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陽

禮物與利瑪竇的傳教策略

高 陽

基督教傳入中國肇始于唐，這個時期，基督教聶斯托利派開始傳入中土。元朝時期羅馬天主教借助席卷歐亞大陸的“蒙古旋風”首次傳入中國。但是基督教這兩次傳入中國，均旋起旋滅，隨著朝代更替銷聲匿跡。及至明清，基督教以耶穌會士為載體，第三次傳入，作為耶穌會在華傳教先驅(qū)的利瑪竇，在總結前人經(jīng)驗的基礎上，針對明末清初中國社會的具體背景，采取了學界稱之為“適應性政策”的靈活傳教策略，并把此策略具體化為向士大夫、官員甚至皇帝贈送禮物，以博得地方官員乃至皇帝的好感，以禮物為敲門磚，叩開了當時封閉中國的大門。

利瑪竇；禮物；傳教策略

一、耶穌會士東來與明王朝的閉關鎖國

15世紀以后，隨著地理大發(fā)現(xiàn)和科技的進步，海上交通大開，世界日益成為聯(lián)系緊密的整體，西方人把東方，特別是中國和印度看作富庶寶地，爭相揚帆東來。與此同時，在歐洲，隨著宗教改革的影響，羅馬天主教日益衰落，為了宣傳基督教教義，重新擴張勢力和向世界各地傳教，耶穌會應運而生，積極推進向海外傳教。在此背景下，利瑪竇遠赴中國（1582年進入澳門）進行宣教活動。而此時的中國，自明中葉沿海倭寇之亂后，朝廷便實行嚴格海禁政策，正德十二年（1517年）關閉廣州港，開始禁海鎖國。又于嘉靖二年（1523年）罷寧波、泉州、廣州三市舶司，斷絕海上交通，停止一切對外貿(mào)易活動。自此以后，中國與世界基本處于隔絕狀態(tài)。

早在耶穌會成立之初，耶穌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東亞宗徒沙勿略即來到東方，他在日本傳教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每當日本人進行激烈辯論時，他們總是訴之于中國人的權威?！盵1]127更有甚者，在涉及宗教崇拜與行政方面的事情上，他們也乞靈于中國人的智慧?！盵1]127因為認識到中國是日本文化的思想策源地，遂決定到中國傳教，沙勿略初到上川島之時就試圖遣使覲見中國的皇帝，后來沙勿略雖然搜集了諸多禮品，并且準備好了呈送給皇帝的禮物，但是由于人事糾紛，未能成行。沙勿略亦始終未能進入中國內(nèi)地，最后客死距離中國海岸約三十海里的荒蕪島嶼上川島。繼沙勿略之后，先后有五十名傳教士進行了多達五十九次的嘗試，但均告失敗。其中這個時期的代表人物羅明堅雖抱著通過向皇帝贈送禮物來建立外交關系通過外交手段進入中國傳教之目的，多次隨葡萄牙商人進入中國內(nèi)地，但未能成功傳教，最終病死在歐洲。究其原因，主要在于當時澳門已被葡萄牙人租占。澳門被租占后便成為天主教在遠東的根據(jù)地，西歐各天主教派紛紛派傳教士來到澳門，都想以澳門為跳板進入中國傳教。但由于葡萄牙殖民者的海盜暴行與明朝政府實行的禁海鎖國政策，通過合法程序申請入境傳教的均被拒絕，通過偷渡等非法手段入境的傳教士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均被驅(qū)逐出境。以至于當時的傳教士普遍認為進入中國傳教就像要把埃塞俄比亞人變成白種人一樣，是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

后來以利馬竇為首的耶穌會士根據(jù)沙勿略等人的經(jīng)驗，“到這么遼遠的地方來，做耶穌的勇兵，替他上陣作戰(zhàn)，來征討這崇拜偶像的中國的三頭巨魔，好援救無數(shù)不幸的人靈，脫于永禍”，[2]積極適應中國當時社會環(huán)境，以禮物為先導，實現(xiàn)了先驅(qū)未竟之事業(yè)。從沙勿略到利瑪竇，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的不懈努力，終于叩開了封閉中國的大門。

