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亞是臺灣著名的女作家,她以清麗淡雅、端莊秀氣的文風贏得了“臺灣婦女寫作的燃燈人”的稱號,其創(chuàng)作領域廣泛,詩歌、散文、小說、評論無不涉獵,尤其是散文集《三色堇》《少女的書》《北窗下》等一度引領了臺灣的散文創(chuàng)作潮流。張秀亞的散文頗具“五四”散文的風韻,作為一名從大陸遷徙到臺灣的散文家,張秀亞對續(xù)接大陸與臺灣的美文傳統(tǒng),對開拓臺灣的女性作家散文創(chuàng)作,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從藝術風格上看,張秀亞的散文詩味濃厚,充滿了對世間一切的愛與純潔的童趣。
愛與痛的書寫
張秀亞在散文中執(zhí)著地追求愛與詩意,她把生活中遭遇的苦難以愛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張秀亞1919年出生于河北望族,成長于天津,自幼家境富裕,在頗具文學素養(yǎng)的母親的殷切教導下,張秀亞從小表現(xiàn)出出色的文學創(chuàng)作才華,18歲即出版了小說集《在大龍河畔》,當時被稱為“北方最年輕的女作家”,其作品一度備受沈從文、凌叔華的稱贊。幸福安穩(wěn)的生活隨著戰(zhàn)亂的爆發(fā)和家庭婚姻問題的出現(xiàn)而結束,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張秀亞被迫放棄北京輔仁大學的教職,漂泊到重慶,在戰(zhàn)亂中與丈夫相識成婚。但是婚后不久丈夫移情別戀,用情至深的張秀亞為此痛苦萬分。1949年前后,政治時局的變動使得當時大陸部分女作家選擇赴臺,其中包括林海音、琦君、郭良蕙等,張秀亞也加入其中。與其他女作家不同的是,張秀亞赴臺帶著一雙兒女和婚姻失敗的滿腹委屈與惆悵。在婚姻中無辜遭遇的不幸使張秀亞一時間難以釋懷。
在她赴臺前期的部分散文中,張秀亞常以凄美的語言對自身的不幸進行令人疼惜的描述:“只固執(zhí)而盲目地,將自己投入那‘不幸婚姻的枷鎖,如今落得負荷了家庭重載,孤獨地顛簸于山石嶙峋的人生小徑,幸福婚姻的憧憬,如同一片雪花,只想我作一次美麗的霎眼,便歸于消溶……” 從這一段文字可以看出,張秀亞對婚姻的現(xiàn)實與殘酷充滿了無奈,對自己當初不顧一切地盲目投入婚姻生活滿懷懺悔。但是張秀亞作品中的這種痛感常包裹在“愛”的外衣中,以至于讀者經常忽視其作品中隱藏的痛楚。上述對婚姻不幸的“抱怨”以對父親深深的思念為背景,其間充滿了年邁的父親對女兒未來生活的牽掛和關心,這種父女間真摯的愛掩蓋了作品中的痛和傷。
《雯娜的悲劇》的開頭真誠地表達了張秀亞對婚姻失敗的苦悶,其中也不乏憤慨之語:“這個世界上,不知有多少青年女性,和我一樣,大半生的時光,沉埋于幽暗中!”但是之后張秀亞憶及與丈夫相識相戀的甜蜜過程,并在作品結尾發(fā)誓以后要做堅強的女子。評論家司敬雪如此評價張秀亞此類觸及失婚之事的作品:“她的悲慟并非因為不肯原諒對方,只因她曾經愛得太深,傷得太重。特別是在今天這樣一個欲望化氛圍里閱讀如此癡情的文字,仿佛來自天上?!迸c作品中薄情寡義的丈夫形象相比較,對愛情真誠和對所愛之人癡情的張秀亞更令讀者難忘。
堅定的“愛”之信仰
當時間撫平了張秀亞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后,她的散文呈現(xiàn)出參透人生之后的達觀與喜悅。尤其是1962年出版的散文集《北窗下》,展現(xiàn)了一位情感細膩的女作家以充滿愛的眼睛凝視生命的狀態(tài),平靜且從容。北窗是張秀亞的房子面向北方的一扇窗戶,透過這扇窗戶,張秀亞可以眺望大千世界的一草一木。在這部散文集的《前記》中,張秀亞說:“我不預備寫一些大題目,我只愿畫出一粒細砂,一篇花瓣,一點星光。只要是對人生有啟示性的,我就覺得是值得書寫的?!