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瑜
差異性同構:現代歐洲女性游記中的帝國話語* 1
張文瑜
摘要文化研究者在研究女性游記時,將之與階級、族別聯系在一起,并且放置在具體的語境之中,而不是孤立的進行,從而發(fā)現了女性游記與殖民主義的某種潛在的、隱蔽性的共謀或同構。循此,筆者將通過梳理分析相關的文本與研究,闡明性別作為游記書寫的變量之一,的確導致了女性游記書寫與男性游記存在某些表征差異,如在敘事空間、知識范疇、敘事對象,以及對于敘事對象的態(tài)度等方面,但這些并未改變其對帝國殖民的某種確認與辯護,從而產生了與經典帝國話語的差異性同構。
關鍵詞歐洲女性游記殖民旅行帝國主義
英國著名的游記研究者皮特·休姆在批判歐洲跨域游記中相遇話語的殖民性質時說,“本著歐洲的傳統,‘新’大陸被寓言化為女人”,女人周圍充滿了各種異域景觀的標志:奇草異獸,最重要的標志便是食人宴。①這番評論道出了女性與異域景觀共同作為殖民化場域的事實,而這種殖民景觀的女性化一方面表明了女性也是作為“他者”而存在,處于被殖民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凸顯出殖民話語的男性特征。加之,旅行也常認為是由男性邏輯所主導的活動②,殖民旅行也因之成為最為性別化的話語。正是基于此,一些女權主義者認為,女性旅行者本身就是對男性主導的旅行話語的顛覆,女性旅行書寫自然會反對性別化的帝國,會對當時的帝國話語進行對抗,③從而將女性游記排除在帝國知識生產和帝國話語之外。然而從文化研究的視角來看,這種觀點在強調男性與女性差異性的同時,不僅將女性同質化,忽略了女性群體自身身份地位、旅行目的的多樣性;而且也忽視了旅行書寫是具體語境化的文化產品這一事實。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化研究者對女性游記的各種批評表明:白人女性在殖民主義中扮演著各種角色,甚至是主動參與到殖民主義進程之中,但因其方式相對隱晦,致使傳統上的研究忽略了這一點。薩拉·米爾斯基于同輩們對于女性與殖民關系的研究指出,“帝國活動并非僅是依靠軍隊而強加的統治,或是探險者對某一國家的‘發(fā)現’,帝國主義可以是發(fā)生于公共與私人空間的多種活動,這些活動也參與生產知識以確認帝國的存在并將其自然化”④。這一說法打破了帝國主義的公共空間性,將私人的日常生活活動也納入到帝國框架下進行考量,說明女性游記參與殖民主義實踐的可能性。此外,雪莉·福斯特和薩拉·米爾斯均堅持認為,游記是由許多變量,如“種族、年齡、階級、經濟地位、教育、政治理想和歷史階段”等相互作用而生成的,性別只是其中的一個變量而已⑤,以反駁許多女性評論者的觀點,即女性游記完全不同于男性游記。因此,文化研究者在研究女性游記時,將之與階級、族別聯系在一起,并且放置在具體的語境之中,而不是孤立的進行,從而發(fā)現了女性游記與殖民主義的某種潛在的、隱蔽性的共謀或同構。循此,筆者將通過梳理分析相關的文本與研究,闡明性別作為游記書寫的變量之一,的確導致了女性游記書寫與男性游記存在某些表征差異,如在敘事空間、知識范疇、敘事對象,以及對于敘事對象的態(tài)度等方面,但這些并未改變其對帝國殖民的某種確認與辯護,從而產生了與經典帝國話語的差異性同構。
一、帝國語境、女性旅行者與知識生產
始于19世紀的女性跨域旅行主要分為兩種:一是隨父、兄、夫(他們或是殖民官員、或是傳教士、或是科學探險者)到殖民地的旅行;一是在殖民地獨自旅行。縱觀這些現代女性游記,帝國語境是構成女性旅行者身份地位復雜化的重要因素,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帝國擴張同樣為歐洲女性的跨域旅行提供了契機,也賦予女性以更多的權威與權力——女性會借助種族的優(yōu)越性,獲得一定的“權威”。根據瑪麗·金斯利在《西非游記》(1897年)中的描述,在西非,英國女性常變成“尊貴的男士”,非洲人像對待英國男士一樣對待她們,甚至稱呼她們?yōu)椤跋壬?。⑥在當地民的眼中,歐洲白人女性和歐洲白人男性享有同等的威嚴。