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爽
即日正是青黃不接之際,各處物斛涌貴。
—— 《元典章·戶部·倉庫》
忘了是五月還是六月,總之是一天早晨,母親打開房門,見到了我家的第一對來訪者:一對中年夫婦。那對夫婦正當壯年,皆面色青黃,男的腿好像有些毛病,由女的攙扶,女的一手攙著男的,一手拄著根木棍子,給人感覺,如果沒有那根棍子,男的女的就會一起摔倒。男人手里,是一個豁了口的粗瓷大碗。
母親讓他們進屋,女人說,不了,謝謝大姐。男人說,大嫂,我們是要飯的,不能進屋,一大早的,給您添晦氣。
他們一個管母親叫大姐,一個叫大嫂,讓人奇怪。母親卻一點不奇怪,還是熱情地邀請他們進屋。但他們固執(zhí)地站在院子里,不肯向前挪動一步。
母親去東屋,把裝糧食的袋子打開,袋子里有個葫蘆做的瓢,母親把空瓢舀滿黃澄澄的玉米,走出來,倒在男人的粗瓷大碗里,大碗就滿盈盈地堆出一座小丘。這時候早晨八點鐘的陽光正好照耀著那個大碗,大碗里那些籽粒飽滿的玉米看上去金光閃閃,像一碗黃金。
男人端著那碗玉米,手微微顫抖,面色卻更加凝重。男人說,謝謝大嫂。
女人低下頭,也說了句:謝謝大姐。
然后,女人攙了男人,走出院子。
他們走出院子挺遠了,母親才嘆出一口氣。
我們開始議論這對男女,他們好像是第一次來,過去從沒見過。姐姐說,男的腿肯定不是打小就瘸的,她從男人走路的樣子看出來了。打小瘸腿的人不這樣走。打小瘸腿的人,走起路來,身子也是歪的。他身子挺得多直!哥哥說,說不定是外面下煤礦時砸瘸的,聽說去年冬天好幾個小煤窯出了塌方,很多男人都被砸成了瘸子……
弟弟聽哥哥這樣說,就沖母親喊:我不要下煤窯,我不要當瘸子。母親拿起燒火棍,弟弟立刻閉了嘴,兩個小手高高舉起,像電影里那些沒有骨氣的壞蛋。在他們議論紛紛的時候,我沒有說話。我一直在想,他們是一對夫婦嗎?如果是一對夫婦,他們?yōu)槭裁匆粋€叫母親大姐,一個卻叫大嫂?聽男人叫大嫂的樣子,好像男人認識我的父親——我父親就是一個礦工,此刻正在十五里地以外三千米的地下挖煤。
這是早晨八點鐘的情形。
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我家的木門再次被人敲響。母親打開門,這次門外站著的是一個老女人。說不好那女人有多老,臉上的皺紋一道道的,頭發(fā)花白,骯臟、蕪雜,亂得像一蓬野草。她見到母親,第一句話就是:大妹子,行行好,家里揭不開鍋了,給一把糧食吧。母親像讓那對壯年男女一樣讓老女人進屋坐。老女人站在九點鐘的陽光下,像一棵老樹扎了根。
不了,好心的大妹子,我就站這兒,站站就走。
母親又去了東屋,我也跟著去了東屋,看母親把扎了糧食袋子的細麻繩解開,用勁舀了一瓢,小心端出來。
老女人沒拿碗,肩上背著個打滿補丁的灰色布兜,看母親端出玉米,忙把布兜撐開。我擠在母親的跟前去看,那布兜癟癟的,里面也就兩把干癟的玉米,它們躲藏在布兜的角落,像羞于見人的發(fā)育不良的孩子。我家那些顆粒飽滿色澤金黃的玉米倒進布兜后,老女人的布兜立刻像孩子剛剛吃飽了的肚子,鼓脹起來。
老女人看著布兜,有一抹笑從皺紋里擠出來。
大妹子真是個好人。老女人說,好人都有好報。
看著老女人從院子里走出去,母親又嘆口氣。