二、禮物與明末的士大夫群體

在封建中國，士大夫是一個特殊的階層，是中國主流文化思想的代言人，社會輿論和思潮的引領者，更是社會的管理者，特別是在皇權到達頂峰的明朝，此特點更為明顯。利瑪竇正是在深入了解中國文化的基礎上，清楚地認識到中國政府機構都是由文人士大夫群體來治理的，這個群體承擔著管理整個國家的責任，甚至軍隊也對士大夫群體極力順從。認識到爭取士大夫群體的同情和支持，是“開展傳教事業(yè)的關鍵”。[3]所以對士大夫群體頗為借重，并傾心結交中國官員和文人士大夫，因為這些“少數(shù)的基督徒比一群更有價值”。[4]

因為利瑪竇是在深入了解當時中國社會背景的情況下確定以士大夫為交往對象，所以其觀察的對象主要集中在士大夫身上。利瑪竇注意到中國人最重禮儀，而禮物則是禮儀交往中的重要內(nèi)容，無論是在節(jié)慶日，還是在平常，禮物都是士大夫之間展示友誼、表達彼此親密關系的主要方式之一。送禮是士大夫這個階層的普遍習慣，士大夫之間經(jīng)常習慣性的相互進行禮貌拜訪或饋贈禮品。具體方法為呈遞拜帖，拜帖上寫有饋贈人的姓名，并以華麗的詞藻描述所贈禮物。若禮物被部分或全部退還，士大夫之間并不認為這樣是失禮之舉，饋贈人也不會生氣。此種狀況，退回禮物要附上一個小冊子表示感謝和有禮貌地謝絕饋贈，或者說明收下的禮物并列舉回贈的禮品，一般要回贈禮品與所受禮品價值相等。士大夫之間這種饋贈禮物的行為，不僅禮節(jié)繁瑣，而且還需要持續(xù)進行，藉此來維系人際關系。對于此間狀況，利瑪竇有深刻的認識：中國社會以普遍講求溫文有禮而聞名于世，送禮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最為重視的五大美德（仁、義、禮、智、信）之一，并且在中國人的著作中有詳細的論述。在對禮儀的關注方面，中國人遠遠超過所有的歐洲人。不足之處在于，中國人的禮儀實在太多，頗為繁瑣，實在浪費了他們大部分的時間。此外，利瑪竇還注意到，由于明末社會中所流行的對異物的好奇或獵奇心態(tài)，珍稀物品，特別是異域物品頗受歡迎，這些新奇的物品通常被當作貴重禮物贈送給重要的人物。利瑪竇在《利瑪竇中國札記》中稱他們的到來和所帶來的歐洲異物吸引了很多人到教堂，歐洲異物對當?shù)厝说奈ι踔脸^了對總督的崇敬，“一些人把面向道路的大鐘當作新奇的東西，另一些人則把小鐘當作新奇的東西。歐洲的圖畫和塑像、數(shù)學計算法、浮雕地圖，也吸引很大的注意?！盵1]216甚至百姓看到在歐洲很普通的三棱鏡也是無比驚訝，對此，利瑪竇記載道“那些仔細打量玻璃的人，只有驚羨無言地站在那里?！比绱朔N種，不勝枚舉。

三、利瑪竇“送禮”所體現(xiàn)的適應性策略

中國人重禮，禮尚往來是中國的風俗習慣，禮物亦是利瑪竇敲開中國大門的工具之一。利瑪竇，字西泰（Matteo Ricci），意大利馬賽拉塔城（Macerata）人，少穎異聰敏，十七歲即“就名師學習諸學之蘊奧”[5]后又進羅馬神學院接受系統(tǒng)教育，19歲入耶穌會為會士。萬歷十年（1582年）進入中國澳門傳教，為中西交通史上的重要人物，明清之際的西學東漸由其肇始。

向最高統(tǒng)治者遞交書信，進呈方物，為耶穌會入華前確定的傳教策略。但是在中國，特別是海禁森嚴的晚明，要想見到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就必須先與無數(shù)官僚士人打交道，而“禮物”則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早在利瑪竇之前，羅明堅即通過送給廣州總兵黃應甲一塊懷表的方式奠定雙方的早期友誼，并且意識到明朝雖下令海禁，但是執(zhí)行權在地方，只要搞好和地方官員的關系，進入中國傳播福音，還是有可能的。此后，羅明堅曾向兩廣總督陳瑞表示希望他能獲準在內(nèi)地購買土地建立教堂，以便傳教。等到雙方正式見面時，陳瑞安排了“盛大的排場”來威嚇羅明堅，但當陳瑞看到羅明堅為拜謁他而準備的來自西方的珍奇異物時，對傳教士傲慢態(tài)度便頓時消失了。1582年，羅明堅又送給陳瑞“帶褶的衣服、水晶鏡子及其他類珍品”。不久，羅明堅又帶著利瑪竇送給陳瑞表和幾只三角形的三棱鏡，當時，三棱鏡在中國可謂奇珍，中國人稱三棱鏡為“珍貴的寶石”。為此，陳瑞大為高興，“分給他們寬敞的住所，與郊外一座叫天寧寺的廟宇相通......正式拜會時，他（陳瑞）在自己的官府接見他們，他們就這樣住了四、五個月，接待官員與其他公民的來訪?！盵1]151

