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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與“反抗”
——試論加繆對中國大陸新時期以來文學批評的若干影響
○趙建常柳青青
作為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重要作家之一,加繆的名字在20世紀40年代即被介紹到我國①,在隨后的幾十年中雖偶有提及,但并未得到廣泛的介紹和深入的研究。直到新時期以來,西方各種文學思潮、作家作品被大量譯介至我國大陸,并對我國的社會思潮、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文學理論與批評產生了重大影響,加繆也不例外。1978年,《世界文學》刊登了加繆的短篇小說《不貞的女人》,隨后其他作品被相繼編入“外國文藝叢書”、“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作品選”等多種選集,單行本也陸續(xù)發(fā)行。與此同時,文學研究界也開始關注加繆,1979年《譯林》發(fā)表的馮漢津《卡繆和“荒誕”》是新時期首篇正式的研究論文,隨著研究范圍的擴大,他的“荒誕哲學”、小說《局外人》與《鼠疫》、他與薩特的關系等都成為研究者的興趣點。伴隨著這樣的譯介與研究,加繆在我國產生了越來越大的影響:他的荒誕哲學在剛剛經歷了“文革”災難的知識分子心中引起巨大共鳴;他的反抗思想為處于社會轉型期面對困惑的中國人提供了一種解決問題的手段;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為中國作家提供了藝術上的啟示,無論是新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是戲劇創(chuàng)作,都能看到加繆影響的痕跡。同時,加繆獨特的哲學、美學思想也為文學評論界提供了新的理論和話語資源,不少研究者開始以其哲學和美學思想為理論依據(jù)來分析我國現(xiàn)當代的作家作品,或以他的作品為參照系,將其與我國作家的作品進行比較研究。但是,與加繆的重要性相比,我國文學批評界對他的關注遠遠不夠,目前的研究大多將其視為存在主義作家的代表之一,在存在主義研究的范圍內探討其思想和作品,單獨研究加繆不同于其他存在主義者的獨特性的相對較少。另外,研究者往往著眼于對加繆本人哲學思想與作品的分析,而他對我國文學界的各方面影響尚未見到專門的論述。本文將以加繆的哲學、美學思想對我國新時期以來文學批評的影響作為研究內容,分析加繆為我國文學評論界提供了哪些新的理論批評資源,并結合評論界運用這些資源進行的具體批評進行論述,以期梳理新時期以來我國文學批評中的加繆影響。
一、“荒誕”——新的理論批評資源
“荒誕”②是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重要概念。在西方,荒誕意識由來已久,古希臘神話、《巨人傳》、莎士比亞戲劇中都有荒誕意識的流露。但直到20世紀,荒誕感才“從一般的歷史社會范疇上升到人類存在的范疇,從一種批判意識發(fā)展為一種徹悟意識”③,真正的荒誕文學才出現(xiàn)。20世紀第一位在作品中表現(xiàn)荒誕的作家是卡夫卡,他所有的作品都彌漫著荒誕感,在他構筑的世界中,現(xiàn)實的真相和本質就是荒誕。上世紀40年代,加繆與薩特將荒誕文學向前推進了一大步,他們將此前文學中的荒誕感上升到哲理高度并凝聚為理論,同時在自己的作品中將其加以形象化表現(xiàn)。隨后,貝克特、尤奈斯庫等戲劇家的創(chuàng)作使“荒誕派”正式成為一個文學流派,荒誕思想也從歐洲擴展到美洲,進而滲入“黑色幽默”、魔幻現(xiàn)實主義等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成為一種藝術手法上的美學取向。