我們不再議論。哥哥姐姐都出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弟弟,弟弟在屋里偷看我小木箱里的小人書,那些小人書都是我用撿回來的煙盒從別人那里換來的。去年夏天,母親帶我去石景山姥爺家,大舅帶我們?nèi)ヌ彀查T廣場。我在廣場的人流中撿了很多別人丟棄的煙盒,連外國人都丟,一個紅頭發(fā)藍眼睛的外國人丟了個煙盒,我立刻像撿到寶貝一樣把那個漂亮的有著洋文的空煙盒撿起來,卻被大舅一掌打落在地,大舅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說:別給咱中國人丟臉!我死死抱著那些已經(jīng)到手的空煙盒傷心地哭了……
老女人離去不久,我家的門外再次站了一個生人,是一個老頭。他左手拐棍兒,右手拿碗,不用問都知道,這是這天上午光顧我家的第三個乞討者。雖然他睜著眼睛,可那眼睛卻一直努力向上翻著,好像一直要翻到天上去,看看天空和白云的顏色。那是一雙怎樣的眼啊,黑眼仁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眼睛里只剩下白,就像那些將死的山羊的眼睛,里面充滿了恐懼和悲哀。這個老頭是個睜眼瞎。
母親照例讓瞎老頭進屋,瞎老頭像之前幾個人一樣,一動不動。他只是懇求母親給他一碗水喝。老頭的頭上冒著汗,那些汗正順著臉向下流淌,像小溪淌在滿是溝渠的土地上。我跑到外屋,從水缸舀出一瓢水又跑出來。老頭接過水瓢,“咕咚咕咚”,幾口喝光。他滿足地抹了下嘴巴,也順便抹掉了臉上的汗水。這時候,母親端著玉米也出來了,她把那碗玉米倒進老人肩膀上的一個褡褳里,想了想,又到屋里舀了半碗,老人卻把碗推給母親,說夠了夠了,一碗就夠了,別人家都給半碗,你剛才已經(jīng)給了一碗了。母親不由分說,還是把那半碗玉米倒進了老人的褡褳。
看著老頭胸前鼓脹起來的褡褳,我有些心疼、不滿。半天過去,我親眼看到我家的糧食袋子癟了一半下去,照這樣,糧食都送給那些要飯的人,我家的糧食袋很快就會變空的,到那時,我們一家人又吃什么呢?不會也像瞎老頭和之前的三個人一樣,手里拿著個空碗去要飯吧?
弟弟不知什么時候跑了出來,他張著嘴沖母親喊:咱家的糧食都讓你送給要飯的了,我很快也要成為要飯的了。
住嘴!你這個烏鴉嘴!我喝住弟弟。同時不滿地看了母親一眼,說,今天是怎么了,要飯的成群結(jié)隊像黑老聒(烏鴉)一樣。
弟弟再次喊起來:我看過了,咱家的糧食袋快空了!
母親看都沒看我們,對著離去的瞎老頭嘆口氣,什么也沒說,就去后院抱柴火,準備燒火做飯。
火在灶上,粥在鍋里,灶火越燒越旺,鍋里的粥也就越熬越稠。母親把灶里的硬柴換成軟柴,往咕嘟嘟冒泡的稠粥里再續(xù)上些清水。
我和弟弟不約而同地出現(xiàn)在灶前,等著母親把粥鍋里的粥沫盛出來。加了糖的粥沫,又香又甜又滑又糯。顧不得燙,吸溜吸溜。母親說,你們兄弟又懶又饞,看長大誰家會把媳婦說給你們。
話音未落,院子里傳來腳步聲。弟弟放下粥碗,跑過去就把門插上了。他把食指放在唇上:噓!又來要飯的了。順著門縫看出去,院子里果然來了兩個人,一個女人領著個小女孩。弟弟說的沒錯,她們確實是要飯的,已經(jīng)來過我家好多次了。
這孩子,把門開開。
不能開,咱家的糧食袋快空了。
開開!母親順手拿起燒火棍。
不!弟弟的身子緊緊頂著門。
開開,再不開,我真打了!
