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成海
一
興元是上午從百里外的鄉(xiāng)下老家回來的。下午兩點鐘的光景,就有人在樓下喊話,楊哥,快下來喲,把“兩胡”帶下來。是艷紅。這個小區(qū)只有她把二胡稱作“兩胡”。興元自言自語地說,咦,剛回來這家伙就知道了?便到儲藏室去取二胡。元婆“切”了一聲,在他身后說,人家可掛念你啦,不是她打了電話你會回來???興元回頭把眼一瞪,我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會有我的電話?元婆一聽,把嘴捂上,吃吃地笑。興元正色道,這話不能隨便說的。元婆“嘖嘖”地說,看把你個老東西美的。
他們住的這個小區(qū)建在新城區(qū),城區(qū)的公路啊、紅綠燈啊都是才建不久,就像剛上了油漆那么新鮮。小區(qū)里不少都是從鄉(xiāng)下老家來帶孫子的,元婆和她家男人興元與他們關(guān)系都不錯。興元一到下午就拎一把紅皮二胡,往綠化帶那里一坐,“多來米法索拉西,西拉索法米來多”,一幫鄉(xiāng)下來的爹爹婆婆立時圍一圈,點什么,興元就拉什么,還有人跟著扯開嗓子唱上幾句。每當(dāng)這時,是興元最投入的時候,他半閉了眼睛,頭也隨著曲子的抑揚頓挫而搖來搖去;他的那只手保養(yǎng)得特別好,像幾根細(xì)白的蓮藕在琴弦上滑動。男人成了這群人的中心,元婆臉上自然有光,加上這一段兒子說他們家兒媳婦要升成“縣級”干部,老兩口更是樂得跳起來。
經(jīng)艷紅一吆喝,小區(qū)里就有七八個人就聚在那個假山邊。聊這幾天的活動,原來大家都在家里看電視。幾個有過表演經(jīng)歷的,評價起電視來,還有幾份內(nèi)行。有人說電視劇表演成分太濃,演員用情不深。有人說,老是擺脫不了多角戀愛的套路,太假。還有大膽些的說,抗日劇里的國民黨軍隊和八路軍太神了,這樣子怎么還打了8年??!大家說這些,其實只為烘托一件事,那就是二胡伴奏唱歌曲,這才是最真實的藝術(shù),這才是他們的王道。說話間,有人從門衛(wèi)里搬來椅子,那是興元的專座,皮質(zhì)帶靠背的。興元開拉之前總是要抽支煙的,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只等他把那截?zé)熎ü蓮淖炖锞境鰜恚乓馕吨?jié)目正式開始。
元婆把一塊黃色毛巾遞給興元。擦了擦手上的汗,興元就開始“來索來索”地調(diào)音。先是一曲《小白楊》,配唱的是一位姓姚的荊州人,復(fù)員軍人。緊接著又是一曲《母親》。唱這支歌的也是一位男性,大家伙都稱他“吳書記”。吳書記也是湖北人,當(dāng)了幾十年的大隊支部書記,整過人,也被人整過,其經(jīng)歷有點滄桑,后來總算“安全著陸”,弄了一份村干部的養(yǎng)老保險,比其他村民強多了,對黨的感情自然也非常人能比。
輪到艷紅唱了,艷紅說,我今天唱一首以前沒有唱過的老歌,電視連續(xù)劇《上海灘》的主題歌,“米索拉,米索來”,不知道老楊同志對曲子還熟悉不?興元爽朗地用一句戲曲臺詞應(yīng)答道:“得令嘞——”悠揚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就從他抖動的手上抖出來,直往人心尖尖上撲。艷紅不愧是當(dāng)年生產(chǎn)大隊宣傳隊的臺柱子,竟然是粵語的原音唱法:龍搬,龍樓,翁雷偷偷缸水溫杯要……
