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江
上 篇
一
兇殺案發(fā)生在錦繡家園。這是寧城最老的一批商品樓,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建的,質(zhì)量也不過硬,外墻和過道墻壁斑駁可見,景觀帶和過道過于狹窄,被垃圾箱和三輪車等占道,已經(jīng)淪為貧民窟的樣子。由于這里是老城中心,離市場近,第一批的住戶早就搬出去了,現(xiàn)在的住戶和租戶五花八門。作為案發(fā)地段,似乎合情合理。
案發(fā)在三號樓201。死者孫興旺,四十八歲,無業(yè),孤家寡人生活。據(jù)了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是做海鮮生意的,把寧城的海鮮運到山城屏南,俗稱“屏南幫”,賺了好些錢,娶妻生子,也是當時的佼佼者。后來賭癮越發(fā)厲害,賭紅了眼,連老婆的耳環(huán)都活生生拽下來,連血帶肉地拿當鋪去,家也就散了。孫興旺早些年賭得兇,下手狠,也是賭場上一條響當當?shù)臐h子,有名有姓的;這些年短褲都輸沒了,沒那份硬氣,手上也沒子兒,只剩些死纏爛打耍賴的功夫,成了賭場上老狗一樣的潑皮。東湖市場旁邊有個顯圣宮,宮廟里常年有老人會組織的麻將場,孫興旺大概成天在這里晃著,即便是自己沒錢,看牌也能看個一整天。
從后背一刀插進去,直透心臟,死得很干凈。刀口有八厘米長,顯然比一般的匕首和水果刀要大。現(xiàn)場沒有留下兇器,也沒有搏斗痕跡,也找不到強行入室的跡象,兇手的腳印、指紋也不曾留下。初步推定,這是熟人作案,事先預謀的。案發(fā)兩天后才被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沒有留下明顯的證據(jù)。
命案必破,局長牽頭,副局長周幸福被任命為專案組組長,人稱周隊。這個案子發(fā)生在鬧市區(qū),一天之內(nèi)就傳遍全城,沸沸揚揚的,經(jīng)過錦繡小區(qū)的人都瘆得慌,破案壓力還是比較大的。
走訪了孫興旺鄰居和親戚朋友,都找不到有利線索。孫興旺是個爛人,性格越來越孤僻,做事詭異決絕,親戚什么都斷了聯(lián)系,甚至有親戚辦喜事都不給他請柬,鄰居見了他也是盡量不打招呼,也就是說,對他的生活真正了解的人,極少。那么,誰會殺他呢?圖什么呢?討論的結(jié)果,仇殺的可能性比較大。
值得調(diào)查的,是孫興旺手機里最后通話的幾個人,特別是最后兩個。一個是孫興旺的牌友,叫黃粱,也是個職業(yè)賭徒。孫興旺在案發(fā)前一天跟他通電話,問他要不要到增坂村里去開賭場。在村里開賭場,就是在僻靜處打游擊戰(zhàn),賭個幾天,在鬧出動靜之前撤走,運氣好的話可以贏一大筆,但是這意味著得有一筆賭資。黃粱說自己手上沒什么本錢,但孫興旺說自己這兩天就要來錢,找個合作伙伴去撈一筆。黃粱沒答應也沒拒絕,只是說過兩天看看。這么分析來,黃粱顯然知道孫興旺手上要有一筆財,有謀財?shù)南右桑撬邪赴l(fā)時不在現(xiàn)場的證據(jù)。另一個叫李玉文,是一家海鮮貿(mào)易公司的老板。九十年代末,他跟孫興旺等合伙做生意,也是“屏南幫”的一員,一直發(fā)展壯大,如今公司產(chǎn)品主要銷往韓國,算是這一行業(yè)的元老。孫興旺常常跟他要點錢,李玉文人不錯,溫和,念舊,有時候給,有時候也會責罵他幾句。他最后一次打手機給李玉文,當然是借錢,他不會有別的事。李玉文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也沒以前那么大方了,沒有給他,還責怪了他幾句,把一個好好的家庭給賭散了之類。在這種表象之下,李玉文是否與孫興旺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周組長強調(diào),一面?zhèn)刹槔钣裎?,另一面走訪孫興旺的賭友,看看與誰有過節(jié)。
