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哲學教授邁克爾·桑德爾的公開課“公正”是哈佛大學第一門在網上和電視上可以免費觀看的課程,全球觀眾已逾百萬。他在“公正”課上使用了“蘇格拉底問答法”——不斷地詰問、應答、反駁、再追問——
“夏瑪貝瑪的動物們有一條特殊規(guī)定:禁止互相捕食。你認為他們?yōu)槭裁匆?guī)定‘禁止互相捕食? 你認為這是一件好事嗎?”
“你認為夏瑪貝瑪的動物們吃什么?”
“咕咕嘟告訴巴巴央,他們有‘禁止互相捕食的規(guī)定,因為‘那會帶來許多仇恨怨氣。你的生活中有什么會帶來‘仇恨怨氣?在家還是在學校?什么樣的規(guī)定能幫助人們改變對彼此的感情?”
……
哈佛哲學教授邁克爾·桑德爾用蘇格拉底問答法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不過不是在備受全球粉絲追捧的“公正”課上,而是在童書《巴巴央和魔法星》的導讀冊里。這本書來自二十多年他的妻子琦庫·阿達多給他們的兩個兒子編的睡前故事。孩子長大成人后,琦庫又把它寫成了書,還請人配了插畫。
桑德爾摯愛妻子,《公正》的扉頁就寫著“致琦庫,帶著我無盡的愛意……”
琦庫出版《完美圖像》中文版時,桑德爾當仁不讓地為她寫了序。而這一次,桑德爾為這本薄薄的童書寫了八千余字的導讀,設計了57個層層推進的問答。
有了桑德爾的光環(huán)籠罩,《巴巴央和魔法星》一經亮相,便在中國的童書市場上成為一時的焦點。有童書微信公號為此打出了中國式的標題《價值5萬美元,5歲小孩就能學習的哈佛課程》。不過,桑德爾的不斷詰問確實給家長講故事提供了一些思維方式上的啟發(fā)。
講出來的故事
《巴巴央和魔法星》講述了一頭名叫巴巴央的兇猛野獸,所有的人都怕他。有一天,星星女王把他送到被施了魔法的夏瑪貝瑪島。在那里他結識了各種新朋友,嚇退了敵人,與朋友們找到了星星石并進行了奇幻的遠航探險。這些經歷極大地豐富并考驗著他的內心,讓巴巴央認識自我,從一頭自私、憤怒的野獸變得平和,學會了交朋友并保護別人。
桑德爾和琦庫的兒子亞當和亞倫從小就喜歡聽故事,所以琦庫特別善于編故事。有一天晚上,三歲的亞倫對琦庫說:“請給我們講一個野獸的故事吧?!辩鶐炀烷_始編巴巴央的故事。
那天晚上故事沒有講完。孩子們都很愛聽,每天睡覺前總問巴巴央后來經歷了什么。于是琦庫每晚繼續(xù)講這個故事,足足講了四年。亞當和亞倫躺在床上安靜地聽故事,不過他們也經常出謀劃策,討論故事接下來怎么發(fā)展,為自己最喜歡的角色編出新的冒險經歷。他們最喜愛的片段是巴巴央戰(zhàn)勝入侵者,救助島上的其他動物。聽故事激發(fā)了他們的想象力,他們自己也參與進來,創(chuàng)作并講述故事的下一章。
故事就這樣被演繹,遠遠比現在書中展現的故事更豐富,有朋友有敵人,有幾百個角色。在寫成書時,琦庫剪去了許多枝蔓,盡量簡潔,留下了很多空間讓家長和孩子去想象,去豐滿,去辯論?!拔耶斎豢梢詫懙煤芗殻瑢懗霭桶脱朐谙胧裁?,但我覺得可以留給讀者發(fā)揮他們的想象力,好的故事就應該有這樣的特點,應該有空間讓讀者能夠參與進來,能夠發(fā)揮他們的藝術和道德的想象力。讀者或者聽眾不是被動的,他們有自己的聲音,他們在進行自己主動的解讀,我想這是《巴巴央和魔法星》這本書的特點?!辩鶐煺f。
這也是人類長久以來口頭講故事的傳統(tǒng),只是如今已日漸消亡。桑德爾和琦庫希望復興這一傳統(tǒng),所以他們以《巴巴央和魔法星》為基礎推出了巴巴央故事計劃,鼓勵孩子們用自己的聲音復述、解釋并延續(xù)巴巴央的故事。
