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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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故鄉(xiāng)成為一種文學形象

○郭力

如果以“故鄉(xiāng)”來考量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會發(fā)現(xiàn)它已不僅是作家敘事的“原型”和“母題”，它還以豐富的文化內涵積淀了一個民族、一方水土、一個家族的精神氣韻和生命密碼。對于作家而言，故鄉(xiāng)是永遠滋潤內心的創(chuàng)作甘泉。遲子建就是一個特別具有故鄉(xiāng)情結的作家，有人評價她用小說構建了一個獨特、復雜、詭異而充滿魅力的中國北世界。①她的創(chuàng)作成就得益于東北地區(qū)的風土人情、地域文化，白山黑水、林海雪原的黑龍江雄渾壯闊的自然地貌，幻化成遲子建筆下浪漫溫情的人間童話，她以魅麗的文學想象構建起一座氣象萬千的北中國，故鄉(xiāng)成為她創(chuàng)作的永恒的文學形象。

2015年是遲子建文學創(chuàng)作30年，人常說三十而立，30年的時空流轉，遲子建卻用始終如一的創(chuàng)作情懷立起了一個大寫的文學故鄉(xiāng)。如同沈從文的湘西邊城，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賈平凹的商州世界，遲子建的北國詩性而溫情，是一個永遠具有生命力的豐饒的故鄉(xiāng)。成功的作家意味著保持著赤子之心對世界原初的感覺，遲子建從《北極村童話》一路走來，她所有的作品都帶有黑土地的生命氣象，真正用感官來接近北方大地，尋找到自己的生命之根，尋找到現(xiàn)代人精神家園的原始意象。對于她而言，北方大地絕不是靜態(tài)存在，而是充盈在心靈中的神秘王國，是她獲得生命自由的藝術圣殿。山巒、森林、黑土、白雪是注入她小說的生動氣韻和血脈，家鄉(xiāng)記憶是辨識她小說最鮮明的美學品質。

一

由于對家鄉(xiāng)大自然的熱愛，遲子建小說中的自然描寫有著生命的溫度和油畫般立體的色彩。她首先寫出的是一個人化的自然，具有鮮活的靈魂和人性的閃光，煥發(fā)出北方大地勃勃生機；其次她還描繪出一個詩化的自然，蒼茫寂寥而又帶有傷懷之美；再次她還塑造了一個神化的自然，天地間萬物有靈，薩滿的鼓聲永遠傾述的是北方初民對圖騰和神祇的信仰。

閱讀遲子建創(chuàng)作，讀者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作家對自然的深度體驗，是完全敞開心靈對北方大地山川的真實感受，因此她也獲得“北方逆行精靈”和“極地之女”的贊譽。故鄉(xiāng)對于遲子建的意義究竟有多重要，她告訴讀者：“我對童年時所領略到的那種奇異的風景情有獨鐘，譬如鋪天蓋地的大雪、轟轟烈烈的晚霞、波光蕩漾的河水、開滿了花朵的土豆地、被麻雀包圍的舊窯廠、秋日雨后出現(xiàn)的像繁星一樣多的蘑菇、在雪地上飛馳的雪橇、千年不遇的日全食等等。我對它們是懷有熱愛之情的，它們進入我的小說，會使我在寫作時洋溢著一股充沛的激情，我甚至覺得，這些風景比人物更有感情和光彩，它們出現(xiàn)在我的筆端，仿佛不是一個個漢字在次第呈現(xiàn)，而是一群在大森林中歌唱的夜鶯，它們本身就是藝術?！雹谶t子建視自然為有生命力的藝術，可以化為人與人相互維系的精神紐帶，美麗純凈的自然激發(fā)人的生命本質與心靈的顫動，這個充滿詩意的自然有時成為作品中人物在迷茫的生存中一個確切的支撐點?！稑湎隆肥沁t子建的第一部長篇，七斗是作品中的主人公，從少女到女人她的生命歷程充滿了苦難。小說始于七斗母親的自殺，終于七斗兒子的死亡。但是全篇并非是死亡本身的沉重過程，作家關注的是人物七斗對苦難命運的自我超越，小說結尾寫到七斗“跪在樹下，雙目微閉，雙手合十。她似乎聽到了黑龍江解冰的嘎嘎聲。在這聲音的背后正有馬蹄聲掠過樹梢朝她襲來”③。在生活的狂風暴雨中七斗讓自己最終成為一棵生命之樹。小說中還有一個對于七斗來說圖騰一樣的自然存在，是從童年起就不時出現(xiàn)的鄂倫春馬隊，還有那個永遠驚鴻一瞥的白馬少年，長長的嘚嘚的馬蹄聲永遠徹響在七斗的生命暗夜中，白馬少年的永恒意象是七斗人生迷茫之際的支撐點，破碎的生命因之而有了溫愛和柔情。在七斗命運悲苦之際，自然的昭示使她有了超越苦難的堅韌力，以及靈魂輕揚的的生命奇跡。