由此可見,殖民賦予這些女性在英國無法獲得的權威。然而,這也促使這些女性旅行者處于“性別上的被殖民者,種族上的殖民者”⑦這一矛盾位置,構成了身份的雙重性,進而導致其與帝國話語的關系也具有了雙重性:確認與偏離。一方面,由于帝國秩序使得她們的異域旅行得以可能,并享有在母國無法獲得的權威,她們不會公然批判帝國主義,甚至會采用帶有種族主義和歐洲中心主義色彩的他者化策略,如野蠻話語去評價異域的人與風俗。另一方面,有時也出于對“壓迫”的親身感受,使得她們對殖民地民有一種親近感和同情心,對他者文化也持有一種相對包容的態(tài)度,構成了女性游記與典型的殖民話語的某種偏離。
當然,當帝國語境成為賦予女性旅行者在殖民地以某種權威和權力的擔保,這說明,“性別的差異是一種空間上的差異”⑧,空間決定了女性的權力與權威。從此種意義上看,女性旅行者打破了傳統的“家中天使”形象,進而打破了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的界限,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女性旅行者擺脫了她在國內所受到的父權制的壓迫呢?或是沖破了傳統對女性書寫的主題限制呢?根據薩拉·米爾斯的研究,女性游記依然受到種種限制,這些限制不僅作用于游記的“書寫方式,更影響到對之的接受與判斷”⑨。也就是說,女性游記的生產與接受都受到了傳統性別話語的影響,這些限制圈出了女性游記所涉及的知識范疇:女性可以描繪花花草草,或是蝴蝶這些具有女性氣質的知識,而不應是探險、發(fā)現山脈、繪制地圖這些具有科學性質的知識。因而,傳統之內的女性游記書寫導致了女性旅行者生產出與男性不同范疇的帝國知識,游記也呈現出不同于經典的帝國與殖民話語模式。也正是基于這些限制,多數女性旅行者很少提供典型的帝國活動或探險英雄形象,而是更多地涉及到日常生活的瑣碎知識,構成了與男性游記略有不同的知識范疇。
1.婦女兒童的生活成為女性旅行者可以進行書寫的知識范疇
女性游記描述了男性不會關注的當地女性兒童生活的諸多方面,然而細讀之下會發(fā)現,女性游記對于當地婦女兒童生活的描述更多地出于兩種態(tài)度:審美與同情。如首位英領事夫人凱瑟琳·馬嘎特尼以其17年的喀什旅居生活為藍本,著有《一位外交官夫人對喀什噶爾的回憶》( 1931年),她所提供的信息主要是為了支撐自己的權威地位,因為別的歐洲女性沒有機會和當地女性如此親近地接觸,而對于當地的生活,更多的是一種評價性的話語,而非簡單的描述。一方面,凱瑟琳·馬嘎特尼將新疆當地女性作為一種審美的客體進行描繪:在喀什婦女招待會上,她坐在椅子上,其他婦女們坐著地毯上,身著做工精細、五彩斑斕的服裝,濃妝艷抹,纖細的小手涂著紅指甲,珠子和銀鏈繞著脖子,甚至在長長的辮子末端也綴有珠子和銀鏈。音樂響起,所有的客人都站起翩翩起舞,舞姿優(yōu)雅迷人。⑩這種對喀什婦女進行審美化的描述給人帶來了愉悅感,她們的這種生活也讓英國的“家庭天使”向往,而忽略她們真正的生活現實——一夫多妻所帶來的生活危機。另一方面,凱瑟琳·馬嘎特尼通過富有同情心地描述這里婦女兒童的悲慘生活,凸顯出喀什噶爾人的非理性或愚昧,如難產、孩子的衛(wèi)生狀況或婦女到圣人墳哭泣的場景,以此襯托出英國的文明與先進。在對女性表示同情之時,她將女性降格為審美之物,一如對于古老建筑的描述。這些帶有評判性的描述所產生的關于新疆的知識依然在強調歐洲的先進性,新疆的野蠻性。如此一來,雖然凱瑟琳·馬嘎特尼生產出了與男性主義知識不同的一些文本空間,即婦女與兒童的空間,但其生產出的婦女兒童知識仍然帶有帝國主義性質。
英國文化研究者蘇珊·巴斯奈特研究發(fā)現,女性游記對伊斯蘭女性日常生活的描述與男性游記中的“帶著面紗的女人”等想象性描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歐洲白人女性旅行者對于當地女性生活的描述,展現了另一類型的他者知識,挑戰(zhàn)了殖民旅行話語中單一性他者的刻板意象。然而,在另一層面上,歐洲女性游記對于當地風俗的描寫揭示了當地女性所受到的壓迫與當地女性的愚昧無知,仍然將當地女性嵌入到程式化的“他者”刻板意象的框架之下,同時宣稱了歐洲女性的優(yōu)越性。由此可見,歐洲女性旅行者只是生產出差異性的表征,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歐洲中心主義,她們自視是站在道德的高度評判殖民地的各種生活,對當地女性生活表現出不贊同,甚至將她們書寫為野蠻。從另一視角看,女性旅行者對于當地女性悲慘生活的描述,以及英國人所提供的幫助,亦可視為是對帝國存在的確認,因為這些描寫似乎也強化了這一帝國觀念:英國比其他地方更加文明,也更有權力對他人進行道德批判與仲裁,以及英國是唯一能改變現狀的人。
