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妙殊
小時候,爸媽帶我去北京看親戚。親戚家住一套兩室一廳,晚上我們就睡他家兒子的臥室。他兒子比我大兩個屬相,時年六歲,對臥室被占一事頗為不滿,在執(zhí)行爹媽命令、不情不愿地“陪妹妹玩”之際,經(jīng)常顯示出身為皇城根小爺們兒的傲慢,并努力強調(diào)他的京片子和我的普通話之間的差別。
有一晚他聽說我們明天要坐地鐵去市郊某處,便問,你有皮鞋嗎?
要皮鞋干什么?
他得意起來,原本朝天的鼻孔和一邊嘴角都開始往上翹。坐地鐵一定得穿皮鞋,你不知道哇?
我開始有一絲慌張,搖頭,我,我有塑料涼鞋。
得嘞您哪,沒皮鞋你坐什么地鐵啊?你知道地鐵每天都誰坐嗎?中南海里的大人物:國家主席、國家總理、外國人,都坐地鐵上班兒。您穿一破塑料鞋,讓總理瞅著,礙眼不礙眼?讓老外瞅著,寒磣不寒磣?我們北京地鐵啊丟不起這人,所以門口專門有一檢查鞋的,不穿皮鞋根本不讓你進(jìn)去。
那要是沒穿皮鞋、還有急事、必須坐地鐵怎么辦?
他胸有成竹地說,人家早想到這一點了——地鐵站口專門蓋了一個大商場,專門賣皮鞋,男鞋女鞋小孩鞋,各種號的都有。你拿你零花錢買一雙唄。
我完全被嚇住了。我尚未熬出領(lǐng)取零花錢的資格,爸媽對我的衣履管制很嚴(yán),肯定不會給我買新皮鞋。于是最后絕望地問,我穿涼鞋的時候還穿著襪子,不光腳,也不行嗎?
他已經(jīng)改用鼻孔瞅我,細(xì)長眼睛斜到一邊去,滿臉“跟你說話怎么這么費勁”的樣子,慵懶而隨意地說,穿上襪子就不是塑料鞋啦?別逗了您哪……
第二天,我滿心不可說的驚懼,跟爸媽一路走路去搭地鐵,左看看爸的三接頭,右看看媽的高跟鞋,低頭看看自己的“破塑料兒”,忽然在地鐵口就地蹲下,哇哇大哭起來。
多年后,我定居在北京,我那位小哥哥卻跟著他的粵地美人到廣州生活去了。偶爾在長輩家相見,聊起當(dāng)年他嚇得我不敢進(jìn)地鐵的行徑,人們哈哈大笑,他的聲音從一片笑聲里掙扎著冒出來:人家倫敦人當(dāng)年坐地鐵是要全身正裝的,紳士一水兒禮帽領(lǐng)結(jié),女士一水兒長裙皮鞋,我才不是瞎說!
