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翔
(泰州學院人文學院,江蘇泰州225300)
唐人王梵志,衛(wèi)州黎陽人,生卒年不詳。胡適推定他生活在590—660年之間[1],趙和平、鄧文寬認為王梵志的活動上限是初唐武德年間,最遲不晚于開元二十六年[2](738)。王梵志詩在唐宋時影響廣泛,唐代詩人王維、寒山、顧況、白居易、杜荀鶴、羅隱,宋代詩人蘇軾、黃庭堅等均受其影響。唐皎然《詩式》、范攄《云溪友議》、五代何光遠《鑒誡錄》、宋釋惠洪《冷齋夜話》等幾十家傳世文獻均有稱引。王梵志詩在中晚唐時還傳到了日本①[日]藤原佐世《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見清黎庶昌《古逸叢書》之十九影印本,光緒十年(1884)第43-44頁。。元明以后漸趨沉寂,至清編《全唐詩》不傳。
近代王梵志詩隨著敦煌文獻的發(fā)現而被人們重新認識。1920年,劉復赴法國巴黎留學,親睹海外部分敦煌文獻并加以抄錄。1925年,他把從巴黎抄回的136首王梵志詩編入《敦煌掇瑣》發(fā)表,引起國內外學人的高度重視。此后,胡適、鄭振鐸、劉大杰、周一良、任半塘、張錫厚、項楚以及日本的矢吹慶輝、小沼勝衛(wèi)、內田泉之助、入矢義高、神田喜一郎,法國的戴密微、吳其昱、魏普賢,俄國的孟列夫等國內外著名學者先后展開論說,一時掀起王梵志詩的研究熱潮,王梵志詩在文學、歷史學、社會學、宗教學、語言學上的價值得到學界的充分肯定。本文擬從文獻語料學的角度來探討王梵志詩在漢語詞匯史上的研究價值。
漢語史是關于漢語形成、發(fā)展和演變的歷史。漢語史研究主要是建立在歷史上各個時代留存下來的文字材料的基礎之上。用作漢語史研究的文字材料,也叫語料。漢語史包括漢語語音史、詞匯史和語法史三個方面。
歷史上留存下來的文字材料,大致看來,秦漢之前的屬于文言;魏晉以降,文言、白話兩條線。誠如許嘉璐所言:“文言,形成和定型于先秦到兩漢。那時的口語和書面語基本一致。此后,口語和書面語局部分離,口語不斷發(fā)展,而先秦兩漢的語言則成為文人和官場的書面語,即文言,一直延用下來。”[3]魏晉以后的中古、近代漢語發(fā)展演變的歷史,實際上就是漢語口語發(fā)展演變的歷史,揭示中古、近代的漢語面貌主要通過那些反映當時的口語的文字材料來了解。文字材料的口語成分越高,語言的歷史面貌就越真實,語料價值就越大。
王梵志詩根植民間,反映時俗生活,“具言時事,不浪虛談”;因擅用百姓語言,“不守經典,皆陳俗語”而“遠近傳聞”。請看001首詩②本文所指王梵志詩所在首數,即項楚《王梵志詩校注》增訂本所分首數。:“遙看世間人,村坊安社邑。一家有死生,合村相就泣。張口哭他尸,不知身去急。本是長眠鬼,暫來地上立。欲似養(yǎng)兒氈,回干且就濕。前死深埋卻,后死續(xù)即入?!?/p>
詩中“遙看”、“世間”、“村坊”、“社邑”、“死生”、“合村”、“相就”、“長眠鬼”、“欲似”、“養(yǎng)兒氈”、“回干就濕”等就是產生于六朝以來的新詞,新詞多來源于百姓生活語言——口語。
王梵志詩的口語性質,早為學者所肯定。鄭振鐸稱王梵志詩是“真正的通俗詩”[4],日本內田泉之助認為王梵志“也許正是口語詩的先驅”[5],張錫厚認為王梵志詩“有著完全不同于格律詩的特點,既沒有嚴格的句數局限,也不大著重平仄和對仗,俗語俚詞皆可入詩,表現出明顯的口語化傾向。”[6]項楚認為,王梵志詩“用民眾的鮮活的口語寫作”[7],汪維輝、胡波斷言:“王梵志詩可以說是唐代最口語化的語料?!盵8]王梵志詩中的大量的新詞新義正是其口語化的具體表現。
袁賓曾指出:“比較起古代漢語來,近代漢語的文獻語言在口語性、時代性和地域性三個方面表現得更為顯著?!盵9]可見,魏晉以后的漢語史研究,對語料的要求更為特別。一般認為,能夠作為中古近代漢語史研究的文獻語料必須具備三個條件:口語性;能確定大致的年代;能確定大致的語言系統(tǒng)。