2.女性旅行者常常有意避開典型的男性話語領域,選取花草與情感等相對安全可信的話題
傳統上,男性旅行書寫一般總是會與知識嚴肅性聯系在一起,而女性的旅行則被看做會與知識淺薄或輕松愉悅聯系在一起,這就導致了女性游記中涉及到嚴肅知識的部分會受到質疑。喬安娜·特羅普甚至以諷刺的口吻建議,女性游記應該更多地涉及植物,因為“植物——只要它們不完全是熱帶的,便是安全的話題,僅僅屬于審美,不涉及到任何知識,而且完全是無性的”。然而,從文化研究的視角看,對于植物的描寫也不是無辜的,因為植物的分類系統也是帶有某種文化政治功能的知識。加拿大學者瑪麗·普拉特指出,所謂的花草描述借助了歐洲的博物學知識體系,而這一體系本身就是充滿帝國權力的話語,所使用的命名、分類及其產生的知識將異域納入到歐洲的秩序之中,因而看似是個人努力獲取的知識,實際上卻仍是帝國主義的一部分,構成一種“沒有臣服與暴力”的帝國擴張,或可稱為是一種“去征服”的占有。再一次,殖民存在被書寫為一種需要,帝國成為拯救者。由此,女性寫作看似缺乏一種征服或暴力,容易被剔除出帝國知識的生產體系,然而,它卻依然在隱性地生產某種相關的知識,影響殖民的存在,并證明殖民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
由此可以得出以下結論:一是在種族話語中方能獲得的優(yōu)越權威地位,讓白人女性旅行者在這些話語中愿意為殖民者言說,女性旅行者可能無法像男性旅行者那樣去提供他者的各種數據、民俗民風等信息,但其對他者的描述在某種程度上確認了帝國存在的合理性與必要性;二是女性旅行者在殖民地的旅行,與男性旅行者殖民旅行的帝國話語具有些許相同點,但迫于某種對于女性知識生產與接受的壓力,女性會偏向于去建構出相對安全的知識,使之初看起來不具有帝國主義的色彩,然而卻構成了對殖民統治的某種隱匿的確認。換言之,在帝國語境下的女性游記與殖民主義有著復雜糾纏的關系,她們采用了一種更為微妙的占有和剝削形式,隱性地生產知識,影響殖民存在,與帝國話語構成了一種差異性的同謀。
二、女性觀看模式與敘事模式
女性游記中帝國話語的差異性同構不僅表現在知識的生產上,還體現在由于觀看模式和身體不同而導致的不同敘事模式上。游記,無可置疑,是一種“觀看”后的結果,正如游記研究者瑪麗·坎貝爾反復強調的,游記是“一種親眼所見:這一體裁以真實為目的。旅行作家的權威既非來自其權力,亦非來自其才華,而僅僅來自親歷”。然而,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夫人在19世紀中期談及女性游記時提出,“女性的眼睛天生就具有獨特的能力”,因為首先,女性習慣于“坐在爐火邊數針腳”,所以她們能對男性籠統地一眼掃過的地方看得更細致清楚。其次,女性的活動區(qū)域常局限于家中,她們對世界的圖景因而是不成體系的,較為獨特的,這就賦予女性一種敘事力量,因為在旅行中,她們不會過多地受制于觀察中什么比較重要這一預先的觀念所左右,也就更容易選取到一些體制忽視之外的材料。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夫人至少道出了兩個事實:一是跨域旅行中的“觀看”是受到具體的社會歷史語境、思維定勢或某種預設影響的,各種看不是隨意無辜的,因為正如語言一樣,人的眼睛也是社會—文化架構的,存在多種觀看方式。一是觀看是具有性別的,相較于女性,男性旅行者的觀看是被社會組織化的,是系統的,是一種對于“他者”的凝視。如此一來,我們能看到什么,如何看,不僅僅是自然能力的一部分,而且是一種后天習得的能力,更是一個社會文化建構的過程,是一種話語性限定的視域。