他確實不算瞎說,有老照片為證,倫敦人當(dāng)初把坐地鐵當(dāng)成赴宴會一樣隆重的事,稀罕嘛。而北京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修成的第一條地鐵線路一號線,最開始不對外開放,主要用途是戰(zhàn)備疏散,必須單位開介紹信才能參觀乘坐,不是穿布鞋塑料鞋之窮措大有資格進(jìn)去的。八十年代開放作為民用,但其神秘高級色彩久久揮散不去。
長大后我在北京又認(rèn)識了更多土著青年,跟我的小哥哥一樣,他們小時候都互相傳過關(guān)于地鐵的故事,比如哪個站的建造為防“沖了龍脈”,地底下鎮(zhèn)了兵器和法器,比如一號線的軍事意義,如果敵軍打到北京郊區(qū),一號線一天就能輸送五個師的兵力……
地鐵實在是城市的恩物。它像污水處理管道一樣,把那一道道不得不流動又有害無益的人流引到深深地下,用粗長的鐵匣子把它們束攏起來,啪地關(guān)閉盒蓋,然后盒子被遠(yuǎn)遠(yuǎn)擲出去,滴溜溜地滑啊滑啊。一切混亂與地上的世界無涉——地面上自有地面的亂,不能再給地面添亂——升上地面,人造燈光被拋在身后,日光在出口等候迎迓,一時如歐律狄刻重回人間。
地鐵屬于年輕人。有勵志雞湯文宣講說:二三十歲時擠地鐵你是fighter,四五十歲還擠地鐵你就是loser。意思是到四五十歲你就該闊了,應(yīng)該自己開車或者坐別人給你開的車。不光是因為不想做loser,四五十歲的人擠地鐵已經(jīng)會有些吃力了。地鐵屬于年輕人。年輕人木著臉沖向各個車門,另一群年輕人從里面沖出來,匯成一道洪流,每張臉上都已經(jīng)在提前憂慮:是否能在地鐵通道的競速中脫穎而出?是否能在車門前的隊伍里名列前茅?是否能在沖進(jìn)車廂搶座位的對決中獨占鰲頭?再向后想想,下了地鐵還要再搭五站公交才能到家,到家還要隨便做點晚飯糊弄胃還要打開電腦加一會兒班……那種整齊一致的表情與步頻略似一種邪教。以焦慮為燃料,人群擁有了一種集體速度。這種速度的生成基礎(chǔ)是一支二十歲到三十五歲、從全國各地遴選出的青壯年軍團。電梯還嫌不夠快,要自己上下樓梯,上樓梯時一步兩梯,展示健身房跑步機上鍛煉出的身手,目不斜視,輕功卓絕,宛如楚留香附體,跑成了對一邊電梯上木立的僵尸群們的活體鄙視——速度一定得比電梯快,否則受這個累豈不毫無意義?下樓梯時則雙腳交互點擊梯級,雙腳和腳踝出奇靈活,疾如手指點擊鼠標(biāo),篤篤篤地看得人眼花,一道青煙便下去了。
我跟小薛有時也是這副鬼樣子:目不斜視地跑上樓梯,一道青煙地跑下樓梯,額外要炫耀自己是多么輕盈敏捷——當(dāng)然,那是去程的時候,下班回程誰還有力氣跑,在電梯上木立一具僵尸不倒已經(jīng)很不錯了,這時斜眼看著一旁樓梯上嗖嗖往上跑的朋友們,暗嘆:你們有種!……還不留著點勁兒進(jìn)車廂站樁,你們是不是傻?……
《左傳》中鄭莊公與母親關(guān)系差,放狠話說“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后來后悔了,挖地道,“隧而相見”,說“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我乘地鐵常想起這幾句,自然,莊公探母不是真的融融泄泄——因為見了面“母子如初”,娘兒倆“初”時感情就很一般——每天早晚與烏泱烏泱的人群相見,大隧之中的我也只能是悲悲戚戚。