加繆被視為荒誕問題的集大成者,在西方荒誕思潮及荒誕文學的發(fā)展中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加繆首次完整地闡述了荒誕的產生及其特點,并為荒誕下了定義,他以“論荒誕”為副標題的哲學隨筆《西西弗神話》已成為人們認識荒誕、理解荒誕的必讀書。加繆在書中將荒誕定義為人與他的生活之間的分離,“人的呼喚和世界的不合理的沉默之間的對抗”④。受加繆及其《西西弗神話》的影響,“荒誕”幾乎成為當時的法國青年用以標榜自身的時髦用語,他關于荒誕的論述也深深影響了其后西方的文學思潮與創(chuàng)作,20世紀五、六十年代風靡一時的荒誕派戲劇及美國黑色幽默小說作家無不在加繆的基礎上發(fā)展自己的荒誕理論,并將荒誕作為一種美學風格運用于自己的作品中。雖然上世紀70年代以后,荒誕派作為一種文學流派已逐漸式微,但“荒誕”作為一種現(xiàn)代人類的普遍情緒及哲理感悟,繼續(xù)彌漫于西方社會,并擴散到世界各地包括中國,影響了許多作家的創(chuàng)作,也在文學評論界產生了廣泛影響。
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我國許多文學評論者以“荒誕”為題對當時的小說創(chuàng)作進行分析。當時的評論者對“荒誕”的理解并不是很深刻,他們一般將其理解為不合情理、不合邏輯、秩序顛倒。但他們已清晰地認識到我國不少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的荒誕色彩,這種荒誕是為了更加準確、更加深刻地反映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他們將“荒誕”這一表現(xiàn)手法視為寫實的補充和調劑,更多地是為了給當時的“荒誕小說”尋求合法性。另外,評論者們也正確認識到了中國出現(xiàn)的荒誕小說與西方荒誕文學的區(qū)別:中國的荒誕小說以現(xiàn)實為依歸,其主題依然是現(xiàn)實主義的⑤;并且中國荒誕小說在“冷峻中有暖色,壓抑中有力量”,不同于西方荒誕文學徹底的絕望⑥。如王緋的《當今荒誕品格小說探微》(《文學自由談》,1985年第1期),邢小利的《談談荒誕色彩的小說》(《小說評論》,1986年第5期)等,他們認為宗璞的《蝸居》、王蒙的《冬天的話題》、諶容的《減去十歲》等小說以打破常態(tài)、制造夢境等手法來表現(xiàn)社會中不合理的人和事,是一種富有荒誕色彩的小說。在此基礎上評論界還出現(xiàn)了“荒誕”與“假荒誕”之辨,如北明的《假荒誕:中年作家的虛空》(《批評家》,1987年第1期)和李書磊的《荒誕與苦戀——關于文學與人的隨筆之一》(《天津文學》,1987年第2期)等認為,王蒙等人的小說只是采用了夸張、變形等手法的諷刺之作,中國當前并無產生荒誕的條件,這些作品與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荒誕作品有著本質上的區(qū)別。雖然這些評論者對于這些作品是否可稱為“荒誕小說”持不同的觀點,但他們對于荒誕的基本認識是相同的。另外,這一時期引起較大反響的還有何新連續(xù)發(fā)表的《當代文學中的荒謬感與多余者——讀〈無主題變奏〉隨想錄》(《讀書》,1985年第11期)、《當代中國文學中的存在主義影響——再論當代文學中的荒謬感與多余者》(《文學自由談》,1986年第2期)、《還要深入討論——關于〈當代文學中的荒謬感與多余者〉的說明》(《讀書》1986年第2期),他認為徐星的《無主題變奏》和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等文中表現(xiàn)的年輕人的荒謬感是一種價值失落,而這種荒謬感的出現(xiàn)是接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哲學和美學觀念的表現(xiàn),這些小說反映了當下年輕人的價值危機、心理危機。何新的文章在當時引起了文壇關于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大討論⑦,以及對當時青年的荒謬感應持何種態(tài)度的探討,一些評論者認為這些小說恰恰反映了年輕人反對封建傳統(tǒng)觀念、追求個性、追求自由的精神。此時的評論者大多是從自身的價值取向出發(fā)進行評論,將“荒誕”這一概念納入自己原有的知識結構進行理解,或站在反對封建追求啟蒙的立場上對其肯定,或立足民族傳統(tǒng)文化和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否定之。無論他們所持的態(tài)度如何,可以看出的是,“荒誕”已成為我國文學批評界新的理論資源之一,這正是從加繆等西方現(xiàn)代主義作家的作品與理論中提煉出來的。