由于雙重身份與不同的視野,女性旅行者更加傾向于采用“如畫美”的敘事,將旅行地描述為自然化景觀。一方面,如畫美的模式確保了旅行者作為凝視者的權威地位。瑪麗·普拉特認為,這種敘事模式屬于“維多利亞時期的發(fā)現修辭”,主要通過景觀的審美化,即將所看到的景致當作一副油畫,并按照遠近、前后的順序來進行畫面的描述,從而顯現出觀看對于被看者的宰制權力。按照這一理論,如果亞洲、非洲、美洲等地的景色是一幅畫,那么觀看者則成為評判者與欣賞者,同時旅行地的景色也成為靜止的、供歐洲人消費的商品。另一方面,這種敘事可重構女性的主體性,將之作為唯一的享有王權的活動者,成全了旅行者所追求的所看之處,皆屬王土”的自由感覺。由于這種敘事主要通過描述大量風景,甚至是無人發(fā)現的風景,而原住民是缺失的, 唯一存在的人是旅行者本人,從而旅行地被描述成為“一個沒有歷史、沒有文化的原始的神秘的自然”。這種景致自然化的敘事也是一種否定性策略,用大衛(wèi)·斯珀的話說,是一種“臨時性的抹除”或“空間的清場”。當原住民被這種歐洲話語驅逐出了他們的國土,將他們與他們居住的土地分離開來之后,這一東方空間成為歐洲女性旅行者進行自我主體性建構的空間,也成為個人探尋、自我賦權的空間。如此看來,這種如畫美的模式將視覺的考量從歷史、政治或道德思考中隔離出來,從而確保了凝視者的另一種特權與權力,與此同時,它又并非是單純的景致描寫,而是一種通過“去征服”的、并略帶新穎的書寫模式,承載起殖民敘述,表達了歐洲的占有之夢。
19世紀的女性旅行者如畫美的敘事模式在女性游記中尤為常見,以致于奈杰爾·李思克將這一模式稱為“女性的如畫美”,盡管這一敘事模式并非女性旅行者所專有。薩拉·米爾斯認為,如畫美敘事模式的使用“意味著各式各樣、毫不相干的事件和信息可涵納其中,而不必依賴堅實的敘事結構。這種如畫美的模式是一種徹底的帝國主義之舉,因為所有相關的場景都被解語境化,即沒有給出歷史,敘事者僅僅是在回應景象和事件,從而只有敘事者享有文本中穩(wěn)定的知識位置”。這一敘事模式確保了女性旅行者的觀者與言說權威。莎拉·蘇勒瑞則從另一方面說明了女性游記中風景描寫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她指出,這些景色描寫創(chuàng)造出熟悉而又吸引人的異域景觀,一方面為殖民讀者與觀者提供某種安全感,一方面通過抹除當地民的不滿與反抗,將殖民書寫為合理的、仁慈的和道德的。基于以上分析,這些評論者不管采用什么理論,基本達成了某種共識,那就是,如畫美敘事模式與殖民主義的深層聯系,它可通過將異域熟悉化,或者說,將遙遠的地方拉近,從而達到馴化他者,美化或確定自我的目的。
基于以上的研究梳理,我們會發(fā)現,如畫美的敘事方式成為女性旅行者主要采用的修辭策略,這確保了她們作為審美、評判者的權威地位。當然,由于女性身份本來既有的多樣性,會使得女性游記內部存在著觀察與敘事上的一系列差異。如果說金斯利代表了維多利亞時期敢于挑戰(zhàn)歐洲傳統性別空間的勇敢女性,從而形成了對帝國凝視既贊同又抵抗的雙重視野,那么還有一些較為傳統的女性旅行者,則多愿意接受并遵從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的性別限制,在殖民地甘當“家庭天使”,主動或習慣于采用一般的凝視視野,用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說的“坐在爐火邊數針腳”的獨特眼力,去制作出一種瑣碎的家庭生活話語。這類旅行者多屬于克利福德所說的“旅行中的居住”,她們的游記在敘事方式與內容上與勇敢女性也略有不同,多以家書為基礎編撰而成,因而缺乏一種由于空間的變化而引發(fā)的線性的敘事結構,雖然她們也會出外旅行,但正如普拉特所觀察到的,女性記錄的結構不是“指向目的的、線性的征服敘事情節(jié)”,而是以一種向心的模式,出發(fā)—歸來,也就是說,她們的旅行是以其在殖民地的家為圓心的一種向心運動,游記則大量描述室內空間,呈現出一種女性旅行文本中獨有的家庭生活(domesticity)敘事模式。