與此同時,卻有一種可怕的直覺在周幸福的腦海中:兇手作案時一刀斃命,不留痕跡,顯然不是一個生手。有這樣的人在這個城市,想想都不寒而栗。
如果兇手沒有捉到,絕對是一個地雷,什么時候再爆發(fā),細思恐極。
周幸福身材有點發(fā)福,但年輕時畢竟是從刑偵一線上來的,身手還留下堅實的基礎,無形中,身材倒成了他的幌子。見過他突然發(fā)招的警察,無不稱姜還是老的辣。但老周認為自己最厲害的,不是身手,而是直覺。或者說,他最恐懼的,其實是自己的直覺。
三天后,案件并沒實質(zhì)性進展;而崇文街又發(fā)生一起兇殺案。
老周接到報案,腦子轟的一聲:直覺,狗日的直覺起作用了。
暑假即將過去,天兒還熱得不行。老周愛出汗,即便是夜晚,隨便在現(xiàn)場站十幾分鐘,身上已經(jīng)濕漉漉的。老周知道,這汗是一種內(nèi)在的緊迫感逼出來的。再加上不管白天黑夜,到處都有知了在聲嘶力竭地叫,不出汗都說不過去。
崇文街是老城的著名的風月巷,說是街,其實不大,兩邊也算是寸土寸金的鋪面,食雜店、小飯館、香火店、五金行、按摩店,盡顯老城特色。不管什么店,鋪面能擴的都擴出來,頭上蓋上雨披陽傘,暗天無日的,把街道擠得像腸子。由于空氣不流通,大熱天你經(jīng)過此地,各種味兒能讓你五臟六腑翻江倒海,但常住此處的人卻習以為常了。崇文街的兩邊,除了一些巨大的宮廟和老宅子之外,其余是九十年代的自建房,三五層樓的平臺,高高聳立,能占的地兒都占了,最后留下幽深的細細的巷子,曲里拐彎,別有洞天。兇殺案就發(fā)生在這樣的巷子里。
這些高樓呢,很多是廉價旅館。一樓是門面,一些少婦年紀的小姐坐在沙發(fā)上,等待客人,也有的在門口搔首弄姿,主動撩撥來往的客人。樓上客房是她們的交易場所。與城里其他地方的色情場所相比,這里是最低廉的,屬于“快餐”,客人以民工等低收入階層為主。即便是掃黃風暴來臨,這里也是相對的安全地帶,一是因為它實在太低級了,而且小姐分散,掃之無益,也掃之不盡;二是這里一掃,城里的治安案件馬上增多,此消彼長,立竿見影。懂得實情的治安人員都暗地說,此處是窮人的樂園,再掃掉,民工們就得多醺酒鬧事。
死者也是男性,朱志紅,三十六歲,縣衛(wèi)生局愛衛(wèi)辦主任。身中兩刀,一刀從后背進入,一刀從前胸進入,屬于補刀。刀口與上一個案件類似,兇器被兇手帶走。案發(fā)時間為夜里十一點半,在巷子的中間處,當時沒有路燈,是一段幽暗的地段。據(jù)離他最近的凱賓斯基賓館里的人員介紹,當時確實聽到外面有一兩聲吆喝慘叫,但并沒有人出來。這個巷子里時有一些酒鬼嫖客打架吆喝,住戶并不以為意,但是說到兇殺,倒是頭一回。
這個巷子四通八達,而且沒有監(jiān)控攝像頭,可以通往四個方向,到達東西南北方向的大街,因此從大街的監(jiān)控探頭上,看不到可疑的線索。
根據(jù)死者妻子郭霞介紹,當天晚上十點鐘的時候,朱志紅還在上網(wǎng),突然說肚子餓了,要出去吃一碗牛肉粉。他向郭霞要了三十元錢,郭霞說一碗牛肉粉也不至于那么貴。朱志紅就感嘆,哎呀,你把我管那么緊,有什么好處呢。郭霞掌握了家里的財政大權,每個月只給朱志紅三百,主要是煙錢。其他要什么開支,就得跟小孩一樣,跟郭霞討要,免不了被郭霞各種盤問。一個男人被約束到這個地步,朱志紅也深感無奈。他自己在一個死工資的單位,職位上沒什么實權,更也沒什么油水。好在他已經(jīng)適應了這種狀況,因為自己不能請別人,所以也絕少去蹭別人的飯局,除非是好友邀約才出去吃飯。交際少了,人也變得清心寡欲,閑時就網(wǎng)上看看網(wǎng)絡小說,特別喜歡看玄幻類,有時候上班也偷偷看,看得如癡如醉。郭霞還說,你別以為看網(wǎng)絡小說不要錢,將來眼睛瞎了,后悔都來不及。
朱志紅出去吃夜宵,郭霞看看十一點還沒回來,也沒在意,知道他吃完后喜歡在街上逛一逛,看看熱鬧什么的,大凡是免費的娛樂,他都樂此不疲,碰到好玩的事兒,還會回家說老半天。而因為他手上沒錢,郭霞也就無所謂他干嗎了。對郭霞而言,管住錢就管住了男人。