我媽到北京來看我,她沒到用老人卡的歲數(shù),但年輕時上山下鄉(xiāng)腰腿落了點傷病,上下樓沒那么利落。在沒有電梯可搭的站點,她只能用相對較慢的速度上下樓梯,于是不斷有年輕人從她身后拐著彎沖下來,繞過她,再回到被她打斷的直線軌跡上,留給她一個腳步篤篤篤的背影。顯然,她擋在人家沖鋒的路線上了。誰也不愿意一再體驗礙手礙腳的感覺,后來她就寧可多倒幾趟公交也不搭地鐵。我媽最怕耽誤人家的事。
其實走得慢不是問題,只是那種氣氛,讓無事要趕的人自慚無事,肅然起敬,“你們忙,你們忙”。
北京地鐵有不少通道只有樓梯沒有電梯,深圳地鐵亦如是,大部分五十級臺階只設(shè)一個上或者下的單向扶梯,完美契合這座移民城市的年齡。你看,駕馭這樣的交通工具是有一定的健康門檻的。
不單是上下樓梯的問題,車廂才是最不友善的部分。多年前聽說七十年代的東京地鐵里有一種職業(yè),負(fù)責(zé)在人太多地鐵門關(guān)不上的時候,從外面推人,人們以之為笑談?,F(xiàn)在某些時候大家會感到遺憾,自動投幣刷卡的公交車上有售票員,地鐵里卻不設(shè)推人員。這幾年增設(shè)了“文明引導(dǎo)員”,是因為為了搶座每天有四五起吵架、廝打事件,從車?yán)锎虻杰囃?,引?dǎo)員不管推人,管的是拉架。
早晚高峰每個車門處排著彎彎曲曲的隊伍,車門打開,露出填充得滿滿的、軟綿綿的人肉墻壁,人們一哄而上,朝肉墻撞去、每次車門關(guān)閉之前,總有最后幾個試圖粘貼到墻上、又無奈掉落回來的人。有些人認(rèn)為用包擋在兩扇門中間,車門就能自動彈開,但車門跟電梯門不一樣,不知趣,不開,于是包跟著車走了,人還在原地。北京地鐵五號線天通苑站,早高峰時每天人多得像春運期間的火車站,先在站外曲里拐彎的露天限流欄桿里排隊,不到十米的距離,至少得排半小時,進(jìn)了站,再等兩到三趟車才能擠上去。被裹挾在中間的人多如九天神仙,雙腳騰空地進(jìn)入車廂,但在每個人都迸發(fā)出海格力斯之力、推擠向前之際,神仙們的肋骨岌岌可危,每根都有斷折之虞。
我一直以為地鐵門是自動開合,不像公交車那樣,有售票員負(fù)責(zé)喊“等一會兒關(guān)門啊等一會兒!后面還有位抱小孩的女同志。大姐您不用急?。◤能嚧袄锾匠霭肜碜映夂埃┪覀兊戎宪囋訇P(guān)門”,但后來看到有一位善意的國內(nèi)地鐵司機(知乎網(wǎng)友奧妮克希拉)這樣說:“按規(guī)定,開關(guān)門作業(yè)時間為十秒鐘,不過碰到有些老年人離門只差幾步路,我都會等一等再關(guān)門。早高峰期,地鐵車門關(guān)了,見一大群趕著上班的年輕人涌來,也會再開一次門,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個動作,但是對于他們來說可能因為又要再等幾分鐘而遲到……”
所以地鐵車門夾住人的手、包和衣服,應(yīng)該只怪搶進(jìn)搶出的人速度過快,車門太多,司機又照顧不過來,如果蜈蚣的腳崴了一只,它一時也難以分辨是哪個百分之一在疼。
車廂里夏天有空調(diào),冬天有暖氣,溫度本應(yīng)宜人,不過據(jù)地鐵工程師說,空調(diào)是按照最大客流量的時候能滿足需求而設(shè)計的,溫度高低實則決定于載人密度。
人的尊嚴(yán)在于是被當(dāng)做一個人還是一具身體看待,顯然擠上車的一刻,尊嚴(yán)就被扔在車廂外邊了?!?07:皇家賭場》里有一句很著名的臺詞,邦女郎維斯帕走進(jìn)電梯廂,冷冰冰地對邦德說:“你坐下一趟電梯,這個車廂已經(jīng)裝不下你和你的ego了?!比说膃go是需要空間的,地鐵車廂裝不下那么多人和他們的ego和dignity。人類軀干部分每一塊皮膚都與四面八方的人貼合在一起,這是我們最親密無間之際,也是最彼此憎惡之時。
