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克勇
初見丹梅,20出頭,一雙會說話的大眼仿佛專為舞臺而閃耀,嗓音清亮而富磁性。再看今天的丹梅,在全國的京劇界吹起一陣貴州風,無不凝結(jié)著她的思想、情懷與心血。
好幾年前的一天,忽然聽說丹梅執(zhí)掌貴陽京劇團,我著實替她捏把汗。原因有二:首先,面對現(xiàn)代化的沖擊,京劇的觀眾越來越少,就連國劇老巢京城的戲院通常都沒有多少觀眾,抑或有點兒觀眾,也清一色50歲以上,其他地方又會有多少觀眾?京劇在慢慢衰落,這似乎是不爭的事實。在這種大背景之下居然去執(zhí)掌一個劇團,為百十來號人找生路,豈非自討苦吃?其次,她個性直率,缺少心眼,更無管理經(jīng)驗,如何能玩兒得轉(zhuǎn)?
帶著這些擔憂,我一直在留意丹梅的動向。忽然又有一天,聽說貴州省京劇團與貴陽市京劇團合并,重新組成新的機構(gòu)——貴陽京劇院,丹梅出任院長,我心里的憂慮便愈發(fā)深重了:一個團就夠忙乎的了,二團合一,員工倍增,壓力更大,這丹梅是怎么想的?終于有一天碰到了她,急忙問這問那,但見她不緊不慢,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沒事兒!”那聲音,淡定、自信;那眼神兒,堅毅、實在,宛如大將一般。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哪是我印象中的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呀?
我認識丹梅的時候,她的確是個小姑娘。這還得從1990年說起。
那年春天,有個30歲左右的男士來家里找我,自稱羅藝,說是省京劇團的,想請我為他們把一臺京劇翻譯成英文。還介紹說他們正在排英語京劇《秋江》和《打瓜緣》,前者是徐培成老師翻譯的,后者是胡曰健老師翻譯的,這兩位都是貴州外語界有名的角兒。聽他這一說,我著實有些吃驚,又有些疑惑。吃驚是因為貴州作為最窮的省份之一,居然還在英語京劇上敢為人先,這要何等的眼光和勇氣!疑惑是因為無論京劇水平還是英語水平貴州在全國都排不上號啊,再說,用英語來演繹京劇,兩者聲腔、念白相距遙遠,如何能捏合到一起?見我滿臉狐疑,羅先生說,請我去看看他們正在排練的《秋江》。
看了他們的排練,頭一回聽到英文的對白和唱詞,盡管覺得怪怪的,但聽了劇組負責人介紹他們搞英語京劇的目的以及所有的付出,還是為他們在國內(nèi)京劇幾近衰亡之際,積極尋找國外出口付出的努力而感動。1990年前后,京劇還沒有得到官方的大力支持和推廣,不少京劇院團解的解散,關(guān)的關(guān)張,所以有些人想出了英語京劇的轍兒,具體說一撥兒是天津,一撥兒是貴陽。天津一劉姓女士搞了一折英文的《釣金龜》,而貴州以省京劇團以張藝能為核心的一撥居然已經(jīng)排了兩折英文京劇,現(xiàn)在想弄第三折。
看到這撥藝人熱火朝天的干勁,也不知一時著了什么魔,我竟應承下來。
把《柜中緣》整曲戲翻譯成英文后,我還把唱詞填入譜里。帶著舊式打字機打出的譯稿,我去找張藝能交差,分文未索。誰知這差還交不了!這英文的譯稿對于26個字母都數(shù)不清的所有演員來說完全是天書。我還得留下來一字一句把幾個演員教會!頓時我感覺像受騙上當一樣。當初可沒說還要包教呀。既然都到這個份上,我再推辭也無用,只好硬著頭皮教了,幾乎天天跟這幫藝人泡在一起。
這曲戲的主角是一花旦,就由侯丹梅來擔任。初見丹梅,她也就20出頭,一雙會說話的大眼仿佛是專為舞臺而閃耀的,說話嗓音很獨特,清亮而富磁性。她一出現(xiàn),大伙似眾星捧月,一下子圍上去,丹梅長丹梅短的。其實當時她已是貴州京劇界名人,于1987年獲全國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獎賽最佳演員獎,也已跟關(guān)肅霜先生學藝返鄉(xiāng),但我對這些竟一無所知。所以并不明白為何眾星捧月。
待一介紹說這是何老師,《柜中緣》的翻譯,她非常恭敬地叫了一聲何老師,讓我覺得她相當有家教。我把帶簡譜的二六唱段遞給她,她說唱不了。我問為什么?她說不識譜。怎么會呢?我非常吃驚。后來回家問父親,父親說京劇科班都是口耳相傳,不認譜最正常不過,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呢?
聽到她不識譜,我說“沒關(guān)系,跟著我唱,”說罷就開始帶著她唱?!斑?,何老師,您怎么還會唱京???”我這是班門弄斧。不過話又說回來,“文革”期間全民唱8個樣版戲,我8歲登臺,如非政審不合格,也去了部隊京劇團。這是題外話。
總之,從那時起,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我有不少時間是跟劇組在排練場、劇場度過的。
教成年人學英語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兒,教成年的京劇演員用英語來表演幾乎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我把每個角色的英文念白和唱段錄到磁帶上,讓他們反復模仿、背熟。丹梅的語言天賦和模仿能力一下子就顯現(xiàn)出來。她并不屬于刻苦型的人兒,整曲戲她的臺詞和唱段最多,可她總共就花了16小時便把臺詞和唱段背熟,而且發(fā)音跟我一樣。這叫我們學英語專業(yè)的情何以堪啊!
后來英語京劇《打瓜緣》、《柜中緣》在多地演出,獲得外國人的熱情贊揚,而贊揚的焦點就是丹梅。
從此以后,在好友六二先生的引導下,我更多地了解到丹梅的藝術(shù)特質(zhì)。
丹梅來京深造或演出,我們總是見面。每次見面都聽到她又出新作,《布衣女人》、《堂吉訶德》、《黔人端棻》……每當此時,我總是為這個堅韌、智慧、重情的藝術(shù)家感到自豪。以貴州這樣一個非中心的省份,居然在全國的京劇界吹起一陣貴州風,令京劇大咖們大加贊揚,刮目相看。這其中無不凝結(jié)著丹梅的思想、情懷與心血。
看到丹梅今天的成就,尤其是看了她為紀念關(guān)肅霜先生而重排的《鐵弓緣》和彰顯丹梅師承及特點的《梅展霜藝》,我終于放下了初聞她掌舵時的擔憂,同時在心底升起一股敬意。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