就此而言,這種自愿保持傳統女性職責的態(tài)度更易固守在帝國的主流話語中,然而,又不全然如此,引起對家庭式的敘事話語的采納,似乎又會使這種書寫偏離或遠離帝國政治。這種潛在的張力曾一度引發(fā)了學者對女性游記家庭敘事模式的關注與思考,它究竟是對帝國旅行話語的強化還是偏離呢?首先,薩義德在探討文化與帝國主義的關系時,將帝國作為一個無處不在的背景,探尋了旅行話語中的日常生活層面也可見到西方社會權力痕跡?!俺尸F宗主國以外的生活場景的權力,即使出現在隨意的對話中,也是來自帝國主義社會的權力,這種權力以話語的形式將這些‘未作任何加工的’或原始的數據重塑或重新排列整理,并進入到歐洲的敘事或正式的對話中,或者,如法國一樣,進入到學科秩序的系統之中。這些再現沒有義務使任何當地人信服,而是以當地人的沉默為前提的。對宗主國歐洲以外世界的再現,再現的藝術與學科——一方面是小說、歷史和游記、繪畫,另一方面是社會學、行政和官僚寫作、語文學和種族理論都依賴于歐洲的力量將非歐洲世界帶入表征,以便能更好地了解它、控制它,尤其是保有它?!?/p>
據其所釋,帝國賦予歐洲言說他者的權力,不論是關于他者的學科知識還是日常生活的知識,都不是自然的,都是經過了重新排列與組合而再現的,是以他者的沉默和西方的優(yōu)先言說權力為前提的。而且,對于他者的表征,不論是科學知識,還是日常生活的描述,都成為控制占有異域的手段,家庭與國際權威是同步化進行的。
其次,霍米·巴巴也曾論及到家庭空間與傳統上公共空間的聯系。他論述說,家庭空間變成了“最為錯綜復雜的歷史入侵場域,離鄉(xiāng)混淆了家與世界的界限,令人吊詭的是,私人與公共變成了彼此的一部分”。這些離開英國來到殖民地的女性旅行者,雖然依然將重心放置在家庭生活,但這一家庭生活從其功能上看,已然成為帝國殖民的一部分了。他們之所以能在那里旅居,在某種程度上,是受到了帝國的庇護,同時也為帝國服務。
如果薩義德與霍米·巴巴提供了理論設想,那么這種家庭敘事與帝國的關系在依道音·艾格紐的《家庭生活的遷移》一文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證。依道音·艾格紐通過對海瑞特·杜福瑞書信體游記的分析發(fā)現,她的游記主要描述自己在殖民地的家庭與當地印度人的社交生活,甚至細致到婚喪嫁娶的著裝與儀式,展現了英國之于印度社交生活的影響。按照依道音·艾格紐的分析邏輯,19世紀讀者將家庭與社會生活的描寫當做娛樂,社交和家庭生活中的閑談并非直接與帝國意識形態(tài)和殖民占領相聯系,然而,從英國對印度各種習俗和著裝服飾的影響看,這種類似于殖民空間的馴化為英帝國的鞏固貢獻頗大。因為海瑞特·杜福瑞的信件表明,這種簡·奧斯丁式的聚焦于家庭和社交生活的敘述,對于帝國擴張的思想其實也至關重要,因為它將秩序井然的英國社會觀念、攜帶著英國的文化價值與編碼,輸送到了英國之外的空間。盡管歐洲中心主義的優(yōu)越感所攜帶的殖民結構會通過家庭生活這一看似非政治的話題和閑談的非政治性語調所遮蔽,但在文化研究的視域下,一切都是政治的,家庭日常生活也無法脫離政治,更何況殖民地的家本身就是一種政治的產物,從而使得家庭被抬到了帝國的層面,二者的關系也就變得相對明了了。
綜上所述,在殖民旅行研究的視野中,性別的介入,使得女性旅行者采用了不同的敘事模式,異域如畫美式的描寫,或是對于異域的家庭生活的敘述,使其對室內與公共空間的描述表現出一種不同的“構成知識與主體性的模式”,但仍然是在帝國話語的疆域之內。因為盡管這些女性的描述范式與“征服、占有土地、改變信仰和奴隸化這些公開的帝國做法完全不同”,但是一種“烏托邦式的、無辜地表達歐洲的全球權威,可稱為去-征服”的范式。鑒于后殖民批評是建立在占有的觀點之上,因此從這一視角出發(fā),旅行者就總是會將自己的價值銘刻在他者的空白頁上,從而成為母國文化傳奇的編制者。女性旅行者當然也不例外。然而她們有特殊的性別身份,其內部也復雜多樣,由此會導致其對異域的多樣性凝視,會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在其文本中占據中心位置的,不再是探險英雄或政府官員這些男性旅行者筆下的典型帝國形象,而是出現了其他角色,如護士、家庭主婦、母親或妻子等,這些看似女性氣質的敘事者,由于帝國語境而獲得了權威與權力,但同時也構成了反霸權的某些聲音,使得帝國知識與殖民話語呈現復雜的多樣性。因而,帝國語境下的女性游記雖然帶來了諸多差異,依然無法改變其與帝國的某種共謀關系,甚至將帝國話語的疆域從公共空間擴展到了私人空間。