擠得稍好些的時候,可以拿出手機、Ipad看看,戴上耳機,靈魂出竅、元嬰離體,假裝自己不在這個地方。狗血電視劇、真人秀、“康熙來了”這些夠熱鬧而且可以讓智力暫時休眠的娛樂資料,填充了大部分上下班族的地鐵時光。旁邊的人總免不了歪頭跟你一起看。我嘗試過在人群里用kindle看《論美國的民主》,不行,看不下去,最好成績是看了半本《尼爾斯騎鵝旅行記》,并且全程都在傷心地希望自己能變得像尼爾斯一樣小,這樣就可以騎著地鐵里的老鼠跑掉了。擠得糟糕的時候,連小臂彎折起來那一點空隙都欠奉,只能雙臂下垂保持人棍一樣的姿勢,像一盒百奇餅干中的一根。不能看手機不能看Ipad,只能數(shù)對面人們后腦勺上的發(fā)旋。
就在我寫這篇短文的早晨,我的一位女友在微信群里說,她在地鐵里被人性騷擾了,那男的趁擠得誰也不能動,暗暗用膝蓋來回蹭她的大腿。不幸她并沒有英勇地當(dāng)場抓捕騷擾者,因為怕上班遲到。但——“我掏出面巾紙往里擤了一大泡鼻涕,他下車往前走,我跟在后邊,把鼻涕都抹他后襟上了”。
擠車上下班時間有時長達(dá)一小時,難免內(nèi)急。但地鐵洗手間稀少,藏匿之深又如藍(lán)胡子的密室,只服務(wù)那些結(jié)實的膀胱和腿腳。北京地鐵一號線西單站每天人流量均以十萬計,每天早晚高峰換乘的客流超過四萬人。這么多人,西單站卻只有四號線站臺南端有衛(wèi)生間,想要方便至少得步行四分鐘,這還沒算排隊時間。女廁只有三四個坑位,高峰期排上十分鐘并不算多。但工程師們訴苦說,地鐵在地底下,讓污水往上倒流你們以為很容易??!……所以某天看到新聞地鐵里有人大小便失禁,也覺得是應(yīng)有之義。
這樣一想,坐公交車多美!公交車有風(fēng)景。公交車慢悠悠地開,拐彎,窗外是晨曦,花圃,道旁樹,紅綠燈,街邊門臉,冒煙的煎餅果子攤,明朝建的城門樓子,斜上方還有被電線和樹枝分割的天空。車子開啊開啊,超過了耳朵里冒出兩根白線的慢跑姑娘,超過了后面馱著小椅子、小椅子里塞著胖小子的蹬自行車母親……遇上亂闖亂跑的年輕人,個把暴脾氣的司機師傅還得探頭罵一兩聲,教育兩句。有時兩輛同數(shù)字的公交車擦身而過,兩個司機互相鳴笛示意。人在公交上,眼睛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總有地方擱,只要不擠得太難受,沒幾個人低頭看手機看書,都看徐徐變換的街市風(fēng)景。每天跟著公交線路復(fù)習(xí)一遍棲居之所,堪算詩意之一種。
地鐵沒有風(fēng)景,沒有人世的陪伴,沒有緩沖,只有人和鐵匣子生硬的關(guān)系;只有一個方向一個速度,不拐彎,一站就是一整句直著喉嚨的吶喊;沒有平仄,到站要停才歇氣。短暫地一停,像點個逗號,然后再一頭扎進(jìn)黑洞子里。窗玻璃被那黑暗變成了鏡子,映出另一群模糊灰暗了一層的人影,其實還是我們自己。就像美術(shù)字加一圈陰影更立體,那些擁擠、木然、滿面油汗的景象乘個平方之后,痛苦也立體了。誰也不敢抬頭看鏡子里孤清的自己。人和人的關(guān)系被提純,因此顯得相濡以沫,又互為地獄,一群咬緊牙關(guān)的豪豬。
——這時格外明白何為“萬人如海一身藏”。有人“逃離北上廣”,因為恐懼這種渺小感,有人“逃回北上廣”,也因為被陌生人包圍的匿名生活比起狹窄的熟人社會更有安全感。
然而,地鐵多快啊。
只這一個優(yōu)點,就足以讓人們每天擠斷肋骨也要搶上去。
偶爾有想不開的人在地鐵里臥軌自殺,大家的反應(yīng)是:“……(此處省略臟話二十字)又有人臥軌了,地鐵緊急停運了,轉(zhuǎn)線路上班遲到了,公司罰款,全勤獎也沒了,地鐵公司管賠付嗎?!”