艷紅一邊唱,手里還不斷翻轉(zhuǎn)著蘭花指,自然與前面兩位所唱所演大有不同。元婆對艷紅的底細(xì)知道一點。艷紅老公死了兩年多了,艷紅就來投靠了獨生女兒。女兒使喚她就像使喚丫頭一樣,就連早餐也得在家里做,女婿說現(xiàn)在食品安全成大問題,盡量避免在外面吃。在家累得慌,所以唱歌成了她最好的發(fā)泄方式,歌喉一開,所有煩心事都順著嗓子飛跑了。興元回老家后,她和幾個“歌友”都打聽他幾時回來呢!這會兒,因為保安被歌聲迷住,竟然把小區(qū)外的行人也引了不少進來欣賞,大家掌聲、喝彩聲不斷,更加激發(fā)了艷紅的表演欲。她用歌聲拼命地宣泄,唱到最后“在我心中起伏夠”的時候,眼里的清淚像兩條蟲子爬了出來,聲音抑揚頓挫。為了積蓄充足的底氣在最后厚積薄發(fā),達到將感情帶入高潮然后戛然而止的效果,她在“起伏夠”前面停頓了半拍后舉重若輕地唱道:“——黑訃告。”掌聲陣陣,吆喝陣陣,艷紅滿臉腓紅,從角色里醒將過來,連忙道了兩聲謝謝謝謝。
這時,一輛閃著藍色警報的救護車“完——啦——完——啦——完——啦——”地開到小區(qū)門口的欄桿前呻吟,保安也回過神來,讓救護車進了院子。沒等車停到位,元婆他們這幢樓的防盜門打開了,一個中年男子懷抱一個老人嘴里不斷地在呼喚著“爸爸爸爸爸爸”朝救護車奔跑著。元婆發(fā)現(xiàn),那病人是姓范的老頭。同在一幢樓,發(fā)生這樣的事,作為鄰居的元婆理所當(dāng)然地要表示關(guān)心或者關(guān)注,她想也沒想就往救護車小跑過去。男子已經(jīng)將自己的父親送上了救護車,元婆關(guān)切地問,他大哥,不要緊吧?今天上午還好好的呢。沒想到那男子吼叫道,都是你們這群無知的鄉(xiāng)巴佬,唱什么唱!告訴你們,就是你們的噪音誘發(fā)了他的心臟??!你們等著!
天哪,難怪幾天來左眼皮兒跳得憋都憋不住呢。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大事。元婆后悔沒有隨興元回鄉(xiāng)下老家,不然,可以在鄉(xiāng)下女兒家多待幾天,這事兒不就躲過了嘛。
二
被“唱死”的這人姓范,元婆管他叫“老范”。
元婆和老范第一次見面還是去年的事情。這個小區(qū)屬于中高檔小區(qū),樓幢都是12層。兒子住四樓,元婆不太習(xí)慣乘電梯,一般都從安全通道的樓梯爬上去。那幾天鄉(xiāng)下老家的侄兒結(jié)婚,興元回家喝喜酒去了。臨行前,兒子交代他回去把老家的房子處理掉算了,省得來回跑。興元就在老家多待了幾天。這幾天中,元婆跟剛才唱“黑訃告”的艷紅發(fā)生了一起比較微妙的事。元婆和他們結(jié)伴送孫子上學(xué)回來,艷紅闖紅燈的空隙,剛好有左轉(zhuǎn)的一輛車經(jīng)過,司機急剎車,伸出頭來罵了句臟話:“鬼老巴子不想活了!”艷紅跳起來想還嘴時,車已經(jīng)開走了。艷紅好不服氣,媽的,敢罵老娘!艷紅喪偶不久,雖然嘴里不說什么,但心情就像一把漏風(fēng)的篩子,時不時都會抖動一下,這會兒又被人罵了,出氣更是不順暢。元婆送完孫子沒事了,就邀她到小區(qū)的休閑地帶,一人坐了一個靠背椅。為了安撫艷紅,給她順順氣兒,元婆轉(zhuǎn)移了話題,問艷紅道,咦,今天怎么沒有見“老好人”?老好人是個外號,一個北方來的女人,為人特別隨和,誰和誰爭執(zhí)什么,都是她在中間喊“算了算了”,大家就管她叫“老好人”。一提老好人,艷紅果然面露笑容,仿佛那些不愉快一下子轉(zhuǎn)移支付了。你呀,不知道吧?昨天下午走的,聽說他家老頭子在老家有了相好的,還挺年輕吶。這不她和女兒一起走的。切,那老頭也真是的,病怏怏的身子骨,碰一下恨不得就要散架,還有那花花腸子。真是“男有斗糠之力,女有扶壁之心” ??!依我說,你們家老頭子還差不多。元婆一聽,輕輕地拍了她的手背,說,看你說的。