除上文所論其口語性質外,王梵志詩的產生時代與語言系統(tǒng)也很清晰。
據項楚先生考證,冠名王梵志詩的雖非一人一時之作,但其產生時代較為清楚[10]12-21:三卷本203首詩,其產生時代不晚于唐開元以后,法忍抄本69首詩成書于盛唐,一卷本92首詩成書于晚唐時期;散見的26首詩時代也較為清楚,從盛唐直到北宋初年。這就為漢語史研究提供了準確的時間參數。從王梵志詩產生的時代下線界定,我們可以整體地認定,390首王梵志詩代表著有唐一代300年間的語言史實。也可以分卷研究,細化到初唐時期(三卷本203首王梵志詩)、盛唐時期(法忍抄本69首)、晚唐時期(一卷本92首,包括三卷本王梵志詩的《序》)。
王梵志詩屬于唐代北方話系統(tǒng),這可以從作者的出生地和詩的用韻情況來證明。從生長地來看,王梵志出生于“衛(wèi)州黎陽”,即今河南??h,地處中原,屬于北方通語區(qū)。王梵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用當地鮮活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從用韻情況來看,蔣冀騁考證,王梵志詩“代表隋末唐初河南北部的實際語音”[11];張鴻魁考證,王梵志詩“是天下之中的河南一帶的方言”、“是一種能為廣大地區(qū)所接受的通語”[12]。王梵志詩正是運用了北方通語,故能由中原傳遍全國,其語言性質可以斷定為唐代通語白話系統(tǒng)。
王梵志詩的語料價值,還體現在它的真實可靠性上。王梵志詩自十一世紀密封于敦煌藏經洞至近代,未經后人傳抄刊刻,原汁原味,排除了后世手抄翻刻易出現的衍、脫、改、誤等失真問題,文字材料真實可信。
王梵志詩的語料價值還可以從眾多名家的研究中得到證實。如劉堅《古代白話文獻選讀》(商務印書館,1999年)收錄王梵志詩八首;呂叔湘《漢語語法論文集》(商務印書館,1984年)、劉堅及江藍生等《近代漢語虛詞研究》(語文出版社,1992年)、袁賓《近代漢語概論》(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志村良治《中國中世語法史研究》(江藍生、白維國譯,中華書局,1995年)、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蔣紹愚、徐昌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等均把王梵志詩當成重要的書證材料。
蔣紹愚曾指出,王梵志詩“是研究唐五代時期這一近代漢語起點的最有價值的語料之一”[13],事實證明,此言不誣。下文主要從新詞新義的產生、新詞的構成方式以及王梵志詩詞匯研究對大型辭書和斷代詞典在收詞、釋義、例證晚出等方面的貢獻來看其在漢語詞匯史上的研究價值。
從歷時的語言演變來看,漢語詞匯的發(fā)展主要體現在新詞新義的產生與發(fā)展。所謂新詞,即指前代所無而當代新興的詞語。所謂新義,即指前代已有的詞語在當代產生了新的用法。新詞新義的產生有的與時代變化、社會發(fā)展有關,有的是語言自身發(fā)展演變的結果。
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在界定新詞新義時,排除了臨時的修辭用法,即語境義。如王梵志詩038首“家中漸漸貧,良由慵懶婦。長頭愛床坐,飽吃沒娑肚。頻年勤生兒,不肯收家具”,此詩批評懶婦好吃懶做,耽于享樂。詩中“家具”一詞,實與生育有關,可知此“家具”非“家用器具”意,而是避諱借用的隱語,是從其本義“家用器具”義隱喻而來,臨時喻指女性生殖器。此義《大詞典》、《唐五代》均不收錄,我們也沒有檢索到更多的例證,故而不算新詞新義。