世界每個城市的人對地鐵的感情都像老夫妻一樣愛恨交織。我國地鐵因為使用時間普遍不長,簇新锃亮,設(shè)施好使,常令歪果仁們感嘆羨慕。一個住在英國的朋友抱怨英國地鐵說,歷史太久遠(yuǎn)了,所以設(shè)施老舊,所以特別愛壞,各種各樣壞,她從倫敦市區(qū)搭地鐵去機場,貝克街站的信號燈壞了,沒趕上飛機,怏怏轉(zhuǎn)回家,結(jié)果另一個站的某設(shè)施壞了,只能拖著行李箱走回去,心里給倫敦地鐵寫了一萬字哥特式咒罵。不過很多人嘲笑倫敦地鐵里人們特別愛看書,是因為沒有手機信號,不看書只能大眼瞪小眼,她又辯護說不是的,倫敦人是真的愛看書。
比起來,德國人和法國人也喜歡在地鐵里看書看報,一走進(jìn)車廂,幾乎每個人都默默用眼睛吞吐面前文字,形成一種不薄不稠的舒適氣場,那場面真是迷人。
莫斯科的地鐵是前蘇聯(lián)建筑宏大敘事美學(xué)的集中展現(xiàn),但其不便利也很夠人一嗆:在車廂里是看不到車站名的,大部分車站都不會在站廳的墻上和柱上標(biāo)示站名,車廂里也沒有燈牌顯示報站,人聲報站倒是有,是俄語廣播,俄語屬于印歐語系斯拉夫語族,就算會點英語法語也沒法用上連猜帶蒙的本事,只能先數(shù)好要坐多少站,上車之后一路數(shù)下去。下了車,想找到準(zhǔn)確出口?站里沒有地圖,地鐵出口不分類,遇到幾條線路交匯的站點,只能靠走來走去,一次次嘗試,祝君好運……
好吧,忽略那些不便,不擠成一團的時候,地鐵確有屬于地鐵的美,美極了,尤其夜間地鐵,有一種獨具科幻感的浪漫:深深地下的鐵盒里,與世隔絕,冷硬晶瑩鋼管一根根筆直豎立在窄徑上,像稀疏林地,燈光或慘白或昏暗,列車運行時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猶如一種機械感的配樂……
人多時則浪漫也無,美也無。人群總會毀掉所有美感,參見公共假期國內(nèi)所有旅游景區(qū)。
以城市為背景的影視劇,無論講愛情故事還是驚悚、懸疑,地鐵總是上好的舞臺??苹妹绖 兑煞缸粉櫋罚≒erson of Interset),拯救城市被害者的隱形富豪與特工選擇一處廢棄的地鐵站臺作為大本營,工作室就布置在一個地鐵車廂里;美國恐怖片《地鐵驚魂》干脆編排出一個住在地鐵隧道里的畸形人。很多年前我還是個會被粉紅chick flick(言情片)擊中的小女孩,看了全智賢和車太賢主演的《我的野蠻女友》,里面那對情侶相識于地鐵站,全智賢喝醉了,嘔吐在地鐵車廂里——吐在了一個老爺爺?shù)哪X袋上,然后眾目睽睽下醉倒在地板上。后來兩人熱戀期間在地鐵上玩打賭游戲,賭人們走過車廂,先跨過地上一道線的是左腿還是右腿,輸?shù)囊ざ狻菚r我覺得情人一起乘地鐵簡直浪漫死了,全料不到多年后我和小薛坐地鐵坐出了另一種浪漫:擠在人肉罐頭里,我被三個男人壓胸貼背地圍在中間,他胸前也依偎著兩個睡眼蒙眬的女人,我們隔著人墻悵然對望,努力把手從人縫中向?qū)Ψ缴爝^去……