艷紅立馬一笑,呵呵,慌了吧?放心,沒有人和你搶。元婆說,我才不稀罕。艷紅打著哈哈說,你是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呢。說完那眼神還有點意味深長地動了幾動。元婆原本是安慰艷紅的,倒是個艷紅嘴巴子不關(guān)風(fēng),特別那眼神兒像根攪拌棍把元婆的心攪得混濁不堪。元婆便借口家里有事,匆匆回家。她正埋頭往上行,迎面“咚咚”的清脆的敲擊聲將她的頭挑起來,一位白頭發(fā)、長得清瘦的老年男子右手扶著樓梯的扶手,左手撐著一根大紅拐杖對著她微笑。那笑是從深陷的眼窩里閃著幽幽的光,有點若有若無,元婆感到背心里直炸汗。
你是小琴的婆婆吧?
乍一聽,那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似的,充滿詭異。元婆狐疑地盯著他,您是?
老年男子吭吭兩聲后說,我女兒范珍跟你兒媳婦一個單位的同事。
元婆心里噓了一口氣,立時換上了笑臉,生怕得罪了面前這位貌似干部的老人。那好那好。
老人似乎很熟悉她。對了,你們家那口子干什么去了?怎么幾天沒聽到他拉二胡了?
哦,老家有點事,他回去了。
他拉得好??!我身體不好,出不了門,每天都在家里聽你們的二胡。
嘿嘿,您抬舉我們呢!
后來,她從兒子口中知道了老范的一些情況。他就是個退休的普通老頭,跟他們還是一個縣的人呢,據(jù)說他前妻還跟他們一個村子,你說這世界多小。
就在昨天,元婆還跟老范打過招呼呢!元婆送了孫子回來的路上,想到興元這次回去有五六天了,說是回去處理房子的,可元婆突然擔(dān)心興元真把房子給賣了,她以后回家住哪兒呀?這樣一路想著回到小區(qū)里,恰好碰上了艷紅,艷紅笑嘻嘻地說,你們家老楊今天要回來。元婆狐疑地問,你咋曉得?艷紅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打他電話問過呀。說完捂了嘴吃吃地笑。元婆嘴上說不信,心里卻起了一片疑云,腿腳便匆匆忙忙地上樓。在轉(zhuǎn)角處,又遇到姓范,他拄著拐杖慢慢地移動腳步,好像生怕踩死了螞蟻。元婆知道老頭在鍛煉身體,但那個樣子,只當(dāng)是跟閻王爺捉迷藏,躲不了多久。見了元婆,老范笑瞇瞇地說,你們家近來有好事哦。元婆那時一心想撥打興元的電話,沒有與這范老頭搭訕,只是嘿嘿了兩聲,也沒有問是啥好事就三步并著兩步打開防盜門,撲向電話機,按照號碼一撥,竟然是關(guān)機。元婆面對電話里關(guān)機的提示,如同身處一張碩大無邊的黑幕里,永遠也不知道盡頭。她想起兒子曾抱怨,爸爸的電話一般都是“半邊來往”,有事他找你,你找他老人家,十有八九沒人接。那艷紅是怎么打通的呢?元婆心里泛起一股酸水。她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地活了57年。在家吧,只曉得田里的事,啥時該薅草,啥時該打藥,她倒是像自己的手指頭那樣清楚。至于小麥賣多少錢一斤,棉花是啥價,她都是“哈里糊”。反正有興元在,她覺得男人精明著哩,絕不會讓人算計哩!到了兒子這里吧,只管做好家務(wù),也沒有事讓她一個人操心的?,F(xiàn)在倒好,男人不在身邊,她沒了挨靠,仿佛走到哪里身子都懸浮著,一不小心就可能跌下來摔個粉碎。
正想著,門鈴“叮咚”響起。元婆下意識地?fù)湎蚍辣I門,眼睛從貓眼里看出去,哎呀我的個媽呀,一張微黑的臉,讓汗水腌得透著紅。額頭上兩道深深的抬頭紋,把歲月死死地夾在里邊,粗黑的頭發(fā)間僅夾雜了幾根白發(fā),盡管無意識地在等待,那雙眼皮里擠出來的凈是才氣。這不是興元是誰?死鬼老東西在門外擦著臉上的汗哩!