目前漢語史中新詞新義的研究成果主要體現在《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中,因為《大詞典》“古今兼收,源流并重”;唐代新詞新義的研究成果也集中體現在斷代辭書《唐五代語言詞典》(以下簡稱《唐五代》)中,因為《唐五代》“盡量收錄那個時代的新詞新語和特有詞語”[14]。王梵志詩中保存了大量的新詞新義,反映出那個時代的真實的詞匯面貌。
拙著《王梵志詩詞匯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在研讀文本的基礎上,通過詞語切分,并一一對照《大詞典》、《唐五代》,結果發(fā)現,王梵志詩中有184個詞語早于這兩部辭書的書證時代,有361個詞語與這兩部辭書的書證時代基本相同;另有223個詞語未被這兩部辭書收錄,這223個詞語也應該定為新詞。三者共計768個新詞,在王梵志詩3 757總詞匯(兼類算一個詞,數詞除外)中占20.44%[15]39。
王梵志詩中保存的新義也相當可觀。研究表明,王梵志詩中早于《大詞典》、《唐五代》詞語義項的例證時代或與這兩部辭書詞語義項的例證時代相當的有175個,未被這兩部辭書收錄的較為穩(wěn)定的新用法有34個(也被我們界定為新義),兩者共有209個新義[15]178。新義的功能相當于一個新詞,則王梵志詩中的新義約占總詞匯的5.56%。
要之,王梵志詩中新詞新義兩項合計高達26.00%,占其總詞匯量的四分之一還多,由此可進一步證明王梵志詩的口語性質和語料價值;如此多的新詞新義也反映出了唐代詞匯演變發(fā)展的真實情況?,F將王梵志詩中的新詞新義臚列如下:
1.早于《大詞典》、《唐五代》書證時代的新詞(184個)
暗里、岸頭、暗中、襖子、百千般、擺手、謗誹、保愛、飽暖、背地、必得、別人、秉正、不是(錯誤、過失)、不由、慚荷、藏掩、草頭、纏縛、長眠、唱叫、掣取、嗔恚、稱體、癡憨、吃用、赤體、出家兒、出生、出帖、穿破、喘嗽、淳善、粗行、村坊、村頭、打脊、打鐵、當即、當鄉(xiāng)、到處、到頭來、得病、等身、地母、典史、店家、佃人、動手、獨自、對境、放過、非違、糞坑、伏肉、福緣、藁薦、更兼、弓身、孤恓、故故、故冢、骨崖崖、官宦、官宅、管屬、歸貫、鬼界、鬼樸、過愆、哈、憨癡、合本、何煩、橫遭、狐狼、葫蘆、戶役、灰塵、激箭、籍帳、枷棒、家里、檢取、監(jiān)鑄、可憐許、聚頭、枯井、苦惱、笠子、立即、連夜、淥酒、驢子、綠豆、麻秸、滿面、盲人、美氣、秘密、面面、面皮、冥空、念佛、涅舌、努眼、排門夫、判命、盼盼、霹靂火、貧兒、齊頭、求心、詮擇、然始、任從、日常、入土、三上、散壞、上陣、稍息、奢華、折本、身役、生佛、生時、繩子、食手、使喚、守財奴、受苦、死活、死路、孫兒、索強、倘來、剃頭、田莊、貼貼、頭皮、頭上、吐番、團坐、腿、托生、馱送、先時、無休、無著、稀粥、膝頭、餡草、相共、箱柜、相覓、相問、鄉(xiāng)頭、心凈、心下、新婿、行好、續(xù)后、要義、依從、一七、義居、慵夫、永別、預早、月料、簪花、丈夫兒、招喚、只有、住口、追催、縱得、轉動、自造自受、走藏、祖公、作媒、尊人。
2.與《大詞典》、《唐五代》書證時代基本相同的新詞(361個)
阿鼻、阿娘、庵子、伴涉、薄媚、杯酌、北溪、本主、避頭、鞭恥、邊畔、便貸、遍身、遍體、變見、并舍、波波、擘眼、不怕、不是(否定判斷)、采括、曹司、曹長、曹主、差科、纏眠、纏繞、長頭、超俊、掣撥、掣攉、徹明、塵境、趁卻、程期、承聞、癡漢、持齋、赤腳、出語、除卻、觸目、匆匆、從頭、從小、催驅、寸步、啖食、當頭、子、到大、道教、到底、到來、倒拽、得便、等色、雕墻峻宇、斗煞、毒蛇、肚皮、度日、碓搗、蹲坐、惡道、恩言、耳根、反縛、方始、方丈室、放卻、飯甕、放習、改頭換面、非關、肥特肚、分疏、縫補、逢頭、佛殿、佛法、佛衣、夫役、福德、浮逃、負特、干枯、高戶、高心、告身