再講一個我深深迷戀的電影情節(jié)(片名不舍得告訴你們,就當(dāng)我忘了吧):某個紐約之夜,一個作曲家小青年人生第一次走進(jìn)一家同性戀酒吧,看了火辣的脫衣舞表演,被其中一位最性感的舞者迷得目不轉(zhuǎn)睛。之后他搭地鐵回家,坐了一陣,一個穿T恤牛仔褲的平頭男孩走進(jìn)這個車廂,坐在他對面的長椅上,赫然竟是剛才的性感舞男。他裝作若無其事,左顧右盼……簡直老天有眼,舞男君頭歪到一邊假寐,他得以酣暢淋漓地飽餐美色。忽然,那人睜開眼睛,與他對視。他竭力掩飾驚慌,起身走到門邊。車子到站停靠,他下車之前忍不住回頭向那男孩脈脈一笑。在最后一刻舞男君追出地鐵車廂門,停在目瞪口呆的他面前,問“你住附近嗎”……
編劇和導(dǎo)演們從來不會讓類似情景發(fā)生在公交車上。公交車上的帥哥沒有吸引力,地鐵上才有。略帶陰森的幽閉空間增加了無形的性張力。
很多歐美男明星都有地鐵街拍照,湯姆?希德勒斯頓,克里斯?埃文斯,本?衛(wèi)肖……有個中國迷妹去英國看本?衛(wèi)肖的舞臺劇,出來搭地鐵就撞上本也在等地鐵。有一家英國網(wǎng)站TubeCrush.net,專供用戶上傳偷拍的地鐵帥哥照片,該網(wǎng)站創(chuàng)始人之一說:“我們網(wǎng)站的第三大瀏覽量來源是中國,其中最大的瀏覽量來自廣州和上海。”
也就是說,妖都和魔都的妹子們花癡力最高。被地鐵折磨得奄奄一息、生趣全無之際,能見到一張清甜皎潔的面孔,簡直像久旱逢甘霖,難怪女人們會感動得想要偷拍(但男人拍女人就會被叫做“電車癡漢”——日本地鐵里有用手機偷拍女孩子裙底的宅男,專享這個稱呼)。曾在羅馬地鐵里遇到一隊結(jié)伴出行的學(xué)生,男生都高高大大,面孔是雕塑里的大衛(wèi)、阿波羅、赫爾墨斯活轉(zhuǎn)來的樣子,女生都雪膚長腿,青春在牙齒和顴骨上閃光,我看得發(fā)呆,自慚形穢之下,根本沒力氣掏手機,這時才知道敬佩偷拍者的勇敢。
地鐵另一美處是賣藝者。以巴黎地鐵為例,賣藝人無處不在,衣履并不臟得令人掩鼻退避,反而都很有點吉卜賽或嬉皮士的派頭,戴小禮帽,穿皮靴,扎骷髏頭巾,手腕脖子上纏著細(xì)珠子項鏈,當(dāng)然都舊兮兮的,但此時敝舊反而是清貧藝術(shù)家必不可少的裝飾,猶如第奧根尼斯和顏回必須衣衫襤褸。有時他們會組起一整個吹拉彈唱的團隊。據(jù)常住巴黎的人說,有個古典室內(nèi)樂樂隊已經(jīng)在地鐵站活躍了幾十年,各種膚色國籍的團員換了不知多少輪,但樂團一直是鐵打的營盤。他們常年認(rèn)認(rèn)真真演奏,跟卡內(nèi)基音樂廳里的人們一樣也是藝術(shù)家,只不過舞臺是地鐵站。
巴黎地鐵交通公司(RATP)不阻止藝人賣藝,反倒站出來以東道主身份舉辦地下歌唱大賽,每年定期辦兩次,先海選,招募優(yōu)秀音樂人在地鐵演出,在一個月的選拔期內(nèi),由RATP工作人員與乘客組成評審團,從一千個團隊或獨立藝人中選出三百名優(yōu)勝者,于未來的六個月中在地鐵車廂或行人通道為乘客表演。類似活動紐約地鐵(MTA)也在搞,名喚“Music Under New York”,通過篩選,音樂家們可以得到MTA的支持,在地鐵站里獲得固定場地和表演時間,人們還能到MTA官網(wǎng)查詢具體表演日程。