前人的經(jīng)歷給利瑪竇的影響是巨大的，利瑪竇正是根據(jù)前人的經(jīng)驗，在深入了解中國社會背景的情況下，清楚地意識到“要和官員、士人打交道，就必須使出東西”[1]90這一潛規(guī)則，給中國人送去合適的禮物，可能是他們整個傳教事業(yè)成功的關鍵，因為“送禮是他們（中國人）的普遍習慣”。對于此種狀況，利瑪竇與巴范濟的書信中亦有所表述：“在中國送禮，獲益良多，并不吃虧”。[6]利氏在華28年，每到一地，即以西器相贈，得到士大夫熱情接待。西洋禮物成為利瑪竇在中國展開交際活動的潤滑劑。

利瑪竇等人得以在肇慶定居，得益于與知府王泮的交往。1583年，利瑪竇由澳門到達肇慶，與羅明堅一起拜訪知府王泮，后者允許他們在崇禧塔前建教堂，教堂落成之日，王泮手書兩塊牌匾相贈，其中“鮮花寺”牌匾便掛在大門上，人人在進入外室時都要讀到它。另一塊刻有“西來凈土”，則放在教堂客廳里，在進入內(nèi)廳時讀到，利瑪竇按照自己的理解，把“仙花寺”意譯為“圣賢的秀麗會所”；“西來凈士”意譯為：“來自西方的純潔的神父?！庇捎谶@兩塊牌匾為當?shù)刈罡吖賳T所贈予，這就使傳教士受到當?shù)鼐用竦亩Y敬。王泮此舉大大提高了傳教士在當?shù)氐牡匚缓陀绊?。因此，利瑪竇等人為了感謝王泮的好意，在不同場合也送給過王泮各種小禮品作為紀念。更重要的是，王泮不僅公開支持和保護傳教士，而且作為當?shù)刈罡吖賳T去拜訪傳教士的前例也促使當?shù)毓賳T紛紛來訪，更是提高了傳教士在民眾中的地位。利瑪竇等人在肇慶受到鄉(xiāng)紳的指控時，送給嶺西道黃時雨三棱玻璃鏡，黃時雨“對這份禮物感到高興”，結果黃時雨及時化解了矛盾，并允許從澳門新來的麥安東神父留了下來。

在南昌，利瑪竇送給建安王“按他們的計時法制作的，在黑色大理石上刻出的黃道帶，這只鐘還指示出日出和日沒的時刻，每月晝夜長短?！痹摱Y物受到建安王的“極大贊美”。此外，在歷次和建安王的交往中，利瑪竇還送給建安王標有天軌的天球儀、地球儀、小塑像、玻璃器皿等歐洲產(chǎn)品。建安王愛不釋手，并且大方回禮。在南京，利瑪竇還拜訪了徐達后代魏國公徐弘基，據(jù)《利瑪竇中國札記》記載徐弘基“派他的叔父邀請利瑪竇到他的府上去，神父到達后，在全城最華麗的花園里受到接待”，“他聽說過從歐洲帶來某些珍奇，急于先睹為快?！庇纱送茢?，利瑪竇亦贈送過禮物給魏國公徐弘基。利瑪竇送禮并非僅僅是禮尚往來，而是通過送禮來獲得人情，構建人際關系網(wǎng)絡，讓中國官員為其辦事，以達到在中國定居和傳教的目的，例如，利瑪竇等人在北京時主客司員外郎“邀請和他們一起用飯，也請他們?yōu)樗鳇c數(shù)學儀器之類，這樣一來，他本人也欠了他們的情?！盵1]414