、告知、隔命、隔生、格式、勾牽、狗偷、乖慵、光火賊、鬼兵、果報、過來、還如、好處、好去、合斗、合家、合腦癡、何相、合眼、赫赤、黑暗、后翁、呼喚、化佛、幻身、荒說、回波爾時、回干就濕、回來、渾家、渾舍、渾身、火急、鑊湯、火下、稽逋、積代、即今、急首/急手、己身、寄住、枷鏁、家具、家鄉(xiāng)、家舍、煎蹙、剪刀、江降、交樛、角睛、角眼、街頭、劫劫、解官、今古、巾子、盡月、驚忙、竟夜、鳩槃茶、就里、居住、局席、厥摩師/厥磨師、看客、看侍、可可、空飯、涳涳、寬恩、狂風、裈袴、闊立、蘭若、浪語、老去、老頭、禮懺、禮佛、例頭、連腦癡、兩共、兩間、撩亂/潦亂/遼亂、了事、了手、鄰保、鄰并、嘍啰、論情、羅漢、羅錦、祿料、買取、忙怕、貌哨、夢游、迷性、覓活、冥道、冥路、陌路、莫落、磨、沒忽、那、奈河、男夫、南衙、你、寧馨、儜惡、判案、判割、拋卻、飄流、頻眉、平實、鋪頭、恰似、千般、前身、前頭、強處、強了、強明、巧聲、衾被、輕欺、擎頭、情知、窮漢、窮查、蛆妒、蛆儜、蛆心、去處、泉門、卻活、如然、入戶、入手、若個、僧次、煞鬼、上番、舍割、攝意、深房、生緣、繩麻、省得、省覺、識事、事當、釋老、手腳、梳略(梳掠)、數珠、贖命、樹頭、雙陸、誰邊、思忖、思量、死鬼、俗家、歲年、歲日、孫兒、索婦、他鄉(xiāng)、貪嗔、貪著、堂屋、體恕、替代、替人、剃頭、田舍漢、鐵缽、統(tǒng)統(tǒng)、土角、土饅頭、脫卻、瓦缽、頑骨、忘卻、妄想、我身、硙磨、兀雷、兀硉、無塵、無垢、五里官、悟道、細細、下澤、險語、曉夜、相就、相逐、些些、些子、心里、心酸、星星、形段、幸門、幸愿、行坐、行濫、興生、姓望、續(xù)續(xù)、喧亂、喧競、靴牙、巡門、迅速、衙日、閻老、眼看、陽坡、業(yè)報、業(yè)道、一半、一餉、一向子、衣醭、意況、憶想、隱、慵懶、游浪、游游、游揚、喻如、玉髓、冤家、元來、圓融、緣身、在處、早是、造惡、造福、造罪、查郎、乍可、展腳、張眼、知更、直似、紙筆、只得、紙錢、只是、只物、終歸、州縣、逐樂、裝束、住持、轉燭、追游、姿首、自家、作伴、坐禪。
3.《大詞典》、《唐五代》未收錄的語詞(223個)
安偶、庵屋、暗窟、暗迷、拗頭戾跨、百日齋、百馀千、飽吃、薄福、兵夫、兵奴、膊擔、不孝子、菜粥、參羅、草屋、草衫、側斜、釵花、差喚、產圖、長眠鬼、車釧、嗔報、鐺子、鐺釜、吃著、癡報、癡冥、赤索、抽筍、臭穢、愴割、捶拷、此度、村村、打酒、大家兒、耽浮、當衙、冬竹、讀經、惡來、二境、法忍、防身、放頑、非非相、非相、福門、伏弱、婦兒、父娘、高機、各身、工商、骨石、蠱害、管戶、憨人、好處、合去、合熟、合村、合知、恒沙劫、懷慮、阓鬧、基路、緝筐、夾袍、嫁處、檢案、解空、解寫、錦袍、盡地、今身、錦綺、經求、競地、經文、凈域、迥獨(煢獨)、覺觀、俱悉、開披、可知、懇苦、叩頭蟲、哭人、苦災、曠大劫、闊海、良由、療醫(yī)、柳樸、鏤鐙、逆修齋、滿街、迷坑、妙寶、命報、鳥殘、女婦、怕死漢、配罪、貧事、憑托、七寶堂、欺屈、慳惜、巧風、窮業(yè)、焌焌、普勸、七貧、七富、恰同、慳心、遣去、鞦轡、求養(yǎng)、染著、榮官、榮飾、融心、衫褲、三煞頭、散頭、色聲、衫段、善文、身作身自當、神豬兒、慎事、師親、師僧、食地、食瓶、市郭兒、舐略(舐掠)、仕人、受報、受饑、鼠兒、雙盲、司錄、四合舍、四蛇、俗綱、伺命、死厄、隨體、歲歲、他見、貪望、桃棒、洮揀、體空、條錄、???、托受、外鬼、妄相、無夢、無面、我見、無明窟、五邪、五濁地、西征、系著、先身、賢貴、縣局、相催、相哭、項膇、心賊、性少、行案、續(xù)明、薰修、養(yǎng)兒氈、冶排、曳將、一倒、依巡、一志、益當、意畫、逸熟、飲饗、庸調、有勢、又亦、余身、喻若、葬地、遭羅、造酒、齋家、爪肉、征防、正報、正覺、執(zhí)有、祗當、至對、智境、終須、眾廚、諸貴、著用、專能、莊牧、卓豎、自來奴、自死、罪福、罪根、作官。