在遲子建創(chuàng)作中，外化的自然之美化做生活本質的表達，從而使人生詩意化了。她的名篇《親親土豆》結尾中大土豆從墳上骨碌碌滾下來，當妻子對著這個大土豆親昵地說出“你還跟我的腳呀”這句話時，生命連同死亡本身都獲得了智性的澄明，自然的神跡讓妻子與亡夫不滅的魂靈相通，跨越了生死界限。同樣《霧月牛欄》中的結尾，當那頭在霧月出生從沒見過太陽的牛犢試著邁出第一步，又怕弄疼陽光的時候，遲子建的筆端就流淌出了充沛的詩意，人生會有霧月，但是當小牛犢讓明亮的太陽光都能柔軟起來時，生活本身就是美的活生生的藝術，獲得來自藝術精神的永恒超越。

20世紀90年代的遲子建筆端純粹而詩意，在自己構建的藝術王國像一個逆行精靈一樣飛翔。達到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的巔峰，許多神來之筆紛至沓來。對于有自己創(chuàng)作風格又堅守地域特色的作家而言，文化記憶是自然天成的，遲子建此時鮮明的人與自然的天人合一的藝術境界，依循著中國古人的哲學信仰與文學表達方式，從大自然中反觀個體，從而保持人與自然對話的童心與靈性。

盡管今天的全球化語境的全面推進很難讓一個作家在回望故鄉(xiāng)時能夠冷靜地保持“平常心”，然而遲子建在文學同質化不斷加速的當下，始終不改初心。作為文學形象的“故鄉(xiāng)”在受到現(xiàn)代文明的影響時，遲子建從來沒有有意遮蔽地方性經驗和文化，并不迎合這些今天流行的現(xiàn)代文明元素，而是以冷靜的警覺態(tài)度與現(xiàn)代文明保持一段有效的距離，反而有意強調弱小文化邊緣性經驗的獨特和珍貴，遲子建以自然精神抗拒她的文學故鄉(xiāng)被同質化。

最具有說服力的當然是她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它的授獎詞十分感人：“遲子建懷著素有的真摯澄澈的心，進入鄂溫克人的生活世界，以溫情的抒情方式詩意地講述了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頑強堅守和文化變遷?！边@段授獎詞精辟地指出了鄂溫克民族在近代一百年里“被現(xiàn)代化”的悲壯歷史。戰(zhàn)爭、瘟疫、森林砍伐，天災與人禍讓這個弱小民族在自然環(huán)境變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步步緊逼之下艱難生存，就像遲子建在本書的后記中提及的失去家園的美國印第安人，成為美國現(xiàn)代文明被“關懷”的一幅活生生的寫照，因此遲子建在寫一部鄂溫克族的最后史詩，當然也是在寫一首蕩氣回腸的挽歌。作品中有讀者依然熟悉的自然風景，茂密的原始森林中所有的動物、植物和人本身全部充滿了靈性，當遲子建在作品的開篇寫下“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多歲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④，此時的遲子建伴隨著文中老婦人充滿滄桑的語調，成為行走在大地上的游吟詩人。一切在她的筆下都獲得了生命的尊重，也獲得了魔性、神性和靈性，這是以山林中自在自為的少數(shù)民族的自然靈性，來抗拒所謂現(xiàn)代文明進程的改寫，她挖掘出了被現(xiàn)代有意遮蔽的自然崇拜和萬物皆有靈的初民文化思想。《額爾古納河右岸》是以“自然”的方式呈現(xiàn)拒絕的姿態(tài)，從中我們能看見那個有思想憤怒的現(xiàn)代作家遲子建。面對今天森林的過度砍伐和家園的破壞，遲子建筆端飽蘸濃情寫出了鄂溫克人在逐漸喪失家園的無奈和絕望。因此，這部作品是一部有關現(xiàn)代人的生命寓言，昭示出現(xiàn)代人的命運，我們都是自我放逐而沒有了故鄉(xiāng)記憶的人。但是遲子建卻要以文學的方式保留下一個弱小民族的生命記憶，在文化逐漸趨同并被不斷以同一化方式復制的當代，《額爾古納河右岸》的確富有史詩性品格。