興元抱起蛇皮袋子進了門,元婆命令他,換上拖鞋,回去幾天就忘記了?你個鄉(xiāng)巴佬。興元換了鞋徑直往廚房里走。元婆便跟在后面嘮叨,打你電話咋不接?在老家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丑事?你知道不,我差點回去找你。老了老了玩性倒大了。喝酒喝醉沒?到燕子那里去了沒?他們接的活多不多呀?
興元將從老家?guī)Щ貋淼睦苯?、茄子、紅苕尖等一干新鮮蔬菜一一擺放在廚房的案子下面,這些有的是叔伯兄弟們送的,有的則是他們自家菜園里長的——盡管兩年沒有收拾,這些菜們像是他們家里一分子那樣自覺自愿地生長著。完了才說,電話黑屏了。元婆一愣,啥叫“黑屏”?興元“嘶嘶”笑道,還是城里人吶,連這都不懂?黑屏是手機的一種毛病。元婆想起兒子說過的話,問道,就是“半邊來往”?興元上下打量著她說,咦,整得蠻幽默咧。元婆一笑,知道自己說中了,就連艷紅打電話的事兒也忘記了追問。反正人回來了,她心里也踏實了。累了吧?沙發(fā)上歇著,我來弄中飯。元婆說,這幾天我眼皮咋跳那么厲害,你回來了就好了。興元說左眼跳財呢,說明我們房子賣的價錢還可以。
眼皮跳了幾天就是沒有往壞處想,連老范說的是啥好事也成了永遠的謎。你說這人是不是老黃混了?
三
黃昏時分,從醫(yī)院傳回來的消息說,老范沒有搶救過來,已經(jīng)過世了。
小區(qū)籠罩在沉悶和不安的氣氛中。院子里的人不再聚集,那些唱歌的人都像犯了錯一樣地等待追責(zé)。據(jù)說艷紅的女兒聽了保安的陳述,回到家把她媽狠狠地教訓(xùn)了一頓,說她年紀(jì)一大把了還像年輕人一樣瘋進瘋出,不怕別人笑話,不怕丟了女兒、女婿的臉。唱《母親》的吳書記覺悟高,主動向兒子兒媳匯報了情況,作了自我批評。兒子不以為然地說,爸,別一副書記相,這樣很可憐。人各有命,氣死金兀術(shù),笑死老牛皋,沒聽說唱歌還能唱死人的。姚姓復(fù)員軍人的兒子多年從事教育工作,他對老爸說了這樣一句深刻的話:我相信我父親是個有素質(zhì)的人。
元婆是例外,她知道老范有多么喜歡他們的二胡和歌聲,所謂唱歌唱死人的說法是他兒子在情急之下胡亂說的,因為小范中途回來過一次,專門叩開她家門,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剛才失態(tài)了。所以,她兒子兒媳并沒有在乎這事兒。第二天早上兒媳還說,同事的父親過世了,她一定要去吊唁一下的。
興元和元婆送了孫子回來進入小區(qū),保安很客氣地跟他們打招呼,他們只是略微點點頭應(yīng)答。兩人都沒有上樓的意思,一同往昨天唱歌的那座假山邊走,發(fā)現(xiàn)艷紅苦著個臉坐在一塊人工打磨過的石頭上。元婆頓時心生憐憫,主動問候,咋,今天沒有送孫子上學(xué)?艷紅咬了咬嘴唇,輕輕點點頭。過了一會兒,艷紅說,他們都來過。元婆知道她說的“他們”是誰。元婆提了提嗓門說,我說你們一個個都怎么了?你們唱歌礙著誰了?老范親口告訴我,他很愛聽我們家興元的二胡。艷紅并沒有為此打起精神,她嘟噥著說,老姚說我們沒有素質(zhì)。元婆一聽,也怔住了,“素質(zhì)”這個詞一直是她心目中很神圣的一個詞,或者說是一個敏感點,盡管她不怎么知道這個詞的具體意思。元婆總覺得不應(yīng)該戴上這頂帽子,嚷道,放他媽的轉(zhuǎn)轉(zhuǎn)屁!我們罵街了?吵架了?不講衛(wèi)生了?我們在家還講生活質(zhì)量呢!興元說,你能不能靜一靜啊。元婆立馬反駁道,我說錯了嗎?興元說,除了你還有誰的聲音?元婆說,你意思就是說我沒素質(zhì)啦?艷紅拉了拉她的衣袖說,好了老姐,老楊不是心情不好嘛!元婆心里的五味瓶一下子就打翻了,看看興元再看看艷紅,咋看咋都像合伙在搞個陰謀。