這樣的一個男人,居然會遭到暗殺。
根據(jù)刺殺的刀傷,專案組的意見,這是一個連環(huán)殺人案,兇手為一人。或者,可不可以認為,兩個被害者與兇手都有仇恨。
第一個反應就是,兩個被害者有沒有關聯(lián)?根據(jù)對其親友的查訪,兩個人應該是風牛馬不相及,目前更查不到兩者有一致的仇人。
朱志紅為什么會死在花柳巷中?
根據(jù)特勤人員的線索,當時在凱賓斯基賓館的小姐月蕊終于承認,朱志紅那天是她接的嫖客。月蕊很快就被帶到局里問訊。她接的嫖客有兩種,一種是回頭客,另一種是隨機的。朱志紅是隨機的,當時在巷口碰見的,談了談價格,本來是四十元,朱志紅說三十,月蕊看他人長得還清楚,就帶上樓了。哪知道朱志紅磨磨蹭蹭,干兩下就停下來,問七問八,跟查戶口似的。月蕊不勝其煩,態(tài)度也不好,想把他趕下床了事。朱志紅就批評道:“服務態(tài)度這么差,我要投訴?!边@句話讓月蕊印象很深刻。
這句話確實像朱志紅的口氣。根據(jù)單位的反映,朱志紅是個相當講政治、講原則的一個人,對于上級下來的文件,每次都會自己認真研讀,讀通了,讀透了,再傳達,非常仔細。他由于自己文化程度不太高,對于文件精神總是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精力,單位里加夜班就數(shù)他最勤快,敬業(yè)精神有目共睹。對于傳達精神,工作更是精細,大家覺得走走形式就可以的東西,他可不,非要一個個摸底檢查,認為思想比行動更重要。搞思想工作、傳達政策這種玩意兒,有點務虛,但朱志紅就是能把它做實,態(tài)度差的,他就能扭轉(zhuǎn),讓每個人打心底為人民服務,這一點讓大家都心服口服。因此他把這種工作的較真勁兒帶到嫖娼中,可以理解的。
問題是,這樣一個德藝雙馨的人,家庭美滿的人,怎么可能去嫖娼?連見多識廣的周幸福都比較詫異。越是矛盾之處,越有內(nèi)容,這是常識,朱志紅有什么難言之隱,乃至有沒有兇手的線索?周幸福覺得可以深挖。
審訊室里,月蕊臉上的線條有點僵硬,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仔細看來,表情充滿無知,乃至對生活的漠然,給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賤的感覺。要是表情能柔和一點,笑容能深情一些,打扮有一點品味,周組長就會覺得她其實是一個頗有韻味的少婦,絕不至于當一個最低檔的站街小姐。
“渴了吧?”周幸福遞了一瓶水過去。
月蕊確實口渴了,遲疑地看了一眼周組長,咕咚咕咚就往嘴里倒水。樣子相當粗魯,脖子上一動一動,就跟有喉結(jié)似的。
“有孩子了吧?”周幸福淡淡問道。
城北的站街小姐,有兩種,一種是有點年紀的婦女,最高的年齡能到五十以上,坐在小旅館前攬客,對于門前經(jīng)過的男人,不分老少,都問一句:“要嗎?”主要的客戶群體為民工、老人。還有一類是年輕的小姐,并不直接站臺,而是客人有需要時旅館老板用電話聯(lián)系,隨叫隨到,做完一單拍屁股走人。后者稍貴,在細分市場上與前者區(qū)別開來。月蕊屬于前者,大多是生過孩子的婦女,吃這碗飯各有各的來路。
月蕊木然地點了點頭,迷茫地看著一臉慈祥的周組長,不明白這個人突然跟她嘮叨家常作甚。
“應該上小學了吧?”周幸福繼續(xù)微笑地問道。
“二年級了,剛考完試,語文是一百,數(shù)學差了點,九十五,昨兒剛跟我通電話?!彼坪跸蛔颖淮蜷_,月蕊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如數(shù)家珍地說道。當然,也許這些話她憋在心底好久了。
“孩子的爸呢?”周幸福問道。
這種女人,一般情況下有兩種:一種是離婚了,自己養(yǎng)孩子;一種是婚姻仍在,但瞞著家人出來干這種事。
“死了?!痹氯飯詻Q道。
周幸福看了看她的神情,道:“說的是氣話吧?”
