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許多法國人,過圣誕都會循著一條固定路線:先去阿爾卑斯山下的阿納西,賞玩過阿納西湖,便坐窄軌列車翻阿爾卑斯山,去到勃朗峰下的霞慕尼。那是個高山小鎮(zhèn),物價非常有瑞士特色——比南歐貴出一倍。這小鎮(zhèn)常見的木結(jié)構(gòu)小飯館里,大都只賣傳統(tǒng)的瑞士干酪火鍋——就是一個干酪鍋,加點兒面包。我不間斷吃了兩三頓,便覺得膩——亞洲胃對乳糖,畢竟沒那么順?biāo)臁?/p>
某天午后,我為了改善伙食,咯吱咯吱踩著雪,滿鎮(zhèn)找亞洲館子。最終我找到了一家印度餐館。進(jìn)門,見幾張餐桌臨著面墻,桌上放著一排醬料供顧客自取;墻上開個洞,見得到里面是廚房。一個人正在里面忙,我問了一聲,那人便回頭,彎腰從廚房洞里望我:“稍等?。 ?/p>
敢情這位既是老板,又是廚子。
老板后來說,他其實也有助手,只是那助手懶,只在晚飯時來幫廚;白天客人也少,店里一人足矣。我當(dāng)日去時,老板正忙著做咖喱黃姜米飯,就問我要不要。我說要,老板又盯著看了我一會兒:“你是亞洲人吧?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我說:“中國人?!崩习逵肿穯柫艘痪洌骸澳悄隳艹岳眴??我的米飯有點辣。”我答:“能吃?!蔽艺f能吃辣時,老板臉上浮現(xiàn)出“終于被我等到了”的神情。
店里沒別人,于是我們坐一桌,面對面,吃咖喱黃姜米飯。老板邊吃邊觀察我的反應(yīng),我點著頭:咖喱辣甜又香,香茅和黃姜粉很入味。我不知道這些詞用英語或法語怎么說,只好一股腦兒說,“好”“不算辣”。老板挺高興。
晚飯時我再去,店主說有“阿魯頗哈”。我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只好盯著他做:似乎是香料腌過的米飯配土豆、酸奶和咖喱炒。端上來吃,覺得米飯很像意大利和西班牙人做的燴飯,沒熟;味道也很怪異,說不出是香、臭、辣還是酸,但咬著牙吃順了之后,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還挺好吃。猛然間一股酸辣沖了鼻子,免不了要打一個噴嚏。老板遞過杯水,滿臉的得意之情。
過了兩天,我又去吃早飯,老板還是備了“阿魯頗哈”,外加一種米餅,配兩種辣醬——一紅一綠。我吃時很天真,以為從顏色推之,紅醬應(yīng)該很辣,綠醬大概還清新。不料入了口才知道:綠醬辣得更沖?;馃鹆前肷?,背上發(fā)熱,太陽穴發(fā)緊,不時咕嘟嘟喝水。老板給自己烤了個蔬菜煎餅,問我要不要。我看那煎餅,香料和蔬菜混在一起,烘得半熟不生,不太敢嘗試。
吃多了之后,彼此熟了,也能開玩笑了。我跟老板說,你們印度人,每次吃飯,除了咖喱肉類,就是各類主食——脆米餅、蔬菜烙餅、米飯、蔬菜炒飯——配各類醬,中國有些店還帶印度飛餅?zāi)兀矝]見你們會這手黃姜米飯。老板神色凝重,說這黃姜米飯,是用自家熬榨的姜汁腌過的米,再用自己調(diào)配的香料炒的;這兩份蔬菜烙餅,這份烙時加了A醬和B菜,那份是C醬和D菜(這里用ABCD代稱,是因為他說的那些材料,我一樣都不懂得),很難得的!
我要出發(fā)去瑞士馬蒂尼前一晚,過來吃飯,順便跟老板辭行,還是要黃姜米飯。老板正在整理桌子,給每張桌子上換醬料的玻璃瓶;聽我說要走了,就睜大一雙印度人特有的水汪汪的眼睛,看去有些憂郁。他讓助手整備咖喱飯,自己把醬料都推過來。
“你平時都不吃這些,今天你吃吃看!”
我挨個試了一小口。第一碟咖喱醬,半固態(tài),嚼一口,像奶酪;咂一下味,辣勁直沖腦門。第二碟醬,剛吃時不辣,但時候略長,就覺得是冷辣:舌頭口腔,包括吸氣的鼻子,都被小針微刺,耳朵慢慢就熱了起來。第三碟醬,咸辣,咸過之后,有魚的香味。第四碟醬,一點都不辣,但很古怪:滿嘴里一會兒甜,一會兒香;一會兒泛起八角味,一會兒涌起陳皮味。最后一碟,老板讓我先別急,舀一勺剛端上來的咖喱飯——幫廚的那位忙完了,正摸著大肚子前的圍裙微笑——就著最后一碟醬,一起下肚。剛進(jìn)嘴,我就覺得耳朵嗡的一聲,眼淚立刻流下來,緊閉著嘴,怕吐出來,只嫌鼻孔不夠大,腦袋上沒洞,不能噴氣;又過了一會兒,滿嘴劈里啪啦地爆炸開香味。我長舒一口氣,把嘴張開了,呼哧呼哧喘。老板喜笑顏開,給我遞水,問我夠不夠勁,我說好,好極了。
我吃完飯要走了,老板就從廚房里拿出五個小瓶,盛著那些咖喱醬,讓我?guī)ё叱浴N彝妻o,老板搖搖手,用大舌頭般的印度英語跟我解釋了半天,大意是:來這里滑雪的亞洲人已經(jīng)很少,肯來連著吃他館子的亞洲人更是少,東亞人里能吃辣的人更是少得可憐——他們只能吃一些淡而甜的日式咖喱。
結(jié)束這一串夸張的排比后,他接著道:“這些醬也很普通,給你吃,這是命運??!”
那幾瓶醬,我一直帶回了巴黎,慢慢吃,一直到初春時節(jié)才吃完。每次吃時,我都想起這個老板。我從來沒問起,他這么一個印度人,為什么會去到阿爾卑斯山的歐洲之巔,在這個連火腿和奶酪都不豐足的地方,執(zhí)著地賣他的印度咖喱,研究他自己的咖喱醬配方呢?印度人會抒情而夸張地說,他們的香料有靈魂,我沒去過印度,無從體驗。但我卻在歐洲,感受到一個遠(yuǎn)離故國的印度人對香料的愛,想起來,這或許真的是命運的安排。
責(zé)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