興元比她大幾歲,已經(jīng)六十開外的人了。年輕的時候,她倒是防范過興元,那時的興元在公社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里,二胡拉得如泣如訴,引得不少女人掉眼淚呢!每次演出前有序幕,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呼呼呼”舞動著一面紅旗,引一群男女演員來一段對口詞作為開場白。那人就是興元。那家伙,威武得很咧!無論在宣傳隊還是回到隊上,身上都像長了鉤子一樣,專門鉤女孩子的眼光。但天地良心,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心思“甩過盤”。那時男女作風(fēng)問題可是關(guān)乎一個人乃至一個家庭名聲的大事,在這一點上,興元可以說經(jīng)過了元婆這把篩子篩了無數(shù)遍的。隨著年紀(jì)增長,來來往往的,元婆倒是再沒有往那方面想了。就說這兩年在兒子這里拉個二胡吧,那些個與他有同樣出身的男男女女就紛紛聚集在他旁邊。這把年紀(jì)的人不少都有宣傳隊的經(jīng)歷,最不濟也跟著跑過龍?zhí)住_€沒有等到修成正果,改革開始了,他們也到了結(jié)婚生子的年齡。接下來就分田到戶,差不多都一頭扎進了地里拼命刨食。頭腦靈活些的成了“萬元戶”,老實巴交的半輩子都灰頭土臉的。好不容易等到兒女通過高考或者打工進了城,他們也都黃土埋到肩膀的人了。突然,那悠揚的二胡響起,就像一根無形的繩子牽動了他們的心一樣。艷紅這婆娘一帶頭,什么《妹妹找哥淚花流》《小小竹排江中游》啦,什么《路邊的野花不要采》《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啦,興元這家伙生生就沒有忘記哩,點哪首歌拉哪首曲,就隨了那連唱帶喊的聲音回旋在小區(qū)的上空,混進了城市的霧霾里。還不斷有人夸他呢!可這時的元婆卻把艷紅兩年來的種種言行放電影似的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心里邊即使沒有十萬個為什么也有了幾十個為什么。為什么艷紅要給她講老好人的事兒?分明是她自己有想法,這年頭五十多點年紀(jì)的女人有想法太正常了。為什么她打興元電話打不通,艷紅卻告知她興元回來的時間,還那么準(zhǔn)確?難道是偶然的嗎?還有,為什么艷紅唱歌的時候眼光不時瞟向興元呢?疑問一多,許多原本覺得正常的事兒頓時都蒙上了懷疑的外衣。興元這輩子兩大愛好,除了二胡就是燒酒,而且特別愛喝早酒。以前在鄉(xiāng)下種田的時候,不管多忙,早上都要抿兩口了才扛上犁耙出門。老東西這幾年想得更開,他覺得兒子有工作了,兒子成家了,兒子有兒子了,老兩口就要消停下來,好好地咀嚼日子,把每一個白天黑夜,每一根煙的工夫都要嚼出它本來的滋味,慢慢地咽下,這就是享受。生兒育女為了啥?不就是為了這么一天嗎?但在兒子這里是不許喝早酒的,兒子兒媳說,晨酒夜茶黎明色,三把殺人的鋼刀。這讓他胃里憋得都長了毛了。有時就借送孫子上幼兒園后的空閑,找個地方一邊過早一邊喝二兩解饞。不久,還帶上了小區(qū)的歌友。艷紅也在。她不經(jīng)常喝,只是偶爾抿一口后用手掌一邊扇嘴一邊夸張地說好辣好辣。辣你就不喝噻,這男人們在一起喝喝小酒找樂子,你說她一女人家家的跟著摻乎啥?難道不是有思想苗頭嗎?這么一想,那城市的霧霾便飄向了元婆的心里,讓她生生感到他們夫妻幾十年來存攢下來的信任出現(xiàn)了危機。