這也是桑德爾一家的美好回憶:晚上睡覺之前調暗燈光,在安靜的臥室里講睡前故事,在這一天結束的時光里,父母和孩子心意互通,一起想象、思考、做夢。桑德爾說:“沉迷在故事中,無論是讀還是聽,都是人生最有意義的一種享受。這也是孩子們成長的一種方法,發(fā)揮道德聯想的能力,反思個人經歷的意義。引人入勝的故事、生動逼真的角色,都會讓人思考怎么做才正確,什么才是最好的生活方式?!?/p>
用蘇格拉底問答法講童書
在“公正”課上,桑德爾喜歡用社會上的熱點案例開啟“蘇格拉底問答法”,而巴巴央故事計劃是用兒童故事讓孩子們有機會參與道德問題爭論和公平對話。通過講故事的過程,孩子們學習討論大問題——他們長大后作為公民參與公共生活時將遇到的大問題,比如什么是公正,怎么做才正確。
在給孩子講《巴巴央和魔法星》的故事之前,琦庫和桑德爾建議請先問一個問題:這頭野獸長什么樣子?他們認為這樣孩子們會立刻進入講故事的過程,這也是蘇格拉底問答法的開端——從講故事延伸到道德問題爭論。
從回答一個問題開始,孩子們就有機會先說話,一下子就進入了講故事的節(jié)奏。野獸讓孩子們又愛又怕,這個問題既好玩又容易回答,孩子們會給出很多生動的描述。這也為后面的討論打開了諸多方向?,F實生活中也有類似野獸的人:欺負人的“小霸王”或者殘暴的大人。我們的心里也住著“野獸”,人性的一部分是自私、憤怒、攻擊。
桑德爾為十三個章節(jié)都分別設計了N個問題。例如,巴巴央跟小鸚鵡咕咕嘟說他不會吃他或其他動物,動物們?yōu)槭裁聪嘈虐桶脱??換作是你,你會立刻相信巴巴央,還是會更謹慎一些?
在養(yǎng)育兒子的過程中,桑德爾夫婦發(fā)現講故事可以激發(fā)孩子的想象力。通過討論虛構世界里的角色和情境,孩子們的想象力覺醒了,然后他們就可以“回到”或“重返”現實世界,討論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道德困境和問題——比如被欺負、被排擠、憤怒、暴力等等。故事會把孩子們帶到另一個世界——在想象的世界里討論困難的話題要容易得多。當在現實世界里遇到問題時,孩子們可以把巴巴央的故事當作跳板,討論如何改變并戰(zhàn)勝困難。
北京大學哲學教授何懷宏13歲的兒子看了巴巴央的故事后,覺得里面有很多的問題是挺復雜的,而且也很難。比如說,巴巴央到了島上以后,和島上的居民在一起過著很平靜的生活。但有一天它們靠近了野蠻島,巴巴央聽到了那邊的吼聲,他的汗毛一根一根的豎起來了。
何懷宏的兒子說,巴巴央又要恢復本性了,它可能要變回去了,因為它受到了巨大的誘惑。“這個誘惑就是它的天性,又被喚醒了。一個人抵御住天性的誘惑太難了。每個人都有天性上的毛病,比如我懶惰,我彈鋼琴,彈著彈著就是煩了,怎么都不想彈了。這時候就有一個和自己的較量?!?/p>
何懷宏認為兒子其實已經介入這個故事的創(chuàng)作:“他想為什么它克制住了自己,不去野蠻島?這個原因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也是書里告訴他的。它原來是孤獨的,現在有了很多朋友,朋友感化了他,他也要對這些朋友負責,所以它不能再回到野蠻島?!?/p>
這背后其實是一個很宏大的命題:人的本性能否更改?如果能改的話,怎么改?因此,琦庫認為巴巴央的故事不受年齡的限制。她介紹說桑德爾寫過一個理論,我們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孤獨的,我們有各種各樣緊密的聯系,和家人、朋友和社區(qū)都有緊密的聯系。有時候我們經歷危機和感到孤獨的時候,身邊的人會提醒我們,我們到底是誰,會從內心深處觸及到我們。
在7月13日《巴巴央和魔法星》中國的首發(fā)式上,孩子們一邊聽家長講故事,一邊嘗試回答這些問題。這就像回到了桑德爾家過去的時光。當琦庫給兒子們講故事的時候,桑德爾就在想:“我的兒子長大以后,會成為一個守法的好公民,還是會像個大怪物一樣?”