1987年,杜小真翻譯的《西西弗神話》由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不僅受到作家、評論家的廣泛關注,也引起普通讀者的閱讀熱情,其影響甚至超出思想范疇而“成為中國先鋒派小說家競相模仿的話語范本”⑧,它與《局外人》和《鼠疫》一起,成為加繆在中國傳播哲學與美學思想的代表作。在這部副標題為“論荒謬”的哲學隨筆中,加繆系統(tǒng)地描述了何為荒謬感,誰是荒謬的人,并以荒謬為起點探討應如何面對生活。加繆的探討使中國的作家和評論者對“荒誕”有了更為系統(tǒng)和清晰的概念,評論界對荒誕的理解更加準確和深刻,相關討論也更加深入。此時的大多數(shù)評論者已對我國出現(xiàn)的具有荒誕色彩的小說有了清晰的認識與分類,認為王蒙、韓少功等人的小說只在藝術手法上借用荒誕,而并非哲學層面的理解與運用;劉索拉、徐星等人的小說開始具有真正的現(xiàn)代意識,其中表現(xiàn)的是作為主體的人的荒謬;更能體現(xiàn)西方荒誕文學特色的則是余華、殘雪等先鋒作家的作品,他們用非理性的手法去認識和把握世界。⑨另外,上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我國陸續(xù)出版了《荒誕派小說》(時代文藝出版社,1988年)、《褐色鳥群——荒誕小說選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2月)、《美女島——荒誕小說選》(北京出版社,1992年12月)三部以“荒誕”命名的中國當代小說作品選集,編選者對于以加繆為代表的西方荒誕思潮以及中國新時期出現(xiàn)的“荒誕小說”都有較為深刻的認識。如《褐色鳥群——荒誕小說選萃》的選編者呂芳認為,我國荒誕小說的發(fā)展經歷了三個階段:首先是作為社會意識的荒誕,如宗璞的《我是誰》、諶容的《減去十歲》等,它們在藝術上雖然采取了荒誕變形手法,但本質上表現(xiàn)的是“中國作家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新發(fā)現(xiàn)”;其次是對人本體的荒誕的探索,如殘雪的《蒼老的浮云》、陳村的《他們》等;最后轉入對文體本身的探索,如格非的《褐色鳥群》、孫甘露的《我是少年酒壇子》等,當這種對形式的探索遠遠超過對內容的探索時,也就宣告著這種形式的終結。這些“荒誕小說”都是在西方荒誕思潮的影響下產生的,同時與西方荒誕文學又有著明顯的區(qū)別。⑩
上世紀90年代以后,關于“荒誕感”的討論告一段落,但“荒誕”這一概念已深深留在了中國作家與文學評論者的思想中。一些評論者繼續(xù)探討西方荒誕文學對中國新時期荒誕小說的影響,如尹鴻的《外來影響與中國新時期荒誕小說》(《當代文壇》,1992年第1期)、何成洲的《“荒誕派”在中西命運的一點比較》(《南京大學學報》,1992年第3期)。更多的研究者以“荒誕”為切入點進行文學批評,批評的對象擴展到了包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內的更多作家作品,如有學者認為錢鐘書的《圍城》與加繆的《局外人》如出一轍,都表現(xiàn)了人所處環(huán)境的荒誕。(11)先鋒小說家如余華、殘雪、洪峰、格非、孫甘露等仍是此類研究的重點,他們作品中的荒誕以及表現(xiàn)荒誕的方法都得到了多方面的研究。新世紀以來,相關研究的范圍更加廣泛,其他當代文學作家如史鐵生、劉震云、蔣子丹等作品中的荒誕因素也被提取出來進行解讀,如孫雅琦的《論劉震云小說中的荒誕性》(西南大學2013碩士學位論文)、孫平的《論蔣子丹對荒誕小說的接受》(湘潭大學2009碩士學位論文)等。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以“荒誕”為切入點的研究并非以加繆的荒誕哲學為唯一的理論來源,而是結合了卡夫卡、薩特、貝克特等許多西方荒誕思潮代表作家的思想與相關論述,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表現(xiàn)的荒誕進行了多方面的分析與評論。
二、“反抗”——新的話語與生存姿態(tài)