月蕊眨了眨眼睛,周幸福從桌子上抽了一張紙巾遞上去。月蕊的眼睛瞬間紅了,眼淚就顯而易見地滲透出來——女人是有了紙巾自然就有眼淚的動物。眼淚如一款神奇的化妝品,月蕊整個人突然生動起來,從側(cè)面看過去,居然有鐘麗緹的味道。
“我剛剛懷孕,他就出去搞女人,還理直氣壯。我氣得想死,但是為了孩子,不能死,而且還不能生氣,生氣了會影響孩子的發(fā)育。我就假裝不生氣,生了孩子以后,我剛剛能下床,就跟他打了一架,辦了離婚手續(xù)。他還有臉皮,說離不離都一樣,孩子還是我的孩子,老婆還是我的老婆。離婚后還不給撫養(yǎng)費,好,你到處吹噓說老婆還是你老婆,我就讓你戴綠帽子,每天都戴,一戴就幾頂,讓你嘚瑟?!痹氯锱瓪鉀_沖地控訴,語氣魯莽快速,這些話顯然在她嘴里說了不止一次,“你們警察應該去抓這種壞男人,別老找我麻煩?!?/p>
周幸福顯然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否則她就會一把鼻涕一把淚沒個完了,女人呢,要是恨一個男人,天塌下來都會怪罪男人的。他稍微轉(zhuǎn)移話題道:“你干這個就因為報復男人?”
“為了孩子?!痹氯镎Z氣轉(zhuǎn)弱,泣道,“我沒文化,也干不了別的?!?
“哎,就是去飯店刷刷碗也可以吧?!敝苄腋R桓惫偾坏馈?/p>
話一出口,周幸福就有點慚愧。一方面自己代表的是警方,一個社會的正面形象,另一方面,自己需要了解和剖析人性,了解人的欲望,才是破案的關鍵。而這兩方面往往背道而馳。躺床上張開腿就能賺錢,和在飯店刷碗賺辛苦錢,大多數(shù)人都會在嘴巴上同意后者,行動上同意前者——懶惰是人的天性。這么一分析,自己的話就很可笑了。
“刷過了,不好掙?!痹氯镎J真道,“要不你去刷刷就知道了?!?/p>
周幸福心里微微一震:自己這輩子還沒刷過一塊碗,卻奉勸他人過刷碗人生,真是無恥,比賣淫無恥多了。
“我們聊聊朱志紅吧,就是那個死者,可憐的人?!敝苄腋5?,“你見過他幾次?”
“就一次。”月蕊遲疑道,“但也不一定,我總不能記住每個客人?!?/p>
“跟你見面第一句話說什么?”
“他進了房間,先不說話,看看我的臉,摸摸我腰上的肉,嘴里嘖嘖的,不知道什么意思,應該是嫌棄我。我說老板怎么啦?他說不值呀,不值三十呀。我就火了,不夸張地說,我是這一片長得最好的,人都勸我不要在這里做,打扮打扮去發(fā)廊里,還有什么夜總會,價格好幾倍呢,我想我這人沒什么文化,上不了臺面,哪里做不是做,就將就了,沒有客人對我不滿意的,他倒是嫌七嫌八的……”
“說正題,你火了,然后怎么著?”