四
元婆并不知道,老范的死單單給他們家?guī)砹寺闊?/p>
前幾天,兒子兒媳婦每天回來都當(dāng)著兩個老人的面討論他們工作上的事,特別是兒子說兒媳婦提拔的事已經(jīng)公示了,一家都高興,興元說,我們家往上數(shù)八代連個生產(chǎn)隊小隊長的官都沒有出過哩!
可老范死后沒幾天,兒子兒媳婦回家來的時候臉色都陰著,兒子換拖鞋還搞錯了一只,兒媳婦大聲吼道,楊宗龍,你神經(jīng)病吧,穿我的拖鞋干嗎!宗龍連忙說,對不起啊,對不起啊。元婆感覺到氣氛不對,兒子幾時像今天這樣客氣過?她說話做事格外地小心。她將菜都擺在了桌子上,大家都默默圍攏了,唯獨兒媳婦進了房間不出來。元婆這才小聲問兒子,怎么,鬧別扭了?快去喊她出來吃飯。兒子搖搖頭說,我們吃吧。元婆才不干呢,她悄悄踱到兒子他們的臥室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說,小琴啊,吃飯了。兒媳婦猶豫了一會兒才傳出聲音,我有點不舒服,你們吃吧。元婆輕輕地退了回來,用手捅捅兒子的肩膀,厲聲問道,是不是你欺負(fù)她了?兒子雙手一攤,說,哪跟哪啊!現(xiàn)在有人拿老范的死在網(wǎng)上在“水”她,這不剛剛在公示期呢!哎呀,說了你們也不知道。
網(wǎng)上?這事兒元婆是不懂,可興元懂一些,是艷紅零零碎碎告訴他的,他感到很新鮮,就記在心里了。他知道這個“網(wǎng)上炒作”很厲害呢,可以把黑說成白,把白搞成黑,誰沾上誰倒霉。
興元在床上分析了大半夜,理出了個頭緒:老范是在聽他們小區(qū)人唱歌的時候死的,他的兒子起初確實是怪他們這群“鄉(xiāng)巴佬”吵死了老范,后來又親自到家里來道歉解釋,說明死因已經(jīng)明確了,與歌聲無關(guān)。為什么現(xiàn)在網(wǎng)上又出現(xiàn)這樣的說法,并且拐彎抹角地把兒媳婦帶上?明顯是要針對兒媳說事。兒媳有什么事呢?興元想起兒子說過的副縣級公示期,莫非有人借來說事,壞了兒媳的好事好自己頂上?一定是的,現(xiàn)在的人做事只有想不到?jīng)]有做不到的。興元想起艷紅是上網(wǎng)好手,經(jīng)常在里邊聊天,看她有什么辦法查出人來。興元決心自己來捍衛(wèi)兒媳的副縣級。但這事兒不能讓身邊這位知道,女人家家的,遇事沉不住氣,莫搞得猴子沒抓住鑼就敲破了。
五
艷紅接到興元打來的電話很驚訝,她來小區(qū)不久就認(rèn)識了這位拉二胡的大哥,并告訴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他一次都沒有打過。興元說,下來,有事找你。艷紅趕緊在鏡子前收拾了一下頭發(fā),臨出門時,突然又折身回來仔細(xì)把口紅涂上。興元在小區(qū)外面的一棵風(fēng)景樹下等她,讓她突然有種隱隱的曖昧。興元把網(wǎng)上的事一說,艷紅暗自責(zé)怪自己不穩(wěn)重,但立馬覺得這個男人不光二胡拉得好,腦瓜也靈光。
楊哥,這事好辦,我來找人幫你把這個帖子刪掉就行了。
這么簡單?