遲子建的自然觀是生命與自然的契合，是萬物皆有靈性的生命的尊貴，因此她對故鄉(xiāng)的自然書寫具有充沛的生命力，即使是《額爾古納河右岸》包括現(xiàn)代人視角的鄉(xiāng)愁，也是以中國人對于“故鄉(xiāng)”本源意義的堅守，永遠不是啟蒙立場的現(xiàn)代性對“故鄉(xiāng)”的發(fā)現(xiàn)和意義建構，而是故鄉(xiāng)原本就是山青水秀的永恒存在，這是一個現(xiàn)代作家最為痛徹的現(xiàn)代立場下對文明陷阱的憂思。

二

遲子建創(chuàng)作30年，單就她創(chuàng)造的人物也可以組成一個長長的畫廊，這個畫廊里沒有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只有小人物群像。遲子建描寫的故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他們共同組成了北方高寒地帶民俗圖卷。一個創(chuàng)造詩化自然的作家，人物形象的生命也會發(fā)出光彩，因為作家首先把溫暖和愛意送給了他們。遲子建的人物是一群生命與自然相契合的人，是在今天的現(xiàn)代世界中拒絕物化的“自然人”，他們的人生可以波瀾不驚，但卻是靜水深流般在日常生活中表現(xiàn)出小人物的良知道義。遲子建對故鄉(xiāng)的深情表達可以視之為情懷，當自然環(huán)境與家鄉(xiāng)的人相互依托時，遲子建讓人也賦有了自然的靈性。

正是這樣溫暖與愛意的關懷態(tài)度，決定了作家打量世界取舍的目光，在庸常人生中見證出精神高貴，于瑣碎生活中發(fā)現(xiàn)生命精致。她筆下的人物就有了百折不回的神韻，就如同《日落碗窯》中那只經過金色火焰鍛造的碗，盡顯敦實中的華麗。這樣的人物是《晚安玫瑰》中的吉蓮娜，房間生機勃勃的花草和圣經陪伴著她的最后時光，陪她走向上帝的懷抱，她最終諒解了自己對繼父的復仇；《逝川》中的孤獨的老吉喜，當她把村人們送給她的大自然的祝福淚魚放歸逝川時，她也放下了一生的情感恩怨；《秧歌》中美麗傾城的小梳妝因一生渴望愛情明知無望而無悔，因為那是她生命的企盼，她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傳說。在庸?，嵥榈幕野瞪钪邪l(fā)現(xiàn)人性光輝，就像發(fā)現(xiàn)生長在泥澤中的芳草，這是一個文學家在面對人世辛酸悲苦時的態(tài)度，體現(xiàn)著對人性至善至美的終極關懷。溫情中透視苦難，絕望中顯出希望，這是遲子建對生活的敬畏和生命的尊重。

在現(xiàn)實的關懷中思考生命自由的境界，是一個深刻的哲學命題，而遲子建關注人之所以為人的深度生命體驗，借助于文學的想象與象征的力量，就具有了哲學家穿透生活表象的慧眼，發(fā)現(xiàn)天地間生命自由敞開之際人的本真存在。遲子建的作品中有一系列特殊人群，他們是《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安草兒、《群山之巔》中的安雪兒、《采漿果的人》中的大魯和二魯、《瘋人院的小磨盤》中的小磨盤、《霧月牛欄》中的寶墜等等。這些人物在現(xiàn)實目光中是瘋子、傻子、侏儒，表現(xiàn)出迥異于日常生活的非常態(tài)的行為特征，然而作家卻在這些特殊人物身上賦予異秉，具有重要的精神價值。他們在文本中表面愚鈍背后承載的卻是遲子建小說藝術中最閃光處，即作家跨越現(xiàn)實與理想之際的神性之維與詩性之光，也因此超越于世俗常規(guī)的道德評價，在貌似不近情理不合人情的怪誕舉動中，直逼生命本體，具有了超越現(xiàn)實功利的人生境界。這些人物形象反觀出現(xiàn)實中充滿世俗欲望的所謂健康的正常人精神本質的鄙陋、自私和貪婪，以及人類自身瘋狂的攫取欲望，毀滅自我與他人的愚蠢?！恫蓾{果的人》描寫了北方林區(qū)金色的秋天給當?shù)厝藥淼呢S厚的饋贈，各色美味多汁的漿果讓山林五光十色，也晃亂了淳樸家鄉(xiāng)人的眼睛，他們忘了地里的莊稼，而是天天上山采漿果，從城里人那里換來一張張票子，只有村里的傻子大魯、二魯兄妹倆收了玉米也收了白菜蘿卜，一場大雪覆蓋了大地，也驚醒了村民的發(fā)財夢，原來他們用漿果換了幾張票子損失的是自己這一年地里的收獲。遲子建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如同過去民間說書人，在淺顯的生活故事中蘊含著生活的哲理，如同《伊索寓言》一樣，遲子建借助大魯、二魯?shù)男蜗蟾嬖V世人什么是做人的根本，什么是生命中沉甸甸的收獲。