注釋:
①Peter Hulme Colonial Encounters: Europe and the Native Caribbean,1492~1797,London: Methuen.1986,p.xii.
②歷史學家艾瑞克·李德指出旅行本身就是男性主導的活動,見Eric Leed,The Mind of Travel,p.224,詹姆斯·克利福德在界定旅行時,也從歷史的角度,將其界定為“男性的”,見其文章‘Traveling Cultures’,Cultural Studies. pp.105~106. Sidonie Smith 則將性別作為媒介,論述了旅行的男性邏輯,見其著作 Moving Lives:Twenty Century Women’s Travel Writing,緒論與第一章。
③女性特質使其與男性游記完全不同,Jane Robinson 則認為男性與女性旅行的關注點是完全不同的??删唧w參見Mary Morris,The Illustrated Virago Book of Women Travellers,London: Virgo,1994緒言部分,以及Jane Robinson,Wayward Women:A Guide to Women Traveller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前言部分。
⑤Shirley Foster and Sara Mills (eds),An Anthology of Women’s Travel Writing,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2,p.1.
⑥Mary Kingsley,Travels to West Africa,London:Virago,1965,p.502.
⑦Indira Ghose,The Power of the Female Gaze: Women Travellers in Colonial India,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5.
⑧Alison Blunt and Gillian Rose,‘Introduction:Women’s 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Geographies’,Writing Women and Space: 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Geographies,London: The Guilford Press,1994,pp.1~2.
⑩凱瑟琳·馬嘎特尼著,王衛(wèi)平譯,戴安娜·西普頓著,崔延虎譯,《外交官夫人的回憶》,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98頁。
〔責任編輯:賀朝霞〕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3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新疆項目“二十世紀上半葉歐洲游記中的新疆形象與書寫策略研究”(13XJJCZH00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張文瑜,新疆工程學院基礎部副教授,博士。
中國圖書分類號I10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741(2016)03-008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