打也不開,糧食你都送給了要飯的,我也快成為要飯的了。弟弟態(tài)度異常堅硬,說到這里,好像悲慘的一幕已經(jīng)上演,一雙好看的大眼睛立刻有淚滾出來。
開開,她們不是要飯的,是孫星家的。母親說。
孫星家的人都是要飯的,他們年年要月月要天天要。
放屁。母親一把拉開弟弟,打開房門。
孫星家的女人滿臉堆笑站在門口,說,姐,我們又來了。
母親說,來了好,來了好,快進屋!
熬粥?。繉O星家的女人望著粥鍋,問母親。
真香!女孩像小狗一樣伸著鼻子。
嗯。母親答應著,趕緊找碗,去粥鍋里撇粥沫,又往粥沫里加白糖。女孩一點都不客氣,大大方方端過母親遞給她的粥碗,用嘴吹吹碗里溢出的熱氣就喝!
真香!
這可真讓人受不了,女孩的語氣,就好像她才是母親的孩子,我和弟弟反而成了端著粥碗小要飯的了。我看了眼孫星家的女人,卻不妨那女人正盯著我看。
孫星的女人長得實在太丑了,她又黑又瘦又矮,一說話,兩顆像兔子一樣的大牙便凸出唇外,上下翻動,不說話時,那兩顆大牙就咬在下嘴唇上,像兩個忠實的守衛(wèi)。
孫星家的女人看了我,又看了弟弟。說,這兩個孩子,真是越長越好看,越長越稀罕人了。
她們第一次來我家要飯是三年前的端午節(jié)。那天,母親把粽子一大早煮在了鍋里,粽子快熟的時候,又洗了幾個雞蛋下到鍋里。
是采艾葉回來的姐姐發(fā)現(xiàn)了她們。
女人那時更瘦,就像一根風干的向日葵,細瘦的身子頂著個搖搖欲墜的腦袋,她領著個小女孩,小女孩怯生生的,躲在她背后。女人也怯生生的,站在院外,連院子都沒進。
母親出來讓她們進屋。
女人說,大姐,有飯給孩子一口吃吧,她餓壞了。
母親說,有有,粽子剛熟,你們進屋來吃,趁熱吃。
女人說,大姐,這大端午的,我們就不進屋了,給您添晦氣。
母親說,進屋吧,我們家不講究這個。
母親硬拉著母女進了屋。
屋里的炕上,炕桌已經(jīng)擺好。母親讓她們上炕坐。女人說啥也不坐,也不肯讓小女孩上炕坐。
母親說,坐炕上吃,都坐炕上吃。來我家,都是緣分,咱都不見外,一起過個節(jié)。
小女孩一聽,看著她母親說:媽,我想上炕,我累了。
女人說,咱站著吃,吃完就走。
母親就過來把女孩抱到了炕上,對女人說,你這個人,你不累,孩子走一大早晨能不累?上炕,都給我上炕。
女人拘束地坐在炕沿上。
母親把煮熟的粽子撈到一個放著清水的盆里。剛煮出的粽子,放在清水里過一下,好剝,不黏,吃在嘴里不燙得慌。然后又把紅糖用開水泄開,當粽子的蘸料。母親在她們每人的碗里都放了兩個粽子,又把煮熟的雞蛋剝好了讓她們吃。
小女孩吃著蘸糖水的粽子,不停地說,真好吃,真甜!