這些寓言般的人物像先知一樣讓塵世發(fā)出光輝?！鹅F月牛欄》中的寶墜可以與初生牛犢卷耳一起沐浴在太陽綻放的光芒中，《雪壩下的新娘》中的劉曲可以看見冰凍的天地中一道灣流如同美麗的新娘側臥，《瘋人院的小磨盤》中的小磨盤可以和精神病人神游在天地之間……遲子建把詩性與靈光這種超越的品質都給了他們，讓他們成為物化世界中的“自然人”，天地間有了他們，人生才有了詩意化的深層體驗，因為他們的生命是透明的，無所不在的敞亮穿透了晦暗不明的生活，人因此放下了自己也獲得了解放?？陀^上講這些人物在現(xiàn)實中不會存在，但是藝術能高于生活的原因是藝術家的想象與創(chuàng)造。能借助天賦異稟的人物呈現(xiàn)出生活本質直觀的真理，是遲子建“外師造化”的神來之筆。

每當遲子建把她的人物置于天地之間，讓這些身有異秉的人成為北方大地的自然之子時，她也在創(chuàng)造一種世界，讓靈光與神性轉換成可見之物，盡管常人仍然表現(xiàn)為“不見”，但是這些人物的象征意義卻永駐象征本身，當他們與自然萬物渾然一體神交神游之際，遲子建通過他們讓讀者重新體認出生命的本真故鄉(xiāng)。

三

當代作家在觸碰“故鄉(xiāng)”這方生命的諾亞方舟時，都會有一種悲壯的審美意識，也可以解讀為新世紀文學的憂患意識。賈平凹就曾明確表達過，他要用《秦腔》為故鄉(xiāng)立一座碑，從此故鄉(xiāng)失去了記憶。作家如實地道出了今天高速現(xiàn)代化節(jié)奏下當代人的真實處境，沒有了故鄉(xiāng)記憶的現(xiàn)代人精神異化疲憊，只能是處于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的大孤獨中。在這樣的時代語境下，遲子建的故鄉(xiāng)書寫同樣具有現(xiàn)代作家的闡釋焦慮，批判的鋒芒開始顯露，如《額爾古納河右岸》敘述的鄂溫克人失去家園的悲壯，作家傳達出現(xiàn)代性本身悖論的警覺與批判。此時的遲子建有關故鄉(xiāng)溫情的敘事其內在節(jié)奏開始變得激越，作家筆端開始凝聚著冷峻。對于遲子建這位創(chuàng)作嚴肅的作家而言，當代世相越是迷亂，人的欲望越是賁張，而故鄉(xiāng)對于文學敘事的意義，就越是作家堅定的立場和情懷。

新世紀文學創(chuàng)作明顯能感受出現(xiàn)代知識分子面對現(xiàn)實沖擊尷尬的精神狀態(tài)，甚至是余華《兄弟》那樣不能隱忍的反諷戲弄，還有《秦腔》式對農耕社會最后一瞥的挽唱，面對道德潰敗文化凋蔽的鄉(xiāng)村社會，作家該以怎樣的情懷敘述家鄉(xiāng)故土，的確是一個終極關懷的形而上的問題。能夠首肯的是，遲子建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感受現(xiàn)代性的憂思時，故鄉(xiāng)永遠是生命的家園，她從未把他鄉(xiāng)認做故鄉(xiāng)。新作《群山之巔》依然是北國的山川大地，龍盞鎮(zhèn)男男女女的生命故事背后浮出的是人性之謎，在表面俊朗陽剛的個性中體現(xiàn)出北方人的文化心理結構。

