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發(fā)自北京
“為什么只過了十多年,我們就變得如此疲憊?”出生于1982年的作家張悅然不解。她說的是和她年齡相仿的80后?!耙环矫?,在精神上還沒有完全長大成人。另一方面,肉身已經疲憊不堪,有一種中年人的狀態(tài)。”
以韓寒的《三重門》為標志,80后作家在2000年左右進入市場,2004年大規(guī)模進入文壇。
那時,“韓寒、春樹等作家作品還會批評一些社會現象?,F在,尖銳的青春文學已經找不到了?!倍畞須q、本應富有朝氣的80后,“好像失去了好奇心和斗志”。
很多80后作家已經不再寫作。張悅然目前在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任講師,開設小說鑒賞、創(chuàng)意寫作等課。
在張悅然眼中,80后更在意個人的世界,對外界“有一種漠然和不關心”。她的小說一度也如此。
張悅然正在將自己的小說《水仙已乘鯉魚去》改編成電影,還將親自執(zhí)導。小說里,主人公璟是位作家,自幼遭到母親仇視:懷上她之后,母親產生了美貌逝去的危機感。璟11歲,奶奶、父親先后死于心臟病,母親改嫁。她愛上繼父,后來被母親送去寄宿學校。后來繼父又車禍身亡。在《人民文學》刊載時,張悅然在小說開篇有句引言:“我常常陷于無愛的恐慌中。”
2016年7月剛出版的《繭》,是張悅然的第四部長篇,主人公還是80后。書中也有灰色,人物也依然疏離、缺愛,但故事與社會、歷史的關系更緊密。她想通過寫這本具有“更大的主題”的小說,也更多地了解父輩。
父親竟然也寫過小說
2001年獲得“新概念”作文一等獎后,張悅然密集出版了一批作品。
第三部長篇小說《誓鳥》,故事背景是鄭和下西洋?!拔覍δ嵌螝v史沒有個人觀點,只覺得很迷人、很浪漫?!睂懨鞔鷼v史,張悅然延續(xù)了自己一貫的風格。“把我那種抒情、華麗的辭藻推到了頂峰,看起來特別華美,又特別虛幻?!?/p>
她也嘗試其他題材,但總是寫著寫著就“虛”了,沉湎于抒情,“感覺特別不對”。她想拋棄這種風格,“用一種更樸素的方式,去寫更大的主題”。
小說《繭》就是這種嘗試——80后程恭和李佳棲同在一個醫(yī)科大學家屬院長大。程恭的祖父遭人毒手,成了植物人,他的奶奶、父親無助而暴躁,仇恨幾乎是活下去的唯一動力。李佳棲的祖父則隱藏行兇秘密,成為名醫(yī)、院士。18年后再相遇,雖有家族仇恨,兩個年輕人卻越走越近。
《繭》的故事是張悅然從父親那里“偷來”的。
張悅然的祖父母都學醫(yī),父親在醫(yī)院家屬院長大。13歲時,隔壁樓一位相熟的醫(yī)生叔叔遭到批斗,慢慢失去行動能力,成了植物人。醫(yī)生在他腦袋里發(fā)現了一枚鐵釘,長度超過8厘米,兇手一直沒找到。
張悅然的父親是文學青年,1977年恢復高考,考進山東大學中文系,大二時以這件往事為基礎,寫出第一篇小說《釘子》。小說投給上海的一家文學雜志,沒過多久編輯來信,稿子采用,并表示贊賞。一個月后,編輯部再度來信,說小說調子太灰,沒法用。再寫幾篇,結果也是:調子太灰,發(fā)表不了。畢業(yè)后,他留校任教,結婚,生了女兒張悅然,不再寫小說。
張悅然寫作后,才知道父親也寫過小說。像當年的父親一樣,她很想把過去的故事寫進小說。父輩、祖輩的真實遭遇,也被她編織進了小說。
張悅然小時候,母親常帶她去外公的故居——一套完好的院落,全家人曾一起住在那里。張悅然去時,那里變成了居委會。母親告訴女兒:“以后再把這些事講給你聽?!?/p>
外公早早去世。他做過銀行家,性情溫和,受過批斗,有時一個人去飯館,點一份糟熘魚片,坐下來慢悠悠地吃。“他不愿意放棄自己生活的尊嚴。”張悅然設想外公的心境。