菜端上來了。我家的端午節(jié)總是過得十分隆重。菜有三種,一是小蔥拌豆腐,一是炒一大盤豌豆,還有,就是一家人最喜歡的燉菜,咕嘟嘟的,一大鍋。
小女孩長這么大都沒吃過這樣的菜。她夾起一根粉條,問女人:“媽媽,這個是啥呀?”女人說:“孩子,這個是粉條?!毙∨⒂謯A起一塊五花肉來,問她媽媽:“媽媽,這個是啥呀?”女人說:“孩子,這個是豬肉。豬肉最好吃了?!毙∨⒑髞韸A上了一根長長的海帶,問她媽媽:“媽媽,媽媽,這個又是啥呀?”女人就哭了,說:“傻孩子,這個是海帶,吃吧。海帶可好吃了?!?/p>
女人轉(zhuǎn)身對母親說:“我這個孩子可憐,長這么大都沒吃過這么好的東西呢?!?/p>
吃完飯,女人要走,母親又給她們撈好粽子讓她們帶上,說給她們家里人吃。
女人拉著母親,熱淚長流,說我們娘倆不過是個要飯的,你卻把我們當成親戚了。
那之后,女人每年都來個兩三次,每次來,母親都留她們吃頓熱乎飯,吃完還給她們帶,生的熟的都往女人的口袋里塞。趕上天晚了,還留她們在家住。
時間一長,母親才知道,原來女人就是四頃地四小隊的人。男人孫星原是東北吉林的老家,新中國成立初隨父母遷到四頃地。孫星和女人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已出嫁,隨身帶著的這個是小的。前幾年,山里天旱,鬧饑荒,餓死了人。孫星就害了怕,說不如回吉林去種地。孫星他們老家是個平原,那里有大片的土地可種莊稼,至少餓不死人。孫星一家把那個舊房子拆吧拆吧賣了,買了回東北的車票?;疖囈宦泛鸾校瑢O星他們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進了吉林境內(nèi)。孫星長大后,還從沒記住家鄉(xiāng)火車站的站名,再搭上坐火車坐得迷迷糊糊,火車一進吉林,他就嚷嚷著到站了,神經(jīng)兮兮的,在火車上到處打溜溜,問列車員是不是過站了,列車員最后被他問煩了,就說誰知道你到哪站下,你說過站就過站吧。孫星就急了,滿車廂地跑,女人抱著小閨女,跟在他屁股后面轉(zhuǎn)。孫星求列車員把門打開他要下車,被列車員嚴詞拒絕,說不到站車怎么停,停不了,下站再說吧。孫星大吵大鬧,最后竟瘋子一樣拉開車座前的雙層玻璃窗跳了出去……孫星摔斷了雙腿,成了殘疾,在東北養(yǎng)好傷后,無以謀生,只好又回了四頃地。四頃地地雖少,可溝溝坎坎,開出塊土來就能長莊稼,好活人。孫星拖著殘疾的雙腿回到四頃地,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老是住在大閨女家也不是事,就央求大姑爺幫著和泥脫坯,在原來的房基地上蓋了一間灶頭連著炕的小土房,沒有瓦,就用玉米秸苫蓋了,勉強遮風擋雨,算個家了。說是家,卻是家徒四壁,家里連星油也沒有,大閨女接濟的那點糧食早吃完了,沒辦法,孫星女人只好領著小女兒出來乞討。
孫星女人還真不是來要飯的。她告訴母親,這兩年,她家把原來的小泥屋由一間擴成兩間,孫星人雖殘,并不懶惰,山坡上開了很多荒地,種了莊稼,搭上這兩年風調(diào)雨順,打下的糧食勉強夠一家人吃了。
自從三年前,母親知道了孫星一家的遭遇,她就開始幫助這家人。女人走后第二天,就派姐姐背了半袋糧食給孫家送去;那年殺了年豬,又割了條八斤重的五花肉,連同父親在煤礦上省下的十斤白面,放到背簍里讓姐姐給背了去。前兩年,女人不管是出溝要飯還是出去趕集,每次回來都要到家里,走動得頻繁,就像家里多出個窮親戚。每次來,母親都要把她們母女請進屋,讓她們坐炕里,好吃好喝相待,臨走,只要家里有的,什么都舍得給。人心都是肉長的,女人說母親這樣接濟她們一家,她們要是再不把日子過好,真是在這世上都沒臉活了。
女人說,這兩年,多虧大姐一家接濟,日子好多了。
母親說,日子好過了是好事,日子過好了比什么都強。
女人說,姐對我們一家大恩大德,我們窮家舍業(yè)的,也沒什么可回報的,我和孫星商量,大丫頭出閣了,家里就這一個小丫頭,今年也快十四歲了,今天我把她給姐領了來,就是想送給姐家。你家這兩個小的,我是越看越喜歡,越看越中意,就想著,他們和這閨女年歲上差不多,姐家要是愿意呢,我就把這閨女許給姐家,許給他們哪個我們都喜歡,許給哪個孩子我都念阿彌陀佛。
母親連忙搖頭說,那可不行,那怎么行。
女人說,我是廢物,生不下個男孩子,姐家里這兩個孩子哪個我都稀罕得了不得,我丫頭給他們哪個做媳婦都是這孩子的造化。不管大姐愿意不愿意,反正這孩子我今天是領來了。領來了,我也就不準備領走了。
母親說,孩子這么小,這千萬使不得。
女人說,姐不會是嫌孩子粗笨吧?孩子雖然沒念過書,家里活計還算利落,來之前,我也問她了,到大姨家生活愿意不愿意,孩子說她愿意,說只要讓她到大姨家,讓她干什么她都愿意。
女人說到這里扯過孩子:過來,對你大姨說,你愿意還是不愿意?