“然后我說你不滿意就算了,別摸我。他就批評我,然后就跟你一樣,問我哪里人呀,家里幾口人呀,為什么要來做小姐呀,也說怎么不去刷碗呀……”
老周有點害臊,直接問道:“有沒有什么異常的表現(xiàn)?”
“所有的表現(xiàn)都很異常?!?/p>
“我是說跟被殺有關的線索?!?/p>
“這我可不知道,這種人怎么會被殺呢?他殺別人才對?!?/p>
“你們這期間,有沒有與外人聯(lián)系過?”
“對了,我想起來,他在我身上的時候,接過一個手機,對,接過一個手機,打著官腔?!痹氯锏?。
“記得他說什么嗎?”
“我根本不聽他說什么,就想快點完事,他實在折騰太長時間了。”
“你想想,他用什么口氣說話?”
“……想起來一點,他好像也挺不耐煩的,最后還說一句,老大,你別逼我呀?!?/p>
一個瘦得跟鷺鷥一樣的女人闖了進來,她一眼就瞅見了月蕊,并迅速撲過去,似乎想要把她一口吃下去。老周的身子像個陀螺,迅速啟動,在最后一瞬間控制了這只鷺鷥。這個瘦女人是朱志紅的妻子郭霞。因為朱志紅的被殺,她已經(jīng)悲傷過度而無力了,這一撲也許是她身上最后的一股勁兒,然后她就倒在老周的手上,雖然兩只眼睛瞪著,像要彈出來似的,但是身體已經(jīng)癱了。
郭霞把手抬起來,指著月蕊道:“婊子,你還污蔑他,我殺了你,死的應該是你……”
老周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關于調(diào)查月蕊的事,由于會對死者以及單位造成不良影響,已經(jīng)下令封鎖消息,特別是對家屬。但是在這個小城里,真的是沒有不透風的墻,眨眼間工夫,最不該知道的人就知道了。這也難怪,有時候在破案中,小道消息也是很管用的。
月蕊在公安面前低眉順眼,郭霞這一闖進來,似乎觸動了她自信的機關,她跳著走到桌子對面,突然間換個人似的,也高著嗓門喊:“自己管不住老公,還好意思來丟臉,你憑什么小看我們,我們也是人的!”
這話把郭霞徹底擊潰了。她想起身做最后一搏,但身體的某個彈簧松了,靠在老周手上彈不起來,手上還有一些余力,操起桌上一個茶杯,朝月蕊扔過去。杯子滑行一下,倒在桌子上,黃色的茶水流了一桌。辦公室變成菜市場了。
老周下令把月蕊送出去。月蕊因為賣淫罪被拘留。
郭霞在喝了一杯紅糖水后身體復蘇了。她歇斯底里道:“周局長,你們要給老朱正名呀?!?/p>
老周點了點頭。以他的經(jīng)驗,他知道不能進入這種莫須有的話題。他盯著郭霞的眼睛,問道:“朱志紅平時稱呼誰老大?”
“江四鳴?!?/p>
二
連續(xù)兩起殺人案,引起的恐慌不亞于地震。機關單位里的談資是關于殺人的,拌面店里的食客也交頭議論。市里召開專項會,本著命案必破的原則,既給予一切警力的配合,也要求局里下軍令狀。老周熬了兩天兩夜,都在開討論會。由于兇手目標單純,就是把人殺死,有備而來,下手狠,速度快,案發(fā)現(xiàn)場隱蔽,沒有留下任何證據(jù),這無形中增加了難度。更令老周擔心的是一種預感:朱志紅絕對不會是殺手的最后一個目標。
兇手為何殺人?