4.不晚于《大詞典》、《唐五代》例證時代的新義(175個)
庵廬、百方、百家、報答、背面、本分、筆頭、畢竟、博戲、不共、不合、不免、不事、不須、不用、殘、慚愧、草衣、草舍、參差、長別、常住、朝庭、沉淪、出家、出來、出去、出身、出頭、川原、匆匆、達官、大樂、丹石、當頭、恩言、兒郎、法家、煩惱、分擘、分付、風光、佛家、干(徒然)、綱維、公庭、故故、乖和、棺槨、光影、過道、好日、好事、好心、浩浩、何必、花(量詞,古人數錢以五文為一花)、花蕊、緩行、回頭、火風、急促、脊皮、計算、家常、家生、今世、今朝、將(語助詞)、燋燋、角(包裹之義)、較(減輕)、經紀、開解、開通、枵、可是、空床、狼狽、浪(徒然)、雷同、連根、輪環(huán)、滿堂、明晨、名字、目前、娘子(主婦)、寧可、女官、奴仆、破除(花費、花光)、前生、侵欺(侵吞欺騙)、請、求神、屈(邀請)、驅遣、驅驅、饒(縱然、即使)、人家、人頭、乳食、若是、三事(佛教專用,衣一件稱一事)、散官、上道、上頭、身上、生計、生生、詩書、失職、守直、受罪、書經、誰家(甚么東西)、私產、死生、四面、孫子、他家、堂堂、騰騰、剃頭、天明、推辭、頑皮、枉屈、威靈、威儀、聞道、無用、無智、吾家、無我、兀兀、西方、席上、喜慶、相看、尋常、眼目、夜叉、醫(yī)方、一色(一種)、一直、一則、陰地、應須、硬漢、游浪、游蕩、有罪、欲得、冤屈、運度、運轉、元寶、雜物、在(語助詞)、丈夫、遮莫、斟酌、正身、中心、中使、主子、注(注定)、諸人、莊田、自然、自外、縱情、嘴頭。
5.《大詞典》、《唐五代》未收的新義(34個)
伴侶(結為伴侶)、參差(仿佛)、赤繩、當房(自己的住房)、點(點名)、鬼子、公名(功名)、合合(開合貌)、花帳、藉(看重)、啾唧、決鼻、露頭、攀慕、前業(yè)、青黃(熔冶金屬之色)、取人(取命)、三長、深泉(墳墓)、生路(成佛生天之路)、體骨、天上、停居(停留)、通同(貫通)、為言(認為)、聞(趁)、相和(哄騙;融合)、相受、翛翛(自在無心貌)、養(yǎng)兒、游游、湛然(滿溢貌)、照看(觀照)、周回(周游)。
王梵志詩中新興詞語768個,其中單音節(jié)詞6個,占0.78%;復音節(jié)詞762個,占99.22%。復音詞中,雙音詞715個,占93.10%;這說明,王梵志詩新詞中,雙音節(jié)占絕對多數,代表著自東漢以來漢語發(fā)展的主流方向。
我們把王梵志詩復音節(jié)新詞與《世說新語》做一個縱向的歷時比較,大致能看出從晉宋時期到晚唐這一期間漢語詞匯的演變發(fā)展趨勢。
據程湘清研究,6萬馀言《世說新語》有復音詞2 126個,其構成[16]182見表1:
表1 《世說新語》復音詞構詞方式統(tǒng)計
根據表1情況,《世說新語》中的五種基本構詞方式,依比率順序為:并列>偏正>補充>動賓>主謂。王梵志詩中復音新詞762個,其構成具體情況見表2:
表2 王梵志詩復音詞構詞方式統(tǒng)計
根據表2情況,王梵志詩中的復音新詞五種基本構詞方式,依比率排序為:偏正>并列>動賓>主謂>補充。
與《世說新語》相比,王梵志詩中的并列式合成詞低于《世說新語》18.63%,這說明,晉宋發(fā)展到晚唐,并列式的構詞地位嚴重下降;王梵志詩中,偏正式、動賓式分別高出《世說新語》16.23%、13.05%,這說明,晉宋到晚唐,偏正式、動賓式成為新詞構造的新興力量,且偏正式的構詞態(tài)勢發(fā)展迅速;王梵志詩中主謂式、附加式分別高出《世說新語》3.66%、0.04%,這說明,晉宋以降,主謂式、附加式構詞能力有所增強。
王梵志詩中五種新詞的構詞方式,偏正式高出并列式18.25%,這說明,漢語發(fā)展到晚唐,偏正式構詞最為積極,成為構造新詞的最主要手段;動賓式高出補充式14.05%,這說明,補充式的構詞能力在晉宋以降有所下降,遠不及動賓式能產。
我們把王梵志詩中的復音新詞與敦煌變文復音詞作一橫向比較,從共時層面看王梵志詩的復音新詞的特點。