有一次,一家人到了一個集市上,集市上賣很多活的動物。當時亞倫就問了一個問題,那些人買了這些小動物后,比如小雞,它們的命運會怎么樣?是會把養(yǎng)大還是吃了它們?聽了這個問題,桑德爾夫婦倆覺得很欣慰:這個孩子將來絕對不會成為一個大怪物。
桑德爾形容巴巴央的故事就像一顆種子,他們把種子扔進風中,不知道會落在哪里,也不知道會長出什么。“一切都在讀者手中。有人說寫故事或講故事的人才‘明白故事的意義,但是其實你的想法最重要。當你思考一個故事對自己有什么意義時,這個故事就有了生命。”
不同的焦慮
這樣的問答是“最貼近生活的當代哲學家”桑德爾家里的日常。夫婦倆都是哈佛教授,白天很忙,但一定會跟孩子一起吃晚飯。在餐桌上,他們都會進行很好的對話,比如會討論當天發(fā)生過的一些事情。家庭中的對話和辯論是家庭友好氛圍的一個部分。
“有些人一聽到哲學,就覺得哲學遠在云端之上,是形而上的東西,距我們的生活非常的遙遠。其實我覺得不是這樣的,我們今天的討論就進一步的展示了哲學就存在于我們的生活當中,我們的城市當中,我們居住的地方?!?7月13日晚上,桑德爾在啟皓北京的演講“道德與市場”中說,“我們討論的就是價值觀的碰撞,道德的碰撞,公共利益的碰撞。我們不斷地在思考,在論證,在共同討論、辯論如何建立一個更好的社會。”
媒體人楊瀟2013年曾在桑德爾家過感恩節(jié)。琦庫還在廚房準備最后一道菜——一種混合了土豆和肉的主食,長桌上擺著兩種顏色的火雞、黑蘑菇醬、蔓越梅醬,煮青豆還有紅酒??腿硕悸渥?。開餐前,艾倫建議父親桑德爾講一講感恩節(jié)的歷史,桑德爾則臨時起意請大家討論一個話題:一些科學家嘗試把那些已經滅絕的動物復活,這是個好主意嗎?
桑德爾告訴楊瀟,當兒子們還非常小時,他就盡量避免打開電視,除非是新聞或者體育直播?!八麄兛匆曨l或者電影,但不看電視,因為電視是消費社會的延伸?!彼顽鶐鞄蓚€兒子參加各種“積極的”活動,文化的、智識的、體育的。如果孩子們想學跟科學或者自然有關的事情,夫婦倆就會帶他們去博物館或實驗室,讓他們接觸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昆蟲,甚至是有毒的蛇?!拔覀儑L試培養(yǎng)他們的興趣愛好,這些愛好可以讓他們在消費主義和物質主義的面前有其他選擇”。
如今,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從事學術研究,其中一個在烏干達研究大猩猩。去年,桑德爾去烏干達的森林里看兒子。他們去一個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qū)看一些非洲特有的動物。當地司機帶著他們去,在車上他們看到有一個標志上寫著你開下這個路,是不允許的,你要付兩百塊錢的罰金。司機說,這其實告訴你開下路是沒有問題的,只不過成本是兩百塊錢。
桑德爾在啟皓北京的演講中引用了這段經歷:“他的解釋把罰金和費用混為一談了。但是我們的討論告訴我們,盡管經濟上的結果是一樣,都是同樣的兩百塊錢,但是兩者的道德含義是不一樣的。我們必須要思考清楚,我們的社會行為中的道德含義,尤其是跟金錢有關的時候。”
生在美國,桑德爾夫婦最為警惕的是消費社會的侵蝕。但在巴巴央首發(fā)式被中國家長包圍時,他們發(fā)現面對的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焦慮:我的孩子能不能有與眾不同的獨立思想?“在中國這種大一統(tǒng)的教育環(huán)境下,孩子并不是特別被鼓勵過分獨立的思考,而我出于一種母親保護孩子的本能,我并不希望我的孩子在老師眼中變成一個‘刺兒頭,所以我的問題是,怎樣既讓他保持我追求的那種永遠獨立的思考,但又能夠使他在學校保持一定的安全性?”一個媽媽憂心忡忡。
這樣中國式的問題讓邏輯縝密的桑德爾也有些答非所問了:“我想任何一個國家所謂的德育體系,都應該鼓勵兒童和學生進行批判性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