女孩就過來說:大姨,我愿意,真的愿意。
女孩的話嘎巴干脆,話里還洋溢著欣然的喜氣。
女人說,姐你聽到了吧,這孩子愿意,只要到大姨家來,讓她干什么她都喜歡呢。我這閨女,雖說沒上過幾天學,粗手笨腳,可人還勤儉,燒火做飯,喂豬打狗,縫縫補補,家里這些活計她都做得下。
女人看母親始終不脫口,面上就有些急,說,姐,妹子沒有本事,不會說不會道,孩子啥樣,你也看到了,如果這些姐還看不上,那就留她在這里做個粗使丫頭,給你暖個腳,鋪個被,總可以吧?
母親拉過女孩在懷里,對女人說,看你說什么話,我怎么會嫌棄閨女?我是想,這孩子你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你不留在身邊,你不委屈,孩子還委屈呢!
女孩對母親說,大姨,我愿意到您家來,我喜歡到您家來,我不委屈!
當天,我們下學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多出了孫星家的女孩,也沒多想。那些年,我家里經(jīng)常會有人留宿,那些人有的是溝里的親戚,有的是親戚的親戚,也有的連親戚的邊都不沾,就是普通的村里人,甚至有陌生人,包括那些討飯的、唱曲的、走村串巷的手藝人,比如木匠、畫匠、油漆匠等,如果恰好到了我家,天色晚了,也會留在家里吃飯住宿。一點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女孩同我們一樣管母親叫“娘”。第二天,天還不亮,母親剛剛起床,女孩也從炕上爬起來了,幫著母親刷鍋添水,燒火做飯。一遍遍說,娘,我來,娘讓我來,我啥都會……飯做好了,還知道進屋來小聲招呼我們起來吃飯。
家里突然住進了個管母親叫“娘”的女孩,我和弟弟都覺得不好意思,不適應,有些尷尬。但當著她的面,又不好問母親到底怎么回事。女孩倒像個小大人似的,大大方方給我們遞碗遞筷,伺候著我們吃飯,就像母親伺候我們一樣。
母親一直瞞著我們。事情是王貴媳婦說出來的。王貴曾經(jīng)是四頃地二小隊隊長,家里卻不富裕,挨肩四個小子,能吃能拉,每到五黃六月,青黃不接之際,王貴媳婦就端著個瓢到各家去借糧。王貴媳婦仗著王貴當過隊長,幾乎把二小隊的幾十戶人家都借遍,有時借過之后,不知是忘了,還是故意不還,反正借到最后,二小隊的人家除了我家就再沒人肯借糧食給她了。
那次王貴媳婦來借糧,正好孫星女人送女孩過來。母親見王貴媳婦拿著個大瓢,就知道是借糧來了,故意問:你來干啥?