荒誕思想使加繆成名,但這只是他思考的起點,是他的“荒誕哲學”的起點。他最成熟、最有價值的思想是反抗思想,“反抗”是加繆提出的人面對荒誕應采取的姿態(tài)與行動,是由荒誕延伸出的結果,也是其“荒誕哲學”的一部分。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已對反抗思想有過初步論述:“我就這樣從荒謬中推導出三個結果: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12)反抗是自殺的反面,是“人在自己事先就被戰(zhàn)勝的論戰(zhàn)中向自己的尊嚴致敬”(13)。他還塑造了用蔑視來反抗命運的西西弗形象,這位“藐視神明,仇恨死亡”的荒誕英雄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悲慘處境,在對痛苦的思考中他“以沉重而均勻的腳步走向那無盡的苦難”,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價值,這是他對荒誕的反抗。此時,加繆的反抗尚停留在個人反抗的階段,但他已明確提出,面對荒誕唯一合理的行動就是反抗。此后,他在關于反抗的系列作品《鼠疫》《正義者》《反抗者》中從理論和形象兩方面完善了反抗思想?!妒笠摺分?,面對瘟疫肆虐的荒誕世界,人們經歷了惶恐、逃避之后,最終明白只有團結起來共同反抗才有可能取得勝利。理論作品《反抗者》中,加繆系統(tǒng)地討論了形而上的反抗、歷史上的反抗、反抗與藝術,甚至提出了“我反抗故我在”的口號。加繆在他所有的作品中其實只討論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在嚴峻的時代、在荒謬的世界中如何做人,而反抗,是他給出的唯一答案。反抗的人,即在意識到存在的荒誕之后依然選擇享受生活、維護自己做人的尊嚴的人,他通過反抗獲得了自由,觸及了生命的激情。可見,加繆的反抗思想事實上是一種新人道主義,他肯定人的至高無上的尊嚴和價值,認為意識形態(tài)、歷史或者革命都不能超越其上。然而,加繆反抗思想集大成的理論作品《反抗者》卻招致薩特陣營的抨擊,使加繆陷入孤立,甚至因此在遙遠的中國也一度被誤解。加繆與薩特的分歧表面來看集中在如何對待蘇聯(lián)問題上,深層則是在哲學意義上關于革命與暴力、愛與正義的倫理問題的分歧。薩特維護蘇共,贊同暴力革命,加繆則強調暴力應有限度,革命不能凌駕于人的價值之上。歷史已經證明了加繆的正確,正如美國學者羅納德·阿隆索所說,“五十年以后,它(《反抗者》)仍然是理解‘現(xiàn)代偉大的自由沖動何以產生極權社會’的最具獨創(chuàng)性和洞察力的嘗試”(14)。
然而,加繆的反抗思想并沒有得到我國學界的足夠重視,對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文學批評的影響也遠不如其荒誕思想那樣廣泛,這與集中體現(xiàn)其反抗思想的《反抗者》一書在我國的譯介時間不長、讀者接受不踴躍有關?!斗纯拐摺返氖讉€中文譯本在1989年才出版,整個上世紀90年代僅在《中外妙論鑒賞文庫》中有節(jié)譯。新世紀以來出版的《加繆全集》《加繆文集》中雖有收錄,但此時早已不再有上世紀80年代全社會對于嚴肅文學及哲學作品的閱讀熱潮,因而《反抗者》并未像《西西弗神話》那樣在我國產生強烈反響。另外,與加繆小說及《西西弗神話》相比,《反抗者》理論性、哲學性更強,并且加繆的討論建立在西方歷史與社會現(xiàn)實的基礎之上,與中國的社會現(xiàn)狀、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差異較大,這也是我國讀者對其接受不積極的原因之一。同屬“反抗系列”的《鼠疫》雖然在我國始終暢銷,但大多數(shù)讀者從中看到的是與“文革”相似的瘟疫造成的困境,而并未將其中的“反抗”上升到哲學理論的高度去理解。中國讀者、作家對加繆反抗思想的接受基本還是源自《西西弗神話》,文學評論者在具體的批評中運用的也基本是其中塑造的勇于反抗個人命運的西西弗形象。這說明,上世紀80年代我國出現(xiàn)的“荒誕文學”作家對加繆思想的接受更多地是出于特殊的歷史時期產生的荒誕感的共鳴,這種共鳴很快變異為帶有民族特色的表達——老一輩作家的荒誕小說致力于批判現(xiàn)實,先鋒小說則停留于呈現(xiàn)大量荒誕甚至殘忍的意象,卻沒有告訴人們應如何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作品彌漫著陰郁和絕望的氣氛。此外,這種絕望甚至逸出作品,成為作家本人難以擺脫的陰影,海子、顧城等幾位詩人的自殺引起社會轟動,這也表明加繆的“荒誕哲學”,以及他所代表的存在主義思想并未真正進入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靈魂。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與加繆的反抗思想遙相呼應的只有魯迅、史鐵生等寥寥幾位作家,因此相關的文學批評也主要集中在他們身上。