據程湘清研究,敦煌變文有復音詞4 347個,其構成[16]266見表3:
表3 敦煌變文復音詞構詞方式統(tǒng)計
據表3,敦煌變文復音詞中五種基本構詞方式,依比率排序為:并列>偏正>補充>動賓>主謂,其順序與《世說新語》一致。
敦煌變文一般認為代表著晚唐五代時的語言。敦煌變文在動賓式、主謂式、附加式構詞上的比例均大于《世說新語》,這個結論與王梵志詩完全一致。這說明,晉宋以降,受語用的影響,本來具備自由短語性質的動賓、主謂逐漸凝固為詞,受詞綴類推作用的影響,附加式在口語中運用更加廣泛。不同的是,敦煌變文與《世說新語》相比,并列式合成詞略有增加,偏正式合成詞所占的比重略有下降。個中原因有待探討。
現代漢語復合詞中,偏正式穩(wěn)居第一位,占53%,其次是并列式,占28.7%,動賓式占10.6%,補充式占7.5%,主謂式占1%[17]。除了補充式與主謂式的順序不同外,現代漢語其他四種基本構詞方式的比率順序與王梵志詩新詞的構成方式完全一致,這是漢語史研究的新發(fā)現。這一發(fā)現說明王梵志詩新詞的發(fā)展變化更接近現代漢語,反映出唐代的語言性質與現代漢語的直接聯(lián)系。不同的是,現代漢語偏正式、補充式的比率分別高出王梵志詩9.82%、4.88%,這說明,唐代以降,偏正式、補充式的發(fā)展趨勢進一步加快,且偏正式構詞能力最為強勁。當然,這一結論是否成立還需要其他的文獻資料來進一步佐證。
大型語文工具書和斷代辭書是漢語史研究成果的集中體現,然而古文獻專書研究表明,現有大型語文工具書和斷代辭書還有很多未能反映漢語歷史史實的地方,還需要補充修訂完善。王梵志詩的詞匯研究可補大型語文工具書和斷代詞典在收詞、釋義、例證晚出等方面的不足。
大型語文工具書的特點在其“大”,它應該較為全面地反映漢語詞匯的歷史面貌;斷代詞典“盡量收錄那個時代的新詞新語和特有詞語”,以反映出該時代的詞匯面貌。但是,受語料和技術手段的限制,還有不少唐宋以降的百姓常用詞語、反映時代特點的詞語,未被大型辭書和斷代詞典收錄。王梵志詩的詞匯研究可補充大型語文工具書和斷代詞典收錄詞語之缺失,例如:
經求:吾富有錢時,婦兒看我好。吾若脫衣裳,與吾疊袍襖。吾出經求去,送吾即上道。(002)
經求,意謂“經營”,“做生意”。起于唐代,如唐義凈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四:“我今有子,多有費用,宜入大海,經求珍貨。”敦煌變文《父母恩重經講經文》:“經求仕宦住他鄉(xiāng),或在軍中鎮(zhèn)外方?!焙笫莱兄?,如五代王仁?!队裉瞄e話》卷五“賀氏”:“兗州有民家婦,姓賀氏,里人謂之賀織女。父母以農為業(yè),其夫則負擔興販,往來州郡。賀初為婦,未浹旬,其夫出外經求。每一出,數年方歸,歸則數日復出,不聞一錢濟其母給其妻?!彼巍短綇V記》卷第一百一十四《報應》十三《僧澄空》(出《集異記》):“隋開皇中,僧澄空,年甫二十,誓愿于晉陽汾西鑄鐵像,高七十尺焉。鳩集金炭,經求用度,周二十年,物力乃辦?!彼巍段鍩魰肪砦濉暗は继烊欢U師”:“善巧是文殊,方便是普賢。你更擬趁逐甚么物?不用經求落空去!”元徐田臣《殺狗記》第六出:“豈不念祖宗覓利艱辛!千重水面,虎口換出珠珍。你如今每日攻書錯留心。懶經求,不營運,待怎生?”明《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二:“上官氏也是富貴出身,只會吃到口茶飯,不曉得甚么經求,也不曾做下一些私房,公子有時,他也有得用;公子沒時,他也沒了?!泵鳌抖膛陌阁@奇》卷三十六:“我家自從祖上到今,只是以漁釣為生計。一日所得,極多有了百錢,再沒去處了。今我每自得了這寶鏡,動不動上千上萬,不消經求,憑空飛到,夢里也是不打點的?!?/p>