在中國生活了18年后，利瑪竇終于獲得了進京的機會。萬歷二十八年十二月五日（1601年1月8日）神宗詔書下達“令方物解進，瑪竇伴送入京”。[7]因為這時正值北方冬季，天寒地凍，河道冰封，利瑪竇一行抵達天津后，當?shù)毓賳T特派十三名馬夫護用八匹馬送他們。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長途顛簸利瑪竇一行終于在萬歷二十九年一月二十四日抵達北京。三天后，他上奏疏并進貢方物：“時畫天主圣像壹幅、古畫天主圣母像壹幅，時畫夭主圣母像壹幅，天主經(jīng)壹部，圣人遺物，各色玻璃，鑲嵌十字架壹座，萬國圖壹冊，自鳴鐘大小式架，映五彩玻璃石式方，大西洋琴壹張，玻璃鏡及玻璃瓶大小共捌器，犀角壹個，沙刻漏式具，乾羅經(jīng)壹個，大西洋各色鎖袱共肆匹、大西洋布并葛共伍匹，大西洋行使大銀錢肆個?！盵8]萬歷皇帝對這些來自歐洲的異物頗感興趣，雖未召見利瑪竇，但“令禮部賓之”，并請利瑪竇等指導宮里的太監(jiān)對它們進行維護。如此種種，都為利瑪竇等傳教士在北京這個中國至高無上的城市傳教乃至服務宮庭打下良好的基礎。此后，神宗又派太監(jiān)傳口諭“欽賜大西洋利瑪竇等安居順天府，禁絕一切遣回南方和大西洋之言。”自此以后，利瑪竇等傳教士名聲大噪，自是四方人士，無不知有利先生者，諸博雅名流，亦無不延頸愿望見焉；公卿以下重其人，咸與晉接。據(jù)林金水先生統(tǒng)計，利瑪竇在華二十八年，現(xiàn)有文獻記載的，與利瑪竇交往的士大夫約有一百三十余名。[9]此外，利瑪竇還通過信件往來的方式與全國各地的士大夫保持聯(lián)系。他在日記中記載到：“全國各地給我寄來了許多信件，有的我熟悉，有許多不熟悉，他們向我詢問基督的各種教律，……我一一給予回信?！痹诶敻]看來，此種方法是一條極其有效的傳播福音的途徑，因為用信件交流的方法不用傳教士離開教堂，就能夠向異教徒傳播福音。

四、結語

明清之際，雖有不少西方傳教士先后來華傳教，但是利瑪竇卻是第一位在中國內(nèi)地站穩(wěn)腳跟并首次成功進入明朝政治中心北京的傳教士。利瑪竇的成功實際上也證明了“適應性策略”的正確性。此后，適應明清社會背景，以禮物傳教的做法亦得到教會的認可，耶穌會甚至把向士大夫贈送禮物列為定例，因為在中國，禮物就像是“給社會進步的齒輪里注潤滑油那樣”，[1]378是構建人際關系的重要紐帶之一。利瑪竇入華之后，在深入了解中國文化的基礎上，根據(jù)中國當時社會背景，采取了“適應性策略”，通過送禮物疏通關節(jié)從而獲得士大夫的支持與保護，得以實現(xiàn)定居內(nèi)地，建立教堂，洗禮信徒，傳播異教，甚至吸引士大夫入教，并且將基督教由南方一步步發(fā)展到北方，直至中國的政治中心北京。利瑪竇之后的耶穌會士，繼續(xù)遵循著利瑪竇開創(chuàng)的“適應性策略”，從利瑪竇到湯若望、南懷仁，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方興未艾。正如范禮安評價利瑪竇：“他不僅成功地開墾了荒地，清除了雜草，還為未來播下了種子?！盵10]

[1]利瑪竇.利瑪竇中國札記[M].中華書局，1983.

[2]裴化行.利瑪竇司鐸和當代中國社會[M].土山灣印書館，1943.

[3]羅芳光.利瑪竇在肇慶[J].嶺南文史，1986(1).

[4]汾屠立.利瑪竇神父的歷史著作[M].民國年間鉛印本.

[5]艾儒略.大西西泰利先生行跡[M].上智編譯館，民國三十六年.

[6]利瑪竇.利瑪竇書信集（下）[M].光啟、輔仁大學聯(lián)合出版，1986.

[7]神宗實錄[M].中華書局，2016.

[8]德禮賢.利瑪竇全集注釋[M].羅馬國家圖書館藏.

[9]林金水.利瑪竇與中國士大夫交游一覽表[Z].油印本.

[10]江志文.當利瑪竇遭遇中國[M].紫禁城出版社，2010.

（責任編輯：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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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N61-1487-(2016)12-0055-03

高陽，河北定州人，作者單位為中南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