1991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汪暉的《反抗絕望——魯迅的精神結構與〈吶喊〉〈彷徨〉研究》。本書開篇題辭即為:“西西弗與過客永遠行進,在絕望的反抗中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意義?!?15)加繆的影響清晰可見。作者以“歷史中間物”概念為核心,探討了魯迅思想中個人與民族、進化與輪回的悖論,其“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與由此呈現(xiàn)的文學世界,以及魯迅小說的敘事方法。汪暉認為,《野草》濃縮了魯迅完整的人生哲學體系,“過客”則是其中的核心形象?!兑安荨犯髌械闹魅斯鶡o家可歸、孤獨無助,個體與世界的關系面臨著嚴峻的斷裂甚至完全的脫落,這正是加繆論荒謬時所說的“人與世界的分離”,可見魯迅與加繆的人生哲學有著相似的起點——存在意義上的荒誕。過客以“走”的方式與這荒誕抗爭,他拒絕了小女孩的好意,不能歇一歇腳,盡管他明知終點只能是墳;西西弗則一遍遍推石上山,盡管他明知石頭還將滾落,二者有著極為相似的象征意義。魯迅看透人生的絕望與虛無,進而強調孤獨個體的“絕望的抗戰(zhàn)”,以產生更為悲壯的尊嚴,創(chuàng)造出生命的意義,這與加繆《西西弗神話》時期倡導的個人反抗幾乎如出一轍。當然,魯迅本人不可能受到加繆的影響,二人思想的契合來自于對人生的相似思考產生的共鳴,以及尼采、克爾凱郭爾等人的共同影響。汪暉在此書中將過客與西西弗相提并論,以西西弗的形象來闡釋、比較過客形象,就是加繆的哲學、美學思想進入他的學術視野并產生影響的結果了。汪暉的著作在當時引起了較大反響,開拓了存在主義視野下的魯迅研究。此后,有不少研究者受他啟發(fā),對魯迅與加繆二人的思想及作品進行比較研究,或以加繆的反抗思想來解讀魯迅的文學世界,如任文惠的《絕望與荒誕的親證與反抗:魯迅與加繆生命哲學的契合》(《創(chuàng)作評譚》,2005年第2期)、余杰的《肺病患者的生命意識——魯迅與加繆之比較研究》(《社會科學論壇》,2005年第11期)等。魯迅與加繆雖然生活在不同的時空,但他們同樣意識到了人生的本質荒誕,并且做出了同樣的反抗的選擇,這些研究不僅具有比較文學方面的價值,同時也為魯迅研究開辟了新的思路,有著重要的意義。
另一位有著明確反抗意識的中國作家是史鐵生。由于身體的殘疾,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命運的荒謬性及局限性,在承擔命運的同時他也選擇了反抗以創(chuàng)造生命的意義。另外,史鐵生在散文及訪談中多次提到西西弗神話,以此來解釋自己作品中想要表達的哲理,他本人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即受到加繆的影響。加繆的反抗思想與史鐵生的思想有相通之處,他們的生命哲學可以相互闡釋。文學評論者注意到了這一點。吳俊的《當代西緒福斯神話——史鐵生小說的心理透視》(《文學評論》,1989年第1期)明確指出史鐵生小說具有經加繆重塑的西緒福斯神話色彩,這是史鐵生研究中較為重要的一篇文章,也得到了史鐵生本人的肯定。另外,李松的《熔鑄絕境的壯美——論史鐵生的生存美學》(《當代文壇》,2002年第2期)、唐麗的《存在的荒謬與反抗——〈命若琴弦〉中的存在主義色彩分析》(《山西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S2期)等都是以加繆的反抗思想來闡釋史鐵生作品,或將二人的生命哲學進行比較的評論文章。