經求,與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是唐宋以降的常用詞匯,但是《大詞典》、《唐五代》均未收釋,當補。
捶拷:梵志死去來,魂魄見閻老。讀盡百王書,不免被捶拷。(321)
捶拷,唐代的一種刑罰。如《唐律疏議》卷第二十九《斷獄》疏議云:“其罪雖無出入而枉拷者,依前人不合捶拷法,以斗殺傷論,至死者加役流,即以斗殺傷為故失?!庇郑捌浔痉ú缓峡蕉秸?,依前人不合捶拷法,亦以故失論?!庇郑半m是監(jiān)臨主司,于法不合行罰及前人不合捶拷而捶拷者,以斗殺傷論,至死者加役流?!碧评钛訅邸侗笔贰勾粋鳌犯阶俞纾骸埃ㄠ崳┳g因譖之,遂下徵于獄。徵懼不免,獄卒張元平哀之,乃以佩刀穿墻,送之出。元平被捶拷百數,而無所言。徵既出,匿于人家,后遇赦得免,然猶坐除名?!彼巍短綇V記》卷第七十二《陸生》(出《原化記》):“生既被擒,遂被枷鎖捶拷,訊其妖狀,生遂述其本情?!庇志淼诙倭恕犊崂簟罚ǔ觥渡癞惤洝罚骸埃ü裕﹪L推蘇州刺史李思微,微不勝其捶拷而死?!?/p>
“捶拷”一詞的產生與運用,是與唐代的法律制度分不開的,帶有時代的印記,但是《大詞典》、《唐五代》均未收該詞,當補。
大型語文工具書的一個特點是“源流并重”,其釋義顯然要比一般辭書更全面、更科學,斷代辭書的釋義顯然需要解釋該時代常用詞的用法,這是大型語文工具書和斷代詞典的職責所在。王梵志詩的詞匯研究可補大型語文工具書和斷代詞典詞語義項之缺失。
點:當鄉(xiāng)何物貴?不過五里官??h局南衙點,食并眾廚餐。文簿鄉(xiāng)頭執(zhí),馀者配雜看。(030)
點,即“點名”,查點人員時依次叫名字。又如《唐律疏議》卷九《職制》:“諸在官應直不直,應宿不宿,各笞二十;通晝夜者,笞三十。若點不到者,一點笞十?!庇郑骸皟韧夤偎緫c檢者,或數度頻點,點即不到者,一點笞十。注云:‘一日之點,限取二點為坐’,謂一日之內,點檢雖多,止據二點得罪,限笞二十。”唐律規(guī)定,當官有值守出勤之責,還有點名檢查之制。若點名缺席一次,則笞(用鞭杖或竹板打)十。王梵志詩“縣局南衙點”,即謂縣府官吏對“五里官”(地方鄉(xiāng)頭)進行點名考勤一事。
《大詞典》“點”字下未收此義?!短莆宕丰專骸爸刚鞅w征兵時須閱點名籍”,釋義有失偏頗,從王梵志詩及《唐律疏議》用例來看,點,非獨指征兵點名一事也,在唐代,還用于考勤政府職員?!包c”的“點名”義的產生是詞語自身發(fā)展與社會發(fā)展需要雙重作用的結果,具有明顯的時代特征。此義項《大詞典》、《唐五代》均當補。
掣?。涸旎蔀槲?,如人弄郭禿?;昶撬评K子,形骸若柳木。掣取細腰肢,抽牽動眉目。(095)
掣,從手會意,本義為用手拽、拉?!稜栄拧め層枴罚骸爱j夆,掣曳也?!睍x郭璞注:“謂牽拕?!彼涡蠒m疏:“掣曳者,從旁牽挽之言。”掣取,并列結構,本義即拽拉。如唐凈覺《楞伽師資記》:“守一不移者,以此空凈眼,住意看一物,無間晝夜時,專精常不動,其心欲馳散,急手還攝來,如繩系鳥足,欲飛還掣取,終日看不已,泯然心自定。”鳥飛掣取,即用手拽拉繩索以控鳥飛。又如清趙慎畛《榆巢雜識》“盛京·覃鰉”:“盛京之魚肥美甲天下,而覃鰉尤奇?!囚~出黑龍等江,非釣所能得。捕之者以網圍至岸邊,伺魚首向岸,挽強射之,魚負痛一躍而上,既至陸地,即易掩取。冬日或鑿冰以捕,則必系長繩于箭,以掣取之?!薄耙猿溉≈?,即用帶箭的繩索把覃鰉拽回來。
掣取,由拽拉引申出抽取義,如宋董弅《閑燕常談》:“靖康之變,金人盡欲得京城宗室。有獻計者,謂宗正寺玉牒取有籍,可據以取,則無遺矣。虜酋立命取籍。蒼黃間,玉牒所有吏已持至南熏門亭子矣。會虜使以事暫還,此夜惟監(jiān)交物官數人在焉。戶部邵澤民溥其一也,遽索視之,每揭三二板則掣取一板,投之火爐中。嘆曰:‘力不能遍存之,得預名被燕者可以免?!嬕患谐溉《鵂k者亡慮十二三。俄頃,虜使至。吏舉籍以授之,遂按籍以取,凡京城宗室獲免者皆澤民之力也。”明《今古奇觀》第十二卷:“(羊)角哀……言訖,掣取佩劍,自刎而死。從者急救不及,速具衣棺殯殮,埋于伯桃墓側?!?/p>