《群山之巔》的藝術生命力元氣充沛，遲子建調動了30年的寫作功力在小小的龍盞鎮(zhèn)中凝聚了善與惡、奸與邪、美與丑、罪與罰，她的人物精神特征復雜豐富，小說的色彩跳脫而明亮，音調雜陳而高亢，一個看似矛盾又渾然一體的北中國峭拔多姿的世界。小說開篇的畫面，一個屠夫辛七雜拿著火鐮對著太陽火點煙，粗魯?shù)脑娨馄婷畹慕M合，這僅僅是小說的一個顯示美學基調的細節(jié)。而作家嚴肅的思考卻使讀者無法輕松，如侏儒安雪兒從一個觀云就能預知生死的精靈，轉化為雙腳牢牢扎根現(xiàn)實土壤中的一個小母親，而另外一個永遠在內心救贖自我靈魂的唐眉，因嫉妒毒傻了大學閨蜜的舉動，讓這個人物永遠漂泊在生命的荒野之上。人性的罪與罰、救與贖是永恒的考驗，遲子建用悲憫和寬恕讓精靈和折翼天使都回到了凡俗人間，擁有了難能可貴的“平常心”。遲子建在書寫人性“罪與罰”這個具有宗教意味的話題時，有關“救與贖”的出路上帝并沒有蒞臨，作家看見的是人性對自我修復的潛力，她相信人的自我并非是要規(guī)避痛苦，而是通過清醒的認知承認痛苦才能通往至善的所在，也就是說在《群山之巔》中，她讓凡人坐在天使與魔鬼中間，而抉擇最終在于人本身。

《群山之巔》的龍盞鎮(zhèn)地處北方山脈龍脊之巔，海拔高度隔絕不了世俗的煩惱，現(xiàn)代生活本身就使小鎮(zhèn)八面來風，古樸、質拙的生活和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面臨著現(xiàn)代氣息和生活方式的侵蝕，作品里有殺人在逃的惡棍，有一生被誤會的抗戰(zhàn)老兵，也有埋藏許多生命秘密的執(zhí)行法警和殯儀師，這些林林總總各種小人物的命運故事，與群山之巔的龍盞鎮(zhèn)的山林、江河等自然風景的描繪相依托時，勾連起帶有北方地域色彩的世相百態(tài)，但卻透視出底層世界一種最為質樸簡單認老理的“活法”，這就是是非公道永在人間的民間信條。遲子建在寫家鄉(xiāng)父老這種自古以來的活法時帶有文化自信，而青山不倒綠水長流故鄉(xiāng)是其身后永恒的存在，故鄉(xiāng)作為精神彼岸終于托起她的“群山之巔”，讓她筆下的小人物也有了巍峨的氣勢。

遲子建多次在創(chuàng)作談中表達過小人物大歷史的創(chuàng)作觀念，實際上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在構思長篇小說時，歷史價值觀的呈現(xiàn)。有抱負有實力的作家都希望自己的小說能夠反映出人類共通的命運，因此在塑造人物時都要煞費苦心地寫出“這一個”，甚至希望人物命運本身成為歷史的鏡像。遲子建關于人物的創(chuàng)作觀念來自作家對人生深刻的體悟，我們能從她的人物畫廊獲悉作家的精神境界和情懷。她相信大英雄也會有小人物的情懷，所以不論是題材的大小，還是長、中、短篇的構思，遲子建以透視生命真相的執(zhí)著和智慧讓她的小人物們生命氣象蔚然成林，像白樺樹一樣扎根在北方大地之上。

故鄉(xiāng)是詩化的自然，故鄉(xiāng)有萬千的風情，故鄉(xiāng)更是一種說不得畫不出的神韻，她是境界，更是做人的根本，當她在遲子建筆下以文學形象佇立起來時，她就已經成為現(xiàn)代人認知自我理解世界的上上根器。世界這么大，作家要把她的故鄉(xiāng)安置到哪里？對此，遲子建的回答是：“當我七八歲在北極村生活的時候，我認定世界就是北極村這么大。當我年長以后到過許多地方，見到了更多的人和更絢麗的風景后，我回頭來一想，世界其實還是那么大，它只是一個小小的北極村?！雹?/p>

（作者單位：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

①遲子建《群山之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30頁。

②遲子建《一滴水可以活多久》［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99頁。

③遲子建《樹下》［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67頁。

④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

⑤遲子建《假如魚也生有翅膀》［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