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廣
幾天前,我在清理家庭舊物時,發(fā)現(xiàn)一個小布袋,里面包著25張“全國通用糧票”,都是5斤一張,這是母親留下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恐怕都沒見過糧票吧。自從糧食統(tǒng)購統(tǒng)銷,糧票進入家庭,這是一個時代的開始。自從糧票走出家庭,進入博物館,又是一個時代的開始。
在那個時代,我母親和許多母親一樣,為了兒女,為了家庭,艱難度日。今天,我雙手捧著母親留下的一疊糧票,淚眼已經(jīng)模糊,糧票上的字體在朦朧中變得虛幻起來。頓時,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普通母親那蒼老的形象和她充滿希望的眼神,我胸中便涌動起一股難忘的苦情。
那年代的糧票就是生命通行證,沒糧票寸步難行,糧票是“吃飯的護照”,是那個時代的符號,如今又成了一個時代的記憶。1956年,我大哥從部隊回家探親,把節(jié)省下來的5斤糧票給了母親。有幾次,我們兄弟生病,母親便又不得不把這珍貴的糧票拿出來,到市場上換了雞蛋。
1961年后,市場上開始出現(xiàn)了少量紅薯和蔬菜,糧食局也開始把紅薯當糧食指標搭配供應(yīng)給居民。每人每月扣2斤糧,搭配10斤紅薯,每斤紅薯3分錢,當時的指標大米每斤5分錢。我們家每月有60斤紅薯,有的人吃紅薯多了便肚子脹氣。母親手藝好,把紅薯變著各種花樣,做出各種可口的食品。但沒有油,終究是吃多了,也感到肚子脹了還沒有吃飽,因為它不是主糧。即便在吃紅薯的日子里,不知母親是怎么樣節(jié)省的,每月居然能節(jié)省出一張1斤的全省糧票。這些糧票,她用一塊手巾大小的布,包了一層又一層。
有幾次,我發(fā)現(xiàn)母親坐在床邊,在燈光下打開裝糧票的布包看。我問她:“媽,糧票留著干嗎?”母親說:“有用。再困難,也得想辦法省下兩斤,留著急用?!庇终f:“也許過兩年就不要糧票了,那時,大家都可以敞開肚子吃飽飯?!边@是母親的希望。母親換來的糧票說是“急用”,無非就是為了讓我們兄弟姐妹,能吃上一碗素面條?;蛘叩叫瞧谌?,買兩碗面條回家,擺在桌上當菜。那年代沒有生面條賣,也沒有面粉賣,能走進飲食店吃碗面條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福了。我清楚地記得,離我們家不遠的那條小街,有一家飲食店,唯有面條或米飯賣,可那大多是外地來此出差的人或能換到糧票的人才能去的,那當然是有本事的人。
最艱難的日子,是在上世紀60年代初期,也就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過苦日子時,我正念高中,每月糧食指標定量30斤,女同學28斤。母親是家庭婦女,當時說家庭婦女活動量不大,每月定量24斤,曾有一段時候還改為20斤。母親每天家務(wù)事忙不完,20斤糧食又哪里夠吃一月?糧食不夠,只得吃粥,在粥里加些野菜。于是,給我們兄弟姐妹到飲食店買碗面條吃,成了母親最大的心愿。一碗純凈的素湯面條要一張4兩糧票,外加1角2分錢。
小鎮(zhèn)上的糧食副食品本來就不多,但樣樣都要糧票買。家庭“購糧本”只能買指標大米,領(lǐng)糧票還要工作單位開具出差證明,拿購糧本到糧食局領(lǐng)取。為了換幾斤糧票買副食,母親可謂想盡了辦法,即便如此,有時也難辦到。有一次我病了,不想吃飯,母親走遍左鄰右舍四處求人,只為能用大米換張糧票。最終是我們樓上一位大媽,她兒子出公差領(lǐng)了10斤省內(nèi)通用糧票,聽我母親訴苦,便同意用糧票換2斤大米,母親在家里的米桶中稱出2斤大米給大媽。因為領(lǐng)糧票要扣指標油,大媽沒要油,只收下了米,所以母親非常感激她。那天,母親帶我去飲食店買了一碗面條,母親坐在我身旁,看著我大口地吃,吃得好香好有味,母親滿足地笑了。
因為父親在縣委招待所當所長,常有各地來開會的人吃飯交糧票,國家還有糧食補貼,所以鄰居們總以為我們家不會吃不飽飯,不會搞不到糧票??烧l又知道,我爸媽是從來不占公家便宜的人,母親說過:“再苦的日子,哪怕餓死,也不能占公家一兩糧,人要太太平平過日子。”爸爸從沒有拿過公家一兩糧票給家里。
到了1987年,母親已有76歲了,好像她有什么預感,有一天,她打開一個小布包,拿出25張糧票給我,鄭重地說:“你好好收起來,這是125斤全國通用糧票,不知是你爸先走還是我先走,上山那天,要請人抬棺材,要辦餐請人吃飯,沒糧票不行?!?不出半月,母親中風癱瘓在床,不省人事。兩年后,她因心肌梗死去世了。那年,市場上副食品多了起來,糧油也沒那么緊張,辦喪事餐也就沒用母親積攢的糧票。
糧票從1955年開始正式發(fā)行,到1993年退出歷史舞臺,前后有38年。母親積攢糧票是從1956年開始,到1987年中風為止,整整31個年頭。母親從45歲開始,日日省吃儉用,為糧票挨過餓,吃過苦,終其一生。
雖然母親這一代人一生與糧票為伴,但我對糧票并無多少好感。我很慶幸,自己迎來了不再需要糧票的時代。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