“掣取”一詞,《唐五代》未收,《大詞典》釋:“領取,拿取。”例引清黃六鴻《?;萑珪ゅX谷·立解支兩截冊》:“使下半截已解支之數,與上半截應解支之數相符,則于批領俱經掣取項下印‘完訖’二字。”掣取之本義“拽拉”,引申義“抽取”兩個義項《大詞典》未收,當補。
大型語文工具書必須給出詞語的“本義”,詞語的“本義”不僅僅是詞語產生的起點,反應詞語產生的時代,更重要的是,它還是人們理解詞義、全面把握詞義的最重要的觀察點。本義是詞義引申的起點,人們習慣從本義入手來考察詞語源流演變,從而達到透徹準確理解詞義和正確使用詞語的目的。嚴格地說,大型辭書一般都要給出詞語的本義。
大型語文工具書和斷代詞典的第一例證很重要,因為它反映了一個詞語所產生的初始時代,也反映了該詞語最初始的用法意義,是詞義引申發(fā)展的基礎。所以從漢語詞匯史的角度來看,初始例證尤為重要。王梵志詩的詞匯研究,可補大型語文工具書和斷代詞典在首例晚出上的不足,如:
唱叫:思量小家婦,貧奇惡行跡。酒肉獨自抽,糟糠遣他吃。生活九牛挽,唱叫百夫敵。(114)
唱,在中古時產生出了“叫喊”、“高呼”義,如《世說新語·雅量》:“謝太傅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風起浪涌,孫、王諸人色并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王,吟嘯不言。”《北史·孫脩義傳》:“(高)居大言不遜,脩義命左右牽曳之,居對大眾呼天唱賊。”后一例中“呼”、“唱”相對,可證“唱”有呼喊義?,F代漢語的“唱票”、“唱名”,即用此義。
唱叫,并列式合成詞,意即“高聲呼喊”。王梵志詩“唱叫百夫敵”,即“喊叫敵百夫”。此義后世沿用不輟,如元無名氏《貨郎旦》第一折:“你若不還他禮,他要唱叫起來,就不像體面了。”元楊暹《劉行首》第二折:“走將來唱叫粗豪,口不住絮絮叨叨?!薄俺小币辉~產生,是詞語自身發(fā)展的需要。
《大詞典》此義項下首例引宋蘇軾《奏劾巡鋪內臣陳慥》:“貢院今月三日,據巡鋪官捉到懷挾進士共三人,依條扶出,逐次,巡鋪官并令兵士高聲唱叫。”
蘇軾《奏劾巡鋪內臣陳慥》作于元祐三年,即1089年。王梵志此詩在卷三,產生時代“最晚不會在開元以后”[10]17,即最遲不晚于742年,可見,王梵志詩“唱叫”一詞早于《大詞典》例證時代350年。
經紀:錢財奴婢用,任將別經紀。有錢不解用,空手入都市。(007)/經紀須平直,心中莫側斜。些些微取利,可可苦他家。(233)
經紀,指經營買賣。又如唐《野朝僉載》卷三:“滕王嬰、蔣王惲皆不能廉慎,大帝賜諸王,名五王,不及二王,敕曰:‘滕叔、蔣兄自解經紀,不勞賜物與之?!薄白越饨浖o”,即自己會經營做生意。又如唐寒山詩:“丈夫莫守困,無錢須經紀。”宋《太平廣記》卷第三百七十八《隰州佐史》(出《廣異記》)載隰州佐史死后被地獄惡吏索賄,無奈家貧只能強取胡商50千(貫)錢才得以還魂復活,不料“后經紀竟折五十千也。”因果報應,復活后的佐史做生意竟然虧了50貫錢。又如話本《錯斬崔寧》:“那人也要做經紀的人,就與他商量一會,可知是好?!泵鳌毒劳ㄑ浴ね醢彩y蘇學士》:“卻不想小經紀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飽飯?!敝T例“經紀”均謂買賣經營。
“經紀”一詞,《大詞典》首例引宋《朱子語類》卷二六:“譬如人作折本經紀相似?!薄吨熳诱Z類》于咸淳六年(1270年)刊行,王梵志詩007首在卷三,產生時間不會晚于742年,故《大詞典》例證時代晚于王梵志詩500多年,未能反映出漢語詞匯產生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