王貴媳婦說,家里糧缸見底了,王貴和幾個崽子都是野豬托生的,肚量也忒大,家里那點糧食哪夠他們爺們幾個胡吃海塞?到你家借糧食來了。
母親說,我家糧食也不多了。
王貴媳婦一撇嘴,不多,怎么見了要飯的就給?哪個要飯的到你家是空著出去的?你這話我不信,我得親自看看去。說著直接進東屋,打開糧食袋就下瓢舀,那一大瓢下去,我家那小半袋的糧食急劇萎縮下去,像是個被人放了氣的氣球。
王貴媳婦舀了糧食,卻不走,倚在門框那里癟著張臉似笑非笑聽劉星女人和母親說話。
那天,我剛放學,王貴媳婦就把我叫住了,叫著我小名說,八棍子,八棍子,你有媳婦了。
我紅了臉說,老嬸又瞎說。
王貴媳婦說,老嬸說的是真的,你家來的那個小丫頭就是,是孫星女人送來給你當媳婦的。
我一聽,氣壞了,回到家里把母親叫到后院就問怎么回事。母親一看瞞不住,就把孫星女人的話和我說了。這時候,跟著我們出來的弟弟率先嚷了起來:
我不要媳婦!我不要媳婦!我不要媳婦!
他尖利的嗓音就像一柄發(fā)著光的刀子刺到了空氣里。母親一把把弟弟拽過來,捂住嘴說,別讓人家孩子聽見……
那天晚上,我和弟弟吃過晚飯就躲到了王貴家,和他家的四個孩子滾一個炕上去睡了,母親讓姐姐找了我們兩次都沒回去,我們還讓姐姐轉(zhuǎn)告母親,只要孫星家的這個小丫頭一天不走,我們就一天不回家了。
孫星女人來了。她給母親挎了一籃子青菜,臉上喜氣洋洋,見到二小隊的人就笑,就搭話。不到一個星期,她把閨女送給我家當兒媳的事鬧得整個四頃地都傳遍了。
二小隊的人見到孫星女人,故意問:孫星家的,你興沖沖的,這要去哪兒???
女人說,去二嫂子家。
她們說,不是二嫂子家,是親家吧?
女人不說話了,但面上都是傲嬌和自得。
她們說,你有眼力,閨女找了這么好的人家。
女人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那是她的福氣。
她們還說,就是女婿有點小,你是準備給他們老二還是老三???
女人說,老二老三都行,給她家誰我都愿意。
女人留下住了一晚上,那晚,母親趁女孩睡熟之后,猶豫好久,還是給女人說了實話。她勸女人先把孩子領走,孩子的事等他們大了再說。孫星身體不好,你一個人家里家外的忙也不容易,孩子在家多少也是個幫襯。
女人卻不高興了,以為是嫌她閨女了,還對母親說,這孩子沒文化,不懂事,不聽話了,你該打打該罵罵,人我給你領來了,你讓我領回去,不是在眾人面前打我臉嗎?
母親說,孩子沒挑,能干還懂事,是我的這兩個兒子混馬刀槍的……現(xiàn)在都不回家住來了。
母親剛說完這句,女人就流淚了,說,大姐啊,你們這是嫌棄我們了!
誰知,看著睡著了的女孩,其實并沒睡著,原來,她一直裝睡,聽她們說,她母親一哭,她立刻從被窩里鉆出來,也哭了。女孩說,娘啊,您就是我親娘,您家就是我家,他們不愿意沒事,我不給他們當媳婦,我還可以給您當閨女,一樣伺候您,就是求您不要讓我媽領我走,行嗎?
母親被這女孩一說,眼淚也下來了。母親對孫星女人說,要不咱姐倆就認個干親吧,你是我干姐妹,這孩子就是我干女兒,你看行不?