北京地鐵的廣播里聲稱“嚴(yán)禁乞討賣藝行為”,不過前幾年還是總能見到,常見的是燒傷患者和他的母親,還有牽著小孩的婦女,他們把一個音效奇差的音箱扛在后背上,一根線連接手中的麥克風(fēng),跟著播放的音樂哼唧,以職業(yè)化的面無表情一步一鞠躬,喃喃說“謝謝,謝謝,好人一生平安”。乘客們的視線多半牢牢黏在手機或?qū)γ婵諝饫铮紶栍刑湾X的,給完錢之后也立即把頭低下。這是賣慘,不是賣藝。
此處可有一種類似“每況愈下”的審度:“藝術(shù)之都”是怎樣的?去最逼仄最不藝術(shù)的地方,看看地鐵通道里來自世界各地的賣藝者。
地鐵站廳的布置是否夠藝術(shù),則要看交通局的手段品位與設(shè)計??次覈牡罔F,西安地鐵站每一站都有獨特花押,車站標(biāo)識都以顏體書法書寫,半坡站天花板猶如半坡人居住的棚屋,永寧門站立柱鑲神獸朱雀,象征西安城墻南門。重慶地鐵站里有方言介紹,“方腦殼”“冒皮皮”,有巴渝傳統(tǒng)婚嫁迎娶習(xí)俗圖。我最熟悉的北京車站,站點裝修當(dāng)然更是處處“北京歡迎你”,雍和宮站的粗大立柱都漆成正紅,護欄是漢白玉雕花,雕出龍、牡丹等等,北土城站做成青花瓷風(fēng)格,南鑼鼓巷站有四合院的灰磚、檁條、磚雕,圓明園站北側(cè)墻上有大水法遺跡的石材浮雕,還介紹了園內(nèi)四十景……總之都是宏大敘事。
不過你們想聽實話嗎?游客們會覺得哇好美,停下來舉著Iphone拍照,在北京擠地鐵上下班的青年呆鈍著臉經(jīng)過,美感能激起的只是麻木和一絲凄涼。美則美矣,與我何干?打扮起來是給外人看的,不貼心。小時候我媽媽一到要招待貴客時,動輒把姥姥傳給她的鐲子、我爸送的生日禮物項鏈都披掛上,到客廳去巧笑倩兮,談笑風(fēng)生,這時我就覺得媽不大像媽了。商品房的樣板間都整飭潔凈得令人發(fā)指,自己家里還是亂一點才有家的樣子——墻上留著家中小孩從一歲到五歲的身高鉛筆線,柜門上貼著奧特曼卡通貼紙……不過話說回來,像我覺悟這么低的人很少,北京是全國人民的首都,西安重慶也都是國際化大都市,憑什么要親切?親切多小家子氣。
被咱們的地鐵寵壞之后,好多人出去玩,都被外國地鐵的破爛窄小驚呆了,資本主義社會確實水深火熱,不說別的,就那巴黎地鐵站的入口竟然是露天的,連個玻璃棚子都不給蓋,開口小得像地上漏了個洞,地鐵站牌就一人來高,比報刊亭還不起眼,兩根寒酸的鐵條子,漆成郵政綠,進(jìn)去一看,天花板低得像貧民窟房子,再瞅那車子那墻上畫得亂七八糟啊,好好的車廂畫成了垃圾站的廢鐵皮。捯飭得好的站倒也有,不過破爛也確實太破爛啦——以上言論乃綜合我?guī)讉€朋友父母出國游覽的感想。
叔叔阿姨們有所不知,容我細(xì)稟,巴黎地鐵入口以綠色(郵政綠)盤曲狀鐵枝撐起的站名標(biāo)牌,是設(shè)計師赫克托?吉馬德的杰作,因其新藝術(shù)派風(fēng)格聞名,巴黎地鐵公司還將之當(dāng)做禮物,向墨西哥、芝加哥、里斯本、莫斯科、蒙特利爾各贈送了一座。英國人則認(rèn)為巴黎地鐵比倫敦地鐵更讓人放松,因為巴黎地鐵隧道不是管狀而是拱形的,就像城堡里的酒窖,從街面上打一個窄洞,然后從下面挖寬,這正是美感之所在。