币虼?,《北窗下》中的作品充滿了對自然、宇宙深切的愛,這種愛不是泛泛而談、高談闊論的大愛,而是蘊含在小事物中的“小愛”,它雖不氣勢磅礴卻真切細膩,令讀者可觸可感,倍感親切。星光、云、春天、梧桐、玫瑰園等天氣萬象、四季更迭、自然萬物無不進入張秀亞的審美視線。在由這些審美意象建構的作品中,張秀亞或與萬物交流思想或由萬物推開聯(lián)想,體悟著愛與美的生活哲理。張秀亞由云彩的漂泊易逝體會到所有的事情無論好壞都會過去的道理,對人間的苦樂要保持淡泊的心境;玫瑰園不是種滿了真正玫瑰的園子,而是一顆溫柔寬厚的心靈,平靜寬厚、仁愛萬物是張秀亞沉思生命的方式。
張秀亞對萬物、生命的態(tài)度與其宗教信仰有一定的關系。張秀亞自幼在天主教主持的小學就讀,耳濡目染地接受了許多天主教的教義,因此她自青年時期便對天主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張秀亞就讀的輔仁大學也是一所教會學校,輔仁大學不僅哺育了學生時代的張秀亞,而且在張秀亞畢業(yè)留校后,它還為其在戰(zhàn)亂的年代短暫地提供過庇佑的場所,因此,張秀亞對這所教會大學深有感情。在其去世之后,其女于德蘭曾回大陸特地去輔仁大學的舊址探訪,以慰藉亡母的思鄉(xiāng)之情。在對天主教的信任和感激下,張秀亞于1941年正式受洗皈依。宗教信仰不僅影響了張秀亞的生活和思想,還影響了張秀亞的文學創(chuàng)作。張秀亞有一部分作品帶有濃重的宗教色彩,如散文集《兩個圣誕節(jié)》,以散文的形式對天主教思想及精神進行了宣傳。此外,她的小說《皈依》和《幸福的源泉》書寫的是皈依天主教以此獲得幸福源泉的主題。張秀亞的這部分作品直接宣揚天主教義,帶有明顯的勸誡味道,藝術成就稍遜。而在宗教信仰的影響下創(chuàng)作的另外一部分內化了天主教精神的作品則顯現(xiàn)出較高的藝術成就。
天主教對“愛”的崇奉使張秀亞始終以博愛的胸懷接納生活中出現(xiàn)的一切,在《心曲》中張秀亞說:“基督那最高的神,舉了一個愛字來到我饑渴的靈魂之內?!痹凇皭邸钡恼軐W的影響下,張秀亞創(chuàng)作了如《談生活》《我愛水》等散文。在這些散文中,張秀亞借助天主教“愛”的思想表達了更加宏闊的內容,《談生活》中一語道破了生活的真諦:“一個將愛給予世界的人,他也將收獲到愛?!薄段覑鬯坊貞浟吮本┦矂x海的四季風光,充滿了對故土深深的思念。對“愛”的虔誠信仰使張秀亞的散文逐漸走向淡泊通脫、輕靈灑脫,生活給予張秀亞的所有痛感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愛”的信仰慢慢過濾掉,留在張秀亞散文中的,是在舒緩的文字中靜靜流淌的對生活的點滴愛戀。
浪漫的詩化追求
對愛的信仰使張秀亞的散文存在著理性的寬厚之美,而詩意化的散文創(chuàng)作則使張秀亞的散文產生了另外一種耐人尋味的美感。何欣在《張秀亞的詩》中如此定位張秀亞:“散文家張秀亞本質上是一位抒情詩人?!?張秀亞自己也認為詩歌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具有重要的地位:“詩使我的生命擴大,詩使我的精神境界提高?!痹趶埿銇喌膭?chuàng)作生涯中,她最早以詩人的身份步入文壇,且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了張秀亞的散文創(chuàng)作。1934年,年僅15歲的張秀亞發(fā)表詩歌《夏天的晚上》,可以算作是其正式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品。1940年以一首長詩《水上琴聲》獲得文壇關注。在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上,張秀亞推崇陶淵明與王維的詩歌,對山水田園詩有著獨特的偏愛。受上述兩位詩人的影響,張秀亞的詩歌大都喜愛書寫大自然風景,風格清新雋永、飄逸高妙,具有濃郁的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味道。“天邊一抹淡青的山影,地上一片銀色的湖光,誰持一枝蘆葦的畫筆,輕輕臨描著半圓的夕陽。”(《秋日小唱》)詩中的青山、湖光、蘆葦、夕陽等意象的塑造與恬淡幽雅的氛圍營造酷似一首中國古典詩歌的現(xiàn)代譯文。