女人竟不同意,樣子十分倔強。她抹了把眼淚說,大姐你也不要委屈自己,你看上了咱就做真親戚,閨女留下,看不上,我明天早晨就領閨女回自己家。
第二天,等母親醒來時,炕上已經(jīng)不見了孫星的女人和那女孩。孫星女人真的領著女孩回家了。
母親為此連著抹了好幾天眼淚,想起來就哭,想起來眼淚就出來。母親說,孩子這么小,在我家里什么都搶著和我干,我愧得慌,就想著讓她先回家,等過幾年孩子大了再說,誰知這母女兩個這么倔……
我想著,這件事我沒做錯啊,可怎么總感覺像虧欠了人家什么似的?母親那幾日逢人便說。
女孩走了,母親心里也不好受,這些日子她已經(jīng)和這女孩待出感情來了。她不高興時就把脾氣撒到我們身上,罵我們不知好歹,說你們一個個又懶又饞,送上門的媳婦都不要,看你們長大等著打光棍吧。
那之后,我再沒看到孫星的女人和那個女孩上過門,也不知道她們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母親曾打發(fā)姐姐背了肉和面去人家家里“謝罪”,可孫星家的門總是對姐姐關得嚴嚴實實的,再沒對我家敞開過,無論我們誰去,都不開。
我初中畢業(yè),沒考上中專,補習了一年,還是沒考上,就在溝外的一所小學當了代課老師。
第二年春天,從煤礦退休在家的父親病重,已經(jīng)出嫁的姐姐聽到消息,找我回家,回來時,在路上碰到一個騎自行車的青年人。他的自行車載兩個大筐,順著坡路往下騎。兩個大筐很沉,墜得自行車左搖右晃,他騎得小心翼翼的。忽然,他在距離我們不遠的一個坡道上全力剎住車,停下來了。他一邊抹著頭上的汗,一邊不停地看我們。我和姐姐都被他看得有點莫名其妙。
走得近了,姐姐就說,你這個人,怎么這么看人。那人卻不說話。姐姐看了他自行車上的兩個大筐,說你這筐里裝的啥呀。那人說,酸梨。姐姐問,這么多,是要出溝去賣?那青年就點點頭。
姐姐那時剛剛懷孕,特別想吃酸的東西。姐姐說,正好我想吃酸梨了,你就賣我?guī)捉飮L嘗。
我和姐姐從筐里挑了幾斤酸梨,讓青年拿秤來稱,青年卻死活不肯拿出秤來,說這點梨不值啥,想吃就拿走,不用稱。姐姐說,那怎么行,你賣的是梨,做的是買賣,我怎么能白吃你的酸梨呢?你外面賣什么價,我就給你什么價,一買一賣,誰也不欠誰。姐姐的話還沒說,那青年卻騎上車就走。姐姐急了,忙讓我拉住他的自行車,說你這個賣梨的,怎不收錢就走人?我們又不是打劫的。
青年說,我不收你的錢,不能收你的錢。
姐姐說,你這個人有意思,我不認識你,你賣梨,我買梨,干嗎不收我的錢?
青年說,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所以不收你的錢。
青年說話像打謎語,我和姐姐更奇怪了。
青年就問姐姐:你認識不認識孫星家里的人?
姐姐說認識啊,你們都是四小隊的?
青年說,我們不但都是四小隊的,還是一家的。
姐姐說,你是孫星的大姑爺?
青年說,不是,我是他老姑爺,是他家招的上門女婿。
姐姐這才恍然大悟,好久沒說出一句話來。我們都多少有些尷尬。
青年說,青黃說了,你們一家都是好人,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沒有你們家,就沒有我們家。
我和姐姐幾乎同時問:青黃是誰?
青年說,我媳婦。
到家后,姐姐把路上買酸梨的事和母親說了,母親說,那孩子心重,現(xiàn)在還記得咱們,我現(xiàn)在也常常想起她們,總覺得愧對她們母女。
我問母親,你記得當年那個小女孩叫啥名字嗎?
母親遺憾地搖搖頭,說她和她媽來家那么多次,在咱家也住了十幾天,可怎么就忘了問她叫啥了。
我說,她叫青黃。
母親說,青黃?
姐姐說,嗯,她是叫青黃。
母親嘆口氣說,苦命的孩子,咋叫了這樣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