大量走訪人員,走訪兩個受害者的親戚鄰居朋友,這些信息的組合,還是讓殺人動機一頭霧水。
案情研討后的辦公室里,喝剩半瓶的礦泉水,味兒特重的半缸煙蒂,丟在桌子上的煙殼,分析案情的圖紙和筆,亂糟糟的一團,可以看得出連續(xù)作戰(zhàn)的痕跡。由于開著空調(diào),窗門緊閉,空氣一團糟。老周把門打開,總算呼吸到一口沒有味兒的空氣,突然間靈感閃現(xiàn)。
“安全,你有沒有什么新的想法?”老周注意到案情討論中并不怎么插嘴的李安全,這個小伙子到了警隊后,性格有點悶,不太合群,也不太愛說話,但是老周覺得他思想有點深度,考慮問題的角度也頗有個性。
“我在想,不管什么動機,兇手對兩名受害者看來是有備而來的謀殺。對于孫興旺,兇手肯定是熟人,毫不費力地入室,趁其不備而刺中要害部位。對于朱志紅,我想兇手是跟蹤、守候,在隱蔽的時間和地點動手,必然是長期熟悉朱志紅的生活習慣,因此,還是從受害者的熟人入手。”李安全分析道。
周幸福點了點頭,這一點他考慮過??墒窃谧咴L的他們倆的熟人中,居然沒有一個有交叉的。如果能找到兩起謀殺案的交叉動因,那就意味著可以縮小范圍。
“我倒擔心的是,以兇手的不明動機,恐怕朱志紅不會是他最后一個目標?!崩畎踩f出自己的憂慮,這一點與周幸福的不謀而合。
周幸福點了點頭。兩起連環(huán)殺人案就夠震驚了,要是再發(fā)生一起,想想就不寒而栗。
“你跟我去走訪一下江四鳴?!敝苄腋5?。
李安全看問題,有出其不意的角度,他覺得作為自己的助手,或許能想成互補,至少會有所啟發(fā)。刑偵這種行業(yè),貌似在破案,其實是在看人,把人的本性看清楚,案件就能瓜熟蒂落。從這一點來說,對涉案人員的洞察非常重要,透過表象的洞察力,相當重要。
正是將近五點的時間,快下班的點,小城里有些人會提早下班,去幼兒園接孩子,或者到菜市場買一把菜,路上的摩托車和行人多了起來。周幸福道:“要不我們?nèi)コ渣c東西,這點兒不上不下,去人家里可能稍早了一些?!?/p>
“為什么不去他單位?”李安全這句話一出口,其實就知道答案了,自語道,“嗯,對,去家里,信息量更大?!?/p>
小城市的好處就是,去哪里都很近,想吃什么都方便。公安局左邊的巷子里,有一家牛肉粉,白天是不讓擺攤的,專門擺夜市,牛骨湯燒得香,牛肉片有嚼勁,擺了幾年,居然擺出名氣。有了名氣但沒有名字,人家只能叫“公安局旁邊的牛肉粉”。兩個人一轉(zhuǎn)角,看見牛肉粉攤居然開張了,篷布掛在上頭,邊上支起三張桌子,滾燙的牛肉湯香氣四溢,看來最近城管抓得不是很嚴。
兩個人坐了下來,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點了兩碗牛肉粉,周幸福抓住一把蒲扇使勁兒扇,一方面是熱,一方面是趕蒼蠅。有幾只蒼蠅長年累月待在巷子里,打死了還來。
“你人這么年輕,名字倒是有點老氣呀。”周幸福問道。
李安全剛來不久,周幸福倒是可以趁這個機會多了解。周幸福覺得李安全跟自己名字討巧而老氣,自己是六十年代生人,他這八十年代生人可不該呀。
“我這名字呢,根據(jù)我爸說,大概有兩個意思,一是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chǎn),不出來,最后側(cè)切才出來,要不是現(xiàn)代的技術,估計兩條命都沒了,我爸一看,活了,一顆心放下來,說啥也不比安全重要,就叫安全吧;另外呢,安是我李家的輩分,不叫安全也是叫安貓安狗的?!?/p>
“哈,這么看來倒是合適不過?!敝苄腋Pα?。他覺得安全這個家伙貌似悶葫蘆,其實蠻幽默的。
“你對兇手殺人的動機有何看法?”周幸福問道。
“有一部小說叫《香水》,殺害每個女人的動因,是女人身上的體香吸引了兇手,這種原因很難找到共性,所以我認為,兩個受害人與兇手的糾葛,未必有很明顯的關聯(lián)?!?/p>