除魯迅與史鐵生之外,文學評論界還注意到了余華上世紀90年代的作品表現(xiàn)出的反抗意識,他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作品,超越了前期《現(xiàn)實一種》《鮮血梅花》等小說對荒誕殘酷的現(xiàn)實純粹的堆積與呈現(xiàn),面對荒誕的命運具有了一定的反抗意味。劉瑩的《活著的荒誕與高尚——以加繆〈西西弗神話〉解讀余華〈活著〉》(《大眾文藝(理論)》,2009年第17期)是以加繆筆下西西弗的反抗來解讀余華小說,楊曉艷的《論余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題意蘊——生命與命運抗爭的探尋之路》(中央民族大學2007碩士學位論文)則從《在細雨中呼喊》《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中提煉出了四種不同的反抗形式。此外,還有一些研究者以加繆的反抗理論為視角,對不同中國作家的作品進行比較,如陸云剛的《魯迅與史鐵生的比較研究——以對人本困境的探討為中心》(《安徽文學下半月)》,(2007年第10期)、羅清的《不一樣的“活著”一樣的生命意義——從存在主義看〈活著〉和〈命若琴弦〉》(《安徽文學(下半月)》,2014年第7期)等,但這些研究依然集中于以上幾個作家,數(shù)量不多,研究者也多是年輕的碩士研究生,然而這畢竟表明“反抗”這一理論與話語資源已進入了更多研究者的視野。如前所述,不論是有較大影響的關于魯迅、史鐵生的研究,還是近年來關于其他作家的研究,其中運用的加繆的反抗理論大部分來自于《西西弗神話》,其關注重點幾乎都是個人對命運的抗爭,加繆在《鼠疫》中表現(xiàn)的集體反抗較少出現(xiàn),《反抗者》中的理論則一般只出現(xiàn)在關于加繆本人的研究文章中。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加繆后期理論在我國影響較小,另一方面也是我國文學創(chuàng)作中缺乏此類反抗精神的側面反映。
三、余論
以上即加繆為我國新時期文學評論提供的兩種理論批評資源——荒誕及反抗。在我國文學評論界運用這些理論進行文學批評的過程中,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首先,加繆及其思想往往被當作存在主義理論的一部分進行運用,如解志熙的《生的執(zhí)著——存在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張清華的《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修訂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1月)、宋曉麗的《存在主義影響下的個性化寫作——以新時期作家史鐵生、張承志、北村、殘雪為個案》(西南大學2008碩士學位論文)等,這些著作在論及西方現(xiàn)代主義、存在主義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作用時都提及了加繆及其影響,但他們并未將加繆的荒誕與反抗作為完整的思想體系加以單獨討論,而是將他列于卡夫卡、薩特等作家之后分析他們的共同影響,或選取一些加繆關于荒誕問題的具體論述,來論證中國作家對荒誕這一概念的接受。事實上,在當今的國外研究界尤其是法國研究界,加繆一般是與存在主義分開看待的(16),他與存在主義(尤其是薩特的存在主義)在許多方面都有著不小的分歧。例如加繆與薩特對“荒誕”這一核心概念的理解就不同:薩特所說的荒誕是對人以及世界的一種總體性把握,而加繆理解的荒誕則是人與世界的一種關系,是這種關系的斷裂。至于反抗則更是加繆面對荒誕提出的獨特的生存姿態(tài),是他比其他現(xiàn)代主義作家更進一步之處。但在我國的文學評論界,加繆思想的這些獨特之處尚未得到足夠的重視,這應與我國新時期初的特殊國情有關,當時大量西方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與哲學一起涌入,作家、評論家們接受了多位作家、多種思想的合成影響,并且這種接受也充滿著各種誤讀,因此較難清晰地提取出某一作家的單獨影響。
