會工業(yè)步伐的加速，自然環(huán)境污染嚴重，水環(huán)境更是每況愈下，這種生態(tài)環(huán)境下不可能誕生出“漂流嬰兒“的故事。

“木匣孤兒”作為主人公出生在作品之中，成為普世人民所依仗崇拜的英雄時，都被抹掉了身世和情感，他們本著普世情懷去看待他們周遭的世界，作為類似于異生神話中的主人公，他們不為親情所累，沒有男女之情牽絆，作為天地之子也可以是眾生之子，獨自一人從象征著命運多舛的湍急溪流中而來，像神話中的神一樣，內(nèi)在外在同樣獨立堅強，實現(xiàn)了作品使孤兒形象與神話人物要有內(nèi)在的關聯(lián)的目的。

三、“孤兒英雄”——反差命運的審美效果

文學中的“孤兒”群體是一個值得留意的群體，各個主人公相似的悲慘出身經(jīng)歷還呈現(xiàn)出一個獨特的審美意象，我們不妨稱之為孤兒意象。文學中的孤兒大致有三種類型：第一類，產(chǎn)生于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原始社會的神話人物，如刑天、后羿、夸父，他們產(chǎn)生于史前神話時期，英雄都是孤身一人，孤獨又悲壯;第二類，基于一定的歷史事實，加以杜撰，如伊尹、夜郎國之王，坎坷的命運更加契合英雄身份的命運;第三類，文學家借助于歷史上真人虛構其英雄故事，作為“江流兒”的玄奘便是這樣，最終在文學語境中，“江流兒”取代了真實的玄奘，人們更加愿意相信那個兩世修行、擁有傳奇經(jīng)歷的主人公才應該是玄奘，這既是崇拜英雄情結也是特定時期下的文化沖突，后者便是我們探討的對象。

孤兒情節(jié)的設計一方面反映了神話中的“孤兒”英雄母題對后世文學的影響，另一方面也與各個時期人們的審美心理密切相關——社會的動蕩、居住環(huán)境的不穩(wěn)定性、人們生活的流離使得人們對這一類的主人公容易產(chǎn)生共鳴，（伊尹產(chǎn)生于混亂的先秦、江流兒產(chǎn)生于壓抑的明朝社會）于是便有了建立在審美共通性基礎之上的相似的審美經(jīng)驗。作為“孤兒英雄”，他們出生時遭遇的各種悲慘經(jīng)歷都可以作為他們以后成為英雄人物的關鍵性暗示，我們在不可思議的驚嘆聲中對主人公從同情變?yōu)槌绨荩瑥纳瞎派裨捴胁恢涓改傅挠⑿廴宋锏健秴问洗呵?本味》中的“漂流嬰兒”伊尹，乃至各民族都有在自己文化特質(zhì)下產(chǎn)生的“孤兒”事件成為傳世文學的母題，而 “江流兒”因為出場情節(jié)的不斷被加工被傳播使得他的反差命運效果尤為典型。

作為孤兒的主人公在出場時， “投胎落地就逢兇，未出之前臨惡黨…….出身命犯落江星，順水隨波逐浪泱?！苯?jīng)歷了悲慘的被拋經(jīng)歷，我們都知道現(xiàn)實之中，他只有一種結局，被水淹死，不過文本中間一定使他逢兇化吉絕處逢生，這種戲劇性的反轉不會使我們覺得覺得突兀，相反我們更傾向于接受。這種主人公不符合現(xiàn)實邏輯的復活和接受者甘愿被愚弄的矛盾恰恰符合悲劇美學的深層結構——分裂與對立。

悲劇美學中的分裂與對立，簡單來說就是不能同時存在的兩個條件卻又同時存在，“江流兒”遇水很難得以生還，即使作者賦予主人公生命故事情節(jié)也會過于突兀難以打動讀者，但是，在“江流兒”的故事中這兩者和諧共生。這種分裂與對立的審美思想，中國自古以來也都有出處。老子的《道德經(jīng)》中有：“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聲音相和，前后相隨?！痹诿缹W思想中往往存在著對立的兩極， 對立的因素之間互相激發(fā)， 互相轉化?！敖鲀骸北瘧K出身與日后成為傳世高僧的唐僧，主人公身份的分裂正是老子思想中的對立因素。分裂與對立， 構成了江流兒悲慘出身經(jīng)歷的美學思想上的深層內(nèi)核。

老子還進一步提出一切事物都要向它的反面轉化的觀點。 “曲則全，枉則直”，“物壯則老”等。悲慘的出身經(jīng)歷也會激勵主人公磨練意志，使得日后的成功成業(yè)更加彌足珍貴打動人心。劇中唐僧命運的悲慘出身和日后他的樂觀態(tài)度也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并沒有因此怨恨社會抱怨命運，而是潛心修行，一心取經(jīng)。這種雙重效果也是運用二律背反這一美學思想塑造人物形象的范例。文學中人物性格的正反統(tǒng)一是永恒的普遍的存在，但是就人物性格的狀態(tài)而言，有分歧、層次感、深度感和多側面性的人物性格，顯然更加接近人們心中的原型英雄。

在中國，“孤兒”英雄的文本設定除了完成主人公形象審美的需要，與現(xiàn)實中倫理社會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古典文學中“孤兒”往往是有特定“背景”，并不是真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交代主人公有非常悲慘的出身經(jīng)歷時，也強調(diào)其父親是新科狀元，母親是相府小姐;唐僧寺院清心修行一十八年后，出山第一件事是復仇;手刃仇人拯救父親，由皇帝出面來證明事件的合理性，來自皇帝的承諾讓這個故事看上去更加傳奇。孤身一人出場，這既是英雄人物模式化的需要，也有冒險精神和浪漫氣質(zhì)的審美意趣心理。他們“涉水而來”，但賦予水以神話力量并不能解決所有的矛盾，神話意象不是一個和諧的結晶體，在世俗的關系中，它是在與各種勢力較量中不斷被希望著的。但即使如此，作者還是盡可能給與了他神性的人格，他們出生之時，孤立在人世間，沒有家人父母相伴，再這樣的磨練下，他們才可以完成自己的英雄“神格”。 “孤兒”的設定卻相對可以使我們的主人公超脫世俗的牽絆，更容易達到審美理想中的英雄人物。

綜上，古典小說受史傳手法的影響塑造人物時往往比較注重人物的出身經(jīng)歷，這不僅是因為英雄人物本身經(jīng)歷極有非凡性，更是人們在故事形成過程中自覺選擇了符合自己審美理想的發(fā)展趨勢，唐僧出生滿月被拋江既與后文“逃生落水隨波滾，幸遇金山脫本骸”相照應，是其修行中的一難，唐僧悲慘的幼年遭遇和他充滿冒險性的出場方式，使人們對于“漂流孤兒”這一形象給予極大的同情和欣賞，從而產(chǎn)生有一致認同感的審美效果?！捌鲖雰骸钡墓适聝?nèi)核給人一個完整的形象，也在于象征生命意志的頑強和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