李安全的分析合情合理,那么這兩個案子雖然是連環(huán)案,但在偵破方向上,只能暫時各個擊破。
牛肉粉端上來了,李安全對瘦子老板叫道:“你把風扇轉(zhuǎn)過來一點?!庇幸患芰⑹斤L扇是對準操作臺的,老板轉(zhuǎn)了一下,終于可以讓老周放下蒲扇騰出手來吃東西了。
“對孫興旺案件的走訪,我覺得有兩個線索有點意思。一是孫興旺的對門,住著一對年輕夫婦,男的在市場賣海鮮,女的在家?guī)Ш⒆印K麄兪歉鷮O興旺離得最近的租戶,不過前半個月才搬進來。女的說其實孫興旺人不錯,看見孩子都會逗弄,好像特別喜歡孩子。他們最后一次見孫興旺,也就是被殺的前一天,孫興旺心情挺好,哼著小曲兒,在門口碰到孩子,還說這孩子真可憐,都沒什么玩具玩兒,明兒給她買個車什么的,對門女的拒絕一句,他還說你別當我是玩笑,過兩天我真買,這孩子真像我孩子,黑。女的覺得他說話有點不清楚,就走開了。還有一個線索就是他死前的四天,打電話向原來的生意伙伴李玉文借錢,李玉文拒絕了,還跟他說年紀大了,得想想自己老了怎么辦。他回答說,好,你不幫我,行,我自己也有辦法。你覺得孫興旺這兩點表現(xiàn)跟兇殺有關系嗎?”
“假設有關的話,第一,說明孫興旺自己去找籌錢的路子了,第二,說明他籌錢的路子有眉目了。再進一步大膽假設,兇手是他熟悉的,借著籌錢的名義進入他家,然后開始殺人。”李安全的腦子確實轉(zhuǎn)得快。
周幸福被他思路觸發(fā),大為興奮,道:“這樣看來,也就是說兇手本意是不愿意給他錢的,但是沒有辦法,名為給錢,實為滅口,那么說明兇手有把柄在他手里?”
“是呀,如果這樣看來,兇手必然跟他之前有過聯(lián)絡,那么他的手機里應該留下聯(lián)系號碼。”李安全進一步推算道。
“照理來說是這樣的,但問題是,跟他手機有通話聯(lián)系的人非常有限,也都有不在現(xiàn)場證據(jù),所以,假設只能是假設?!敝苄腋u頭道。
“其實不然,想殺他的人可以自己不用動手,雇傭他人,所以不在現(xiàn)場并不能排除嫌疑,特別是有錢的人,比如李玉文?!崩畎踩治龅?。
周幸福點了點頭,道:“那是,李玉文一直沒有被我排除出去,這人的口碑是很好,豪爽大方,下一步要調(diào)查他有沒有什么把柄落在孫興旺手上?!?/p>
兩個人聊了片刻,把牛肉粉呼啦啦地吃完,打了一輛車,五分鐘就到達寧川小區(qū)。這個小區(qū)是單位的集資房,只有一棟樓兩個門,剩下是草坪和停車位,特別好找。兩個人摁了402門鈴,但沒人回應。
“沒有下班?”李安全問道。
“估計是。”
“要不要打他手機?”
“沒有必要?!?/p>
周幸福需要的就是突擊,對方的瞬間反應。李安全當然知道這個意思。李安全環(huán)顧樓梯,可以判斷這座樓房應該建了七八年,樓板和墻面比普通的樓要厚實,因為上樓顫抖的程度不一樣。這種集資房,由于施工期間住家自己會監(jiān)督,沒有偷工減料的可能,甚至有些標準定得高,質(zhì)量是沒有問題的。
清脆的鞋跟聲響起,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走上來,她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披肩長發(fā),而且頭發(fā)黑且密,使得一張瘦臉掩映其中,愈加白皙,甚至有點蒼白。她肩上背著一個黑色的挎包,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的排骨,顯然是下班后從市場上捎帶的。
“你們是?”她見兩人站在自己門前,震驚而困惑。
“我們是公安局的,想跟江四鳴同志了解一些情況。”
周幸福說完,掏出證件。她的手抖了一下,一袋排骨竟然掉在地上。她慌忙撿起,道:“江四鳴還沒下班,你們可以去單位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