第二,我國評論界在運用加繆思想時,無論荒誕理論還是反抗理論大多來自于《西西弗神話》《局外人》這兩部早期作品,他后期更為成熟的理論著作《反抗者》以及一些戲劇、散文作品中的相關論述很少被使用。加繆本人的思想尤其是反抗思想經過了幾個階段的發(fā)展,《局外人》中尚且是消極的反抗意識,《西西弗神話》發(fā)展為個人主動與荒誕命運的抗爭,至《鼠疫》開始強調集體反抗的作用,《反抗者》則從形而上、歷史、藝術等方面系統(tǒng)地闡釋了其反抗理論。同時,他的散文作品也蘊涵了極其豐富的哲學、美學思想。但在我國,作家和批評家接受與運用更多的始終是其早期作品中的思想,如談及“反抗者”形象時,多數(shù)人依然會選擇加繆重塑的西西弗形象,而不是其散文集《夏》中重塑的更為典型的普羅米修斯形象(盡管我們對這一形象本身并不陌生)。
第三,除了“荒誕”及“反抗”,加繆還為我們提供了許多其他的思想資源,如關于正義與愛的倫理關系的討論,這正是他與薩特的本質區(qū)別以及二人決裂的根本原因,這一點在他的戲劇《正義者》、他關于阿爾及利亞問題的態(tài)度及《反抗者》等作品中均有表現(xiàn)。再如,關于孤獨與團結的討論也是貫穿加繆作品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從《局外人》到《鼠疫》已體現(xiàn)了從個人反抗向集體反抗的過渡,短篇小說集《流放與王國》更反復描繪著渴望尋找家園、體會真情的孤獨者形象,同時這也是長期困擾加繆本人的精神困境。另外,加繆還在《反抗者》的最后提出了“南方思想”,散文中也有過不少相關論述,他仰慕古希臘的均衡思想,受其啟發(fā)提出要節(jié)制和適度,這樣便在界限之內維護所有人的尊嚴,從而確立人的價值。這些思想在加繆研究界已日漸受到重視,但尚未在我國文學批評界加以廣泛運用。由此可見,無論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還是文學批評方面,加繆及他豐富而獨特的思想都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和重視。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
①本文中的“我國”特指中國大陸地區(qū),港澳臺地區(qū)相關情況不屬于本文討論范圍。
②absurd,在翻譯中有時譯為“荒誕”,有時譯為“荒謬”,相關研究中也并無統(tǒng)一界定,本文中視作同義。
③柳鳴九《二十世紀文學中的荒誕》[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2頁。
④(12)(13)[法]加繆《西西弗神話》[M],杜小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5頁,第72頁,第117頁。
⑤王緋《當今荒誕品格小說探微》[J],《文學自由談》,1985年第1期,第80—91頁。
⑥魏丁《新時期小說中的荒誕色彩》[J],《探索》,1986年第2期。
⑦黃世殊《何新著譯編年提要》[OL],http://blog.fo.ifeng. com/article/28493966.html。此文在何新的網易、鳳凰、新浪博客均有轉載。
⑧朱大可《加繆:中國文化的局外人——荒謬美學在漢語世界的歷史蹤跡》[J],《中國圖書評論》,2006年第6期,第24—27頁。
⑨李彬《荒誕:對人生的一種解讀》[J],《當代文壇》,1989年第3期,第20—23頁。
⑩呂芳《褐色鳥群——荒誕小說選萃·選編者序》[A],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5頁。
(11)可參考解志熙《生的執(zhí)著——存在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M],宋學智、許鈞《法國存在主義在我國新時期之前的存在軌跡》[J](《外語教學》,2004年第5期)等文章中的相關論述。
(14)轉引自仵從巨《百年之后說加繆》[N],《社會科學報》,2014年第7期,第3頁。
(15)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增訂版)》[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
(16)趙靚,左天夢《加繆:在文學與政治之間——法國著名學者蓋郎教授訪談錄》[J],《長江學術》,2014年第2期,第5—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