當(dāng)然啦。
那就有勞艷紅妹子了。
客氣個啥子嘛。
那我就靜等妹子的好消息咯。
艷紅給興元打電話是在晚飯前,一定要他下去當(dāng)面說。元婆問,誰找???馬上要吃飯了。興元支吾道,荊州的老姚有事讓我下去。
艷紅也在老地方等興元。她告訴他,確有其事,網(wǎng)上指名道姓說是某局某公務(wù)員的爸爸仗其女之勢,在小區(qū)肆無忌憚地組織一幫沒有素質(zhì)的農(nóng)民唱歌擾民,一個老人不堪其擾,一命歸西。但是不要緊,別人答應(yīng)刪除帖子,只要出1500元錢的手續(xù)費。興元家的錢都是元婆保管,平常他手里只有過早的錢。這錢怎么好開口呢?他猶豫了起來。艷紅說,這是我的一個很要好的網(wǎng)友介紹的,如果換了別人的話沒有2000元不行呢。你考慮好了我好給別人回話。興元一狠心說,就這樣。艷紅說,別人要先交錢。興元想了想說,好,我明天一早就給你。
興元與艷紅一分開,他就給兒子打電話,讓他取1500元錢。兒子顯然很高興,老爸從來沒有找他要過錢,盡管他貴為國企白領(lǐng),但長期以來由于老爸對他無所求讓他在老爸面前一點成就感都沒有,所以想都沒想就爽快答應(yīng)。讓他摸不著頭腦的是,老爸要求他在門口單獨給錢,不要讓兒媳和他媽知道。他是個知情達理的人,覺得老爸這樣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車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吩咐老婆下車先回去,他跟老爸有點事。老婆這兩天心情不好,也懶得搭理任何人,一下車就甩手走人。興元的心里像錐子錐得疼,那一刻,他好后悔自己回去把房子賣掉了,不然,老兩口住鄉(xiāng)下,要多自由有多自由,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哪里會看別人的臉色啊。唉,一念之差呀。
好在事情辦得相當(dāng)順利。第二天上午,艷紅就打電話過來,說,楊哥,搞定了。興元舒了一口氣,由衷地說,謝謝謝謝,多虧了你了。艷紅笑著問,那你怎么謝我呢?興元一時語塞。那邊說,呵呵呵呵,逗你的。興元也尷尬地跟著笑了笑。元婆見興元接電話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問,誰來的電話?興元說,艷紅。元婆一愣,不是說她沒你電話的嗎?沒事她打什么電話?興元說,咋沒事?元婆說,啥事?興元說,她說過幾天再組織唱歌。元婆眼一瞪,別人都說我們沒素質(zhì),還唱?不許唱了!興元說,你這個人怎么這么不講道理?元婆想起艷紅那句“你們家老頭子還可以”,頓時心里翻出一股醋味,說,我怎么不講道理了?你不說清楚我跟你沒完。
兩人都知道是為了艷紅,但誰也不往那上邊提。興元認(rèn)為元婆是沒事找事,并不在乎她的醋意。元婆卻以為艷紅在打興元的主意,興元竟然接了招。一連幾天,老兩口差不多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沒完沒了,就連結(jié)婚時衣服做得不遂意都拿出來說事。只有做晚飯的時候,興元洗菜、剁姜、剝蒜,元婆淘米、炒菜,才各自無話。晚上睡覺的時候,相互又遞上了自己的背給對方。
不久,老兩口的冷戰(zhàn)升級成了熱戰(zhàn)。元婆說,我問你,那天,你說荊州的老姚找你有事,可我問了他,他說沒有找你,你干什么去了?你說!興元想,事情本來已經(jīng)解決了,也沒有必要瞞著元婆了,就老老實實地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想元婆哼了一聲,你日哄鬼去吧!誰知道你們干什么勾當(dāng)了?興元有些生氣了,你這人怎么不相信人呢?元婆說,你讓我怎么相信你?