張秀亞的散文深受其詩歌創(chuàng)作思維與創(chuàng)作風格的影響。張秀亞尤其喜歡在散文中引用詩句,這些詩句有些來自中外著名詩人,有些是張秀亞本人創(chuàng)作,它們散落在散文的各個角落,提升了張秀亞散文的整體品格。張秀亞喜歡以創(chuàng)作詩歌的樣式創(chuàng)作散文,如同短小精練的詩歌篇幅一樣,張秀亞的散文篇幅大都不長,有些甚至不足千字,而且她很少在散文中用較長的段落不厭其煩地對敘述對象進行闡述,而是幾句便成一段,幾段便成一文,從行文結構上看,整篇散文如同一首長詩。《橋·友情》以“橋搭筑在兩岸之間。友情,聯(lián)系于兩心之間”為開頭,又以引用的四句詩作為結尾,整篇散文篇幅短小,分段頻繁且錯落有致,無論從行文、結構還是閱讀感受上而言,該散文都具有非詩但似詩的藝術特色。
意象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重要元素,有些經典的詩句僅僅靠意象的塑造便能產生無盡的韻味,典型的如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張秀亞的散文大部分都以大自然中的一花、一草或一木為抒情對象,并對其傾注了無限情思。因此,張秀亞散文的抒情對象具有中國傳統(tǒng)詩歌意象的特征?!妒窕ǖ某了肌芬浴笆窕ā睘楹诵囊庀螅耐辛藦埿銇唽銓崯o華但品質高貴的人生觀的贊同。《海棠花》和《苦蓬草》中的花、草意象是張秀亞童年記憶深處故鄉(xiāng)的象征。這些意象的存在使張秀亞散文中的情思與物象緊密結合,情感抒發(fā)鮮明生動。
有論者說:“詩歌用詞相當于語言中的貴族,不容許與鄙俗混同?!眱?yōu)秀的詩歌語言應當具有典雅、精美的特點,張秀亞的散文語言亦帶有詩歌語言的特點。其散文語言精致,用詞講究,句式多樣,往往在精練的語言中將復雜的情緒一一道盡,這種精益求精的語言追求與“捻斷數根須”的詩歌語言追求不謀而合。《北地·江南》有如此的句子:“在這些被春雨滴濕的字句中,我嗅到了一股溫潤的江南氣息?!薄暗螡瘛绷钊寺?lián)想起江南陰雨連綿的濕潤氣候,而且這種感覺是從閱讀文字中獲取的,又帶有通感的藝術效果。
究其一生創(chuàng)作,張秀亞是一位不斷在作品中追求“愛”與“美”的散文家。她用愛之眼觀察萬事萬物,又以詩意的情懷接納生活賦予她的一切。同時,張秀亞還是一位真誠的散文家,她在創(chuàng)作中毫不吝嗇地把心靈深處最隱秘的情感坦露給讀者,無論是婚姻經營失敗的痛苦,還是對故土錐心刺骨的思念之情,她都毫不掩飾地與讀者分享。這些痛徹心扉的情感經過愛的過濾與詩意化的處理,與讀者產生了一定的審美距離,而美感恰恰產生自距離之間的空隙。彭學明在《迷路的中國散文》中說:“詩意和真情的完美結合,是散文的最美?!倍@兩者,張秀亞兼具。在50、60年代的臺灣文壇上,因海峽兩岸的緊張關系而使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作品流行,以張秀亞為代表的女性散文作家以“愛”與“美”的文學主張開辟了散文創(chuàng)作的新天地,并使臺灣的女性散文大放異彩。
(作者簡介:楊會,天津理工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已在《世界華文文學論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文藝評論》《中國出版》等期刊發(fā)表過多篇論文。)