動手寫《繭》時,母親已經遺忘了很多,沒了怨憤,也不再著急講往事。
祖父參加過緬甸遠征軍,偶爾還能回憶起一點往事。他堅稱自己與孫立人將軍合過影,雖然找不到照片,但引以為榮。他在齊魯大學讀書,以學生身份入緬作戰(zhàn),負責翻譯和醫(yī)護。在張悅然的印象里,祖父獨善其身,專心醫(yī)學,對政治、做官都興趣不大。
起初,張悅然不太知道怎么把故事講完整。直到2011年,多年以后她再次回到父母居住的山東大學家屬院。
家屬院相對封閉,她記得,老師從前經常告誡,“不要跟社會上的孩子玩”。院里新蓋了很多高樓,但“變化非常慢,不像城市的其他部分”。往日的樹木、平房、垃圾站,甚至看水果攤的女孩和賣報的男人都還在。她突然意識到,那些是自己的童年痕跡。
童年并非一直如此珍貴。不到20歲,張悅然就迫不及待離開了濟南——“一個面目模糊的北方城市”。接近30歲時,她想真實地書寫故鄉(xiāng)。小說的背景,就設在濟南。
“躲進你爸爸的時代”
張悅然決定這樣講述故事:先返回自己的童年,再返回父輩的童年:父輩童年經歷“文革”,人生受到影響,繼而又影響了下一代。
1990年代初,在山東大學對面,以三株口服液聞名全國的三株集團成立,一天天“日新月異,像一個大帝國”。一些老師無所適從,懷疑起學問的價值。張悅然記得,有些老師瞬間成了商人、餐廳老板,有些人公派出國,再也沒回來。張悅然的父親,則一直留在學校。
小說中的父親形象,一部分來自張悅然自己的父親。小時候的張悅然,經常興致勃勃地畫畫、剪紙,父親總是表示不屑,讓她頓時覺得“一盆冷水澆下來”。
“那時我對一切充滿希望,特別有熱情,但身邊有個很幻滅的人,對我童年的觸動非常大?!睆垚側徽J為,這樣的經歷使80后缺乏愛的能力,“不會表達感情,或覺得得到的愛不夠多”。
剛寫小說不久,張悅然就創(chuàng)作過女孩弒父的故事。女孩父親是畫家,長期讓她一動不動做模特,態(tài)度粗暴。男孩想邀請女孩參加舞會,但直言她的嘴唇太蒼白。女孩沒口紅,想找父親的紅顏料代替,發(fā)現父親根本沒有紅顏料。她最后殺死父親,用他的血涂紅嘴唇,出門參加舞會。
張悅然經常寫到弒父。弒父之外,還有熾烈的戀父?!八齻儛鄣倪@個父親,其實不是真實的父親,而是一個接近完美的,像一個蠟人的存在?!睆垚側恍稳莸馈?/p>
《繭》里,李佳棲的教授父親和張悅然的父親不同,最終離開校園和家庭,去了北京,成為往返于中國和東歐的國際“倒爺”。“倒爺”存在于特定年代。他們一夜暴富,用大麻袋裝盧布,航空運輸興起后迅速沒落。
“倒爺”的故事,是張悅然跟一位表姑聊出來的。表姑當年去俄羅斯做生意,還記得火車上有很多狗在跑。1990年代,人們喜歡的貴賓犬、貴婦犬,許多是從莫斯科運到北京的。
小說《繭》中,施害者、李佳棲的祖父一直逃避罪責。李佳棲則執(zhí)著于探尋往事。男友指責她:“這只是為了逃避,為了掩飾你面對現實生活的怯懦和無能為力。你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就躲進你爸爸的時代……”
很多朋友告訴張悅然,自己認同李佳棲的男朋友。他顯得更正常,而李佳棲有點“作”。
張悅然更認同李佳棲,“做一些無用功,但清晰地去走一遍父親的路,了解他們的歷史?!?/p>
《繭》首發(fā)在文學雜志《收獲》2016年第二期。有人覺得,她應該用更大篇幅去寫李佳棲男友那類人——無視歷史,輕巧活在當下:“他們才是真實存在的80后主體?!?/p>
但也有90后讀者給張悅然微博留言:不會忘記過去發(fā)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