鄉(xiāng)下兩口子吵架很有“吵德”,晚輩吵架避開老人,老人吵架避開晚輩??蛇@次不同,脾氣一向不錯的兒媳好像換了個人,總找兒子的碴。興元隱隱約約聽見她說宗龍“弱智”,特別是“你以為網(wǎng)絡(luò)是你們家開的呀”“我服了你們這一家”這樣的話像針刺一樣地疼,他只能恨恨地罵狗日的網(wǎng)。
有一次,艷紅來樓下喊他們,楊哥,“兩胡”,我們的嗓子癢癢了。元婆實在忍不住了,就在陽臺上說,我們老楊把二胡給戒掉了!興元吼道,你怎么這樣說話?唱歌可是大伙的事。元婆冷笑一聲,是不是心疼了?興元把手一甩,這過的是什么日子!元婆可不依不饒了,我說你個老東西花心了吧?連日子都不想過了,對吧?那好,今天晚上當(dāng)著兒子兒媳的面說清楚。興元哪里還忍受得了,馬上回應(yīng)道,說清楚就說清楚,我還怕了不成?見他這樣硬氣,元婆一怔,心理防線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一下子就崩潰了,委屈地倒在床上蒙起頭來“呃呃呃”地哭開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興元一點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傻傻地說,看看看,怎么還哭開了。
艷紅知道元婆話里有話,但又百思不得其解,過了一會兒,還隱隱約約地聽到哭聲,她猜測肯定是老兩口子吵架了,同情心油然而生,便約了幾個歌友來解和??墒侨螒{他們怎么敲門,興元就是不開,說是沒有事。真沒有事?真沒有事。大伙不好干涉別人的家務(wù),再加上都是上了年紀(jì)的人,在家里、在社會都說不上話,早已對事情失去了耐心,只好散了。
六
第二天一早,興元出了小區(qū)大門,二胡在他日漸消瘦的背上晃來晃去。元婆站在陽臺上,眼光像根無形的繩子拴在他的背影上,讓他越牽越遠,直到轉(zhuǎn)彎、消失。爾后,元婆又下意識地把眼睛盯到艷紅那幢樓的出口,整個小半天,沒見艷紅出來,這才覺得胸口的氣順了。
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沒見興元的影子,元婆手拿電話猶豫了半晌又放下,心想,老東西莫不是和我搗什么鬼?我才不上當(dāng)呢!你不回來吃,我還多吃些。以往她只吃一碗飯的,今天她竟當(dāng)真添了兩碗飯吃了。飯后感覺肚子不適,心里又埋怨起興元來,個老東西,害我吃撐著了。于是,下樓到院子里溜達,碰上艷紅,心里竟然虛虛的,不敢拿正眼看。艷紅笑嘻嘻地說,楊哥把二胡戒了,我們不習(xí)慣哦。元婆訕笑著說,開玩笑、開玩笑,就逃似的回到家中,把肚子揉了又揉。
打“夜影子”的時候,還不見興元人影,元婆想,個老東西還跟我耍小心眼,哼,就不理你!
眼看兒子兒媳和孫子要回來了,她忍不住用座機撥了號,一個女聲客氣地告訴她,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
拐噠!元婆失聲道,個老東西當(dāng)真了!跟著漫出來的眼淚瞬間填平了臉上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