至于涂鴉,其口碑與評價十分微妙,它是一種又野氣又騷氣、生機勃勃的公共藝術(shù)。比如,研究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專家就堅信,并非所有乘客都討厭涂鴉,地鐵涂鴉是年輕藝術(shù)家發(fā)揮想象力、服務(wù)紐約文化的渠道。要我表態(tài)的話,我只能說那年搭地鐵去巴黎圣母院,還沒出站,就看到墻上通天通地一整幅幾米高的涂鴉,繁復(fù)美麗,猶如包裹睡美人城堡的藤蔓,那種震撼竟不比幾分鐘之后看到的圣母院遜色多少。那幅涂鴉估計早已不在,但在我這個外國旅人心中,它與圣母院、埃菲爾鐵塔一樣是巴黎魅力的一部分。
我還聽說在紐約42街時代廣場站,轉(zhuǎn)站過道上每隔幾米寫著短短一句話,連起來像一首小詩:
So tired(累死人了)
Overslept(睡過頭了)
If late(如果遲到)
Get fired(就會被炒魷魚)
Why bother?(管他娘的)
Why the pain?(為什么要受這個罪)
Go back home(回家去吧)
Just do it again(大不了重新來過)
作為一個經(jīng)常送上門讓地鐵虐待的青年,我所向往的地鐵文學(xué)便是上面那種。
每個人在地鐵站里聽到見到的是不同的東西,日復(fù)一日從生到死,每個城市人都把自己的一部分有意無意地留在地鐵里——口香糖、手指尖的鼻涕痂、面巾紙、交通卡、手機,清晨、傍晚、生命……
女學(xué)者劉瑜寫過一篇關(guān)于紐約地鐵的短文《1路地鐵》,“很多人討厭1路地鐵的臟亂差,但是嶄新和豐富之間,只能二選一。一個破破爛爛的地鐵,就是一部還沒有被篡改的歷史,所以它的破爛就是它的貞潔?!倍遥叭魏我粋€有一百年歷史的事物,怎么能僅僅是工具呢。那些破破爛爛的站臺上,有過多少故事啊……那么多夢想和它們腐爛的氣息。”
“樹矮墻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nèi)務(wù)府?!睄湫掠袝r是一種無法彌補的缺陷。北京一號線地鐵的舊站臺上一定也曾有無數(shù)故事:穿健美褲的模特應(yīng)聘成功,等地鐵回自己的出租屋,滿面喜悅地幻想著未來變成第二個潘虹;到地壇公園跳迪斯科的中年婦女與新認(rèn)識的男舞伴一起等地鐵,彼此都覺得投緣;從北大聽講座回來的學(xué)生們等地鐵時激烈爭論……那些乘地鐵的人群里,一些面孔日后將被世界所熟知:搖滾青年崔健跟他的樂隊排練完畢后,站在站臺上聊天,海子低頭匆匆走進(jìn)打開的地鐵車門,腦子里盤旋著某一首詩……
地鐵也在跟人們的生命一起折舊、磨損。與那些神采奕奕、不舍晝夜的新站相比,我更愛那些老站備受摧殘、傷痕累累、疲態(tài)畢現(xiàn)的容貌。我已決定在這座城市老去,因此,我也在耐心等待我每天踏過的地鐵站變老。
有一天晚上,我參加朋友的婚禮,獲得一個可以把手伸到其中的彼得兔布偶。回來時乘地鐵,轉(zhuǎn)地鐵時走過漫長的通道,通道中間一道鐵欄桿,把人流分為向東走向西走的兩條河。我一邊走一邊揚起手中的彼得兔玩偶,讓兔子的雙臂向?qū)γ娴娜藗儫o聲開合,做擁抱狀。沒有人抬頭看,沒有人理會我。忽然,一個被步履匆匆的母親抱在手里的小男孩望見了我的彼得兔。
在隔著欄桿錯身而過那一刻,他驚喜地?fù)P高眉毛,張大嘴巴,向我伸出了一只張開的粉紅色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